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聪
说说吧,总有些事情值得怀念吧。我说。
老嘎瓦默默地吸烟,微眯眼睛望着门外的亮光。
经历过的事情哪能轻易就忘记了,难道把那些事情当成秘密带到棺材里?总得给后人们留点念想吧。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寻找打开他心结的钥匙。
我对面是一位神情冷漠的老人,头发雪白很难找到一丝杂色,眼睛浑浊茫然,眼神里看不出悲喜,也看不到忧烦,我能读到的东西只有一样:冷漠。不过,这不是我看到的全部。他的面貌极为丑陋,左边脸严重变形,颧骨薄得似乎只有一层皮,脸颊上却突兀地长着个恶心的肉瘤,就好像被谁削去了半边脸,然后在脸颊上缝了一颗皴皱的核桃。如果不明就里地遇到这个模样的人,没准儿我会被吓跑的。我注视着这样的一张脸足足看了一个多钟头,依旧感觉特别的压抑。但是,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他绝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见到他是个偶然。
每次下乡不过是走走过场,按照人家安排的路线走一遍,送点慰问品说几句安慰鼓励的话完事。这一回,贼精的宝山察觉了我好打听的习惯,故作神秘地说扎干呼都格嘎查还有一个土匪,他的过去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还坐过两次牢。这句话很有效果,沙窝窝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人物,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催他一起来了。可我没想到居然是个闷葫芦,这么面对面地坐了一个来钟头,竟然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老嘎瓦你听我说,民政局的同志专门来看你来了,就把你过去的事情说说吧,往后民政上也好经常照顾你啊。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我注意到他斜着眼睛瞄了宝山一眼,仍然没有说话。
屋里烟雾缭绕,都看不清彼此的模样了,三个烟鬼就这么压抑着消灭了两包烟,丢了一地的烟头。
宝山耐不住了,我说老嘎瓦,你咋就不明白个事呢,人家专门来看你,又是送钱又是送吃喝,不就想了解一下你过去的事情问问现在的困难吗,有啥不能说的,都七老八十了,现在的政策谁还能把你再咋样,还有啥怕的?说清楚了日后对你只有好处。
老嘎瓦斜眼朝他看一阵,耷拉着眼皮吸几口烟,把烟头在炕沿上揉灭了丢在地上,似乎是哼了一声,慢腾腾地下炕出门,就好像我们两个压根就不存在。
算球了,我们走吧,这个老顽固,见了谁都这副球不理神仙的样子,我当嘎查主任五六年了,年年至少来两趟,加起来也没有听他说过十句话。今天要不是你一定要来,说个球我再也不上他的门。狗日的,就让他一个人自在去,死了也没人知道。宝山忿然说。
你要真这么想就不会给我说他的事情了。
问题是这个老家伙不领你的情,好心没好报。
要不你先回去忙你的去,明天早晨再来接我。
你不是开玩笑吧,你想在这里过夜?不行不行!宝山一个劲儿地摇头。
有啥行不行的,我又不是没下过乡没在人家住过。他肚子里有话,我得想办法一点一点地掏出来。
那行,我陪你住一宿。
不了,你在只怕他还是啥也不肯说。
宝山看看门外,压低了声音说,他可是个土匪!
那是过去,现在就是一个老头子,一把老骨头。
你可要想清楚了。
有啥想不清楚的,你就放心吧。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太阳仿佛一枚晶莹的蛋黄灿烂地悬在西边的沙岗上,给沙漠铺了一层金,洁净灿烂,没有丝毫杂质,给人一种圣洁的感觉,仿佛到了西天佛国。我是在沙漠里长大的,按说这样的景色于我来说并无新鲜,可我还是迷恋这种静怡的气氛,安静,平和,神圣。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想,如果草场还在的话,就去沙漠里安静地养老,在广袤的天地之间,和日月星辰为伴,和大漠生灵结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什么都可以不想,把所有的烦恼全都抛开,这才是理想的生活。再想想这也不太现实,当初削尖脑袋朝城市里钻,现在回来我还能守得住那份寂寞吗?
羊圈在屋子南边,也就四五十步的距离。老嘎瓦抱一捆干草蹒跚着朝那边走去,几只羊羔顽皮地和他捣乱,抬起前蹄伸长脖子抢食他怀里的干草,差点把他扑倒。夕阳将他和羊羔以及那个不大的羊圈映照得金灿灿的,像一幅重彩的风景画,和谐,安逸。不由想起了童年时代,那时候我的父母就是这样的生活,不同的是他们身后和羊羔们一起捣蛋的还有一个我,父亲母亲偶一回头,眼里盛满了怜爱。整整一个下午,老嘎瓦不曾和我说过一句话,这时候却有了声音,似乎是在和羊们唠叨什么。这个老人像极了我的父亲。不由地将他与父亲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老嘎瓦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动手做饭,进屋稍微愣了一下,在墙洞里摸出一支蜡烛点着支在炕桌上,然后盘腿坐在炕沿上默不做声地抽烟,好像我给他做饭是理所应当的事。
人老了,饭量也小,他只吃了一碗面条。不过我能看得出来,老人家吃得舒坦,烛光里脑门上渗出津津汗珠,脸上那颗核桃般的肉瘤也泛着光泽。
老嘎瓦又点了一支烟,把自己埋在浓浓的烟雾里。烟是男人寂寞的伙伴,学生时代我便沾染了吸烟的恶习,但并不贪婪,仅仅是为了应酬或让自己的思绪沉静下来。像老嘎瓦这般吸烟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嘴上几乎一刻不闲地叼着纸烟,似乎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伙伴。我的理解,烟瘾越大,内心的寂寞就越多。那么,对面的这位老人半个多世纪来独自咀嚼着孤独的岁月,在他身上该隐藏了多少寂寞的故事呢。
真的不想说点什么吗?
