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军
宁有银染上一个小毛病了。这一毛病比他当选村主任的岁数短,但也有七八年了。如果生个孩子,该念小学了,成天啊噢咿呜,加减乘除。当选村主任的第二年夏天,何守秋请他吃了一顿香猪肉,傍晚吃的肉,下半夜毛病就犯上了。何守秋是屠夫,平日里宰的都是壮猪,卖的也是壮猪肉,那天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头小香猪。不明白的人见了,绝不会想到那是头小香猪,肯定以为是头小猪崽。何守秋也没敢当着别人的面弄死它,而是躲在自家屋后偷偷将小香猪宰了,一两肉都没卖,全让他们下酒了。那是宁有银第一回吃香猪肉,它的美味让他生发了感叹,这世上竟有这么惹人嘴馋的东西,吃过大半辈子猪肉,猪身上的物件哪个没吃过,从来没有吃出过这种美妙的感觉。有段时间,大凡有客人要招待,镇书记或镇长来指导工作了,镇公安分局长来明查暗访,或者其他重要客人光临,他就吩咐吴长河去找何守秋,让何守秋弄头小香猪来。有时何守秋弄不到小香猪,就弄头小猪崽,反正宰都宰了,就算宁有银觉得味道不对劲,也不可能让小猪崽复活。小猪崽肉的味道不及小香猪,可比成年猪肉的味道鲜美在天上了。何守秋还有个心眼,要给宁有银一种错觉,好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弄到手的,那样才能体现小香猪肉的金贵。
那个晚上离开何守秋家时,宁有银的脚步慢慢吞吞的,怎么也走不快,也不敢走快。他的腹部鼓鼓胀胀的,像揣着一块巨石,他的肚子不断往下坠,肚皮似乎快要挨着地面了。他的腹部承受了他一生中最饱满的一次重量。一头小香猪,加上七荤八素一桌子菜,就那么几个人,硬是把它们干掉了。大半头小香猪都进入了宁有银的腹部,他抱着肚子走在路上都有种错觉,好像抱着的不是肚子,而是一头小香猪。好不容易挨到家,他赶紧将自己放倒在床上,再不躺下去两条腿就要压折了。床铺大概从来没有这么负重过,吱呀叫唤了一声,又哆嗦了两下,才屏住气不吭声了。好像个挑重担的人,生怕发出任何一丝声响,只要发出声响气力就立即泄掉了。他的老婆邱桂香问他要不要喝水,他都懒得应声,又问他要不要冲凉,他更不能动弹。就那么躺着,躺到下半夜,他的肚子就咕噜咕噜乱喊乱叫,好像有头小香猪在肚子里拱来拱去,一刻也不消停。他捂着肚子,想把小香猪捂住,怎么也捂不住那任性的畜生。他不得不爬起来,慌急慌忙跑进茅厕里。躺下,爬起来,再躺下,再爬起来,半夜时间跑了五六趟茅厕,天亮时爬上床铺的气力都没有了,干脆歪倒在躺椅上。后来,邱桂香把张回春喊来,挂了两天盐水瓶,才把肚子里闹鬼的事止住。
事后宁有银想,这小畜生是有脾气的,吃了它就给他闹肚子,它的鬼魂在他肚子里兴风作浪哩。这畜生的肉难怪好吃。又怨怪何守秋,没把小香猪弄干净,弄干净了说不定不会闹肚子。可不管干不干净,他都抵挡不了它的诱惑,这次闹肚子了,下次碰到它还得吃,仍旧吃得滚瓜溜圆。除了吃香猪肉,也吃别的稀罕的东西,好吃的东西,没有吃过的东西,比如蛇肉,麂肉,那些打工的人带回来的海鲜,大龙虾,各种稀奇古怪的鱼……刚动筷子时有些警惕,怕重蹈覆辙,给自己设道警戒线,每样菜吃个三五筷子就收手,可架不住主人热情,把好吃的往他碗里舀,吃着吃着,肚皮上的门户大开,再也合不上。