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花朵

2016-01-08 10:03李建森
安徽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井场花生米屁股

李建森

我看见老安时,老安在拍屁股。村口只老安一个人,手跟蝇拍样,叭一下,叭一下的随便拍着。

“老安。”我走过去,看着老安。

老安拍屁股的手垂下了。

“拍什么拍?”

老安看了我一眼,把屁股撅给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我看不见我的脸,只看见我的鼻头,在我的脸上堆着,有点红。天气干冷,可能是给冻的。可我又觉着我看见我的脸了,额头、两颊、下巴,跟昨天、前天没什么两样,说黑也不黑,说白也不白,看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包括脸皮里面,血液循环的比这个冬天还正常。老安说我脸色不太好,完全是莫名其妙,手拍屁股,拍住神经了。

老安笑了,皮笑肉不笑的。

老安的屁股跟别人的不太一样,半拉饱,半拉瘪,饱的半拉看去如石磙,瘪的半拉像没装满东西的麻袋,穿着衣裳看不出来,光屁股看,饱的半拉由不得使人想抬脚踢一踢,瘪的半拉使人也想抬脚踢一踢。记不清有多长时间了,出了井去澡堂洗澡,洗了澡毛巾擦着,有个人抬脚往他饱着的半拉屁股踢了一下,踢了,抬脚又往他瘪着的半拉屁股踢去,脚还没挨上,老安一脚后踹过去,澡堂子里扑通一声,那人躺在水泥地上,老二往一边不好意思地歪着。

老安笑着,门牙右边往外翘着的一颗牙让我看见了。我不想看他的那颗牙,老安可能也意识到了,嘴唇赶紧翻了下来。可我还是闹不明白,老安拍屁股干嘛?刚吃了午饭,立在村口,一个人,叭一下,叭一下,鸡巴什么意思?差不多一个月没下井了,我都忘了他屁股哪半拉是饱的,哪半拉是瘪的。

“你接着拍。”

老安一拍,我就能看出来了。不用拍两半拉,拍一半拉,我就知道哪半拉是饱的、哪半拉是瘪的。

老安不拍了,手插进了裤兜里,往远处看着。我跟着他看过去,远处是一座秃岭。秃岭上边不长树,也不长庄稼,长了不少杂草,还随便滚着一些石头。这些天,我们俩常去秃岭,坐在乱草上,头扭过来扭过去。有时候,喳喳乱叫的麻雀都把我俩当成了岭上滚着的石头,蹲在我的肩膀上,或是蹲在老安的头上,啄一下,啄不出什么东西,又啄一下,还是什么都没有。可能是岭上的麻雀太多了,这个啄了走了,那个飞过来,只管往我们身上啄。有一回麻雀把老安的头啄疼了,老安右手呼一声跟拍子似的拍住了麻雀,站起来,咬牙切齿地往岭上摔去,麻雀出手,翅膀一展,飞跑了。老安张脸看着飞跑的麻雀,自个傻笑了起来。

老安抬起了脚。脚步声从土路和他那半新不旧的黑皮鞋出来,不仔细听,和刚才他拍屁股的声音没多大区别。他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着,一前一后,走的不慌不忙的。松软的土路、土路间冒出来的乱草丢在了我俩的屁股后面。

老安和我间隔有两三步的距离,我两眼的光出去,恰好落在他黑裤子包着的屁股上,被他的黑裤子抖来抖去。走没多远,他的屁股便暴露了。左边半拉屁股是饱的,石磙样,右边半拉屁股是瘪的,如没装满东西的麻袋。他今个叭一下、叭一下拍的是左边的半拉,或许是太饱他想给拍下去,拍出对称来。

老安的屁股有两种说法。老安十七岁开始下煤窑挖煤,下了十一年煤窑了。他十七岁下煤窑,下去没几班,便让冒顶的煤给围了。听说扒出了半拉身子,另外半拉身子被冒顶的煤扑倒的巷木挤着,可能被挤压的时间长了,老安被扒出来,右边的半拉屁股便瘪了。另一种说法是,老安娘生老安的时候生的不是太顺利,生出来便是这样的。不管怎么说,反正他的屁股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不看老安的屁股了,看着他的脖子。他的脖子不长不短,不粗不细,比他的屁股好看。我跟着他,看着他的脖子,一步一步,走到了岭上。

老安和我还坐在我们俩以往坐的位置上,他坐左边,我坐右边,每次来都是这样,各坐各的位置。头一次来的时候,我们俩看准了这儿茂密的干草,柔软,绵实,缭乱视野,又比较适合屁股蹲。干草的枯叶被我的屁股坐掉了不少,坐了那么多回,加起来那么长时间了,下边的土和碎石还被盖着,一点也看不出来。老安的位置也一样,连我俩落脚的地方,都完完整整的,哪个人来了,说不定会把我俩落脚的地方当两双草鞋了。

老安和我坐的位置不在岭的顶上,在岭顶的下边,坡度大概四十度,距岭顶大概有三十米的距离。这个位置,一方面岭那边过来的风能给挡住,另一方面,能看见来时屁股后面我们住的村庄。岭和村庄相距最多二里来地,村庄的树,树的枝桠里隐着的房子,还有几棵电线杆子,都能看得清楚。谁家的猪喂的不及时,饿的叫唤起来了,也能听出个大概。不想看村庄,可以闭上眼,想想村庄里的哪个人,或者是谁家的房墙上石灰水刷的字。老安和我想的大多驴唇不对马嘴。有一回我闭着眼想村里的几条狗,老安突然问了我一句:“你猜王丢的母猪下了几个崽?”我睁开眼,扭脸看着老安看了好一阵,王丢的母猪下崽多少与你有什么相干?突然冒出一句这样的话,心想让村里的狗咬你一口,你就不乱说了。我不想搭理他,又觉得不搭理他又没人可搭理,便说:“你说王丢的母猪下了几个崽?”老安说:“至少十五个。”老安说得底气十足,母猪好像不是王丢的,是他自己养的,母猪配种时他在旁边看着。我问他:“你是不是想养一头母猪?”老安说:“养一头驴吧。我想养一头驴。”村里早没驴了,他想养一头驴,听驴呜啊呜啊叫唤呢想养驴?有时候我们俩蹲在岭上就是这样想这样说的,幸亏没有第三个人,我们俩也不怕别人笑话。

