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伦
一
夜已经很深了,忽远忽近的车流带来铺天盖地的声浪在这个都市的上空久久盘桓。这个城市究竟有多大,人口有多少,没有人能够说得具体明白,给人的感觉就是,城市就像涨破了皮的脓疮,皮已经不起作用,任由破溃而出的脓血四处漫溢,东流一块,西流一块,左右摇摆,淹没了周遭那美丽的田园风光,把人们像叠罗汉似的四平八稳地嵌入进矗立在城市的高楼里面,腾出的大地让给越来越宽的公路和难以计数的立交桥。
这天晚上,罗常伟站在18楼的阳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他尽量让吐出的烟雾能飘得更远一些,或许这样才能舒缓一下心中淤积已久说不清来由的闷气。他们购买这处房产的时候,附近还是一片荒凉冷清的乡村。眨眼间,拔地而起的高楼就如同蘑菇一样环视,以前阳台是他无聊时最佳的避难场所,现在可不行,要是再袒胸露肚地站在阳台上肯定会有辱斯文,好孬他也算个知识分子,他不能像别人那样毫无顾忌。
罗常伟特别喜欢家里的阳台,以前可以看山峦田畴,看长江东去。后来山峦田畴说没有就没有了。他还可以看脚下的立交和远处的楼群的影影绰绰,立交、楼群、长江次第扑入他眼帘,很有层次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甚至可以聆听到几百米开外桀骜不驯的长江水日夜奔流的哗哗声。他很自得。舒意的同时烦恼也就来了,不知道具体从哪一天起,楼群、立交就呼啦啦地闹热起来,他忽然就睡不着觉了,常常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有的时候是心里有事,睡不着也很正常,这年头,谁的心里还没有大大小小的事呢。仕途他是不去想了,倒不是他不愿意想,或者是不敢想,而是他想得再多也无用,毕竟年龄说着说着就耳顺了。
老婆邢玉芬小他三岁,曾经是一个二甲医院的领导,曾经党政一把抓过,风一阵雨一阵,三十多年过去了,她自己都说不清有过多少的苦乐年华,多少的羁羁绊绊,但硬是凭借她早去晚归的踏实和朴实的为人安然退休。她们这个年纪这个位置的人,要求得安然退休还真是不容易,何况她还是在医院这个多少人虎视眈眈的环境。同床多年,罗常伟都常常纳闷,真是没有看到她失眠过,单位的事家里的事,就连儿子淘气,学习不好,严重影响到高考了,老婆依然每天可以睡得呼呼山响,绝少有翻来覆去是夜晚,这份洒脱他很是羡慕。
微风在阳台上兜了个圈子,罗常伟浑身觉得如曼妙的薄纱滑过,要是在往日,他会很受用。问题是今天罗常伟心头有事,心绪浓得像摇摇晃晃怎么也不能成形的棉花糖,想找出头绪吧,一时半会儿还真说不好,但要他将那份心思从心里连根拔掉,他也还真是做不到。而微风裹挟着他一口一口吐出的烟雾,想挥挥不去,想抓又抓不到,让他懊恼得很。起床小解的邢玉芬,从阳台的玻璃门往外看去,如同见到一个张牙舞爪冒着青烟的厉鬼。罗常伟心想:还好,老婆了解他,要是家里来的啥客人见此情景,还不吓得魂飞魄散?
玻璃门哗啦一声拉开,邢玉芬那高亢的责骂应声而出,你不要命了,抽这么多的烟,不就是抓只打渔雀吗,至于把你为难成这样?
一直都在沉思中苦苦寻求解脱的罗常伟被吓了一跳。
二
事情还没有完。一天中午,刺耳的彩铃声惊风活扯地把罗常伟吵醒,彼时他午睡正酣,这是他一天最难得的睡眠时光。他眼睛都极其不愿意地睁开,抓起手机滑动到接听键。邢玉芬直愣愣的声音强硬地入耳:快,快点起来,打渔雀找到了。常伟,三娃子都来电话了,他说他们好不容易才逮到一只……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话语里满是焦急,和她接触不多的人,听到她这样咋咋呼呼地吼,肯定会以为是她那边房子着火了。
罗常伟惊了一下,睡意顿时全无。
你还在那边叽叽歪歪个啥呀,老罗,马上到妈这边来,我们商量一哈看明天你去农村把打渔雀咋个弄回来,我妈这病可是等着要吃呢。马上过来,听到没有?
听到了,我总得洗把脸啊。看来事情紧急了,常伟都变成老罗了,一般邢玉芬叫老罗,罗常伟就知道这个事情是非做不可的。邢玉芬还在电话里大声武气地吼,就你空事多,快点哈!