毛病不知不觉染上了,每次饕餮之后都会闹肚子,邱桂香喊来张回春给他挂盐水瓶,休养几天,又能饕餮了。邱桂香不厌其烦,这是富贵病,不是随便谁都会害得上的,害得上这病是种光荣。否则他就不是个人物,至少不是个有脸面的人物。她是他的幕后支持者,敦促他每宴必赴,每赴必闹肚子,每闹肚子她就给他喊来张回春挂盐水瓶。发展到后来,挂盐水瓶的时间拉长了,先是两天,之后是三四天,再往后挂盐水瓶不管用了,邱桂香就给宁有银寻找各种各样治疗闹肚子的偏方。每个偏方能管住一阵子,但时间长了,效果就大打折扣,又得寻求新的药方。
那一天,宁有银又去做邱桂香认定的有头脸的人物了。这回请客的主能耐不小,据说从国外弄回来了吃食。什么吃食,这主也会卖关子,请客时不说,上桌时也不说,吃了一钵问好吃不好吃,都说好吃好吃,于是再端上来一钵,箸筷齐下,一忽儿一钵又吃空了。主家不再问好吃不好吃,估计说好吃厨房也吃空了。就让桌上的人一个个猜,说了千百种名称,没一个说中了的。好吃么?不算特别好吃,但至少是没吃过。食客们猜得山穷水尽了,主家这才公布答案,鳄鱼,从越南带回来的鳄鱼。这鳄鱼只在电视上见过,水门村没这活物,水门镇也没这活物,都半信半疑,主家便拿出一张带血的鳄鱼皮展示给他们看。果真是鳄鱼,同电视上见到的鳄鱼表皮一个模样,是不是从越南带回来的没法考证。主家还吹嘘说,这鳄鱼皮做钱包,做手提袋,都是上好的皮料。那块鳄鱼皮最后做没做成钱包和手提袋,谁也不知道,一条不大不小的鳄鱼真真切切下了他们的肚子。
宁有银吃过鳄鱼肉后肚子又坏事了。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只要在外面吃过宴席,即使没吃到什么山珍海味,他的肚子也会闹腾,好像借机向别人显摆,又像是故意同他作对,不让他去饱那口福。邱桂香炖了一只苹果,让他连汤带苹果一块吃下。他的肚子已让鳄鱼肉占领了,根本没有接纳熟苹果的空间。这炖苹果的方子是邱桂香不知从哪儿听到的,宁有银吃不下熟苹果,这方子就不奏效了,得另寻别的药方。找谁去?邱桂香琢磨了几个人,琢磨过来琢磨过去,才确定了一个人,朱春花。朱春花是谁?是村会计吴长河的老婆,吴长河三天两头朝宁有银家跑,朱春花跟着同邱桂香好上了,见了面嫂嫂嫂嫂地叫个不停,从屁股到脸蛋都笑开了花。闲了没事,会帮着邱桂香洗洗刷刷。有了什么新鲜东西,忘不了拎些给邱桂香,让她尝尝鲜。这朱春花乖巧,识货,掂得清分量,知道吴长河做会计那饭碗是谁给的。找朱春花要药方,她一定会尽心尽力,也不敢不尽心尽力。邱桂香不是个糊涂女人,要是朱春花打马虎眼,绝对瞒不过她的眼睛。
邱桂香去到吴长河家时,朱春花正在给狮毛犬洗澡,狮毛犬是她女儿在深圳打工时捡回来的流浪犬,她女儿再出去打工时不好带着它,便把它留给了朱春花。不管朱春花去哪它都屁颠屁颠跟着,同朱春花走得近的,一个个都被它认做了朋友。这小家伙见了邱桂香,飞出澡盆,三步两跳就蹦到了她跟前,用两只水淋淋的爪子搂住了她的裤脚。毛毛!毛毛!!听见没?你这个小坏蛋,赶快回来!朱春花见狮毛犬弄湿了邱桂香的裤脚,气急败坏地叫喊着,可狮毛犬不听她的叫喊,搂着邱桂香的裤脚舍不得放开。嫂子,您快请坐,我马上给您泡茶。朱春花跑过去捉住狮毛犬,三下两下,用毛巾擦干净狗身上的水珠,边擦边扭头笑着说,这个小坏蛋,比爷还难伺候。小家伙趁着朱春花俯身的机会溜出舌头在她脸上舔了一下,舔出树叶大的一块湿迹。你作死!朱春花朝它头上拍了一掌。瞧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邱桂香打趣说,你就把它当女儿宠着。嫂子您还笑话我!我都被它纠缠得起瘟火了。朱春花恨声说,有时真想把它宰了炖汤喝。你敢啊?!你女儿还不同你拼命。邱桂香仍旧不放过她。
