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妍
1
病房里的时间走得有点快,蓦然抬头,窗外的天色已近昏黄。女人挪了挪扎着输液管的左手,右手试着拉开床头柜抽屉。
“别动,我来。”他扶住她的肩头,拉开抽屉。里面全是药盒子,两颗黄色药丸在抽屉拉开的一瞬间轻轻跃起。
“往底下看看。”女人说。
他捡出三个药盒子,在一盒安神补脑液下面找到一串钥匙。
女人拎起其中一把,苦笑着:“还认得吗,这些年都没换——你那一串还在吗?”
他碰碰钥匙,摇摇头。
女人闭上眼,身子往后靠。他拿靠垫抵住女人的背,手指触到女人脖颈,一股凉意。
“那……我先回家了,明天再来。”
女人点点头,眼圈红了。他背过脸,一脚跨出病房。
走廊里很静,值班的小护士趴着吧台照小镜子。玻璃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冷风扑面。他竖起领子往外顶。地面上的影子像一头黑熊紧跟着。手掌紧握成拳,还是感到冷,不如伸进裤袋。那里,钥匙已沾上体温。
2
头顶悬挂着下弦月,这样的夜色很适合走路。穿过小镇老街,便钻进团圆胡同。那里都是些九十年代初的老楼房,他家在第四进。借着月色,他看清前面三进房大多翻新过了,有两家顶楼耸起小亭子,尖尖的避雷针直刺天幕。他家的房子静静蹲着,石灰墙皮已脱落,裸露出暗色的墙体。
掏出钥匙,在锁孔里扭了好几下,门才打开。屋子里收拾得挺干净。抬头那一刻,他觉得屋子比以前低矮许多。楼梯像新铺了地板,一脚踩上去,才知道是罩上了水曲柳木纹图案的塑料地毯。
二楼东厢房的房门虚掩着,那是儿子的卧室。窄窄的高低床上撑着白蚊帐,帐顶中间隐约可见几个易拉罐。他笑了。这臭毛病倒是有遗传基因的。蚊帐后面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硕大的明星照——刘德华。刘德华也是他年轻时的偶像,只是这张画上的刘德华比较黑,脸上好像长了老年斑。
床底下,鞋子很乱。他蹲下排鞋子,手指碰到一双白袜子,袜头泛黄,袜底竟有一丝温热。他一个激灵,捏住袜子凑近鼻尖,闻起来。
站起身时,头有点晕,他扶住床边的衣柜。衣柜没摆平稳,一拉门,整个柜子开始摇晃。里面的衣服挂得挺整齐,一件件渗着樟脑味。他拎出一件棉袄,已经四分旧了,伸手套进去,手臂长短正好,只是肩膀有点窄,前襟还差好几寸。儿子挺瘦的!
屋内没有书柜。结婚时买的橡木房桌上摊满了儿子的学具。还有一台电脑,老款,一看就知道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抽屉全锁着,最下面的一个锁坏了,用力一拉,东西全泛出来:皱巴巴的试卷,掉皮的画报,还有一本旧影集。旧影集是结婚时买的,里头夹着他和女人的结婚照。照片上,他穿廉价西装,女人着旗袍。那时,女人好胖,旗袍裹在身上时,活像一只大粽子。后面的照片大多是儿子的,光秃秃的小脑袋,招风耳,人中很深,一双小眼睛眯缝着,却挡不住机灵。
旧摇椅晃荡起来,他一屁股坐下。这把摇椅本来是剃头匠阿三的。有一阵子,儿子迷上剃头,老坐在转椅上不肯下来。他用一场麻将从阿三那里赢来了。
他随意翻着照片。窗外,冷风扑打着窗棂,头顶的日光灯嗤嗤响着,犹如梦境。有一张让他吓一跳。照片中,女人抱着儿子开心得像中了大奖,他的脸却涂得漆黑一块,身上被钢笔一条条切割着,仿佛要将他碎尸万段。他闭了闭眼。下面一张合影更不堪,把他的身体全剪掉了,留下他们母子二人互相依偎着……翻看最后一张时,他听到自己牙齿的声音。那一张合影里,儿子用圆珠笔把他圈出来,身体中间打了一个很大的红叉,如同犯人拉出去就地处决。旁边空白处还歪歪斜斜写了一排字:“大坏蛋,看招!”圆珠笔走油了,骇人的红!