大多数时候罗常伟都不怪怨老婆的讥讽。是的,说讥讽一点都不为过,谁叫你一个大男人这么成天心事重重神不守舍呢。但今天不同,今天邢玉芬提到的是打渔雀,这就让他如同在骄阳似火的大热天猛地喝下一口冰镇得有些过的啤酒,从上到下都贯通着一股冷凝,心思不由得那么一紧。
丈母娘患有哮喘病,巴山蜀水这一带过去都把得这病的人叫吼包儿,丈母娘又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吼包儿。平常时光还好,不走不动气息均匀,还平心静气,一旦遇到啥让她老人家认为该着急上火的事情,那就如同天塌地陷般不得了,呼吸急促面色黑紫,全家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呼啸时的地动山摇心急如焚,干着急又使不上劲,目睹老人家那种上气不接下气脸红筋涨几欲气绝的模样,恐怕就是铁石心肠的人都会于心不忍。邢玉芬几兄妹条件都好,大家怎么着也都想要老母亲多活上些年岁。偏偏老岳父退休于研究院,啥事好钻个牛角尖,眼看着老伴受此病折磨,他就没日没夜旁征博引地查找各种医书和药书。老两口家里别的东西不多,有两样东西那是多得不能再多,这就是那些奇奇怪怪的药物和各种与医学相关的书籍,其中有很大部分都与治疗哮喘病相关。
都市里的人经常说老年人差不多都有各种各样的病,这不算稀奇。但别人家说那是别人家说,在罗常伟岳父母这里,这个“都有”不是怠慢疾病的理由,所有的“都有”在这里化为特例。
老岳母是邢家独挡很多面的铁腕女强人,凡是涉及到家里的大事小情没有一件能够瞒得过她。操持邢家几十年居功至伟,她老人家的病家里还有哪一个人敢小视?为了把这该死的哮喘治好,举凡这个城市有点知名度的医院都跑遍了,连北京上海那些出名的不出名的医院也曾经去过多次,住一阵医院病情缓解一些,而且一进医院就是使用超大剂量的抗生素,什么药好什么药新就用什么药,孝顺的儿孙们,没有一个不出钱不出力的,每次住院缓解一点回到家后,老岳母都会喜笑颜开地“论功行赏”,把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一一口头上褒奖一番,孝顺的子女们也很享受她这种独霸天下细细碎碎的诉说。
坊间说女婿是半个儿子,恐怕在今天这个说法不完全靠谱。放眼今天的都市,很多家庭的女婿怕都比儿子还要“儿子”得多。罗常伟是女婿之一,当然也得当“儿子”之一。也是那天高兴了,喝了两杯小舅子为老岳母出院接风宴席上的红酒“拉菲”,他就弱弱地讲了一个偏方,说是在自己当年下农村当知青时,看到过有人捉打渔雀用瓦片炙烤成碎面兑水服下,据说还能够让哮喘病断根。
之所以罗常伟会弱弱地讲,是因为他已经瞄到了老岳父一脸的鄙夷。忘了给大家交代,邢家是打死都不相信中医中药的,举家都认为中医中药最多算是一种协调身体机能的平衡剂。说直白一点,那根本就不是治病,真的要治病断根那还得去看西医,只有西药才管用,而且来得快,三下五除二,几天就可以解决问题。中医药都不相信,还遑论偏方?罗常伟多半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弱弱地讲出这个偏方的故事,他肯定地想,家里人绝对不会真的相信这个打渔雀就可以治疗哮喘病的,怕是说梦话呢吧?还断根呢。不要说家里人难相信,就连罗常伟自己都是将信将疑。他在家宴桌上讲讲,最初目的就是增加一种谈资而已,实在不敢当真。
饭桌上兴高采烈的一家人听罗常伟讲完都转过头来,探寻的眼光立马像追光灯似的齐齐射向他,老婆多少还给了他一些面子,没有多说,只是眼珠子滴溜溜转得飞快。儿子看这阵势,有点和稀泥地调侃:老爸,我明白你是觉得大家从来都不相信中医中药,更莫说啥子偏方了,是吧。那你给我们讲讲你这个打渔雀治病的偏方吧。如果有效果,外婆也可以试试呀。在这种恩威并重的气氛下,罗常伟不得已说出了与这个偏方有关的往昔。
这下好了,原来以为就是喝了点酒胡乱说说,谁知道竟然引火烧身,罗常伟暗自叫苦。罗常伟是当过好几年知青的,回城后对自己当年当知青的那段岁月讳莫如深,很少向家里人说起,大家想很有可能是农村的生活条件太艰苦了,不值得说。他不愿意说也没有人追问过,可这回好了,一个打渔雀的偏方因为关乎着老岳母的病,自然就引起大家的关注,随后一段时间大家千方百计四处寻找。过去长江边嘉陵江边到处都能够找到的小鸟,在城市一天天扩大的轰隆隆进行曲中,很难寻觅到了,现在的都市包括近郊连鸟的踪影都很难看到,恐怕打渔雀早已绝迹了。还是儿子提醒了大家,我老爸不是当过知青吗,那可以到当知青的农村去找啊,那地方偏僻,说不定会有呢。老岳母闻声顿时喜极而泣,就如同一个溺水了的人猛然遇到岸上意外递过来的一根竹竿,慈祥又在脸上增加了几分:啧啧啧,你们看看,还是我外孙聪明,反应快,外婆没有稀奇你。
“偏方”插曲在邢家的激情演绎,无意中就把罗常伟内心里结痂了几十年的那道伤疤生拉活扯地揪起来了,虽然不能算痛不欲生,但也牵着神经连着骨头。罗常伟不愿回首往事和打渔雀无关,但和掌握打渔雀这偏方的主人青大山有关,再具体点说是和青大山的女儿青一叶有关。
三
罗常伟是1974年5月,下乡到Y县茶山脚下一个叫杨家湾的生产队插队当知青的。那个时候都市还没有单列更没有直辖,这里还归属于S省的J地区,杨家湾位于大山的尾端,三个县交界的地域,山不是很高,林木葱茏,尤其是层峦叠嶂的楠竹海洋和满山满岭一坡高过一坡的茶树,但这里的交通却极其不便,这就使得这个地方相当封闭,人们每周要去公社赶场,扑爬跟斗地沿蜿蜒的山路走上一圈,来去要耗时大半天。要是进趟县城,那就更不得了,先得起个大早赶到公社,那时公社还没有到县城的班车,能够搭上顺路去县城的大货车或者拖拉机就如同撞了大运。运气不好那就惨了,只能顺着公路走,走三个多小时才能到达能够有班车的地方,公路说是公路,但是上面全铺的是大小不等的石子,走起来既费鞋子还踉踉跄跄,远看就像一个醉汉在游荡。当地的老百姓大都很少出门,更很少去过县城,杨家湾一辈子都没有去过县城的人不在少数。只是后来修了公路,山上的树和楠竹才派上了大用场,茶叶也成了驰名品牌,再后来是某个大导演相中了离杨家湾不远处的一片山林,让众多名星在这里眼花缭乱地上蹿下跳,这个待字闺中的茶山竹海才一举名扬海外,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农民居住在当地,他们不去县城也过得去,而知青就不能不去县城,不管怎么说你每年探家总得到县城去坐车才能回到都市啊。罗常伟他们下乡时组织上又是专门的大卡车,又是敲锣打鼓地长相送,下乡的知青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真真正正地当了一回英雄。英雄当过了,接下来的日子就远没有那么风光了,日子还得一天一天地过,对不起,现实就是如此,熬吧。村民们纯朴厚道,他们对知青有一种来自于对远方大城市的敬畏,劳动和生活的苦也的确是苦,但知青们却常常能够自得其乐。
