蔡颖卿
跟小米粉把工作都备齐之后,看到她提步上阶,边走边说:“Bubu老师,那我到二楼去看你那些书了。”听她说话的时候,我坐在一楼的餐桌上整理文件,迎面看到中庭深浅的绿色正在夕阳斜照下稳稳绽放着美好的颜色,那从视觉传来的喜悦与静美,让我忍不住对小米粉说:“你要不要把想看的书拿下来,不要错过抬头就可以看到的美丽,这颜色大概只能维持一个小时。”对于颜色,我总是敏感于它们在光照里不停的变化。
对我来说,黄昏是一天中最美的时段,也是我难得拥有的享受;所以我对黄昏有一种恋慕与渴望。
虽然以截至目前的一生来说,我在黄昏所感受的经验的确是难过远比快乐的经验多;忙碌的时候也比悠闲多很多,但也许因为这样,所以我更了解黄昏的可贵;我下定决心,要在五十岁后让我的黄昏生活,有着自己渴望的安适与稳定。
童年时,黄昏于我是孤寂恐惧的。
爸妈终年忙碌,我放学后总是赶着把功课与所有的家事都做完,为的是怕天黑之前不能离开那使我感到害怕的日式大房子(想来我做家事的身手完全得力于自幼环境的训练有素,所以,我觉得压力并不完全可怕,它使人产生适者生存必要的进步)。
除了兄姊回家的寒暑假除外,我总在黄昏时等在院子门口的那棵老榕树下。那榕树又大又老,在空中飘荡的须眉,是另一种无名的恐惧,所以,除了成大榕园那棵形体极美的大榕树之外,我从没爱上过另一棵榕树。
十二岁离家到台北住校后,黄昏是我想家躲起来哭泣的时间。
孩子的心很小,受不住某些成长后可以理解的状况,当时,我只日日担心家里的家事那么多,谁来帮忙碌的母亲呢?我们家那只麒麟尾的虎斑猫,可会在黄昏代替我等在妈妈回来的庭前树下?我分不清担心与想家的感觉,但这种担心是好的,它使一个孩子对家庭的情感转化成责任,虽然对年幼的孩子来说有些沉重,却使成长的质地紧密了;性格坚强岂是轻松绑个蝴蝶结就可以相赠的礼物?那是岁月里,因苦乐相伴的蕴酿,而对生活境遇有了合理解读的能力。
当了母亲后,黄昏是我永不停息的忙碌时刻。
我身担母亲的职责,工作又刚好在黄昏开始另一个忙碌高峰。所以,当我看到别人日落而息,不只替他们感到高兴,心里也非常羡慕;如果偶遇朝九晚五工作之后却倦于生活的人,我会暗怪他们的不知惜福。我总想着,如果我能在黄昏离开工作,好好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我一定会珍惜。
我爱黄昏,一定有某些成份是因为牛的习性。十几年前读陈冠学的《田园之秋》,与他相伴生活的牛哥,日未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是我所向往的,但那些年,我只沉浸在一个母亲经营黄昏的喜悦与对工作的热情中,我知道我可以把对黄昏的爱,升华为日后的向往与共处;当时我知道,我还不到悠然看夕照的年龄。
那向往终于在我心平气和的努力之下慢慢接近了,如今除了外出演讲,因为行程而耽误的时间之外,日落黄昏时,我总可以像一只牛一样,在努力工作一天之后,安心歇息。
我爱黄昏,一生都想着要细细体会黄昏的光景之美与休憩的恬静,但是,如果不是因为我已经在过去几十年里的黄昏中,深读了辛劳与付出的意义,我又怎能像现在这样了解暮色初起时,人的心灵可以有的一片宁静极美呢?
所以,有时我不禁自问,我恋的到底是黄昏,还是人应该努力才得休息、人该在不同的阶段尽不同的责任那份最简单的生活定义?
(摘自《用细节把日子过成诗》,北京时代华文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