朱春花将狗收拾停当后,邱桂香才把要找药方的事告诉她。朱春花说,这个容易啊,刮些竹青炒米,泡它两三次水喝,包管有效。说着就要拿镰刀去屋后刮竹青。邱桂香阻止她说,我家屋后那几根毛竹都刮白了,以前见效,现在全当喝白开水,屁作用也没有。又说,我家有银的肚子就是娇贵,别人不管吃什么都不碍事,他倒好,吃个鳄鱼肉就像吃了鬼进肚。朱春花说,嫂子,您可别怨他,那是他的福气,别人想吃还吃不到呢。这不打紧,您蒸个苹果给他吃,吃了就没事了。邱桂香委屈地说,还吃得少呀,苹果都蒸过一箩筐了。朱春花也没得办法了,说,那——把张回春喊来。邱桂香说,不喊了,喊他不如喊神仙。朱春花犯难了,治疗闹肚子的药方就知道那两个,偏偏这两个宁有银都吃过了。我还是到别处找找。邱桂香瞧出了她的为难,扭身要走。哎,嫂子,您别着急,我去找,一定给您找来。朱春花慌忙拦住邱桂香,进屋盛了一钵刚做的艾米果端给她,刚做的,我摘的都是艾叶尖尖,正要给您送去呢。
朱春花领下了邱桂香交与她的重任,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去找谁。这不是个难事,关键是要找对人,本想问问张回春,可听邱桂香的口气好像很是讨厌他。若是张回春真有什么地方得罪了邱桂香,那就不便找他要药方了。若是张回春同邱桂香没有嫌隙,肯定早就问过他了。朱春花默想了好半天,才由吴长河买豆腐的事想到吴月华。吴月华和她男人宁小生靠卖豆腐过活,赚的都是个个钱,日子紧巴巴的,做什么都舍不得花钱,花钱就心疼,心疼就要人命。一家人遇上头痛脑热,不去张回春的诊所,宁小生扛着锄头到山头水沟边挖些草药,煎了水,熬了汤,赖上个三日五日,把那小病小疾给耗走了。宁小生认识的草药多,说不定就有治疗闹肚子的,找他该不会有错。虽然朱春花同吴月华的关系并不怎么亲密,可吴长河没少照顾他们的生意,每次村部招待客人,都是找宁小生买的豆腐。吴长河从来也没什么事找过宁小生,估计这点小事应该不成问题,撇开吴月华是吴长河本房的侄女不说,宁小生不会豆腐也不想卖了。
朱春花拿定主意去找吴月华,不想半路上遇到了黄小翠,黄小翠是宁水山的老婆,宁水山是村上的出纳。宁有银和宁水山是本家,本应把村部的许多事情交给宁水山,却把它交给了吴长河。宁水山和吴长河表面上和和气气,私底下就不像表面这么平静了。当黄小翠询问朱春花去哪时,她支支吾吾搪塞过去了,不敢把给邱桂香找药方的事吐露半个字。
朱春花进到吴月华家的院子时,赶巧吴月华提着潲水桶从猪棚里钻出来,见了她愣怔了一下,才怯怯地招呼说,婶婶,您来了。之后便不再说话,以为朱春花要买豆腐,等着她开口呢。朱春花内心就不痛快了,难怪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原来这么不长眼睛。小生呢?我来找他有点事。朱春花的话音就冷了,好像不是她来找宁小生帮忙,而是宁小生有求于她。