3
“大坏蛋,看招!”
他从被窝中腾身跃起。四周黑洞洞的,没有光。呆了几秒钟,他才明白自己躺在当年的婚床上,刚才做噩梦了。在床头柜里摸索到一支烟,又寻找打火机。猛想起女人最怕烟,现在也不许闻到一丝烟味。
“熏死了,少抽一根好不好?”那时,女人每次见他抽烟就嘟囔,儿子接过话头,老气横秋地说:“老爸,你烧窑呀!”小子才五六岁,绷着一张冻疮脸,蹦跳着来夺他手中的烟。
“少烦我!”他摔门而出,直奔小镇的棋牌室。天暗下来了,他依然手摸麻将腾云驾雾。玩累了,抬头,见女人拉着儿子立在眼前。儿子扑到麻将桌上,捏住一个“发”,对着他的脸扔去。他红了眼,一巴掌甩过去,儿子倒在桌底下。
“大坏蛋,你这个大坏蛋……”儿子的冻疮脸迸出血丝,垂挂在嘴角上。
他嗅嗅烟丝,咽了咽口水。被子不是很薄,冷气还是从屁股边侵上来。钻进被窝,脚一使劲,脚趾碰到了棉絮。
“老爸,来找我呀。”
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也跟儿子玩。小子稚嫩的叫声像从瓮里冒出来。他装作四处寻找,推开衣柜,钻进床底,掀开窗帘,没有,没有,没有……他甚至做出蠢样子,拉开抽屉。
“去哪里了,抽屉里也没有?”
背后传来吃吃的笑声。他蹑着脚步靠近床边,霍地掀开被子。小子尖叫着飞起一脚,“大坏蛋,看招!”
捂着肚子倒在床上,抱住儿子细瘦的胳膊。小子使劲踢蹬着。只听“嘶”的一声,小子的脚趾甲破布而入,刺进被絮里了。
嘿嘿……他被自己逗笑了。脚趾在棉絮里穿行,冷气还是从脚底冒上来。他紧紧抱住被子,自语着:“小子,这天气可真冷!”
4
消息是女人的娘家侄子传来的。侄子说,他朋友在姚城见过一个男孩,长得挺像晓路。这已经是第四天了。女人说病急乱投医,有什么办法呢。
姚城离这边不远,他登上了六点半的早班车。汽笛的鸣声刺破了黎明的晨雾,他裹紧大衣,呆望着窗外的橘红天幕,精神恍惚。
六年前离开故乡也是这样的早晨。那年冬日,凌晨的寒气像无孔不入的蚂蚁。他冻僵的手指拉着棕色旅行箱追赶火车。他和高中的老同学一起去重庆巫溪县做皮鞋生意。在巫溪,他遇到了一个叫紫薇的女人。姣美的脸庞,曼妙的身材。纤瘦的手端个菜,就让他喉咙发抖。
“我不缺男人的,你敢来吗?”紫薇眯缝着眼睛看他,他的脑海已全是奋战的场景。尽管他知道那可能是个陷阱。
女人又来电话了,轻声絮叨。他捂嘴应声着。当初,女人要是也管他这么紧,或许他不会走。
相亲的时候,女人很胖,右眼微微斜视,看上去有点木。当然,他也不好看,又高又瘦,脖颈细长,像只久未进食的鹭鸶。
“你嫌人家傻,人家还嫌你瘦呢。”母亲说。他是母亲第五个孩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母亲操办孩子们的婚事,就像工人在流水线上搞装配,完成一个是一个。
“看着不太丑就成,人家不要彩礼,还倒贴嫁妆呢。”这是关键,母亲一锤定音,容不得他反对。二十六岁那年,他结了婚。过了两年,就有了称他“大坏蛋”的小子。
女人很随和,极少管他的事(除了吸烟,那似乎是她的死穴)。她每天过着千篇一律的日子,上班,下班,做家务,管孩子,休息日带着孩子去娘家住一夜。她就像家门口的葱兰,有规律地生长枯萎,从不旁逸斜出。他却很快厌倦了,每日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老式婚床上,恨不得从窗口飞出去。下班后,走出厂区大门,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女人斜眼早已看厌,儿子正捣蛋着,他也懒得应对。等到老同学跟他商量做生意,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寻一片全新的天空,顺便也消解一下身体里分泌过剩的荷尔蒙。