老嘎瓦没有应声。
有些事情说出来心里也就释然了。
老嘎瓦依旧那么老僧入定般地坐着不吭声,甚至眼皮也没撩一下。
就这么沉闷地面对面坐了老半天,蜡烛似乎不堪沉闷的压力矮了大半截。居然也抽掉了四五根烟,嘴里苦得发麻。我不时抬眼看看他,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耷拉着眼皮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似乎到了忘我的境界。这个老头别是个哑巴吧,抑或他早已关闭了心门,完全地封闭了自我。困意一个劲儿地袭来,我靠在墙上打个哈欠,我想放弃了。
烛光突然爆个灯花,然后忽明忽暗地跳跃,东墙上老嘎瓦的影子摇曳着飘动,屋里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起来。
猛地打个激灵,我睁大眼睛坐直身子。
老嘎瓦在炕桌下摸出个红柳签,拨了拨灯芯,屋里立刻光亮了。
我长长地出口气。
老嘎瓦下炕从碗柜里掏出两个茶碗放在炕桌上,然后取来两瓶苁阳酒。酒,是我下午带来的礼当。
立马来了精神,有戏。
对着干了一碗酒,老嘎瓦突然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啊嗬——,好似久久压抑的精神得到了释放,又似久病的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给空的茶碗里倒上酒,就当我是你的小辈吧。
老嘎瓦端起酒呷了一口,望着碗里透明的液体,缓缓地说,唉,都过了好多年了。
太阳才有三个卧杆高,天气就已经热得不行,少年走出汗了,把水鳖子丢在地上,解开衣襟上的花骨朵布纽扣,肩膀摇一摇,衣裳就滑到腰际,露出光溜溜的胸膛脊梁。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有了男子汉的体魄,搭眼罩朝远处瞭望便显出胳膊上的一疙瘩腱子肉,阳光烤晒风沙磨砺的缘故,栗色的肌肤显出牧家男儿质朴的阳刚。沙漠泛绿的时节,已经能够感觉到脚底下沙子的热量了,少年还穿着阿布留下的那件棉袍。才过了一个秋冬,少年的身体像淋了雨的沙蒿,悄没声息地拔高了一节,身子骨也宽了许多,去年还能凑合穿的单衣已经裹不住他蓬勃的身体了。赤脚在沙子上疾走如风,柔滑的沙子和才出芽的草棵磨砂着脚板,一种难以名状的舒适,尽管早上起来肚子里空荡荡的,腿上却有使不完的劲,攒足了劲一口气大步流星地走上了沙梁。
少年人贪睡,早上起来没见着羊群,屋旁的扎干圈里惊起一群麻雀,不过是一个起身,落在圈墙上望着他叽叽喳喳地吵吵,似乎是不满意他惊扰了它们在羊粪堆里刨食。三几十个羊的小群,是他全部的财产,少年却不着急,知道羊们自顾去撵青了。进圈里把羊们跪卧的坑儿一个个扒拉平整,把蹭挂在圈墙上的一丝丝羊毛羊绒揪下来抟在手里回去。屋是土坯屋,和周围环境一个颜色,若非跟前有个扎干圈,很难发现这里还有户人家。墙已经开裂了,雨水冲刷墙面露出一块块残缺的土坯,少年把手里的羊毛团塞进土坯缝隙里。屋里徒有四壁,墙皮乌黑,屋顶低矮,那几根扎干檩条椽子被烟熏得能渗出油来。从那个破旧的几乎和檩条椽子一样黑的碗柜里掏出一块锅盔揣在怀里,然后把门后那个光亮的黄铜水鳖子背在身上,关了门,顺着羊群踪迹撵过去。锅盔是昨晚吃剩的,也是他屋里仅有的一点粮食,如果今天再见不到商队的话,那就得饿肚子了。
站在沙梁上瞭望,羊群是朝北去了,那边的地势低一些,高高的沙梁和远处的巴彦乌拉山遮挡了倒春的寒风,春天来得早一些,远远地呈现一片淡淡的盎然的风景,像是给沙窝窝铺上了一件湿润的织毯,温暖而且充满了希望。羊群去那边是有道理的,那边撵青不仅能吃饱满肚子的嫩草,而且还有甜水。自家水井有两年没有清淤了,水浅的打不满一兜子,并且咸苦,不仅人不能喝,牲口也不爱喝。不是不想拾掇,井底清淤不是一个人能干得了的事。少年原本每隔几天就去那个深井上背一次水,顺便赶了羊群饮水,如今天气渐热,羊群不等他起来吆喝,早早地就奔着那边去了。那口深井还是阿布在的时候联络沙子里的牧人们挖的扎干井,本来阿布想通场去那边,后来觉得那口井是在商旅往来的驼道旁,住了也不安生,最终没有通场,倒方便了过路的商旅牧人,常常在那里过夜。时间长了,那里就很有名了,不管沙漠里的牧人还是来往的商旅,没有人不知道扎干呼都格的,牧人们算准了祥泰隆商队的脚程,往往扎了帐篷守候,等商队到了,那里就形成了一个集市,牧民用畜产品换取日常生活所需。这也是阿布当年没有预料到的事。这样的日子是少年最为期盼的。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大牲口的商队,浩浩荡荡,驮来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吸引着少年的眼睛。再就是方圆数百里的牧民们倾巢而来,彼此招呼寒暄,娃娃们在人群中、牲口肚子底下窜来窜去地捉迷藏,寂寞得长了茧子的心让和煦的风吹柔软了。少年喜欢这样的热闹。少年盘算着商队就这两天该来了,除了那个小小的羊群,他身无长物,打算用群里那只最大的羯羊换一口袋粮食,运气好的话,还能讨范二两茶叶,对了,如果再能要半斤砂糖就更好啦。很久没有吃过糖了,少年人总是对甜食充满了期待。