知青们最怕的是山村里缺医少药,当地人几乎很少有人到医院去看病,头疼脑热的拖一拖就好了,遇到再大一点的病就去村里赤脚医生那里拿几片药,或者输两瓶水了事。赤脚医生也来自农村,家里事田里事也是一大堆。有时间他就背起个灰不拉几的药箱箱到处走,走到哪里遇到病人就在哪里为你看病。最典型的动作就是遇到发烧的,把体温计取出来在上衣擦一擦,就叫病人喂进嘴里量体温,要不就把一个锈迹斑斑的听诊器装模作样地在你胸前上下左右糊弄,糊弄时间的长短要看赤脚医生的兴趣和糊弄的对象,俨然一个科学家在计算在推敲。糊弄完了,就从药箱里的瓶瓶罐罐里倒出几颗药,用队上过期的废报纸裁成的纸片一包,递给病人,就完成了一次治疗。当然要输液就费事一些。
罗常伟就在地头上输过水,那次他着凉发烧了,本来他是不想吱声硬挺过去的,但他脚步发虚还是没有躲得过火眼金睛的生产队长,社员们强把他按在地头输液。那年头城市里输液都没有一次性的输液器,农村当然就更加困难。赤脚医生对知青算是客气的,没有糊弄了事。他掀开罗常伟的衣袖,手脚麻利地在他那个百宝箱一样的小药箱里找来一根橡皮管,从一个老得没有样子的铁盒子里,拣出一根针头,在嘴里抿了几下就算是消毒。输上液,赤脚医生还得去别的地方,就对在旁边埋头做农活且话语不多的老头儿青大山吩咐:青老头儿,你盯到哈,等会儿水输完了,你帮罗知青把针头拔掉。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远去,像是前面还有数不清的病人在等着他。
赤脚医生走远了,青大山才悄声对罗常伟说,你烧成这样怕一时半会儿退不下来,要不等哈下班了我给你熬点草药水喝喝看,说不定比这还管用。
一场看起来不经意的小病,让罗常伟开始注意到了这个言语不多,身材佝偻的老人。细细打量,青大山也才四十多岁,大家的日子过得很苦,往往实际年龄都被艰苦的日子掩盖起来了,晃眼一看,真不能分得清谁的实际年龄。青大山更是如此,因为他的头上还多了一顶“坏分子子女”的帽子。沟壑纵横的脸,身材很是瘦小,做事却极其认真。脸上从来没有笑意,肌肉都发僵发硬,但细看,他的眉眼里时不时会透露出几丝清晰。最让罗常伟意外的是他的穿着,大家都穷,衣裤长年累月不换,补疤叠补疤,但青大山的补疤衣服却干净规矩,每个补疤都四棱上线,很有讲究。贫穷而不邋遢,质朴得让人心酸。
收工后都是晚上八九点了,罗常伟浑身无力,也不想吃饭。想起青大山叫他喝草药,就蔫当当地踅摸到青大山家。下乡都一年多了,罗常伟从没有到过青家,大家都说青家是外姓,在村里很孤立,而且成分又不好,他们几个知青平时连目光都很少往青家住的这个院子扫。倒不是嫌贫爱富,主要是经常在报纸上读到“以阶级斗争为纲”,知青都是想着有朝一日要返回城市的,可不敢和成分不好的人搅在一起,万一哪天在公社和大队领导那里留下个立场不坚定的印象,那就不划算了。青大山看见罗常伟进院子,点点头打招呼,他已经忙活着把一大把鱼秋蒜、陈艾、菖蒲这些七零八落的草草药,熬了一大锅汤汤水水凉在桌子上。青大山把罗常伟带到桌子边,叫他趁温热把草药水喝下。喝了两大碗,罗常伟就浑身上下有点汗津津了,他道了谢想回屋躺会儿,刚走了几步,脚步就很不听使唤。青大山说,要不你就到我床上躺一阵,等一身汗发出来烧就会退了。
农村也没啥讲究,罗常伟一觉睡下去就死沉死沉,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起来,衣裤都被汗浸得流水,连青家的铺盖都遭了殃。那以后,罗常伟和村里的几个知青渐渐地对青家开始更多地了解起来。青大山的爷爷是个巴川那边一路逃荒过来的人,他单枪匹马落脚在杨家湾,在这里安家落户当了上门女婿。随后头脑活络的他走村串户做起针头线脑的小买卖,靠着多年攒下的散碎银子硬是从大地主杨正罡手头置下些田地,在多年的比拼中,青大山因为走南闯北头脑活络,又有点文化,还渐渐占了上风,青家和杨家就开始联姻了。
青家毕竟是外乡人,在这起起伏伏的山坳里,好多人都眼气他。眼气归眼气,也没有人说三道四。青家除了靠小买卖发家外,还祖传一点医术,乡下人谁个头疼脑热了,找到他,他随手抓一大把草草药吩咐人带上,就能治好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他家的人缘很好。俗话说是人都难结万人缘,何况青家这么个过得优哉游哉的大户。结怨是肯定有的了,最惨烈的是,他家在1948年突然遭了报应,青大山爷爷一家不仅买卖赔光家还被人深夜里抢了个精光,爷爷遭打了个半死,不久便一命呜呼。青大山的父亲那时正年轻气盛,也不晓得是哪根经脉搭错了,非要以暴制暴去报仇雪恨,他凭借自家的人脉优势拉起几十人的队伍在茶山竹海安营扎寨,闯荡周围打家劫舍。家仇倒是报了,也搞得这偏僻的山乡鸡犬不宁。不久就解放了,解放后划定成分时,青大山的父亲因有一段当叫棒老二(土匪)的经历,被划为坏分子,当时刚刚解放,你青家一个外来门户有再多的辩解理由都只能最终接受这个现实。
镇反那年,青大山才十多岁,他是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人民政府镇压枪决。枪决他父亲时,青大山基本懂事了,那枪子儿“砰”的一声,就让他继承了“坏分子”父亲,变成一个“坏分子子女”,按照政策“坏分子子女”和坏分子一样对待,这顶压得人再也透不过气来的大帽子,从此让他在人前不再多说一句话。
青家的遭遇还是有很多人私下愤愤不平,但他们的同情是微弱的,他们的善良也更多地是表现出一种沉默。后来生产队历次运动批斗青大山时大家都不太来劲,有点应付上面的意思。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也可能算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吧,青家人祖传的医术让相邻们受益匪浅。这地界四邻八乡的还是穷人居多,不要说交通还不方便,就是有了医院看不起病的人也多得很。最为神奇的是青大山手头有个治疗哮喘病的秘方被大家传得神乎其神,所以青大山家的日子也不是特别难过,他老婆就是看上了他的医术后才嫁给他的。他们的女儿青一叶在公社中心学校念书,只有周日才在家,无怪乎开始他家一直都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