小生出去卖豆腐了,婶婶有什么事就同我说,小生回来我再告诉他。吴月华的声音依旧怯怯的。朱春花犹豫了一下,不想同吴月华说话了,要扭身回去,又恐怕不好向邱桂香交代。内心折腾了一番,才说,你长河叔闹肚子了,叫小生给挖个草药方子。她的话音刚落,吴月华的嗓门突然高了,婶婶,您烧个鸡蛋壳给叔吃,包管有用。朱春花斜了她一眼,将信将疑。吴月华信誓旦旦说,这是我娘告诉我的,挺管用的。朱春花本来就要相信她的话了,可听她说是她娘告诉她的,倒不敢相信了。吴月华的娘喜欢说瞎话,不可能的事情到她嘴边就像真的一样,有根有底,有鼻子有眼睛。村里人刚开始不知道她这个德性,没少被她捉弄,闹过不少笑话。有人犯鬼剃头,她让人用童子尿去洗头,说洗上十次头发就长全了,害得人满村讨要童子尿。鸡蛋壳?鸡蛋壳是草药吗?朱春花嗤笑了一声说。吴月华听出了她的不信任,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下去。你还是叫小生给挖副草药吧。朱春花最后吩咐说。
吴月华应下的差使不想叫宁小生犯难了。他是挖过不少草药方子,敷疮疖的,治腰酸腿痛的,降火去湿的,就是没挖过治疗闹肚子的。他没挖,是因为家里极少有人闹肚子。这一家人的肚子都像铁造的,冷就冷,热就热,生就生,熟就熟,从来不会坏事。就是有事,也是拉上一两泡稀的,很快就干巴巴的了。日子本来就干巴巴的,青菜萝卜,什么都不讲究,肚子经受了锻炼,一点也不娇贵。可朱春花开了口,不能不挖副草药给她,上哪去挖?挖什么给她?宁小生抓耳挠腮,愁上了。愁上老半天,才一拍脑瓜,想到了,干石榴皮,好像听人说过干石榴皮能治闹肚子。他走村串户除了卖豆腐,额外支个耳朵,碰上有人弄什么草药方子,都暗暗记下了。那些草药方子都是这么得来的,因为家里有需要,所以格外留心。上哪去找干石榴皮呢?这又犯愁了,近邻的几个村子都走遍了,好像从没见过谁家有石榴树。他这一犯愁就耽搁磨豆腐的时间了,没豆腐卖吴月华就心疼了,瞪了一眼宁小生说,你去磨豆腐,我去找方子,不信我找不到。别看吴月华同朱春花说话怯生生的,在宁小生跟前可是说一不二,她的话就是板上钉钉,他想拔也不敢拔,想拔也拔不掉。
吴月华指使宁小生磨豆腐,自己出门寻找干石榴皮。她在村子里说得上话的姐妹并不多,就那么两三个,每逢有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瞿竹英。她俩是初中同学,在学校里经常猫一个被窝。初中毕业后她俩都没上高中,有事没事都凑在一块,去哪儿都是成双结对。那一年她俩结伴去镇上的茶场采春茶,挣个零用钱。茶场距离水门村有个七八里地,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她俩为了免除奔波之累,也为了有时间多采几两茶,吃住都在工棚里。有个晚上瞿竹英遭遇了意外,出棚方便时被人拽到茶园里给强暴了。这事只有吴月华知道,当时瞿竹英惊魂未定,把事情告诉了她,事后又央求她保守秘密。吴月华知道其中的厉害,也愧疚当时瞿竹英出棚时没给她作伴,这么多年守口如瓶,事情始终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因为这个秘密,她俩比以前走得更近了,准确说是瞿竹英主动同她靠得更近了。大凡有事,只要吴月华张了嘴,瞿竹英一定会想方设法满足她,一半原因出于她俩是铁姐妹,另一半有可能出于对吴月华的恐惧。