不想看村子了,也不想别的了,扭过脸,岭的西边便是一片川谷。川谷比较开阔,从这边的岭脚走到川谷那边的岭脚得小半天。一道川谷,宽窄不一,一弯一曲的,绕来绕去,眼光顺着绕一会,弄不好就给扰乱了。我们俩坐在岭上,眼光倒是很容易丢进川谷里,丢下去,大多丢在张保的井场。张保的井场在川谷里不是太中间,略往我们蹲的岭 的这边靠一点。井场的井架铁管子三角铁撑着,风大了,顺风的话,上面插的如尿布片子似的小旗摆动的声音,也能传到我俩的耳朵里。差不多一个月了,井下透水,有两个人没跑出来,张保的井到现在一直停着,空荡的川谷和张保空荡的煤场成了容纳老安和我眼光的地方。川谷的中间有一道河槽,张保井里几台泵抽出来的水排到了河槽里,哪天阳光强烈了,阳光和河槽里的水反射出的光能射进我和老安的眼里。河槽的那边有一个村庄,没我和老安住的村庄大,但比较整齐,一排一排的平房,树也一排排的,和围着村庄的树、路两边的树排成了一块。村庄往南,是一个工厂,工厂里冒出来一个烟囱,和张保的井架、村庄的房子构成了一个三角形,跟张保井架的三角铁样撑在了川谷里。

我扭过脸,见老安也扭脸往川谷里看着。老安看着,还张着嘴,鼻头上的两个孔好像也张着,给人的感觉,他的脸都成了窟窿,里边似乎藏了不少东西,拿钩子掏的话,能掏出一大堆来。

今个没风,张保井架上插的尿布片子样的小旗,和绞车房里出来的钢丝绳从井架的滑轮过去,一齐垂着,提溜着上下班民工出井入井的罐笼。张保的井可能和太平洋穿透了,几台泵日夜不停地哗哗抽着,井里的水到现在还没抽完。井场一边有一排水泥瓦房,有一间房子里伸出来个烟囱,跟老烟袋样往外冒着烟,缭绕着。

井口盖着,井的深度也被盖住了,从盖着的井口出来的两根道轨虽然还让太阳照出了光来,那种光,也不是正经的光,模模糊糊的。光好像也生锈了,有种锈味,似乎有一根无形的软管,架在井口与老安和我蹲在岭上的位置。光照进了老安脸上的窟窿里,我也闻着了点,不咸不淡的,让鼻子有点痒。

井场是空的,空的跟一块黑板样,跟一边张保住的那间石棉瓦房外面糊上去的黑板差不多,只不过大小不一样。我们从井下逃上来,惊弓的一群鸟样,蹲在井口周围,迷迷瞪瞪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谁跟放屁样说了一句:“走吧。”我们起来,下了井台,快走近那溜水泥瓦房了,看见黑板上趴了几个字:后天来领工资。看那字体,是张保的小姨子写的,歪歪扭扭的,跟小学生刚栽的树样。张保的小姨子比较喜欢穿牛仔裤,小屁股蛋兜得紧绷绷的,一扭一扭,圆的跟苹果树叶子里晃着的圆苹果一样。我往那块黑板上看着,看时间长了,觉着黑板还不空,那几个字还在上面趴着,趴进了黑板里面。除了我、老安,别人看不出来,别人看就是一块黑板,四四方方的,糊在还显出点红色的红砖墙上。一溜排水泥瓦房,共有九间,东西方向,坐南朝北。张保的那一间是东边的那间,接下来是他小姨子的,过来是仓库,食堂两间,三间民工上班换衣服的更衣室,一班一间,最后是澡堂。澡堂正面看和其他几间房没啥区别,往后看就不一样了,澡堂的房子长,一间顶得上三间房子,顶头是一小间,放着台小锅炉,剩余的都是澡堂子,中间拉了一道帆布,把水池和换衣服的地方隔了开来。这些都看不见。我能看见,挂的帆布哪儿烂了,哪儿有窟窿,我都能看得出来。那天,我们按照黑板上说的去领工资,张保的小姨子住的那间房的门一直锁着,张保说她一会就来了,等了好大一会,澡堂的门开了,张保的小姨子头发湿漉漉的,一只手拨拉着,拨拉得跟春天杨柳的枝条样,叫我们看花了眼。领完了工资,碰见了看澡堂的老马,我对老马说:“给人家开小灶,你这人不好。”老马抬脚要踢我,没踢住,另一只脚碰了块煤矸石,自个差点摔倒了。九间房窗户的玻璃,数张保小姨子的窗户玻璃完整,没一块烂的,窗玻璃共有六块,下边的两块用报纸粘住了,报纸还粘的颠倒着,站外面想往里面看一眼,踮起脚也不好看得着。有一回进去领工资,老安闲着没事,把粘在玻璃上的报纸的一角给揭开了,第二天我们来了,报纸的一角又粘住了,粘的严丝合缝的。张保窗户的玻璃烂了一块,用酒箱的包装纸挡着,民工换衣服的三间更衣室的窗户玻璃烂的最多,有的用编织袋挡着,有的啥也没有,随便叫风、煤尘往里边进。井下透水时,天气还不是多冷,我们进去三下五除二脱了,再三下五除二穿上,衣帽整齐的出来。澡堂的窗户老马用一块塑料布给罩住了,上面经常巴些小水珠,还拉了不少黑道子。关住门,里边蛮暖和的。