“见到他,千万不要骂他,好好说,让他回来……”
女人声音很虚弱,细如游丝。他“嗯嗯”应着,转头看窗外。太阳还没出来,堆满枯草的田野十分萧瑟,村庄稀稀疏疏的,几只鸟雀缩着脖子蹲在树枝上,一闪就不见了。他咳嗽了一下,回过神来,目光不知该投向何处。
5
姚城的老街成T字形。南北向的路窄得像胡同,两边的房子是木结构的。东西向是长街,稍宽些,一边店铺,另一边临河。阳光从店铺廊檐落下来,阴影投到河道里。
到处是小摊。胡同里摆满蔬菜摊肉铺,长街上多的是衣服鞋帽。时不时窜出一两摊卖锅瓢刀铲的,闪着银光,怪刺眼的。小泥炉在店门口冒着白烟,袅袅娜娜越过屋顶,又落下来,在鞋帽铺上跳跃。
“老板,买鞋子吗,看中哪一双?”很嗲的声音。一个烫着长波浪的女人从店里出来,半眯着眼,哈欠连天。
“我看看……”他捏起一只男皮鞋,翻起鸭舌用指甲按了按,又凑到鼻尖闻了闻。职业性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
“全牛皮哟,假的不要钱。”老板娘举着梳子搔头皮。
“我知道。”
六年前,跟着紫薇来到巫溪的宁广小镇,就处在这样的场景里。那时,他正痴迷紫薇私密处的花朵。每天早上,他们从点心铺的卷闸门声中醒来,总是先温存一番再起床。他下楼买了早点给紫薇端上来。天亮后,他开始搭货架,摆皮鞋。忙完这些,他又去集市买菜。回来后,两人开始招呼来客。紫薇的声音也这么嗲,身段也是这么妖,骨子里却不像她自己炫耀的那么浪。若说她的不好,也真太多了,爱花钱,爱发脾气,爱喝醉酒狂笑。然而,当她眯缝着眼握住他的手,他身上的某个部位就控制不住了。
“你到底买不买呀?”老板娘翘起鼻孔,吹着嵌在梳子里的发丝。“有毛病……”
老板娘转身进去,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瞪着眼睛出来了。他赶紧放下板鞋,溜向旁边的服装摊。
“嘿……”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一个瞎了左眼的拾荒老头。
“你干什么?”他吃了一惊,甩开胳膊。
拾荒老头竖起手指比划着:“呵呵呵……”右眼极力眨呀眨。他明白了老头的意思,掏出一元硬币抛过去。
“谢谢老板……”
他盯着瞎眼睛,一个激灵,从内兜里摸出一张照片,“见过这个小孩吗?”
老头眯起眼睛,研究半天,自语着:“这人看着面熟。”
“他现在在哪里?”他浑身燥热起来,掏出十元塞进老头手里。
老头捏了纸币,死死攥着,斜着眼道:“这倒说不准,吃中饭的时候,他有时会过来。”
“要是不来,我要你的老命!”他猛地拎起老头的前襟。
6
太阳一点点爬上高空,他跟着廊檐的影子来回踱步。路过丧葬用品店门口,他看到了蜡光纸做的河灯。
每年鬼节是紫薇最伤心的日子,他总是陪她去县城的护城河放河灯。洁白的莲花灯随着墨色的河水漂走,紫薇会哭倒在他怀里。她唯一的女儿六岁那年在护城河里溺水身亡,此后她男人也离开了她。河灯越漂越远,最后只剩下一颗颗光点,他感觉自己也被抛入了水中,一种无所依傍的虚晃感从脚底升起。
“我们要个孩子吧。”有一天,他对紫薇说。
“你想我死吗?”