近了,过了前头的那一片沙疙瘩就到了。远远地听到了一声马的嘶鸣。莫非祥泰隆的商队早到了?少年疑惑地爬上跟前最高的白茨疙瘩,搭了眼罩朝那边眺望。果然,那边瞭见几匹马,似乎还有人的话语声传来。少年高兴了,掏出怀里的半拉锅盔叼在嘴里。麦香刺激肠胃,也不省得擦掉嘴角的口水,几口就把硬撅撅的锅盔填进肚里。这本来是他计划中一天的口粮,甚至做了饿两天肚子的准备。这下好了,商队来了,一个冬天的精打细算终于熬到头了。少年把水鳖子上的宽肚带绳子勒在额头,驮着水鳖子迈开大步朝前走去。他想象着即将到来的热闹,散住在沙窝里的牧民们都会来井上换东西,东边的小巴特和西边的乃花儿姐姐都会来的,该是多么快乐啊。说不定图布欣阿布还会像去年秋天那样给他灌两口烧酒呢。少年忘不掉头一次喝烧酒的感觉。烧酒是啥滋味,就像是锋利的刀子捅进了嗓门眼,火辣辣地疼,呛得他差点流眼泪,惹得图布欣阿布和乃花儿姐姐差点笑岔了气,笑过了,才感觉肚里暖烘烘的像穿了件二毛皮的小夹袄。想着,走着,脚步轻快了许多,少年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走过最后一个沙疙瘩,一片泛着青色的沙滩展拓拓憨实实地撞进眼睛里,井边的景色一览无余。三五匹马拴在扎干桩上,井架上卧杆低垂,显然是谁刚刚打了水,咋就忘了把水兜子提起来。他的羊群远远地聚在一边望着他,奇怪的是羊们没像往日那样围着水槽。一旁的牲口粪堆跟前,一缕淡淡的青烟飘飘摇摇地升上蓝天,却不见一个人影。少年有些失望,商队咋就没来?
少年的耳朵很灵敏,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扭头去看,惊吓得叫喊起来,慌张地跳了几步抱住脑袋,头上勒着的水鳖子掉在沙地上,一声沉闷地响。少年惊惧地睁大了眼睛,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枪的后面,是几个陌生的面孔。少年吓得说不出话来。
收起枪,领头的丢个眼色朝刚刚熄灭的火堆走去,其中一个胖子在少年身上摸索半天,把他腰上的刀子抄去了,踹他一脚,妈的,穷的就剩个皮了。少年乖乖地跟着走过去。
少年看清了,一共四个人,除了那个胖子外,领头的是个瘦子,脸冷得像锅底,还有一个走路有点跛,是个瘸子,最后一个则是个独眼龙,剩下的一只眼睛就好似沙窝里斜视的三尖头蝮蛇,说不出的邪恶,看着很不舒服。他们衣衫褴褛,腰里勒着皮带,身上全都带枪。瘸子在冒烟的灰烬里拨拉几下,丢上柴禾煨着,不一会儿便蹿出了火苗。独眼龙去水槽里提了一只烤得半生不熟的羊出来。少年看见了丢在水槽里的羊皮和内脏,眼睛直了。少年认得被杀掉的正是他群里那只大羯羊。
我的羊,少年朝独眼龙扑过去。没等走近,胖子一把抓住他蓬乱的头发,兜头扇了几个嘴巴子。少年捂着脸原地转了几个圈儿。
少年终于明白,这帮人不是善茬,躺在地上恨恨地盯着他们看。
羊又被架在火上烤,泛着光的油珠子滴在炭火上嗞啦嗞啦地响,诱人的肉香弥漫开来,少年看看烤得冒油的肥肉,再望望水槽里的羊皮,心疼得要死,眼泪蛋子不争气地滚落地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嚎丧啊,你妈死了咋地。胖子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光溜溜的脊背上挨这么一下,痛到骨髓里,哎呦一声把哭声吸到肚里,眼泪蛋子也咽进肚里。
哈哈,小娃子还挺听话,胖子邪笑着又是一鞭子。少年身体颤栗几下,蜷缩着身子,瞪着眼睛看他。
胖子眉眼倒立,咋地,还不服气,再看老子把你眼珠子抠出来。骂着,又是一鞭子,脊梁上立马起了一道血痕。骨子里的硬气儿膨胀起来,少年把个身子挺得直溜溜地瞪着他。胖子抡圆了鞭子再一次抽下来,瘦子突然说行了,省点力气吧。鞭子还是抽在胸膛上,少年的眼睛瞪得溜圆。
羊肉还没烤熟,几个人迫不及待地拔出刀子大快朵颐,烫得龇牙咧嘴,少年甚至听到了滚烫的油滴在他们嘴里嗞嗞的声音。先头吃下的一块锅盔像是丢在了井里头,肚子里从没有像现在这么空落,嘴里开始润滑起来,喉咙里的馋虫儿一个劲儿地朝外爬,不禁吞咽了一下。瘦子卸下几根羊肋巴伸向他。少年看着肉块,使劲地吞咽,很想伸手接过来美美地饱餐一顿,已经忘记上一次放开肚皮吃肉是啥时候的事情了。想到这是自己的羊,本来能换他两个月的口粮的,却叫这帮坏人给杀了,看着这些人凶巴巴的样子,少年压抑着自己的食欲。可怜的大羯羊,少年心疼得能拧成个麻花,倔强地头扭向一边。瘦子冷冷地看着他,把肉丢在跟前的沙地上。
胖子拾起沙子上的肉块硬往少年嘴里塞。少年鼓着腮帮子,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好像八辈子没吃过东西,四个人吃掉了半只羊。