当吴月华把寻找干石榴皮的事说出来时,瞿竹英心里也没谱,但嘴上仍旧很爽快地答应了。吴月华也扯了个谎,没说给朱春花找石榴皮,而是说宁小生吃坏了肚子,需要石榴皮止泻。吴月华走后,瞿竹英发呆了好半天,不知该去哪儿找干石榴皮。模模糊糊有印象在哪里见过石榴树,这会儿石榴树该挂果了,摘个果子把皮烘干了,就是干石榴皮了。问题是石榴树长在哪儿,她真的没一点记性了。把有可能长石榴树的地方一个个地琢磨,最后才记起石榴树长在瞿姓祖堂后的土坎上。跑去祖堂后一看,傻眼了,哪里还有石榴树的影子。找不到石榴皮,吴月华会不会以为她敷衍了事,根本没花心思寻找?瞿竹英郁闷上了。她男人邱炳贵察觉她神情有异,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瞿竹英心惊了一下,把吴月华要找干石榴皮给宁小生治肚子的事照实说了。又说吴月华偏要干石榴皮,石榴树都没有,到哪里找干石榴皮去。邱炳贵的性子有些火爆,当即瓮声瓮气说,你别听她胡说!没有石榴皮就不治拉肚子了?!我去向花狐狸要杯杨梅酒来,只要是拉肚子,喝一杯就没事了。花狐狸是绰号,真名叫吴大满,喝起酒来就像他的名字,酒杯浅一丝都不行,必须大满。就你同一个酒鬼穿连裆裤。瞿竹英嘀咕说。要不要?不要我才懒得去。邱炳贵不耐烦了。
吴大满好酒,枸杞酒,田七酒,蛇酒,金樱子酒,他家什么酒都有。其实都是一样的酒,用稻谷酿造的,只不过扔进酒里的东西不一样,扔什么东西就成了什么酒。吴大满酒醉糊涂,扔过东西后很快就忘记了,家里头到底有什么酒,找到了什么酒才算有什么酒。邱炳贵讨要杨梅酒时,偏偏找不到杨梅酒了。吴大满隐隐约约记得好像浸了两瓶杨梅酒,浸酒的杨梅都是野生的,这一年杨梅熟时他去晚了一步,只摘到几颗别人不要的寡瘦的杨梅。他把贮酒的地方找遍了,别的杂七杂八的酒都在,就是不见了杨梅酒。两瓶酒到底搁哪儿了呢?莫非自己喝了?他不敢肯定自己喝没喝,也许喝了,也许没喝。他不敢肯定的事情平常都问他老婆许玉丽,她说有就有,她说没有就没有。玉丽,我的杨梅酒呢?吴大满问。你问我,我去问谁啊?许玉丽讨厌吴大满喝酒,他喝醉酒时喜欢粗手粗脚,缠着她要做那事,她若不愿意就得吃苦头了。有时会挨上两巴掌,有时会被他撕破衣裤。碰上他发酒疯,还逼着她唱歌似的叫床,若不叫床就掐她的脖子,有几次差点让他掐得闭过气了。是不是我喝了?他又问。你没喝?!是狗喝光了!她连讥带讽地说。三天不给你松松筋骨,你嘴皮子都长铁了。吴大满横了许玉丽一眼,转脸不好意思地笑着向邱炳贵说,兄弟,帮不上你的忙了,杨梅酒都让我喝完了。
吴大满不知道自己被许玉丽冤枉了。那两瓶杨梅酒其实他才喝了一瓶,另一瓶让许玉丽偷偷送给了罗文秋。罗文秋的脾性不像吴大满粗暴,对待女人轻言细语,在床上更是温柔体贴。前些年,罗文秋找尽一切机会靠近许玉丽,讨她的喜欢,她架不住他的花言巧语,不要命地同他好上了。这一好让许玉丽真正尝到了做女人的滋味,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送给罗文秋。前些日子,罗文秋吃坏了什么东西,闹肚子了,她就偷偷把那瓶杨梅酒给了他。邱炳贵讨要杨梅酒让许玉丽有些心慌了,害怕吴大满哪天突然记起来,两瓶杨梅酒他才喝了一瓶。如果追问另一瓶酒的去向,她该怎么办,总不能说送给了罗文秋吧。那样就翻天了,说不定吴大满会杀了罗文秋。