青大山的过去和现在,罗常伟今天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去理会,但就因为他与青一叶有了那一段说不清楚算不算恋爱的日子,这才让罗常伟心里留下了难以弥合的痛。几十年过去了,眼看着都老了,一次酒后的胡言乱语,就又把罗常伟心底深处的伤疤揭开来,这才是他心情很沮丧的原因。
四
先是坐电梯下楼,再从另一个单元坐电梯上楼,罗常伟向岳父母家走去。
罗常伟家和岳父母家分别住在一个小区的不同单元。邢玉芬当然不怕麻烦,毕竟是她自己的父母,大家明里虽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那肉还是要分肥瘦的。你看城市里有几个真真正正把配偶父母亲当做自己父母的嘛,嘴上叫起来亲亲热热的,像那么一回事,其实心底里拨了多少颗算盘珠子,又有谁能够说得清清楚楚呢。
刚一摁响岳父母家的门铃。哪一个?老婆的问询语就穿墙而出。罗常伟没好气地回答,我,不是你急吼吼地把我从床上喊起来的吗?
邢玉芬对罗常伟的大驾光临欠了欠身,只管按照她自己的思路说,你们生产队那些人还很厚道,你看我们才托他们没有几天,刚才三娃就打电话过来说了,说你手机打不通,就打到我手机上了。说是找到了一只打渔雀,还说他外公叫我们明天就去取呢。
老岳父对药的问题从来都具有超常的掌控能力,尤其是遇到这样突发的事态,他依然保有他惯常的淡定与沉稳:常伟呀,叫你过来,我是想再向你打听一下你那天说的那个打渔雀炙烤药面的过程,我是在思考,这里头会不会有其他的副作用呢?
邢玉芬朝罗常伟使使眼色,骄傲地扬了扬手中的一大叠打印资料:你看老汉把打渔雀的相关资料都找人从网上查出来了,还打印了这一大摞。
我的个妈呀,还真是的。罗常伟心想老岳父此身没有去搞特工真的是他太屈才了。他对老岳母的病情研究得透切而仔细,单是每天定时量血压的次数、时间、数据,都一定是要详细地记录在本子上。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各种大小对比的参数密密麻麻,恐怕除了他自己没几个人看得懂。有一次,他孙子无意间随手翻开放在客厅茶几上的记录本,惊乍乍地说,呀,爷爷,你这个本子可不能叫国安局的人看见了哈,要不然他们说不定会以为你记的是些啥联络密码呀什么的,要是他们来劲了那我们家可就麻烦大了。岳父知道孙子是在开他的玩笑,也不恼只是笑笑,依然说归说,做归做。
罗常伟拿起厚厚的一摞资料来,万千滋味阵阵弥漫。打印的时候肯定是为了方便老岳父阅读,字号都调成3号字。罗常伟眼睛还好,好多像他这样年龄的人读点东西,感觉就是在受罪,手里拿起书报左右端详,又是找眼镜,又是开大灯,架多大个势,那模样看着就让罗常伟忍俊不禁。罗常伟的眼睛不输人,几分钟就浏览完了。老岳父对于寻医问药真是用心到了无以复加,也就是自己在酒席上顺便说了那么一个偏方,说者虽然无心,而听者就未必无意了,连向来都非常鄙视中医偏方的老人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如此这般地庄重起来,罗常伟没有退路了,他只能暗自打鼓。
五
资料是从介绍打渔雀开始的。
老实说罗常伟还真不习惯这样的严肃,他也是第一次有了做学问的感觉,所不同的是,这次他老岳父研究的是一种鸟,这和他的兴趣实在有点不搭界,先看完再说:
打渔雀,也叫翠鸟,(Alcedinidae)嘴粗直,长而坚,嘴脊圆形;鼻沟不著;翼尖长。普通翠鸟属常见留鸟,单独或成对活动,栖息于有灌丛或疏林、水清澈而缓流的小河、溪涧、湖泊以及灌溉渠等水域。主要以鱼、水生昆虫和甲壳纲动物为食,捕鱼本领很强,也有人把它作为捕鱼的辅助工具,因而在四川、重庆等地区的人们都把它叫作打渔雀。这种鸟一般身长在16~17厘米,翼展24~26厘米,体重40~45克,寿命15年。上体金属浅蓝绿色,体羽艳丽而具光辉,头顶布满暗蓝绿色和艳翠蓝色细斑……
乖乖,老岳父的定力向来都是罗常伟钦佩的。现在看完了这份上千字的资料,再说钦佩就明显有些轻率了,他几乎到了要对岳父顶礼膜拜的地步了。你看看,就为了要找一个治好岳母哮喘病的偏方,岳父就能够从如此浩瀚的知识海洋中去寻觅那一鳞半爪,真正是做到了殚精竭虑,当然也足见老两口的亲密程度。罗常伟心里还在想,幸好老岳父天生就不喜欢形而上的文学作品,要不然的话,说不定他还真会去相关的唐诗宋词和小说等作品中寻章摘句呢。岳父在书上四处找寻打渔雀的来去踪影,现在拿在手头的资料要写篇像模像样的论文都已经是很有分量了,但问题是没有人要写论文啊。感叹归感叹,但罗常伟却可不敢有丝毫的吊儿郎当,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做了这么多年女婿,他也算学乖了,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其最佳解决方式就是什么也不说。他木痴痴地望着岳父,因为他实在想不明白老岳父仅仅就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偏方,去广泛收集和触类旁通的真正用意,他在等待着岳父开口。
岳父是烟茶酒都不沾的,家人有时也会笑话他一辈子就只是知道啄几颗米。可以说笑,但儿女到了岳父家里是没有哪个再敢声张作势地抽烟的,喝酒也要看时候。罗常伟当然也不敢破戒,男人不能用抽烟来掩饰自己的心理时,那是最为难受的了。他就只能干坐着,好在这么多年他也习惯了。岳父先是沉默不语,然后又若有所悟,缓慢地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其神态仿佛是在就一项大的治国方略与他细细地研究、商讨着对策,常伟,你看,我这几天研究了打渔雀的这些资料,可也没有看出这鸟有可以治哮喘病的说明呀。罗常伟喝了一口茶,稳了稳自己的心绪,说,是啊,那就是农村流传的一个偏方,偏方嘛肯定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咋会在书上说呢,如果上书了,那就不叫偏方了,你说是不是?