我看了看老安,老安还那样,张着嘴,对着川谷下面,不知是看井架,还是井场,还是那一排房子,或者,放眼过去,网一样,井场的旮旮旯旯都网住了,或者,只网住了一扇窗户。两种可能都有。一只麻雀飞了过来,没往老安的头上落,落到了老安脚的前边,啾啾两声,在乱草里胡乱啄了两口,飞走了。老安一点不受影响,好像麻雀就没来过,也没啾啾。

我故意咳嗽了一声,周围的干草都动了,老安不动。

我张开嘴又要咳嗽,老安起身站了起来。

老安在前边走着,我在后边跟着。跟了一会,老安从我们踩的小路开了个岔,岔开了。

老安的步子没什么变化,还跟我们来时的步子一样,不慌不忙,一步一步的,一步一个脚印,把草踩倒,草踩倒的不彻底,我再补上去一脚,就这样跟老安的影子似的跟着老安。井下我跟着老安,井上我也找不出不跟老安的理由。五年前,我爹把我领进了老安家里,老安抬手拍了一下我的屁股,我便跟着他走了。想不到,老安手拍了我的屁股之后,就跟了他这么长时间,晴天雨天都跟着,不觉跟了他五年了。

岭上到岭下,没有路,还凹凸不平的,偶尔踢住一两块石头,和石头一块蹦跳着往下去,下到岭下了,回头仰脸一看,秃岭飘飘渺渺的,那么远,那么高,要不是岭上还有随风摆动的干草,这座秃岭跟驴随便屙的一颗驴粪蛋样,就没多少意思了。

到了岭下,路便出来了,路一边是麦子,一边是杨树林,走着,扭头看看一边的麦子,扭头看看一边的杨树林,这样,两脚与土路磨拍着,并不觉着多乏味。麦子青绿,杨树笔直,脖子不管怎么扭都觉着自然。两只脚板走热乎了,便出了杨树林、出了麦田,到了张保的井场边了。

井场外边一条大路,路面黑乎乎的,前些时下了场雪,路面的煤尘粘到了一块,冻着,硬得跟石头样。走着,老安扭脸往井场里看了一眼,右脚落在路面上迟疑了一下。我原来想,老安要进张保的井场里,这么长时间没进去了,进去,这儿走两步,那儿走两步,干部样随便走走。谁知道他右脚稍一迟疑,便顺着井场的边走开了,脚抬起,落下,落下,抬起,跟公鸡叫唤、母鸡咕咕一样正常的走着。我们俩一前一后,一二一似的手悠甩着,悠甩的幅度也基本一致。

过了张木的井场,大路伸出去了,老安一调头,步子一斜,拐到了张木井场那一排房子的后面。房子后面有一条小路,小路过去,便到了川谷中间的河槽。河槽上有座一米多宽的小桥,连着河槽两边。煤窑透水之前,我们出了井没事,便会到桥上走一走,走几步,站住,看看河槽上边,走几步站住,看看河槽下边,也不知道有什么看头,过几天就想在上面走一走。一个来月没走了,老安肯定是想在桥上走走。

走到张保小姨子的窗后,房后的小窗户里出来了些声音,轻轻飘飘的,挠痒样,往浑身上下一下一下挠着,不依不挠的。老安站住了,仰着脸,脸略有些倾斜,耳朵跟房后上面的小窗户对着,闭上了眼。老安把自个都给忘了的时候,小窗户里出来的声音断了,断的有些突然,老安惊慌失措的,转回身看着我,张开嘴,又把嘴闭上了,抬头看看窗户,小声说:“我以为她走了呢。”“窑得有人守着。”我说。老安比较赞成我说的话,点点头,转回身,抬起了脚。

还没到桥上,我便闻见了股臊臭味。到了桥上,臊臭味更浓了。我手捂住鼻子,看着桥下面流着的浑浊发黑的一股水,仿佛看见河槽上游有一群婆娘脱了裤子光着屁股在河槽边上没长没短地蹲着。我记得以前河槽里没这么臭,怎么现在就臭了起来呢,张保窑里泵抽上来的水也都排进了河槽里,应该不这样臭的。我捂着鼻子,张嘴打了一个喷嚏,没想到喷嚏一出,老安站住了。老安站着,不看河上边,也不看河下边,一只手顺进了裤兜里,回头看起了张保的井场。