邱炳贵走后,许玉丽溜出去约会了罗文秋,可是杨梅酒早让罗文秋喝干了,空酒瓶都扔了。这个结果让许玉丽脸都白了。你别自己吓自己,他个酒鬼记不起来的。罗文秋一边安慰她,一边问,邱炳贵要杨梅酒派什么用场?许玉丽稍微镇静了一下说,好像是瞿竹英坏肚子了。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罗文秋说,我去找个别的药方,你把它交给瞿竹英不就什么事都没了。许玉丽想一想,觉得也对,只要邱炳贵拿到了药方,肯定不会讨要杨梅酒了。如果吴大满真的追问杨梅酒的下落,大不了她死活不认账,一口咬定是他自己喝了。理顺了这些细节,她的心情陡然轻松起来,趁机又同罗文秋欢喜了一回。
罗文秋却因此怀上了莫名的恐惧。如果早知一瓶杨梅酒会扯上这个麻烦,无论许玉丽说什么也不接受。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杨梅酒早就下了肚,吐不回来了。得赶紧找个药方子把这窟窿堵上。找谁去要药方子?找谁好像都不行。万一人家多嘴,把他找药方子的事说出去,说不定会把许玉丽扯出来。绞尽脑汁,最后才想到一个人……
这寻求药方的事像传球一样,一个一个往后传,翻过了七座山八座岭,经过无数人的嘴和耳朵,最后才辗转到吴仁杰他爹耳边。吴仁杰听说他爹在寻求治疗拉肚子的偏方时是在一个饭局上。这饭局本是他约的,就三个人:吴仁杰,罗中福和何国良。都是水门村人,在一个小县城里待着,有事没事总要聚聚。他们仨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后来就有了分化,吴仁杰和罗中福上了高中,何国良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再往后分化更严重了,吴仁杰大学毕业后进了县委办公室,这会儿已谋到了副主任的位子,罗中福在县一中当老师,何国良成了包工头,在县城承包建筑工地。吴仁杰约好饭局后突然接到县疾病防控中心一个副主任的电话,副主任姓仇,说要请他吃个饭,无论如何请他一定赏光。吴仁杰推托说晚上有饭局,还是他自己做东。仇副主任不依不饶地追问都请了什么人,如果方便,他一块儿请了,吴仁杰拗不过他,只得将罗中福和何国良带去了,两边都不耽误。
吴仁杰听到消息后的第一个反应,要么是他爹贪凉冻了肚子,要么是他娘吃了什么东西坏了肚子。他顾不得许多,在饭桌上就给他爹去了一个电话。他爹的回答却出人意料,他家没人闹肚子,他爹和他娘都好好的,喝水水甜,吃饭饭香。那您找药方子?吴仁杰问他爹。你别多问,那是罗老头要的。他爹似乎不情愿回答儿子的问题。罗老头?吴仁杰没听明白他爹说的是哪个人,村里姓罗的不是一家两家。罗中福他爹。他爹不耐烦了。吴仁杰握着手机,沉声不语,一时半会还拐不过弯来。按他的理解,在水门村有谁敢指派他爹做事?除了他爷爷奶奶,伯伯叔叔,没人有这个胆子。没想指派他爹做事的人是罗中福的爹,居然他爹就答应了,似乎还不想让他过问。吴仁杰一直有种优越感,在他、罗中福和何国良三人中,他比他们要高出一头,是他在县城罩着他们。是你爹在找药方子。他晃着手机向罗中福说。我爹?要药方子?罗中福似乎不敢相信他爹会找吴仁杰的爹要药方子,是他爹坏肚子了,还是他爹帮别人要?