瘦子把一条完整的羊腿装进自己马背上的皮囊里,吩咐胖子,给他一匹马,让他带路。
少年识牲口,看一眼就知道这些马都是少有的好马,身高腿细,肯定不是沙窝里的种,心里奇怪,他们像是算好了的,四个人五匹马,难道说多出来的一匹就是给他骑的,咋就这么巧?这伙人是干啥的?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是好人。
还让老子伺候你,上马,带我们去跟前的人家,胖子说。
少年脑子没有转过弯来,茫然望着他。
耳朵聋啦,带我们去最近的人家。胖子的鞭子空中挽了个花儿,啪的一声响。
这个井跟前没有人家,少年说。
妈的,不听话的生羔子,鞭梢子在少年背上再添一道血印。少年躲闪着绕着马转圈儿,我说的真话,跟前就是没有人家。胖子气急败坏地追着打,瘸子和独眼龙哈哈笑着看热闹。
少年闹得起劲,没提防骑在马上的瘦子居高临下一脚把他踢倒在地上,额头立时冒出血来。
绑在马上,瘦子说。
瘸子和独眼龙扑上来和胖子一起按倒他,少年使劲地挣扎。
瘦子突然空甩了一下马鞭,声音不大,但是大家都听到了,三个人马上噤声,利索地端起背后的马枪朝鞭指的方向搜寻。
蜡烛燃尽了,灯芯倒在一堆烛泪里一点一点地被吞没,点燃了那一坨炕桌面。炕桌上有不少烧黑的痕迹,印证无数个不眠之夜。老嘎瓦喝掉茶碗里的酒,转身朝墙洞里又掏出一支蜡烛点着,支在烧熔的烛泪上。
少年抖抖身上的沙子坐起来,被这紧张的气氛惊吓了,好奇地顺着他们的方向看。
远处的沙坡上,一群羊朝这边走过来,偶尔听到一声吆喝。显然,羊群后面有人跟着。羊群下了沙坡,一人一驴一点一点地从沙坡那边显露出来,看不清她的相貌,听她的吆喝声就知道是个女人。少年的心像给谁猛地攥住了,紧张到了极点。这个身影,这个声音,闭上眼睛也知道,来的就是他最想见到的乃花儿姐姐。胖子从马肚子底下站起来,少年觉察到了他们脸上的狞笑。突然,少年箭一般地朝前冲去,一边跑一边喊,姐姐快跑,乃花儿姐姐,快跑,跑——
瘦子的枪口瞄向了少年。瘸子反应极快,敏捷地跃上马背,急速地朝骑驴人驰去。就在乃花儿惊觉危险想要折返的时候,瘸子骑马挡在毛驴前头。
乃花儿骑驴在前,瘦子和胖子跟着毛驴,少年被捆着双手牵在马后面,另外两个跟在最后。少年懊恼地叹气,咋就这么巧,乃花儿姐姐偏偏这时候来了,谁知道这伙人到了屋里干啥事情。
和少年家一样的黄土坯房子,一样的扎干柴羊圈。其实沙窝里的牧人家大都是这个样子。太阳开始朝地上下火,低矮的黄土坯房子底下看不见一点阴影。图布欣阿布看到来人的模样打扮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皱着眉头把他们朝屋里让。
少年反绑着双手被推进屋,丁猛从雪一样的太阳底下走进屋里,仿佛走进了幽暗的黑夜里,闭着眼睛摇摇头才适应了。瘸子和独眼龙翻箱倒柜,瘦子躺在炕上养神,胖子一把将少年推到炕沿旮旯里,饶有兴趣地看着同伴折腾。本来也没什么家当,瘸子找到了几块银元,独眼龙则翻出来一身姑娘的新衣裳,笑嘻嘻地朝自己怀里揣。乃花儿本来和阿布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折腾,看到独眼龙翻出了自己的新衣裳,一把抢过来抱在怀里。到手的东西又被人抢回去,独眼龙狼一般地扑过来抢。图布欣拉女儿放手,乃花儿舍不得撒手,死命地和独眼龙抢夺,撕来抢去,乃花儿身上的单衣裳撕破了,露出雪白的皮肉。土匪们的眼睛里立刻冒出淫邪的光来。瘸子在她身后一把撕裂了她的衣裳,乃花儿惊叫一声放开怀里的新衣裳想夺路出来,瘸子和独眼龙一人拉她一只胳膊,少年感觉就是眨眼的工夫,乃花儿的上身就是赤裸的了。放开我姐姐,少年吼叫着扑过来,被胖子紧紧地勒住了脖子。图布欣拔出腰里的刀子朝瘸子攮去。叭的一声响,震得少年耳朵嗡嗡地响,眼前一道火光,他眼睁睁地看着图布欣阿布朝前栽倒在血泊里。阿布,少年和乃花儿大声叫喊。
枪是炕上躺着的瘦子打的。瘸子和独眼龙把扯掉衣裳一丝不挂的乃花儿按在炕上,瘦子翻身骑在她身上,乃花儿挣扎着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再懵懂的少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挣扎着怒吼,牲口,放开我姐姐。只是被胖子紧紧地勒着脖子,全身肌肉绷得紧紧的,光脚蹬破了炕上的芨芨草席子。少年的脸憋得通红,他看见瘦子在乃花儿身上剧烈地活动着,另外两个人攥着她的胳膊一边一个乳房上贪婪地啃咬。
