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羽
《夫妻一场》塑造了一个典型人物——程思凡,在大小城市的每一个窗口后面,几乎都有这样一个中年怨妇的身影。她们在厨房里转在大街上走,脸上飘荡的都是程思凡的表情;她们谈丈夫谈孩子,腔子里那颗跳动心脏也是程思凡的千回百转。女性读者如我辈,看完故事兀自震颤不已,似乎我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拖着程思凡的影子,自觉不自觉地狂奔在通往怨妇的路上。像子弹击中了灵魂的痛点,只有典型入骨的人物才会有这样的震撼力。
伊北对中年怨妇程思凡的塑造可谓丰满有力,文学关注现实,落到具体的点上就是创造典型形象。在人物塑造上,《夫妻一场》堪称伊北小说创作的一个小高峰。
故事如过山车一般惊险,充满了刺激的大转弯。叙事脉络绵密清晰,跌宕翻转收放自如。
程思凡是一个矛盾的存在。她本是让人羡慕嫉妒的对象,丈夫是成功人士,儿子优秀上进。做为人妻,理当心满意足。社会普遍认为这是一个女人成功幸福的硬性指标。但生活却还有一重真相——丈夫长期在异地再三出轨,儿子上大学后疏离了母亲。为了表面光鲜,程思凡隐忍,但痛苦也实实在在,就像心里藏着一只蝎子,冷不丁蜇一下,疼得她一阵抽搐。
程思凡并不软弱,她充满了行动力。心中一股蛮力横冲直撞,做出一些和她年龄不符的幼稚且疯狂的事情。比如深夜驱车去丈夫那里搞突击,在丈夫身边安插眼线,和丈夫的新旧情人斗智斗勇……有一个细节,程思凡搞突击,丈夫未归,她悄悄翻东西,“大到冰箱,小到一根头发丝,有形如各类物品,无形如百样味道,程思凡全部亲身体察”,这个场景逼真到让人毛骨悚然,其专业程度不亚于刑警侦查犯罪现场。一个女人的神经可以发达到怎样的地步!这必然是反复锤炼的结果,可以想见程思凡经历过多少有形无形的战争了。然后她果然成功锁定了目标,又一场战争拉开大幕,正室对小三,程思凡理直气壮,一定要赢。
前面都是预热,故事从这里开始高潮迭起。主人公内心的矛盾和挣扎化作外在的行动,一步一步推动故事前进,同时完成对自己形象的塑造。故事就是生活的集中呈现,生活总是要向前,不管前面是什么。
程思凡自认为姜是老的辣,小三倚仗年轻资本也不是省油的灯,第一次过招,程思凡电话质问,对方道“我随时恭候你的到来”,气势顿输。第二招迂回求胜,闺蜜、二姐齐上阵,煞费苦心全是无用功。第三招,使出女人的杀手锏——闹离婚。丈夫魏东赌咒发誓,程思凡心软,收回成命。这一招似乎见效,家里暂时风平浪静。哪知一盆淮王鱼汤引出事端,小三依然得逞。程思凡再发威,使出第四招,动用心腹朱江,结果也只是损兵折将,铩羽而归。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满腔怨愤经年累月,化作一股子力气,在生活的罗网里拼力挣扎。真真是上天入地,极尽折腾之能事,硬是将本就一团麻的生活搅得千疮百孔。人物通过行动走向自己的命运,这就是故事的明线所呈现的。而行动来自心理的原动力,程思凡这个形象之所以鲜明丰满,恰在于她匪夷所思行动背后合情合理的动机。
程思凡拼尽心力,也只是“希望一切平顺,丈夫像丈夫,孩子像孩子”。可她的所作所为却把生活搞得比影视剧还紧张惊险。事与愿违,必然有其根源。程思凡表现出来的神经质和歇斯底里,只是冰山一角。如果愿意去了解她的心路历程,听听她的脉搏和心跳,就明白其中原委。伊北将故事线索埋得深,不浮露表面,叙事扎实而稳健。若用心去梳理,可以推断出程思凡前半段的人生:年轻时貌美如花,结了婚丈夫各地跑,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生活被三件事瓜分殆尽:工作,带孩子,盯丈夫。工作只是混并无成绩,孩子培养成人远走高飞。丈夫呢,她总是不放心。曾有过的阴影和刺激使她只能在疑神疑鬼以及和情敌过招中辗转反侧。她在痛苦中修炼,将自己炼成了一个标准的怨妇。