看河槽上边、看河槽下边,便容易想光屁股蹲在河槽边的婆娘,我只有也回过头看张保的井场。以往上到桥上没注意过张保的井场,现在看张保的井场跟岭上看张保的井场完全不一样了。岭上看的是那面,现在看的是这面,上面横横竖竖的铁管子三角铁也不一样,在岭上,铁管子三角铁把阳光的一部分给遮挡住了,三角铁是黑的,现在呢,阳光直射在铁管子三角铁上,然后穿过井架把井架包围了起来。三台水泵的铁管子一根没出水,炮筒子样往桥这边指着,另两根管子出来的水声听得清清楚楚,觉着水溅过来溅到了桥上,溅到了我俩的身上。那一排还显着红砖颜色的水泥瓦房呢,在岭上看是从西往东的一溜,现在看是从东往西的一排,墙头上“安全第一,生产第二”的石灰水字只有站到这边才能看得见。看见了,我心里便有些慌,掌子面突然喷涌而出的大水跟一头水怪样蹿了出来,疯狂地追着我们的屁股,大张着嘴,嘶叫着。到现在我也记不清我是怎么从巷道里跑出来的,“安全第一,生产第二”几个石灰水字我扫了一眼,扫帚样呼啦一下便扫过去了,两眼落到了张保的狗身上。在岭上看不见张保的狗,站桥上,两条狗都看得见。一条黑狗拴在张保和张保小姨子两扇门的中间,跟黑熊样,黑眼在黑毛里窝着,生人看见心便乱跳。另一条狗在澡堂这边拴着,是条黄毛狗,块头有点像八九个月的牛犊,尾巴一扑甩,太阳光都扑甩得乱飞。黄毛狗没事的时候,爱看“安全第一,生产第二”那几个石灰水字,前蹄子抬起来,趴在一个石灰水字上,看看,再趴在另一个石灰水字上,所以,不管谁看黄毛狗,便会觉着黄毛狗有文化,嘴不随便张,也不乱伸舌头,屙尿集中在一块,还用蹄子扒土给盖住。这会,两条狗都很老实,那条黑狗在地上卧着,如倒在张保和他小姨子门前的一堆煤样,黄毛狗站着,尾巴也不动,斯文地看着井场。另外,两条狗还比较人性,下井的民工进出井场不叫,开车来拉煤的司机,狗也不咬,有时候司机捺一声喇叭,两条狗便低叫一声,扑甩一下尾巴跟司机打招呼。狗看见了张保,就不用说了,跟看见哥们似的,身子立起来,两条前腿搭在张保的肩膀上,张着嘴,伸着舌头,想亲张保。不是张保窑上的人,人没进井场,狗一声吼,便叫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根头发都摸不着,敢往井场再走一步,狗脖子上的链子扯拽得噼噼啪啪的快断了似的,弄不好就吓你一个跟头。这时候,那条黄毛狗看见了我,低叫一声跟我打招呼。我转过了身。

过了桥,到了河那边,臊臭味淡了许多,心情也畅快了不少。以前我们很少到桥那边去,那边没我们什么事,村庄里住的人也不太熟悉,去那边意思不大。我晕头转向地跟着老安上了桥,过来了,闹不准老安过来干嘛,不慌不忙的在这边的路上走着,这一走,倒是把我们蹲在岭上看的三角的一边的线给拉了出来,张保的井场拉到了耐火材料厂。

老安和我呆头呆脑地呆立在耐火材料厂大门口。门口的一侧堆着铝矾土,一侧是烧制好的码砌成一片的耐火材料,往里是车间,再往里是五座蒙古包一样的烧制耐火材料的炉窑,烟囱就是从五座炉窑间耸起来的。

进到厂里,老安和我瞪眼看看堆着的铝钒土,看看码砌成一片的耐火材料,见啥看啥,看大锤、看铁锨、看斗子车、看铁筛子、看地上的一摊废机油。看了外边,进去车间的门,立在一边,看转圈的机器。机器很受看,电机、轮子、皮带,配合着,一块一块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耐火材料毛坯便轧制出来了。我以前没进过耐火材料厂,看着一道道工序,觉得新鲜又稀奇,慢慢地看上了瘾,梗着脖子,眼珠子乱转。下边看的差不多了,仰仰脸,我看起了横跨在车间上边的行车。行车一会过来,一会过去,在下面这台机器旁停停,在那台机器旁停停,给机器供应原料。开行车的是个女孩,两眼水灵灵的,头上戴顶小工作帽,专心致志,一丝不苟地工作着。接下来,我看起了下边墙角里的另一种机器,搅拌料的机器。这种机器是圆的,像一口大锅,两个铁磙在里面转着,一圈一圈。我看着铁磙,眼角一斜,旁边的老安不见了。我拔腿出了车间,脚步匆匆,两眼搜寻着往炉窑那边走去。五座炉窑我转过来了,也没见着老安。走到一座炉窑门口,我往里看看,里边烧的耐火材料出完了,低头进去,不冷不热的,有些暗,看不清楚,两眼正瞅着,传来了一声咳嗽。是老安咳嗽的。我转身往后看,老安蹲在窑底靠着窑皮眯缝着眼正舒服呢。我挨着老安蹲下来,靠住了窑皮。

这儿真是个好地方,车间机器过来的声音也不大,挨着窑皮的身子热乎乎的,比热被窝还舒坦,舒坦得脑子啥也不想想,就想在这儿一直蹲着,家也不回,哪也不去。老安鼻子嘴里出来的气,一会便变成了粗麻绳,从鼻子嘴里往外抖着,越抖越长,越抖越多。渐渐地,我被老安感染上了,鼻子嘴里也开始往外抖麻绳了,一嘟噜,一嘟噜,我和老安把一座炉窑都抖满了。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外面响了一声汽车喇叭,把我和老安惊醒了。老安的鼻子嘴让麻绳给堵住了似的,手推着炉窑皮,脚蹬着炉窑底,那样子恨不得把炉窑给推倒蹬穿了!