乃花儿被轮奸了,浑身血汗,她不再挣扎,也不再哭喊,闭着眼睛淌着血泪。少年也安静了下来,他的神情由愤怒变得痴呆了。他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身体,看得如此真切,如此惨烈,白皙的肌肤上溅满了斑斑血迹,丰满的乳房上净是青紫的牙痕,还有平滑的肚皮,修长的双腿,以及身体中间的那团黑色。牧家少年对于性的启蒙早于别处的孩子,动物王国里经常上演这样的闹剧,几乎是从刚刚懂事开始,他们就熟悉了动物的性事和性器官。对于自己的同类,却是一个陌生的领域,怀春的少年只有望着无垠的沙漠幻想着飘渺的风中仙子。四个土匪戕害了他少年的玩伴,他的幻想的母性的身体。他愤怒着她的愤怒,他呼唤着她的呼唤,他痛苦着她的痛苦,他悲哀着她的悲哀。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凌辱,他目睹了整件事的每一个细节,痛苦的哭喊撞击着他愤怒的神经,绝望的呻吟激起了身体里原始的动能。然后,他安静了,和她一样地安静了,全身的血液涌上脑门,汗水湿透了腰间的棉袍。
瘸子注意到了少年的神情的变化,一把掀开他的棉袍,哈哈,还说是个才断奶的马驹子,原来也是个发情的儿马。几个土匪奸笑着架起少年骑在乃花儿身上。有些事情是不需要学习的,少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本能地运动着,眼泪挂在脸上,滴在乃花儿的肚子上。他使劲地运动着,把心底的愤怒、悲哀和痛苦全都发泄出去。恍惚间,他看到乃花儿睁开了眼睛,狠狠地盯着他,他看到她开口说了一句话。就在这个时候,身体猛地颤栗了,绷紧的身体突然松弛下来,趴在她身上。乃花儿闭上了眼睛。
少年醒了。胳膊压麻了,两只手几乎不能活动,他想翻个身活动一下双臂,才一动弹,脖子就叫谁勒住了,应该是一根缰绳。不用想都知道,是那个死胖子,睡觉也看着他。他还是挣扎着调了个方向。再不老实我宰了你,胖子拽着缰绳威胁。
天上有月亮,弯弯地挂在天上,像什么呢,像,像乃花儿弯弯的眉毛。姐姐,少年的喉头哽咽了。弯弯的月牙儿模糊了,像在井底的水面上晃荡,乃花儿就骑在月牙儿上朝他招手。姐姐,少年在心底里呼唤。图布欣阿布死了,不知道乃花儿怎么样了,他们离开的时候她还就那么一丝不挂地躺着,一动不动死了一般地躺着。忽然听到一阵响动,什么东西从头顶飞过去了。过了一会儿,一声刺耳的叫声在跟前响起。少年扭着脖子努力在黑夜里搜寻着。终于看到了,一只夜猫子蹲在不远处的扎干梢上。嗷——嗷——夜猫子一声接一声地凄厉地嚎叫着,声音里透着一股邪气。乃花儿姐姐死了,少年的眼泪滚落在沙地上。
土匪打得狠,少年袒露的胸背上印上了无数鞭痕。不得已,被逼着去了沙窝深处的几户牧民家,不管是破败的土坯房还是简陋的蒙古包,无一例外地被扫荡一空。稍稍让少年安心的是,他们抢劫了牧民家里的现洋和衣裳食物,再没有杀人。走了两天,已经走出了少年熟悉的范围,他再也说不明白哪里还有人家。鞭子打得紧了,只好胡乱指个方向,走了半天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一伙人又累又饿,望着一望无际的沙漠,眼睛干得听得见上下眼皮磕巴的声音。马拉巴子的,骗你大爷兜圈子,想热死老子,胖子又举起了鞭子,少年本能地缩紧了身体,却不似先头那么疼痛。胖子也乏了,他的皮鞭没力道了。
小娃子是领我们兜圈子,瘸子说。
老子毙了他,胖子拉开枪栓。
瘦子打量一番少年,望着远处说,没出过远门的小娃子,认不得路了。
带着是个累赘,毙了算了,胖子说。
先领着,当紧忙的时候用得着。瘦子朝四下里眺望一阵,指了个方向,朝那边走。
整整一天,没有见到一户人家,甚至没有找到一口井。
人困马乏,土匪们睡得死,少年挣脱了绳索在夜色中狂奔。
像一峰饱受风沙磨砺倔强坚韧的骆驼,少年把自己的足迹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沙漠里的汉子会迷路,笑话。骑马走了三天,其实就是在沙漠里兜圈子。挨了三天打,又这么又累又饿地走了一天一夜的路,少年脚步蹒跚,累得快要虚脱了,仍然顽强地坚持着。心里只有一个念想,赶紧回到乃花儿身边,那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是他所有的快乐和幸福的畅想。傍晚,少年瞭见了乃花儿的家。好似久别故乡的游子望见了熟悉的村庄听到了母亲的脚步声,脚板下突然长了不少力气,少年奔跑着扑过去。散落的羊群全都扭头望着他,此起彼伏地叫唤着主人招呼。黄土屋里还是土匪打劫后的模样,乱得不像样,地上的血迹已经干透了,渗进土里。屋里没人。图布欣阿布的尸体不见了,也没看见乃花儿的身影。少年焦急地四下里瞭望,房前屋后一遍遍地寻找。
姐姐——
乃花儿——
姐姐,你在哪里——
少年嘶哑的呼唤回荡在沙湾里。