爸,你说那些做啥子。邢玉芬向来说话就喜欢单刀直入,她在自己父母面前那就更强势了。能不能治病,我们谁说了都不算啊,那要等常伟去乡下把打渔雀这偏方带回来,妈吃了我们就可以看到效果了撒。常伟,你说是不是?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其实我也不好回答,据我多年对老岳父的了解,这个时候他是绝对不许别人打断他的思路的,一家人都知道他的这个性格,一般只要他一说起生病住院什么的,大家都不会过多插嘴自讨没趣,岳父始终会主导“病情研讨会”的走向。岳父果然出招:常伟,你再把这个偏方的制作仔细地给我说说呢。
六
罗常伟是看到过打渔雀的炙烤过程的,那次在家宴上他只是粗略地讲了个大概,一来那个场合是不允许说那些血不拉几的事,二一个是他心里有个坎怎么也过不去。
他们几个知青对后来青大山一家关注多了,当然还有一个罗常伟从未对别人主动承认的因素,那就是因为青大山的女儿青一叶回乡了。青一叶比他小两岁,农村的女孩读书少,要读到高中就更加难,但青大山却要求青一叶一定要把高中读完,家里经济条件不好,运动一个接一个,罗常伟17岁下农村时,15岁的青一叶还在读书。如果按照今天的审美标准去看,当年的青一叶也具有一种淳朴的美,同样是补疤摞补疤的衣服,但一穿在青一叶身上就顺眼了很多,这免不了年轻人在劳动时一看到她出现,常常会一排排拄起锄头扁担远远打望。集体劳动的好处是,大家一同上班一同下班,劳动中插科打诨,荤的素的都来,想到啥说啥,时间久混得很快。
一天下午,社员们都在坡上掰包谷,七零八落的包谷林里到处都传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社员们最有兴趣也说得最多的话题就是男女之事,农村人说笑话不避人,不管男女,不分对象扯起话题就吼,罗常伟等几个知青开始不习惯,一听到紧要处还要脸红,后来也习惯了,有时候还会插几句言。队长说这就对了,你想要是都像你们知青这样文吊吊的,这干不完的活路还不得把人愁闷死啊。
不晓得是哪个社员第一个发现了青一叶,那是青一叶到从公社回家,她回来只要走小路就一定会翻过对面山坡玉皇观旁边的那道山坳。山坳的路曲曲弯弯,青一叶一个人背着个什么布包包一跳一跳地逶迤而来,穿着一般,最打眼的是她头上那防晒的红头巾,远远望过去就如同在一片绿色海洋里沉沉浮浮的舟楫上的红飘带。在这寂寞的山野里,有了这样的景致就平添了几分妩媚。包谷林里噼噼啪啪的声响渐渐稀落,最后变得寂静无声,似乎大家的呼吸都停止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生产队长才回过神来,吆喝着叫大家继续干活,包谷林里这才又恢复了开始的喧嚷。
断断续续的,知青们才从社员口中了解到,在乡村里像青一叶这样年龄的姑娘是早就应该嫁人了,至少也是相中了人家的。可能是青家的家庭成分不好,连上门提亲的都比较冷清。父母干着急但不管用,男女青年都是靠介绍人在中间穿针引线。按青一叶的个人条件是没说的,但摊上这么个家庭,那就不好说了。好一点的怕受她家庭成分影响,差一点的青一叶又死活看不上,就这样上不去也下不来,看着就让旁边的人着急。反倒是青一叶风轻云淡,起码她从表面上看起来是风轻云淡。父母问得急了,她就一句话,我还小啊。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打小青一叶就比别家的女孩更内敛,出门在外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笑不露齿。村里大事小情,一堆人窝在一起闹麻了,她也独自安静地站在一边,有时也遇到胆大的年轻人敢拿她开涮,她既不回嘴也不气恼,只是用眼睛狠狠地瞪着你。
罗常伟结婚后,老婆就敲打过他,说,你在农村当知青那么多年,有没有一个相好的“小芳”啊?他总是赌咒发誓地说没有。但私下里,他也想过,他和青一叶那段期期艾艾的温存算不算就是恋爱呢,如果算,那他就冤死了,因为他们最多就是摸了摸手,连相互间的口头承诺都不曾有过。但要是不算,好像也不完全是这样,那几年他们还是在心理上很依赖对方。记得上个世纪的80年代末还是90年代初,一首叫《小芳》的歌曲风靡全国,在后知青时代引发的轰动让很多过来人浮想联翩,大家都以为知青的生活特别浪漫,但罗常伟他们几个知青却觉得,这歌写得有些太过了,明显有炒作嫌疑。老实说都是懵懂少年,都处于那个年代,年龄也差不多,对“女朋友”的怀想是有的,但心底里却时常有另一个声音在更高声地警告着自己,所以他们村里几个知青都没有在农村谈过恋爱,更不要说像歌里唱的那样石破天惊。回城后他们几个知青也曾经坐在一起回味过,大家说白了,当时他们也不是不想恋爱而是不敢恋爱。为什么不敢呢,因为政策比钢铁还硬,谁要是恋爱结婚了,那几乎就只能一辈子当农民了,谁敢拿起鸡蛋碰石头。