老安和我出来窑,厂子看过来了,连车影子也没见,便啥也不看了,低着头看着两脚出了耐火材料厂。

走出川谷,往西看去,太阳和山不高不低的,又到了村里人做晚饭的时候了。

我像老安的尾巴似的跟着他,心里着急,前边的老安一点不急,仍不慌不忙的。我真想抬脚往他的屁股上踢一脚。没想到,老安脚板一歪,又进了麦地。

刚开始我以为老安要给麦子施肥,进了麦地,看不出他给麦子施肥的迹象,顺着麦垄,两脚不停地往前走。

老安看见王丢了。

王丢蹲在他的麦地和麦地边有二分多点的菠菜中间,在看他的菠菜、看他的麦子,太阳要下山了,也不起来,一心一意看着他的菠菜、麦子。

王丢养猪有一套,王丢地里的庄稼跟别人的庄稼也不一样,不管是玉米、麦子,还是菠菜,好像他用的品种跟别人的不是一个品种,他的玉米、麦子、菠菜,出来是一个样,过几天又是一个样,翠绿茁壮的都不像是玉米、麦子、菠菜了,谁走到他的地边不看上两眼,就觉得对不起他的玉米,对不起他的麦子,对不起他的菠菜。王丢心里得意,并不把得意摆在脸上,常常蹲进他的地里,给庄稼施肥样,看着他的庄稼不起来,仿佛多看一会,就多吃了一个馍,回家就不用喝汤了。

老安这人,让我没法说他,眼看着太阳就要下山休息了,晕着头进到王丢的麦地里,完全是自由主义表现,自由的离谱,往他屁股上踢一脚他都值得。

没办法,我也进了王丢的麦地,脚往老安麦垄里踩的脚印上摞着,小心翼翼的,生怕踩着了王丢的麦子。

老安已经蹲下了,基本上和王丢蹲的姿势一样,和王丢不远不近的并排着,看着王丢的菠菜。王丢看的也是菠菜。这时候,红太阳的光辉好像都抹到了菠菜上,一片一片的菠菜,不但圆,还绿,还红,颜色、形状配合到了一块,咋看都经得住看。看着不烦,吃到肚里,维生素滋润着,由不得人不胡思乱想。看王丢,看他的脸看不出什么,看他嘴上的一道缝就看出来了,他似乎正吃着菠菜,一边吃,一边哼哼着,心里边的小鼓咚咚的正欢快呢。

我挨着王丢这边和老安夹着王丢,靠着麦地边蹲下了。不仔细看,仨人就像是在给麦子努力地施肥。

我刚蹲下,王丢从身上摸出一盒烟来,给老安一根,给我一根,又掏出火,为老安和我点着了。我不会吸烟。老安也没什么瘾,吸不吸无所谓。王丢我们仨都吸着了,蓝烟从嘴里冒出来,一会,头顶上便是一片烟雾。我不会吸,却像是一个吸烟的老手,有模有样的,有时候还让蓝烟从鼻子里出来,变成两股烟。看老安,老安也是很专业的样子,一口一口的,烟雾懒洋洋的。王丢就不用说了,吸烟吸了几十年了,随便吸一口都是艺术。我所知道的周围那些老烟杆,都没法跟王丢比。王丢还有这种本事,吸过的烟灰不掉,一根烟吸完,烟灰都不掉。我看着他烟上带着的越来越长说灰又白的烟灰,再看他隐藏在烟雾里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点难受,手指头夹着的没吸完的烟丢了,随手薅了一把菠菜,伸到王丢面前:“看这菠菜长的!”

我想,王丢吸着的烟的烟灰肯定要掉了。我赶紧去看,没掉,还在烟上,好像更牢固了。

“拿回去吃吧。”王丢说。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拿菠菜的手显得不太自然。

王丢对老安说:“老安,你也薅两把。”

“我不爱吃菠菜。”老安说。

王丢说:“吃吧,自己种的。”

看王丢得意忘形的,他烟上的烟灰还不掉,我扔了菠菜,屁股一调,把麦地边的几棵麦子薅了出来:“这麦长得也不赖!”

王丢烟上的烟灰掉了。我手里抓着的麦子跟抓着王丢的头发样,王丢脸皮的颜色完全变了。老安慌忙给我使眼色,我装着没看见,看着手里的麦子:“温麦四号?还是予麦二十一?”

王丢现在心里边肯定咬牙切齿的,又不好让嘴里的黄牙表现出来,又憋得难受,开口说了一句:“回家喝汤吧。”

老安赶紧趁坡下驴,过来拽拽我的衣裳,把我拽了起来。

王丢还那样蹲着,看着薅了麦的那片松动了的黄土,刚才脸上的得意跑了个精光,脸上的胡子根根跟针似的往外拱着。我手里的那几棵麦滑了出去。天暗了,看我的手,上面纹络看不见了,出了王丢的麦地,前面的老安也完全模糊了。

到了村口,老安没往家绕,头伸着伸进了张富定的饭馆里。

我俩好长时间没进张富定的饭馆了。老安掀开饭馆的皮帘子,一股烩面羊肉味出来便勾引住了我的鼻子。我快走一步,手也不抬,身子蹭着皮帘子进去了。

泡在灯光里的饭馆没多大变化,迎面墙上多了块镜子,有一米多长,五六十公分宽,老安和我进去,便让镜子照住了。我不知道老安这一段照镜子了没有,我有十来天没照镜子了。我看着我,觉着有点突然,突然的让我愣住了,镜子又这么大,等于把我愣头愣脑的样子又给放大了。这是我吗?头发不长不短,脸不方不圆,眼、鼻子、嘴,还有耳朵、脖子,不多不少,又都正儿八经的,脸颊上出的几个疙瘩也有些出人意外,一颗一颗的,有的还扯连着,看上去不是在上面长着,是在上面挂着,弄不好就要掉下来了。