他触到她长驱直入的目光,赶紧别过脸。后来他才知道妇女病已使她失去了生育能力。
“你想孩子就回去,姑奶奶绝不拦你!”
回去会怎样呢,继续面对毫无生趣的女人,还有蜂拥而至的讨债者(他做生意的钱哪一分不是借的呢)。望着紫薇绯红的两颊,快速翻动的薄嘴唇,他断了念头。
再次提起这个话题,她已病入膏肓,不成人样。
“你回去吧,不要管我,我占了你这么多年,知足了……”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脸白得像个蜡人。
他泣不成声,她的眼却如弯月。
“别管我,回到你的老婆孩子那里去……”她的声线越来越细,他晃着脑袋,不让泪水落下来。
他看着她推进太平间,看着她的坟墓长出第一株青草。她死于子宫癌。
“老板,现在不是放河灯的季节。”丧葬铺的老太婆手里叠着锡纸。她开裂的手指挺灵活,一眨眼,一锭“银元宝”躺在红纸箱了。
他抓起“元宝”,放在鼻尖闻了闻,有一股霉味。
“我现在就要。”他指了指头顶的那个莲花灯。老太婆用晾衣叉取下来,白莲灯上面蒙了厚厚一层灰。
“我自己来。”他用纸巾擦掉灰尘,付了钱,提着纸灯笼走到河边。
河埠头里的冰渣还没完全融化,他蹲下身,点亮灯笼里的蜡烛,将河灯推向水中。一艘水泥船从桥洞下缓缓驶来,莲花灯让道拐弯。等水泥船远去,莲花灯也不见了影子,水面上只留下了几圈涟漪。
7
“那小子来了!”
拾荒老头在身后用钳子戳了戳他,他闪身进入一家窗帘店。高个子,瘦身材,栗色碎发,刘海斜斜地遮住一只眼睛;细长的脖颈裸露着,衣着很单薄,里面穿一件低领浅蓝线衣,摇粒绒外套上沾满黑乎乎的东西,弄不清是图案还是污迹。许是右手拎着蛇皮袋,左手甩得起劲。这一点倒挺像他,他走路也是习惯甩左胳膊。他期望看到男孩的眼睛,但这小子一直低着头,寻找可拾取的东西。终于抬起时,他看到一双颇为阴鸷的眼睛,眸子蒙着雾气,游离不定。
“这个你要么。”他从店里出去,若无其事地晃晃手上的塑料瓶。那瓶温绿茶刚买的,他喝了没几口,捧着暖手。
男孩抬头接过水瓶。
“这个也给你。”他脱下手上的羊毛手套,这是从儿子的抽屉里翻出来的。
“你不要了。”男孩斜了他一眼,这眼神特像自己的眼神。“那就谢了,你是个好人。”男孩戴上手套,噘起嘴,似笑非笑的样子。
“我还想请你吃饭,你有空吗?”他抓住男孩的手。
男孩笑了起来,放下手中的蛇皮袋,摘下手套。“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你一定认错人了。”
他没接手套,直接从口袋里拿出女人的照片递给他。“我知道你恨我,但你总想她吧。”
“她是谁呀,我不认识……”男孩笑起来,像一只悲伤的鹅,遮住眼的那部分刘海也掀起来了,上面有一块紫蓝的痣,像盖了一个蓝印章。
“你真的不认识?”