罗常伟当然不是神仙,凡夫俗子一个。自从看到青一叶第一眼后到青家的次数就陡然增多了,青一叶高中毕业回乡,罗常伟显得比其他几个知青要兴奋得多,这也是不争的事实。青一叶倒不怎么反感他,见到他还会浅浅地一笑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罗常伟每次去青家,表面看上去都有足够正当的理由,吃多了要去喝助消化的药,打听到一个啥单方要去找青家确认有没有效果,有一次他在家里实在找不到下饭的菜了,就去青家讨泡菜吃。每次都是规规矩矩去,规规矩矩回,一来二去地罗常伟觉得一段时间不去,就觉得生活里像缺点盐少点油的没有多少滋味。
一次罗常伟去青家时亲眼看到了炙烤打渔雀研成药沫的过程,又漫长又细致,全然没有想象中的诗意与随性,罗常伟后来想起那血乎乎的过程都还心有余悸。随着和青大山一家人的熟悉,他们一家经常留他吃饭,尤其是知道罗常伟喜欢吃豆花,他们家每次推豆花都忘不了“顺便”叫上他,罗常伟回城多年以后还经常回味当年那新鲜黄豆推的豆花。遇到罗常伟回重庆探家,他也会带些杂糖或者固体酱油、固体豆瓣给他们,如果非要说罗常伟有心和青一叶谈恋爱,那最有代表的信物就是罗常伟曾经送过一个塑料的发夹给她,发夹是罗常伟在解放碑三八商店里买的,发夹形状像展翅欲飞的蝴蝶,蝴蝶上点缀了几颗亮晶晶的星星,具体的价格记不清了,应该不会超过一块钱。
文革破四旧,青大山就很少用偏方治哮喘病了。一是当年麻雀都被定性为四害,鸟雀在人们的捕捉和打杀下越来越少,打渔雀就更少了;二是他怕给别人留下搞封建迷信的口实。那次也是遇巧了,公社书记的母亲是个老吼包儿,几十年了西药中药吃了数不清,书记也是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中,听说了这个偏方,而且有这个偏方的人恰好就在自己的麾下,那自然是要想方设法来满足母亲的愿望,所以他出面就找到了青大山。公社书记如同土皇帝,他发了话的事情,没得哪个敢说三道四,这才让罗常伟开了眼。
现在听到岳父说要他仔细讲讲炙烤过程,这对于罗常伟来说无异于又是一次心灵的折磨,他还真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仔细”下去。岳父的事情又不能不办,沉吟片刻,罗常伟只能实话实说:爸爸,是这样哈。我当年看青家老人炙烤打渔雀,也是忙匆匆的,只是听他说过,这味药在捕杀打整冲洗还有炙烤过程中都是不能沾任何铁制的东西,一沾到铁或者是金属,这个药效就不灵了,其他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哦,是这样啊,那你说的这个偏方弄起来还蛮费事的。
当然费事哟,不是说酒好不怕巷子深吗,那药好还不得几经折腾啊,要不是妈的这个老毛病,常伟才不会巴巴地告诉你这个偏方呢。邢玉芬说完对罗常伟挤挤眼,意思是叫他积极一点。
那以前咋没有听人说过呢,而且常伟回城都这么多年了,也没有听他提起过。岳父还是有些疑问。
爸,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哪个不晓得你这一辈子都不相信中医中药嘛,就是有三朋四友听说了啥偏方,肯定也不得在你这里提,免得你心里不舒服。这不是看到妈的病越拖越严重,西医的药又不能断根,你女婿常伟才专门拿出来孝敬你的。
罗常伟看着这父女两个的一唱一和,就像是在说相声一样,他插不上嘴,最好也不插嘴。一边吃着岳母递过来的美国红提,一边继续着自己的心思。老婆是真会说话,三言两语就打消了老岳父的顾虑,看来明天的农村之行是免不了的。要是按照家人的意思就不是明天了,马上就应该动身,只是罗常伟一再强调,自己也有这么多年没有回乡下去看看了,这次回去总不能空起手去,到了把药拿起就走,咋的也得买点东西准备准备吧,大家这才答应他明天一早就赶过去。嘱咐他要是来得及的话,最好当天晚上就赶回来。邢玉芬最后还语重心长地交代,这次妈的病要是好了,你就是立了头功一件,刚才电话里我都和三娃子交代好了,钱不是问题,一定要叫他外公亲自操刀炙烤。他告诉我,他外公说,这个要等拿药的人确定了时间才能炙烤,不然效果也会打折扣的。
七
青大山说的是大实话,而罗常伟心里却在叫苦,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青大山一家人有没有记恨他呢,算起来青大山也是满八十的人了,他现在还能够给人抓药治病吗,青一叶的情况又是如何呢?