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少年走进屋后的扎干林。霞光映照树林反射着灿烂的光芒,仿佛来到了一个圣洁的地方,一座神圣的殿堂。少年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屏声静气,一步一步走进了金色的扎干林。忽然,他的眼睛亮了,他看到了乃花儿,穿着她那一身崭新的衣裳,站在树林里低头专注地思想着什么。姐姐,少年喉头抖动一下,情不自禁地叫唤一声。乃花儿没有动。姐姐,姐姐——少年呼唤着朝她跑过去。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他突然摔倒跪在地上,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乃花儿双脚离地,脖子上绷紧的是一条洁白的哈达,挂在一棵粗壮的歪脖子扎干上。
姐姐——
少年撕心裂肺地呼唤。
太阳跌落沙漠的海洋里,满天的红霞逐渐散去,扎干林里圣洁的光辉被黑夜消融得无影无踪。
少年点燃了扎干柴垛,乃花儿安静地躺在上面。燃烧的火焰跳跃着,舞动着,他仿佛看见一只美丽的百灵鸟儿翩然起舞,又似一簇金黄的冬青花儿绚烂地开放。突然想起了最后的那个时刻,乃花儿对他说了一句话,起初并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现在丁猛想起了。
啊——啊——
少年一声声悲愤凄厉的长嚎。
烛光摇曳,我取过红柳签拨掉了烛茧,屋里亮堂了。我看到老嘎瓦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额上、脸上尽是汗水,眼睛盯着地上黑暗的角落,神情极为狞厉,似乎那里藏着一个他极为痛恨的东西。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虽然黑暗,地上分明什么都没有。我给他倒酒,喝口酒,慢慢说。
少年转身朝北方走去。
沙漠深处,土匪们几乎绝望的时候,独眼龙最先看见少年朝他们走过来。土匪们狐疑地盯着他。胖子拉开枪栓,他妈了巴子的,这小子骗了我们,老子毙了他。
等等,小娃子挺能耐。
瘦子凌厉的眼神刀子一样地盯着少年的眼睛,走都走了,咋又回来了?
少年望着他们,身体颤栗着,没有言语。
瘦子抬手两枪,打在少年脚边的地上,差点打着他的脚趾头。
说,咋又回来了?
少年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一个字。
说,又有啥鬼点子了?
四个土匪把少年围在中间,恐惧的气氛把他压垮了。少年瘫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我找不到家了。
胖子的鞭子垂在地上,像一条僵死的蛇,少年吃够了这条鞭子的苦头,他知道只要胖子愿意,它马上就会变成一条神出鬼没嗜血的毒蛇。
是回不了家了吧,瘦子说,我早就知道你跑不掉,起来,跟我们走,我不相信你找不到人家。还得走多远?
往东走半天就能见着人家,少年说。
东边?再往东是黄河。西边呢?瘦子说。
西边远一些,得大半天才有人家,少年的眼泪干了。
朝西走。瘦子说。
摇摇晃晃地走了大半天,果然遇到一户人家,吃了顿饱饭,也把他们的家当翻了个底朝天。少年觉察到了,这家曾经与面的牧人恨恨地瞪着他,他们和其他被抢的牧民们一样,都把这笔账记在了他头上。
一直向西走,少年再也说不清楚到了什么地方,路遇的牧民人家不管是土房子还是蒙古包,都被打劫一空。少年记不清自己身上背了多少孽债,牧人们仇恨的眼光告诉他,再也别想踏回这片土地。让他稍稍放心的是,土匪似乎已经认可了他是他们中间的一份子,他再没有挨鞭子,晚上睡觉也没有被绑着手脚。
绕过一道沙梁,眼前忽然亮堂起来,大片盛开的冬青花给沙漠披上一件色彩斑斓的外衣。少年睁大了眼睛,怎么都看不够,这是在沙漠吗,怎么有这么多的冬青花。冬青滩上找到一户牧民家,瘦子打发少年去饮马,瘸子跟着去了。还是一柱朝天的卧杆井,少年不急不缓地打水,瘸子吆喝着把上井的羊群赶开。少年忽然有了主意,说你帮我提一下水,我尿个尿。瘸子骂一句懒驴上磨屎尿多,接过绳子提水。少年就在跟前旁若无人地尿了一泡尿。回头见瘸子把卧杆压下去了,半个身子倾向井圈。少年突然在瘸子背上使劲一按,瘸子来不及叫一声就栽进井里。少年朝井底望去,瘸子两腿在水面踢腾几下没了动静。他朝井里唾一口,骂一句活该,故作慌张地跑去报信。
瘦子一把抓住少年的头发,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说清楚,他是怎么掉下去的?少年吓得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说我就尿了个尿,还没尿完就听见扑通一声,他就掉下去了。瘦子朝井里看了半天,井是扎干镶井,上下几乎一样宽窄,刚能容下一个人的身体,瘸子尸体漂在井底。再看跟前一滩尿迹,似乎就是这么回事,噼啪扇了少年几个耳光发泄。胖子和独眼龙没处撒气,把饮水的羊群当活靶子,举枪乱打一气,吓得牧人一家趴在地上不敢动弹。胖子逼着牧人把打死的和还没断气的羊提来丢到水井里,把井填埋了。
一路无话,一行人像没头的苍蝇在沙漠里乱窜。少年发觉不管他们怎么在沙窝里兜圈子,大体方向一直是朝着西边的。他不明白他们去西边干什么,莫非土匪的窝就在西边?