罗中福找个借口离开了座位,躲进洗手间给他爹打了个电话。你什么时候见爹拉过肚子?我是替何思福要的。罗中福的爹没把儿子的问询当成关心,好像有些不高兴。那你也别找吴仁杰他爹呀。罗中福埋怨他爹。我不问他问谁要?吴家他孙子不是朱淑娟教着么?罗中福的爹有他的理由,吴仁杰的儿子正上初中,罗中福的老婆朱淑娟是班主任,什么是大事?孩子的成长才是头等大事,孩子的未来才是真正的大事。那何思福找谁不可以找,为什么找您呢?罗中福反问他爹。他找我肯定有他的道理,他找来了我总不能一盆冷水泼回去吧?!罗中福的爹说。罗中福听明白了,他爹是顾忌他同何国良的关系,这些年他在何国良那儿入了些股份,赚了些碎银子。何思福不找别人要药方,非得找他爹要,八成掐的就是这个理。国良,是你爹要药方子呢。罗中福回到座位上,把事情转告了何国良。何国良大睁着眼瞧着罗中福,好像没听清楚他说的话。是你爹要药方子。罗中福不得不重复了一遍。吴仁杰皱起了眉头,何国良的爹找罗中福的爹要药方子,罗中福的爹又找他爹要药方子,说白了还不是何国良的爹在指派他爹。何国良脸上却现出了好奇的表情,也没离座,就当着众人的面给他爹拨打电话。何思福的嗓门很粗,手机被震得嗡嗡响,但别人没法听清楚他说了什么。爹没灾没病,好着呢,是你金贵叔要药方子,他泻肚子了。何思福叽里呱啦说了一大串,爹说给你听过,爹年轻时同你金贵叔一块去湖北贩过棉花。也不是我爹要,是……何国良收了电话,但没说出要药方人的姓名。
一阵电话过后,大伙儿你瞧瞧我,我看看你,都有些迷糊了。老人们好像在玩游戏,你推给我,我踢给他,谁也不承认是自己闹肚子了。到底是谁闹肚子了,谁才是真正讨要药方的人,好像他们都是,好像又都不是。吴仁杰他们内心都有些忐忑,是不是老人们病了故意瞒着他们,怕影响他们的工作和生意,才把事情推到别人身上。好在闹肚子并不是什么大病,谁没闹过肚子,闹了肚子随便吃个药片就没事了,不会因为闹肚子要了人命。真有什么大病,估计老人们也不会瞒着他们。所以,菜照样吃,酒照样喝。
吴仁杰他们不在意,仇副主任却因此紧张了。听他们的电话,好像水门村闹肚子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大串,到底有多少人,很难弄清楚。是食物中毒还是出现了重大疫情?仇副主任的内心在冒虚汗。要知道县疾病防控中心的主任就是因为失职而被撤职的,有次发放防疫药品时不知怎么夹杂了少量过期的药品,被群众举报后他们的主任就被纪检部门查处了。主任被查处对仇副主任是个好事,县疾病防控中心就由他主持工作,就有了扶正的希望。但他又担心,哪儿再出点差错,把他副主任的位子也给灭了。既希望又恐惧的仇副主任后半顿饭吃得没滋没味了,恨不得立刻结束饭局。如坐针毡地挨过了半个小时,吴仁杰他们才意兴阑珊,一个个酒足饭饱离去。仇副主任摸出手机,要给水门镇医院的院长打个电话,让他先去水门村了解一下情况。电话还未拨出去,他又收起了手机,还是亲自跑一趟比较稳妥,听下面的人汇报总觉得不踏实,害怕他们塞责隐瞒,如果真有疫情,也能在第一时间控制。这样做非但无过,而且有功,就算他不邀功,到时吴副主任也会帮他说几句顺水推舟的好话。