罗常伟有一点没有给家里人说实话,就是这个打渔雀炙烤的过程,繁琐复杂细致甚至还有些血淋淋,他都不敢说出口;还有一点是他和青一叶丝丝缕缕的关系,他家里人也一点不知情。现在看老岳父已经是把功课都做到这般地步了,所谓箭在弦上,你这会儿再说那些七七八八,那就是他这个做女婿的真不懂事了,所以罗常伟唯一能做到就是服从和在两位老人面前尽量含糊其辞。
打渔雀个头很小,几乎一只手就能够握住全身。记得那次为公社书记母亲治病,青大山也是费尽了心机,先在小河沟的僻静处张网以待,一周多时间才捕捉到一只打渔雀。找一支竹筷子在石头上打磨成锋利的竹尖。罗常伟看到了还问过,你咋不拿刀把筷子先削尖呢,青大山神秘地告诉他,这个药的制作过程绝对不能沾铁和金属,不然就将前功尽弃。单是把筷子头磨尖就花费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然后在屋外院墙边用石块搭个灶台,灶台上横搁着一块陈年瓦片,青大山说年辰越老的瓷器炙烤起来效果越好,现在没有那种瓦盘了,只能选陈年老屋房顶上的瓦片来代替。把打渔雀从竹编的鸟笼里捉出,用筷子尖头刺入它的喉咙,雀血要滴在炙烤的瓦片上。放血后在一个粗瓷瓦砵里像打整鸡鸭一样拔毛,再用竹片剖洗干净,放在石板上沥干水分。少顷,灶台用杠碳微火细细温热,再把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沥干了水分的打渔雀搁置在下面用杠碳火烘焙着的瓦片上,然后去掉所有明火,只留炭火中些微的星星点点的热量,来来回回仔仔细细炙烤四五个小时,待炙烤成微微发出金黄的色泽时,用木棒捶,轻轻擂成粉末状,这样药就算制成了。青大山用火纸将其分成几份包好,病人服用时温开水送下即可。
这个偏方的疗效如何,罗常伟是真不知情的。但他间接听说公社书记的母亲吃了以后,感觉大好,孝顺的书记便顺势而为,又找青大山炙烤过几次。后来的确切消息是,书记母亲的吼包儿病居然就断根了,而这个时候知青渐渐开始回城,罗常伟也有了风吹草动的意思。公社书记母亲上门来感谢救命恩人时,一眼就看中了青一叶,硬是自作主张地吹吹打打把青一叶给小儿子娶到家里当了媳妇。
那段时间,罗常伟他们几个知青都因为各自的原因先后回城了,罗常伟是第一个回城的,回城前一天晚上,他去青家告别,巧遇结婚后回门的青一叶。他笑话她,现在当了高干子弟的媳妇,也不回来看望一下。她没有多话,还是笑笑,但罗常伟分明觉得那笑里有一种他琢磨不透的东西。告别完后,罗常伟该出门了,青一叶说送送他,罗常伟也想和她多呆一会儿,喜滋滋地和她一道出门。他此时能够感觉到她有话要说,但他是真不知道该咋去面对。出了家门,还没有走过那根田坎,就遇到了青一叶的丈夫匆匆赶来了,他是准备来接她回家去的。
三人对六面,大家都很意外,也很不自在,罗常伟不做声,只拿眼睛望着他。渐渐地“书记弟弟”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他猛地冲过来剜了罗常伟一眼,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然后拉起青一叶的手就走。在暮色四合的乡村路上,青一叶开始还挣扎过,但是不久,就更多地是顺从了,感觉青一叶转身时回望了罗常伟一眼,这个情景罗常伟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忘不掉。
回城后,先是安顿工作,再是成家立业,结婚生子,随后又是读双补班,读电大,最后还当上了厂里的工会主席。谁知道好好的国有企业说倒闭就倒闭了,他又要迫于生计忙着随行就市地找工作,那十多年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对自己当知青的那些事情忘记是很难的,但他没有勇气再次回到杨家湾。因为他无颜去面对那个情深意重的少年红颜青一叶。他回城后不久,就听到比自己后回城的几个知青讲述起杨家湾的情况,尤其是听到青一叶在和“书记弟弟”闹过几次后,忍无可忍离婚回到了杨家湾她父母的家中时,内心还是动了那么一下,后来就渐渐地淡漠了。几年前,罗常伟还在一个机关打工,有个小伙子不知怎么就找到了他,小伙子自己介绍说是青一叶的儿子,大家都叫他三娃子。他找他也没有啥具体的事情,就是代母亲向他问一声好,他说他在城里某个汽摩配件厂打工,累是累,不过还过得去。罗常伟也貌似漫不经心地问起青一叶的情况,三娃子只是苦笑道,不太好。就不再多话了。罗常伟留他吃饭,他说在厂里是做计件忙得很,留下了他家里的电话,叫罗常伟有空可以打打电话。
现在的年轻人一定特不了解他们那一代的情感,真是说得真轻巧吃根灯草,还叫打电话,打通电话了说什么呢。几十年都过去了,谁也不知道谁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哪个吃饱了撑的没事还非要去捅这个马蜂窝呢。罗常伟最初听到青一叶离婚的消息时,是非常地痛心疾首的,当时他一直都觉得是自己害了她,但后来静下心来细细一想,觉得也不是这么一回事,真要说是自己害了她,好像也没根没据,毕竟他对她没有伤害也没有承诺,但真是要他回过头去找个农村姑娘于情于理都不现实。久而久之,这个念头就只能像一块巨石压在罗常伟心底,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当然不会贸然拨通这个电话的。要不是这次突如其来的“偏方”事件,罗常伟几乎都淡忘了那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了,如果说那是一道伤疤,也早已经结痂多年了。强势的老婆逼良为娼,上来一把就撕扯开他内心的伤痂,露出了里面鲜血淋漓的新肉,不但逼他打了那尴尬的电话,而且还即将要“面对面”了。
八
打渔雀,这该死的折磨人的打渔雀,你到底是我前身的影子,还是我来世的归宿呢?罗常伟这段时间都被打渔雀弄得有些神经质了,这不是以前的罗常伟,以前就是打死他,他也绝然想不到会有一天对这种鸟如此纠结。
事已至此,那就硬着头皮去呗,除此还有别的办法吗?吃过饭到儿子那里去拿到车钥匙,先去加满油为明天做好准备,然后再去超市买点礼品。这中间,他还给三娃子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是确定明天行程的。从前前后后的几次电话里,他大概知道了青大山一家人的情况。青一叶怀孕后,“书记弟弟”很怀疑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常常借题发挥,而每次说到孩子时,“书记弟弟”都要把青一叶那晚上送罗常伟的事情翻出来,任咋解释,他都不相信,说,我看到的你们都好成那样,要是我没有看到的时候,还不知道你们会做些什么呢。后来书记垮台了,“书记弟弟”经常借酒消愁,还有几次开始动手了。青一叶想,过不到一起,那就只能离婚,她离婚后带着满月不久的女儿回了娘家。