天快黑的时候,走在前头的瘦子突然停下招了招手,胖子和独眼龙立刻抓起枪紧张地张望。
蹑手蹑脚地爬上前头的一个沙梁,远远地看见前面有一队人马朝着西边疾驰,好像是一支部队,全都背着长枪挎着马刀,不少人穿着黄衣裳。
郝司令的人,胖子说。
郝司令背叛了楚王,他们来这里干什么?独眼龙说。
姓郝的真他妈够狠,他投靠了肖王,这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胖子说。
肖王的速度真快,是在逼楚王爷回头。瘦子说,我们得快些走,朝北走,楚王说在西北边境会合一起出境,姓郝的肯定已经知道了,我们朝北走,抄近路,先出去再想办法和楚王联系。走,连夜走,再不能耽误了。
次日早晨,在一条驼道上又遇到一队人马,走了一夜的土匪慌了神,胖子急忙掉头要跑,叫瘦子喊住了,马拉个逼的,你慌什么。策马藏身在跟前密实的毛条丛里。人马走近了,原来是个商队。少年认得那是祥泰隆的字号,这个商队里有他熟悉的掌柜和小伙计,在扎干呼都格帮他们照看过牲口,掌柜还说过少年有眼色干活麻利,问过他愿不愿意当伙计。那时候阿布还在,说嘎瓦得跟着羊群,得给我养老呐。突然瞭见了商队,少年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商队要遭殃了,这比抢多少户人家都实在,他看到了土匪眼睛里的贪婪。少年很想给迎面来的商队传个信息,他们人多,早做提防土匪或许不能得逞。还没想出个一二三来,瘦子的青花马箭一般地冲了出去,胖子和独眼龙紧跟着冲出去。少年愣神的工夫,胯下的马也跟着去了,本来就是久经沙场的战马,这个时候冲锋是它的本能。
枪声响了。商队人虽然多,却很少遇到过这样的场面,枪声一响,队伍就乱了,胆小的吓得哭叫起来。领头的掌柜吆喝着好不容易控住阵脚,骆驼骡马围成一圈。掌柜满脸笑容地过来搭话。瘦子二话不说,指头儿一勾,清脆的一声响,掌柜胸前开花扑倒在地上。少年看得真切,掌柜眼睛睁得老大,到死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图布欣阿布那天也是这个神情,栽倒再也没有起来。人死就这么眨眼的事,少年的心再一次揪紧了。商队乱了,胖子朝天放了两枪,立刻安静下来。
想活命的全都给我下来,瘦子用枪指着吓傻了的人们威胁。
瘦子示意少年和独眼龙下去搜身,看他们有没有武器。
商队的驼工和伙计们惊恐地望着少年,不明白这个放羊的少年怎么和土匪混在一起。少年听到某些人重重的鼻音,他知道,这是一个警告,意思是他们认得他,记住他了。少年明白,这笔账又记在他头上了。在一个驼工身上摸到了一把蒙古刀,有牲口挡着,他不动声色地把刀子揣在怀里。
牲口和东西留下,全都给我滚,胖子骑马横冲直撞,把人和牲口分开。
给几个牲口驮水吧,大热天的走不出去啊。一个牵驼人说。
少啰嗦,再不走一个也走不了,想死的留下。胖子吆喝。
少年目送一行人消失在沙湾里。
土匪们欣喜若狂,疯了似的翻看着中意的东西,这些货物和洋钱足可以让他们快快活活地享用几年,那些牲口都是好脚力,只需找一处好地方就可以稳稳地扎下营盘。
赶走了驼工和伙计,拾掇的营生就落在了少年头上,收拾驮架,重新打包翻乱的货物,忙得汗流浃背。土匪们守着一鳖子烧酒不挪窝,喝得面红耳赤脚板漂浮。少年翻出一双鞋穿在脚上,又找出一身崭新的单衣换下自己的棉袍,立刻感觉浑身说不出的舒坦。旧棉袍舍不得丢掉,裹在货物里一起驮上架。
胖子醉醺醺地打量着少年,小娃子打扮出来还挺精神,不赖。
独眼龙飘过来牵住他的衣襟,妈了个巴子的,谁叫你穿老子的衣裳,脱下来。
少年一怔,抓着他的胳膊使劲往后一推,独眼龙趔趄着倒退几步,差点摔倒。独眼龙恼羞成怒,哟呵,小子吃饱了长劲了,老子崩了你。捞过身后的马枪,咔嚓拉上枪栓。
瘦子吆喝,行了,还磨蹭个啥,还不快走。不定这些家伙遇着昨天那伙人折回来!