怨妇的炼成都是相似的,女人辛辛苦苦一辈子,为孩子为丈夫掏空自己,丈夫会成功,孩子会成才,她自己呢,只会老去。所以她恐慌,一边付出,一边算计;所以她纠结,不甘心,一颗心在生活的每一处细小褶皱里挣扎着,在矛盾焦虑之间反复摇摆;她孤独,失了重心,又融不到社会生活中去,“微博,电视剧,广场舞,逛街,美容,她都不喜欢”,“不过是个落伍的人”。那么她只剩下一条路:无休止的唠叨,无休止的抱怨,以及丈夫和孩子的厌烦。
怨妇的历史从古至今,从唐宋诗词中的闺怨,张爱玲笔下曹七巧的黄金枷锁,到现代小城程思凡的徒劳折腾,这一链条延续至今。程思凡是当代怨妇,她有她的特征,她深陷在自己的逻辑里无法自拔,“想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妻一场,他为什么不能从一而终”,“能过还是过”,“只想过细水长流的日子”……这些观念如同紧箍咒,她戴了一辈子,硬生生拖老了自己。身处新时代,却满脑子旧道德的女人如程思凡者,注定在夹缝中纠结痛苦,生生不休。
时代在大的断裂之中,传统的稳固支柱——伦理、道德都在分崩离析,到处都是碎片,每个人心里惘惘的,仿佛身处流沙之上,一切都在速朽。哪里还能够有亘古不变天荒地老?程思凡也有过模糊的意识,“两地分居都是被逼的”,社会走到这一步了。“事业要进步,没有城府?鬼信!这城府一旦用到两性关系上,不出问题,可能吗?”个人的生活总是被社会的洪流裹挟着,头破血流身不由己。但程思凡没有往深处想,她迅速就落回自己的逻辑之中,丈夫出轨,必然是小三的问题,剪除了小三,丈夫就安全了。所以她的生活就是随时准备战斗。她没有办法超越她的局限。
伊北谈到他的几部长篇小说时说,“我愿意写我们的时代,比如外部环境,社会习俗,社会的变迁导致的伦理关系的改变,带给人的束缚”。这表现出他作为作家对现实关切的自觉,而典型人物恰是“时代的光束聚焦的一个灼热点”。个人的生活不可避免地打上时代的烙印,物欲横流,诱惑太多,人轻易流动和转变,头脑复杂,内心诡谲,脱离了伦理的束缚,做着各种离经叛道的事情。男人到社会上去,随波逐流。女人在家里,做着简单安稳的梦,这梦注定要被冲击。这是程思凡们的悲哀。
故事最后,程思凡扳回一城,小三被停职,丈夫也调回淮南被集团“冷藏”。盼了十几年,丈夫终于回来了,程思凡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她本能地要解解心头恨——他毁了她的人生。她嫁给他,似乎就把自己捆绑在他的车轮上,任由生活碾压,无能为力。她未必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为了她的付出和痛苦,她该发泄发泄。发泄完了,她决定生活还要好好过,大举操办她的生日宴。宴会当天,丈夫忽然玩失踪,大姐被鱼刺卡了喉咙,一家人手忙脚乱送去医院,只剩程思凡一个人对着一桌子菜泪流满面。
扳回一城又如何呢?程思凡也明白,心里的砂子一颗一颗都在,会一直磨砺着血肉,她注定要继续在生活每一处褶皱里挣扎。虽然伊北让结尾反转,程思凡化了妆,请了年假,直奔宿州——朱江调到的城市。她终于决定出走,跳出自己的牢笼,尝试生活新的可能。但她的逃离却只是从一个男人奔向另一个男人,这是女性普遍的悲剧。
责任编辑 张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