杨家湾虽然山清水秀,但还是贫穷,人一穷就会锱铢必较。开始包产到户了,回到娘家的青一叶因为是嫁出去女泼出去的水,要想她和女儿都分到田土那是难上加难。也是青家平时的人缘好,大家还是不忍心把事情做绝,青一叶两娘母就只能分到一个人的责任地。这还算明面上的,最让青一叶难受的是大伙看女儿的眼神,总像是在探寻什么,要么话里话外就有了些内容。啧啧,这小姑娘,不像做农活的样子;或者骂“书记弟弟”真他妈是个王八蛋,这么好的媳妇都敢不要?还有一些年纪大一点的老婆婆就劝青一叶,这劝里面也包含了不少的内容:一叶呀,你回到娘家就好了,大不了以后找个远一点的人家,日子慢慢就过下去了。好像她青一叶真就做下了什么丑事坏事见不得人的事一样。那段时间里,青一叶随时都能够感觉到生活在别人的视线里,仿佛别人随便说一件什么事情都与她相关,她都要去联想到自己,她真不明白到底做错了什么?有一次,她觉得人言可畏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找好了绳索搭在房梁上,在她正要把头伸进绳套里时,不到两岁的女儿醒了。醒了的女儿不闹也不哭,只是那么大眼睁睁地望着她,看了半晌女儿才叫她:妈妈,我饿了。说完转了转那黑黑的眼珠。女儿一句话就让青一叶这么久经历的不愉快轰然破碎,顿时嚎啕大哭。她觉得,自己怎么也不能死,要是死了谁来管这么可爱的女儿呢,现在女儿已经没有了父亲,难道还要她失去妈妈吗?再说,如果死了那更是证明了别人心中的猜想,不行,我要活下去。为了女儿更是为了自己的清白,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女儿离婚回到娘家,这在当时的农村,那还真不算一件光彩的事情。最为难的是母亲了,她总觉要比别人低一头,好在包产到户后,各家做各家的活路,很少往一块凑,耳根也清净多了。父母最担心的还是女儿,青一叶才二十多岁就离婚了,总不能就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吧。他们私下也问过女儿和罗常伟的情况,说起来这事,还真怨不上人家,一个城市青年孤身一人来到这穷乡僻壤,不过就是两个小年轻在一起说说话,连卿卿我我都算不上,但他们不能够理解的是,罗常伟回城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看望过,这让他们很意外。不过当时青一叶已经出嫁,罗常伟也应该成家了。青一叶再次嫁人,丈夫就住在杨家湾,结过婚,死了老婆,而且还带来了一个儿子,这样才算是多少为青家挽回一下脸面。后来的日子就舒心多了,不料母亲却大病一场,最后也没有挺过死神的招唤,青一叶生三娃子的时候她溘然长逝。丈夫到底还是嫌弃青一叶那段不清不楚的历史,与她分道扬镳了,这几年他带着大儿子一直漂泊在城市里打工。女儿说是出去打工,一去就没有了消息。只有青一叶还在杨家湾与青大山一起守护这里的绿水青山,陪伴他们的还有在配件厂打工时被冲床削去了三根指头的小儿子“三娃子”。
罗常伟开车走的是高速路,这些年他尽管没有再回过农村,但到Y县的这条高速路那是经常走的,几年前,还在茶山竹海避了半个月的暑热。站在高山上罗常伟曾经不住地往杨家湾那个方向眺望,但他却始终没有勇气走回村里去,过去的年头越久,他的心情就越纠结,也越怕再次回到那个曾经让他辛苦劳作了好几年的小山村。他问自己,是怕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下了高速走村镇公路,路面不宽但还都是水泥的,最难走的还是到村里的小路,那路是为煤矿的大卡车修的,罗常伟有再充分的心理准备也还是觉得有些意外。终于到了当年生产队的地界,山河依旧。最大的变化是茅草房顶变成了砖墙瓦房,有的人家还建起了二层或者三层小楼房。土里的活没有多少人干了,但每个院子还是人声鼎沸,老人和孩子倒是不少,而年轻人则鲜见。
罗常伟直接按三娃子在电话里交代的路线开到青一叶家院子旁。青大山站在门口,本来就身材瘦弱的他更加显得矮小了,最明显的是他多年前就有些佝偻的背好像是更加地佝偻了,看人时几乎要费力地仰望。他手里握着那一支尖利的竹筷,罗常伟一看就想到个有些血腥的场面。
青一叶并没有罗常伟想象的那么激动,她只是不断地用围腰擦着宰猪草的手,一边说着屋里坐屋里坐,一边忙不迭地去搬板凳。罗常伟看见青一叶头发梳理得特别光亮,而发间还不经意地别着那个已经黯然无光却依然想展翅欲飞的塑料发夹。这个发现猛地让罗常伟心里发紧。他心里禁不住感慨:老了,我们大家都老了。青一叶马上笑意浅浅地接过话头:都快40年了,要是再不老的话,那还不成妖怪了。罗常伟递上妻子封好的一个1000元红包。青一叶脸色有些挂不住。他赶紧补充说,这是我老婆一家人的心意,你们不收怕我是交不到差的,她这才怏怏地收下。
三娃子兴冲冲地进屋去提出竹鸟笼,让罗常伟欣赏他的劳动成果。青一叶在招呼着他的同时,让三娃子去买包烟回家,墙角边上临时用砖头垒起来了一个炙烤灶台。三娃子和前几年见的时候变化不大,罗常伟问他,啥时候回农村了,为啥回家前也不来找我?他更加腼腆了,罗常伟看到他残疾的左手特别不忍。
那鸟的个头有点大,但是罗常伟也说不出有什么异样。青大山接过鸟笼一看,脸上都变了:三娃子,你这是打渔雀吗?个头儿咋这么大呀?三娃子回答,是啊,你看这羽毛,这头部,还有这脚。那你这只打渔雀嘴上那长而尖的嘴夹咋没有了呢?咦,还真是的,外公你不说,我咋还没有注意到呢,我看看。三娃子提起鸟笼仔细看了又看,感觉好像还是拿不准,他先望望罗常伟,罗常伟也无话可说。
这就怪了,我们逮它的时候,明明看到的就是打渔雀啊。说着,他便毛手毛脚地去打开鸟笼,想把鸟儿捉出来细看,那看上去蔫了吧叽还不知道是啥名字的鸟,见鸟笼门开,狠命啄了一下三娃子的手直飞向天,一会儿扑腾,一会儿回旋,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不久就消失在山峦上那树梢的深处。
责任编辑 高颖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