仇副主任叫上防疫股的几个人,组成一个工作组,带上药品,当即驱车直奔目的地。六十多公里路程,不到一个小时就进了水门镇。先去了镇医院,这是工作程序,去哪儿都得同基层的防疫站点联系一下。镇医院的院长姓叶,叶院长对仇副主任的突然到来有些摸不着头脑,听过仇副主任介绍之后更是大吃一惊,如果水门村真的发生了重大疫情,他这个院长居然毫无察觉,那事情真就麻烦了。慌乱之中,叶院长没忘将事情报告给镇政府的瞿副镇长,水门村是瞿副镇长的联系点,他和瞿副镇长的老家在另一个镇上,是老乡,平时有事都相互照顾着。瞿副镇长当了好些年副镇长,下一届有希望当镇长。如果水门村出现重大疫情,瞿副镇长也脱不了干系。
这一来,工作组的队伍就壮大了,多了三个人:瞿副镇长,叶院长,水门镇医院的一名防疫医生。扩编了的工作组很快就抵达了水门村,调查从吴仁杰家开始,正如仇副主任在饭桌上听到的那样,吴仁杰的爹,罗中福的爹,何思福,他们三个谁也不承认自己闹了肚子。仇副主任吁了一口气,内心轻松了许多,没事是福。但工作组没有就此放弃,离开何家后直奔同何国良的爹一块贩过棉花的金贵家。半路上遇见了市里一家晚报驻县记者站的两名记者,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也赶来采访了。之后调查的调查,采访的采访,但一无所获,水门村人的肚子好端端的,除了有一户人家的小孩拉过肚子外,更多村民对工作组和记者们的到来感到莫名其妙,从他们的脸色判断也不像刚刚拉过肚子。晚报的两名记者神情很是沮丧,但仇副主任的脸上露出了喜色,悬在他心中的石头总算踏踏实实落地了。离开水门村时,仇副主任突然接到分管卫生工作的副县长的电话,指示他立即派工作组进驻水门村,察看那里是否发生了重大疫情。仇副主任把他们在水门村调查走访的情况向副县长做了汇报,副县长表扬了他们的做法,并进一步指示说,家家户户都要走访到,不能漏掉一户,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千万不可疏忽大意。
仇副主任放下了包袱,但这场虚惊委实把瞿副镇长惊着了,幸好没什么事,万一有事,后果不堪设想。仇副主任他们走后,瞿副镇长沉思了许久,总感觉哪儿有不对劲的地方,后来才琢磨透,不管谣传还是传谣,都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它的威力足够毁掉他当镇长的梦想,甚至把他从副镇长的位子上轰下去。事后,他请镇公安分局配合调查,要揪出谣传的始作俑者。他们从吴仁杰的爹开始,一步一步往上追溯,越过了罗文秋到许玉丽的障碍,由许玉丽追查到了邱炳贵,进而吴月华,朱春花,击鼓传花,最后落在了邱桂香身上。追查到这儿,瞿副镇长犹豫了,如果寻找药方的事就是从邱桂香开始的,事情就不好处理了。他撇开镇公安分局,一个人去了宁有银家。经过这些天的折腾,宁有银的肚子差不多好全了,瞿副镇长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破绽,所以也不便把追问的话说出口。宁有银倒是比往常更为热情,一定要瞿副镇长留下来好好喝一杯,一来瞿副镇长隔了一段时间没来村里,二来水门镇马上要换届了,说不定下一届的镇长就是瞿副镇长。这两层意思宁有银都不可能说透,挽留住瞿副镇长后就吩咐吴长河去找何守秋,于是又一头小香猪被偷偷运进了水门村。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