张富定出来了,两膀扛着颗明光光的头,笑眯眯地把老安和我让到饭桌旁的座位上,一人倒了一杯茶,进里间了。

我端着茶杯暖着手,看着一边饭桌上吃饭的两个人。来饭馆吃饭的大多是附近的人,这两个人没见过,可能是过路的。茶杯里的热气跑得差不多了,我放嘴边喝了两口,茶水下去,如水进了旱地,肝胆脾胃都不一样了。跑了大半天了,冷冰冰的,肚子也有点咕噜,进来饭馆,暖和不说,还有茶,还有电视,还有就要端来的饭菜,还想什么呢?我端杯喝下去了大半杯,身子骨喀巴喀巴响了起来。老安呢,胸脯顶着桌沿,两手捧着茶杯,在饭桌上一下一下的转着,茶杯子里的热气跑完了,他不喝,还转着,茶水给转出来了也不管,还撅着他那半拉饱半拉瘪的屁股。那种样子,往不是多白的白墙上瞅着,跟个鳖样,他还一点没意识到。椅子腿都响了。

一边饭桌上的两个人吃了走了。我喝完了一杯,掂壶又倒了一杯,还两手捧着,暖着手,时不时地扫一眼电视。电视不知是谁调的,没一点声音。

羊肉烩面端来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我咕咚咕咚又几口茶下去了,放下茶杯,拿筷子夹了块羊肉填进了嘴里。张富定殷勤得有些过了,掂壶给我的茶杯续了水,又给老安续。老安杯里的茶就没喝,两手还转着,张富定只管往杯里倒,茶水流到了老安的手上,流到了饭桌上,老安对张富定翻着白眼,张富定还倒着,茶水扑扑嗒嗒滴到了地上了,张富定才察觉了,对老安呲呲牙,拿过来块毛巾,把饭桌上的茶水擦了,立在一边笑着给老安赔不是。

老安的屁股不撅了,坐端正了,拿筷子夹了烩面,吹吹热气,往嘴里送着,嚼着说:“弄个花生米。”

张富定走开了,老安又喊了一声:“掺几片莲菜。”

花生米莲菜端上来了,张富定说:“喝点酒?”

老安不吭声,张富定无趣地走了。

花生米、莲菜片,里面还有红萝卜丁、芹菜,红红绿绿的。我夹一颗花生米,夹一片莲菜,不夹花生米莲菜了,夹红萝卜丁、夹芹菜,夹过来了,再接着吃烩面,一会我的额头便汗津津的了。

老安吃面,吃花生米,也跟他走路样,不慌不忙的。挑起来一根烩面,送进嘴里,生怕伤着了面的筋骨似的,细嚼慢咽的,一点声音不出来。夹花生米,夹一颗是一颗,夹莲菜片,夹到嘴边咬一个眼,嚼嚼,咽下去,再咬一个眼,接下来,又一个。他不是在吃莲菜,是在数莲菜的眼,一片莲菜一个一个眼数进了嘴里。吃了莲菜了,他开始喝茶了,嘴唇搭在杯沿,细水长流的,进去了半杯,放下,拿餐巾纸跟擦屁股样擦擦嘴,筷子再伸进碗里。做作业样,做了一道题,接着下一道。我看老安吃着,想笑,憋着没笑。老安以前吃饭不是这样子的,吃饭跟他在井下干活样,狂风暴雨,飞沙走石的,我略慢一点,他便拿镐把敲我的安全帽,拿筷子敲我的碗,我拿着筷子,想往他的碗上敲敲,筷子抬起来了,叭一声,敲在了桌沿上。

老安一点不受影响,还那样吃着,天崩地裂了,对他来说也是一碟小菜,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不看老安了,他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去,我端碗把剩下的面拨拉进了嘴里,连汤也不留,都倒了进去,放下碗端茶杯喝了一气,拿餐巾纸随便在嘴上抹抹,胳膊肘担在饭桌上,两手捧住下巴,不看老安,不看电视,对面的墙也不看,让两眼空着,绷着嘴,跟牛倒沫样,牙磨来磨去。

饭馆好像也空了。老安吃饭不出声音,电视开着也没声音,张富定在里间,没人来吃饭,他可能拿着菜铲子看菜铲子,看着,等着人来。我不希望人来,就我和老安,饭馆就这样空着,这才像一个饭馆。老安他想咋吃咋吃,盘子里也没多少菜了,随便他吃,也吃不到共产主义去。今个跑了大半天了,吃饱了,肚子不饥了,口也不渴了,就这么在空着的饭馆里坐着,确实难得。我喜欢吃了饭磨磨牙,磨着牙,只有我能听见,不影响老安吃饭,也不影响张富定在里间看他的菜铲子。

老安咳嗽了一声。

我扭过头去,他终于吃完了,烩面吃完了,盘子里的菜吃完了,茶水也让他喝光了,他掂着壶,茶往杯里倒着,点,一滴,点,一滴,一滴茶也滴不出来了,老安喊了一声:“再来壶茶!”

张富定真是在里面时刻准备着,老安话音刚落,便提着暖瓶出来了,呵呵笑着,给茶壶倒满了,暖瓶放在了饭桌上,回里间了。

老安的肚子成了水缸,喝了那么多茶,没多大一会,一壶茶通过茶杯,又让他快给喝完了。

老安掂壶给他的杯子倒满了,又往我的杯子里续了续。我现在一点也不觉着渴,我说:“你喝。”

老安说:“冬天该多喝点茶。”

冬天该多喝点茶,那夏天呢,夏天该不该多喝点茶?话跟茶样,嘴一张进去了,嘴一张,变成了话流了出来,把他下巴下的衣裳都湿了,他还没觉出来。我不想跟他多说,说了,弄不好他会跟我抬杠,这种时候不是抬杠的时候,应该坐着,少说话,让话随着吃下去的饭菜一起消化掉。话也是有营养的。