“有病呀……”男孩手一挥,手套砸在脸上。
他突然松了一口气,摆摆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认错人了……”
男孩吹了声口哨扬长而去。他对着一脸茫然的拾荒老头,竖了竖右手食指。
8
回来已是黄昏,窗外的天阴得要压下来。快到医院门口时,天下起了小雪,雪片粘在睫毛上,润湿眼睛。
病房里,日光灯打在雪白的墙壁上,有一种骇人的白。女人已撤去点滴,苍白的手伸在被子外,见他进来,挣扎着要坐起来。
“我要出院,死也要去找他……”女人像一只风干的腊鸭,双颊瘪进,颧骨凸起。
“别急别急,我刚刚接到他老师电话,有同学说他去了广州,前天刚刚在QQ上现身。”他拿起暖水瓶倒茶,许是太用力了,暖水瓶钉子一样被拔起。
“又在骗我,你这个骗子……”
女人扑过来,夺下他手中的暖水瓶,往地上掷。暖水瓶爆裂了,银亮的玻璃碎片撒了一地。幸好里面已没多少水。
他抱住女人,女人从被筒里抽出一张揉皱的报纸,刮在他脸上。
“你自己看,你自己看看……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他懵住了。摊开报纸,里面全是乱七八糟的新闻:一个六十八岁的孤老头娶九十岁的老太太;某小区的猫发出人的叫声;一学校男教师猥亵女学生二十人之多……他没找到一条逼得女人寻死觅活的新闻。而女人绞着被角,已泣不成声。
认尸启事。一条叫人恶心的消息。图片里,一个男孩仰着脸,眼泡肿胀,嘴角歪斜,看不出年纪。下面印着一行文字:死者十五六岁,上穿铁锈红色棉袄,下着深蓝牛仔裤,脚上套白色阿迪达斯旅游鞋。引人注意的是死者右手臂有一条烫印。
“这身衣服,鞋子是仿牌货。手臂上的伤是他小时候倒开水时烫的……”
女人语无伦次,他慌乱地摸着口袋,什么也没摸到。头顶的日光灯咝咝鸣叫着,像一台机器在轰鸣。
“手臂上的伤,是什么时候的……”他艰难地问。
“你这没良心的,你忘了,他八岁时倒开水烫的。”女人忽地坐起身,盯着他。他不敢看女人的眼睛,手指撕着报角。儿子八岁,他正计划去重庆,琢磨着怎样寻一场艳遇。家里的事,一点记忆也没有了。
“我……打电话问问……”
走出病房,他感觉自己没了脚。路过卫生间,奔向水槽。中午吃的那个蛋黄烧饼,现在从他喉咙里冒出来,混着胆汁的酸苦。他狼狈地抬起头,透过污迹斑驳的玻璃窗,瞥见水泥路上白茫茫的一片,水杉树像披上了一件硕大的丧服。几辆汽车闪着夜光灯向远方驶去,犹如河道上一盏盏沉溺的河灯。
9
警察局来电话时,他正在小镇老街上游荡。天空像涂了一层暗蓝的漆。没有月亮,地面罩上一层薄雪,似有荧光灯照着。走到西街,水泥地变成了青石板,一脚踩上去,吱嘎吱嘎声从凹凼里蹦出来。路过一家大排档,头顶的红灯笼摇晃着,将他的影子投在石板上。他觉察着,自己真像个游魂。
“施先生,您不用来了,今日下午已有人来认领了……”手机里的声音有点陌生,他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您是哪位?”
“太平县公安局。”
绷紧的腿肚子一下子发软了。他蹲下身子,捧住双膝,将头埋在臂弯里,很久很久。
“看错了……那不是晓路……已经有人认走了!”对着手机,跟女人说话,他听到自己的牙齿不停地打颤。
回家!几乎是跑着回去的,脚落在雪地上,像踩在弹簧上。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昨夜从医院回来,整个人混混沌沌的。
那把钥匙还捏在手里,借着雪光,他一下打开大门。进屋,上楼,直奔儿子的房间,仿佛儿子已在那里等他。
一切如旧。几个易拉罐若无其事地躺在蚊帐顶上。刘德华意味深长地望着远方。因为透明胶黏性不足,大明星的左脸鼓了起来。床底下,鞋子东一只西一只,兵荒马乱的样子。他还记得自己第一天回来时闻到袜子的气息,淡淡的咸鱼味,混杂着青草香。
窗帘抖动了一下,他揉揉眼睛,什么也没有。四下很静,耳朵里却冒出鸣叫声。他发了一会儿呆,开始收拾旧房桌的文具。窗帘受感应似的再次颤动。拉开窗帘,窗玻璃外一个影子晃动着,一眨眼就不见了。
“晓路……”他大喊。
“晓路……”房间像一个山谷,传来他的回声。
他想跑出去,窗外没有阳台。推开玻璃窗,冷风携带着薄雪片轻舞飞扬飘进来。他一屁股坐倒在旧转椅上,围着房桌转了个圈,又回到原地。拉开抽屉,那些东西一周以来没动过,却似乎散发着新的气息。
突然,电脑后背的指示灯亮了一下,他如被电流击中。日光灯神秘兮兮地暗了一下,又大放光彩。他扫视了一下房间,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实——十天来,他根本没开过电脑,女人一直待在医院中!