老安看我不吭声,端杯喝了一小口茶,椅子上半拉饱半拉瘪的屁股动动,看起了电视,一本正经的看着。虽说电视没声音,看他脸上变化着的表情,他看进去了,嘴说张不张的,有时候那颗翘着的牙还露一露。

我担在饭桌上的一条胳膊放了下去,饭桌上担着的另一条胳膊用了用劲,手推着半拉脸,照准了电视,手抽开,手指放在了后脑勺上,手心托着耳廓后面,调整好了姿势。

电视没一点声音,我不知老安是怎么看的,看得那么津津有味,我是一点都看不懂。

张富定出来了,从电视前走过,没看我和老安,脸上也没有笑,脑袋光光的,一手拿着个小本子,一手拿着个小计算器,装模作样地看着电视。老安看见,赶忙起来,从兜里掏出钱,给了张富定。张富定手指头在计算器上胡乱捺了一阵,找了钱,从电视前走过去了。

老安灌下去几口茶,屁股在椅子上偎偎,坐舒服了些,一手拿着茶杯,一条胳膊挎到了椅背上,面向电视,摆出了一副把电视看到底的架势。

看就看吧,反正夜长着呢,外面又冷,不看电视,回家上床也睡不着,睡着了,夜长梦多,对神经也不好。张富定的饭馆这时候也比较适合看电视。看不懂不要紧,就说村里的事,有多少人是看得懂的呢。这么一想,老安和我看电视看的名正言顺。没声音,等于避开了噪音,是放松,安全彻底的放松。我的另一条胳膊从饭桌上也放下来了,椅子往前边挪挪,脊梁靠住椅背,两臂抱在胸前,有滋有味地看了起来。

正看着,一边的老安哏一声笑了,笑得头都勾下了,笑还止不住,手里的茶杯往嘴里送了口茶水去堵,茶水进到喉咙眼里,又一下子喷了出来,喷到了我的身上,脸上喷的也是。我手往脸上擦着,另一手拉着椅子离老安远了些,伸着头,努力往电视上看着,想从电视上找出些乐来,像老安那样笑一笑。

老安不笑了,恢复了正常,一条腿架到了另一条腿上,一脸的严肃,屁股下出来了个屁,不夹住,也不放开,顺其自然,镇定自若,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

电视上热闹起来,老安茶也不喝,眼也不眨一下,坐得四平八稳的,跟固定在椅子面上似的。

这时,张富定出来了,歪着光头,手拿着毛巾往光头上擦着,从电视前走过去坐到了距我和老安稍远点的一张饭桌旁。坐下了,毛巾还往头上擦着,擦了上头,擦前头,前头擦了,擦后头,后头擦了,擦两边,一颗头擦过来了,我以为他手里的毛巾该扔到一边了,谁知他扯住了毛巾角一抖,头一伸,整个毛巾都盖到了他的头上,鼻子、眼也盖住了,只看见了嘴,下边的肥脖子显得更肥了。我心想,头刚擦了,毛巾给焐焐,不干燥,保湿,有利头皮里的血液循环,怎么也没想到,张富定的手伸上去,拽住毛巾又擦起来,还跟刚才那样认真细致地擦着。我不看电视了,规规矩矩坐着,看张富定擦头。

张富定刚擦出了个头绪,没想到老安开口了:“再来盘花生米。”

张富定好像没听见老安的话,还擦着头。过了一阵,他话跟口水样从嘴里流了出来:“没了。”

“没了?”老安伸头看着张富定。

张富定一根指头顶住毛巾顶进了耳朵里,往耳朵里戳着,戳好了,另一只手指顶住毛巾又去戳另一个耳朵,戳戳,拧拧。老安的屁股在椅子上挪来挪去。

张富定还那么专心致志,手拽着毛巾又往头和脖子那儿伸去。

老安起来,心急火燎地走进了里间,一会,便端出了一盘花生米,花生米里还有红萝卜丁,还有芹菜,没莲菜片。张富定看了老安一眼,装着没看见,又玩起他的头来。

老安端着花生米走到张富定旁边,伸手抓了张富定头上的毛巾扔到了饭桌上,手指头捏了一颗花生米撂到了张富定的脑门上:“有没有花生米?”

张富定脸扭到了一边。

老安站到了张富定面前,捏了颗花生米往张富定的嘴里送去,张富定嘴绷着,不张,老安只管往里塞,塞了一会,塞进去了。再塞,张富定咬着牙,又堵住了花生米,老安手指头一松,再一用劲,花生米顶了进去。

“这是玉米?”老安盯着张富定。

张富定靠在了椅背上,嘴就那么张着,说开不开的,也不绷了。

老安又捏了颗花生米塞进了张富定的嘴里:“是不是玉米?”

张富定不动,眼也说睁不睁的。

“是不是?”

又一颗进去了。

“是不是?”

又是一颗。

张富定的嘴完全给塞开了。

老安还只管塞,问一句塞一颗,嘴塞满了,塞不进去了,满嘴花生米,往外露着,装花生米的麻袋烂了样,也不往外掉。

老安拐回来,把花生米放到了饭桌上,在椅子上坐下,一条腿重新架到了另一条腿上,也不用筷子,手捏着花生米往嘴里填着,又看起了电视。

我不学老安,我还用筷子,花生米夹进嘴里,不张,嘴动着,看着电视,漫不经心的,筷子头想夹花生米就是花生米,想夹红萝卜丁就是红萝卜丁,想夹芹菜就是芹菜,电视一点不耽误。

老安捏着花生米,送进嘴里了,手指头还舍不得离开,在嘴唇上蹭来蹭去,两眼还瞅着电视不放。他那嘴唇不好看,也不红,他手指头给蹭着,嘴唇给蹭湿润了,也红了,看着顺眼多了。

那边张富定还那样。

电视里不但人多了,还多了不少鸟,尽管没声音,我也听出鸟在唱,一片树林子都给唱绿了,鸟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唱得我心里痒痒的,由不得自己,蚊虫样哼哼着,花生米都忘了夹了。

老安不捏花生米了,手指头也不在嘴唇上蹭了,肚子顶着桌沿,头往前伸着,好像让电视给灌醉了。我再看电视,鸟都飞走了,上面都是房子,高高低低的,还有几辆汽车,一台拖拉机,跟着,不知哪过来了匹骡子,也没缰绳,站住了,往一边看着,尾巴都不甩一下。

我不看骡子了,看老安,老安还那种德性,不捏花生米,指头也不蹭嘴唇,肚子顶着桌沿,头往前伸着。

老安嘴巴周围的胡子长的有些过分,早该刮了,他不说刮,胡子刮刮,嘴唇红着,就完全是另一副形象。我想提醒提醒他,看他看电视的那副样子,又不想打扰他,便顺着他的两眼往电视的方向回,回过来了,眼光拉到了电视上面。

电视上面的墙上一幅画。

画上的一朵花正热烈地开放着。

花那么红,开得没边没沿的,还在开,花瓣上下翻卷,往左右伸展,悄无声息地往四下蔓延,遮盖着不是多白的白墙。中间的花蕊出来了,由乳白而嫩黄,嫩黄被一瓣瓣花瓣浸红,黄中透红,红里融黄,花瓣抱着花蕊,花蕊映着花瓣,仿佛有软风抚弄,微微颤动。

那么娇艳那么妖娆的一朵花啊。

一朵花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开了起来。

我的骨头软了,跟花的花瓣一样软,我不想动,就想看着花,看着花开,开开,把张富定饭馆的一面墙遮住,遮住电视,遮住饭桌,遮住老安,遮住我,遮住张富定。

花红得要命,整个饭馆都洇红了,玻璃窗红,还亮,亮闪闪的。我看见我的脸了,不但鼻头红,一张脸都红了,红到了脸的里面,我觉出来了。

我听见了花开的声音,细微、绵长,绵长如水,花瓣如水的波纹,一波一波的向四周散去,被墙、玻璃挡住了,集中在一块,潺潺的,都流进了我的耳朵里。

花把我的两眼模糊了,一瓣一瓣的花瓣看不出来了,我扔了手中的筷子,两手抱住了脸,手指把眼皮翻下来,揉着,揉了一会,睁开,花清晰了,仿佛就在眼前,一伸手就能摸着。

我伸手去摸,摸住了,花和手合了,脉络变成了花纹,手心发红,红艳艳的。

老安变成了泥胎,动也不动,看着花。

“老安。”

老安不理我。

我脚踢踢老安,老安扭过头瞪了我一眼。

我被我弄的莫名其妙起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叫老安,为什么踢老安,我弄不清楚,起来,两脚不由走到了张富定的旁边。

张富定跟放在椅子上的一堆棉衣裳样,嘴里一嘴花生米,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掉出一颗来。我抬手往张富定的脸上拍了一下,花生米哗啦哗啦掉了出来,掉完了,嘴还那么张着,黄牙、舌头露着,胸脯一起一伏的,光头一点光都不显了。

老安从兜里掏出五块钱,扔到了饭桌上,走到饭馆门口,手一撩皮帘子出了门,一头撞在了张保的身上,张保身子趔趄着,差一点倒在地上。

张保走到老安身旁,伸指头戳到了老安的脸前:“老安!眼瞎了你!”

老安一伸手把张保伸到脸前的手甩开了,另一只手攥拳冲到了张保的脸前:“你舅子再说一遍!”

张保哑巴了。

这让我有些纳闷。我们都有些怕张保。井上井下,谁被他抓住点把柄,他拍桌子打板凳,唾沫星子乱飞,连训带骂,弄不好大脚跟着就踹过去了。过后,张保脸笑得跟烂瓜样,又是给你点烟,又是请你喝酒,跟孙子样。我们恨张保,又不知道怎么恨他,心里堵的慌了,总愿想一想他小姨子,他小姨子小嘴里总含着块糖似的,温声细雨的,想一想,好像一些不快都烟消云散了,渠道都顺畅了。

张保真的哑巴了。

让我更闹不明白的是,老安那只手怎么倏然间变成了吊在张保脸前的拳头了呢?月光下,跟块石头疙瘩似的,老安吃花生米吃多了,花生米里的钙质突然一下子丰富到了那只拳头上?

张保一扭头,撇开了老安的拳头,脚随腿一转,丢下老安,蹭着我挨着皮帘子的身子进了饭馆。

我走前一步,皮帘子晃荡了起来,晃荡的有一搭没一搭的。

这时候,张保的小姨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走到老安身边,抬手往老安还吊着的拳头上拍了一下,好像还咯咯笑出了声,走过来,看也不看我一眼,手一撩皮帘子走了进去。

我有些糊涂了。

老安好像比我还糊涂,那只吊着的拳头仍没来由地在那吊着。

半吊子。

我走过去,抓住老安的手腕往下按,老安突然在我的膀子上打了一拳,我一屁股蹲在了地上,两手按着冰凉的地皮。

老安走了。

我起来,拍拍屁股。

跑了一段路,跟上了老安。还是两三步的距离,一前一后,手装在裤兜里,脚拍着土路。

老安的步子快了。

我的步子跟着也快起来。

月亮又大又圆,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照着村庄,照着我和老安。老安和我的脚步声跟下饺子样,下到了村庄里面。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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