开机,电脑的屏幕亮了,桌面是暗蓝的夜景,一条溪流在雪的覆盖下,奋力地挣脱着冰层。他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幅暗涩的图片做桌面。文档里什么都没有,多的是各式游戏。打开QQ,儿子没有设置自动登录,连QQ号码都没记忆。捏着鼠标,在桌面上随意划动着。无意中,回收站打开了,里面是一些卸载的软件和打包文件。鼠标溜到一个片段,显示出一个修改日期:2011年12月9日。12月9日!他默念着,翻开手机,脑子里轰隆一声,手机屏幕显示:12月10日。他不假思索让片段还原,文档打开了,一行硕大的红体字。
“你还有脸回来!”
那个“脸”字不知用了什么文字效果,像被人抓破了,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10
这个夜晚注定隧道般漫长。跌跌撞撞地从家里出来,空中的雪如纸钱疯狂地从天上抛下来。前面凹进的地面填满积雪,脚一踩,像陷进泥潭。出门时,他将那双羊毛手套丢在房桌上了。手套的指头已脱丝,两个窟窿冷冷地盯着他。现在,他冷得要命,双手伸进棉袄袋里,手指却从口袋的窟窿里露出来。
脸湿漉漉的。雪花飞入眼中,一片模糊。用手背擦擦眼,才看见天色还是如他回来时那样俊朗,暗蓝得像一块仙草冰。路边樟树的叶缝里,不时有小雪团落下,坠地的那一刻,他也跟着心悸。胡同口的狗叫声时近时远,好似穿越梦境传来。
往前走,似乎没有目标。刚才给女人打电话,女人精神十足,哑着嗓子说:“我梦见儿子回来了,你守在家里,不要出门呀。”他嗯嗯应着,没提电脑里的事。此时,他站在医院大门口,望着病房里零星的灯光,跺了跺脚,还是没有走进去。
只有我离开,一切才会好起来!他捂着鼻子想。鼻子已冻成糖葫芦了,猛吸一下,鼻孔里有一股腥味。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些年,女人是怎样将儿子拉扯大的。这几天,他没问,女人也没说。
新的路口又出现了。从路口往南五公里处,是小镇的汽车站。从那里坐车半小时可到县城火车站。每天凌晨六点钟,县城有一班火车到达永宁小镇,那里的二号公墓园林里有着紫薇的坟茔。
他站在路口,迟疑着。雪越来越大了,密集得像雨帘。路面的斑马线像被白颜料涂抹掉了一般。红绿指示灯也被雪吸收进了光亮,难以分清它们的色彩。一辆汽车过来了,前面的远光灯射得他无法睁眼。他呆立着,看着它从身边驶过。又有一辆车过来了,光柱瀑布般从半空流泻下来。他依旧僵立着,身体冻成冰柱。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向前迈步时,哗哗的声音向他游来,一个巨大的黑影奋不顾身朝他扑来。“砰”——他感觉自己像个大雪团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打了几个旋,又重重地坠落在几米之外……“你这个大坏蛋……看招!”一个尖利的声音仿佛沿着管道传上来。混沌中,他似乎看到一个男孩,挥着瘦长的手臂,直戳他的鼻尖。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