胖子嘻嘻笑着缠过来,现在我们是弟兄,好好干,你放心,有你的好处。
少年一声不吭,去把牲口一个个地链起来。
有了这么多的牲口货物反倒成了累赘,驼队赶路不比单匹骡马,黑天白日地走也就百十来里路。瘦子的一番话拨动了土匪最为脆弱的那根神经,胖子和独眼龙都说丢掉骆驼和货物轻装赶路。瘦子思谋半天说,估计再有两天就能出去,带上吧,不单是一笔财富,着急了还可以商人身份打掩护。
一行人马匆匆朝着北方奔走。
队伍太长,瘦子和胖子在前头带路,少年和独眼龙殿后。
机会来了。
独眼龙喝多了酒,在马上昏昏欲睡。少年悄没声息地走到他跟前,眼瞅着驼队前头拐弯的时候突然出手,抽出刀子在独眼龙脖子底下猛地一拉,独眼龙一声不吭地跌下马背。少年利索地取下他的枪和马刀背在身上,离开了驼队。
大漠的夜漆黑寂静,月牙儿出来得晚了,细细地斜斜地挂在西天,星星夺走了月亮的光辉,灿烂闪烁,像是点燃了无数的篝火。马儿静卧在毛条丛下不停地反刍,眼睛里映着夜空的灿烂,像两盏摇曳的灯,又仿佛镶嵌了两颗坠落沙漠的星星。少年嘴里嚼着草棵,望着天空出神。一颗流星斜斜地飞过,划亮半边天际。扫把星,该着有人倒霉了。唾掉草棵一骨碌坐起来,他像个黑色的精灵,消融在茫茫夜色里。
少年像一只潜行的独狼,一步一步在黑夜里奔走,走一段便停下脚步,仔细地聆听一阵,然后调整一下方向继续走。少顷,少年再一次停了下来,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声音。趴在地上仔细地听。没错,是牲口的反刍声,牲口把白天没能消化的草棵吐出来咀嚼,这是牧家少年睡梦里最为熟悉的声音。听声音牲口还不少,应该是土匪劫走的那个商队。或者,是头天看见的那个叫什么郝司令的队伍。西天的月牙儿越来越细,朦胧得几乎看不见了。少年爬上一个沙坡,朝着声音的方向仔细地看。前面的那个沙湾里,隐隐地有一片黑色的影子,虽然看不清牲口的形状,听它们的鼻音和反刍声少年知道那是一个骡马和骆驼混合的群体,少年的眼睛亮了。
蹑手蹑脚地朝牲口群走过去,马枪紧紧地贴着少年的脊梁。近了,更近了,少年觉察到牲口们突然停止了反刍,脑袋偏向他这边。心狂跳不止,握紧了怀里的刀把子。他佝偻下身子,在牲口群里慢慢地寻找,转遍了所有的牲口,没有人。人呢?少年纳闷了,难道他们丢掉牲口和货物走啦?不对,他们的马还在,瘦子的青花马可不是一般的马,绝对不是沙漠里的种。莫非,他们发现了他,现在正……少年吓出一身冷汗,赶紧牵住一匹马缰绳,只要听到响动马上跑路。突然,他听到有人说话,马拉巴子的,小娃子会杀人,早就该毙了他。少年紧张到极点,本能地两手掰着马背跳上去就跑,他听出来了,是那个胖子的声音。紧接着,他听到有人嚷嚷,是谁,谁在偷马?还是胖子的声音。突然,叭地一声枪响,子弹贴着头皮飞过去,少年吓得伏在马背上缩紧了脖子,使劲地催马快跑。枪声来自另一个方向,显然不是胖子打的。少年懊恼地骂自己,该死,明明是胖子说梦话,咋就当真了。土匪也真是狡猾,黑夜不和牲口货物在一起,东一个西一个远远地分开了睡。
天亮了,少年远远地望着两个土匪收拾好驼队一前一后朝北边走去。瘦子前天说过,朝北走两天就能出边界了,也就是说他们就这一天的脚程了。少年骑马远远地跟着,事情必须在今天解决。这片区域很陌生,沙漠里长了十几年,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前头是什么情况,他不知道。但从土匪的谈话中听得出来,他们要过边境,那边是外蒙古。阿布早年当过肖王爷的卡兵,好像就在边境的哪个卡子上。阿布说过,王爷的人谁也不能过境,过去了就是叛徒,那边的人也不能过来,谁知道他是不是奸细。这两个土匪不是本地人,他们今天要过边境,他们是什么人,叛徒还是奸细?少年想不明白。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不是好人,祸害人的人肯定不是好人。
两个土匪心有余悸,他们已经知道有人在跟着他们了,枪不离手,惊慌地左顾右盼,可又舍不得丢掉大宗的财物,疯狂地催着牲口赶路。少年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知道他们发现了自己,索性也就不躲闪了,射程外远远地跟着。胖子不管远近地朝他放了两枪。少年知道土匪已经慌到了极点,如果他们两个来个包抄,他无论如何也躲不掉的,显然土匪不想和他多费周折,他们的目的是尽快出境。
走上最后一道沙梁,前头沙漠走到头了,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莫非那边就是边境。不能再等了,少年策马朝一侧的沙湾里跑去。
瘦子朝后望了望,没有看到人,长出了口气,朝胖子吆喝,快点走,就到了。
胖子答应着驱赶牲口,不经意地回头看见东边的沙疙瘩上趴着个人,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胖子吓傻了,不等他反应过来,叭的一声响,身体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大瞪着眼睛朝后仰过去,生命最后一瞬间,他看见了少年英俊的脸庞。
枪对于有些牧家的孩子并不陌生,许多牧民家里就有枪,牧民平时在家放牧,到时节就是王府的兵丁,换防轮值,枪往往就是孩子从小的玩物,所以少年有一手好枪法。
望着胖子从马上摔下去,少年冷笑了一下,狗日的叫你跑,冷峻得和那张年轻稚嫩的脸蛋极不相符。还没收起枪,叭叭两声,子弹打在身下的沙疙瘩上。少年看见瘦子单手持枪,朝他这边望着,催牲口朝戈壁上走。同时少年也听到阵阵马蹄声从南边传来,听声音也就三四里地的路程。肖王爷的人来了,土匪想逃。少年跃起,翻身上马,朝青花马追去。
驼队已经习惯于排起长长的队伍不紧不慢地走,每一个牲口全都知道自己的位置,谁也不肯越位,但凭瘦子兜着圈子驱赶,驼队的队形却不乱,速度也没快多少,依然我行我素稳稳地迈着步伐。瘦子显然也觉察到有部队追来了,看到少年纵马朝自己冲了过来,再也顾不上驼队,催动胯下的青花马朝戈壁滩上奔去。青花马是一匹好马,像一股诡异的旋风,从沙漠卷上戈壁滩,卷起戈壁滩上的石子,疾速地往前飘移。
少年第一次走出沙漠,戈壁滩上寸草不生极度的荒凉,褐色的荒滩一望无际,布满无数大大小小黑色的石子,仿佛另一个世界。正午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沉沉地压下来,少年感觉到了它的热量,烫得脊背火辣辣地疼,似乎要把滩上的一切都烧成灰烬。在少年眼里,这就是世界的尽头。不过,少年还是有些兴奋的,被自己追逐的是一个穷凶恶极的强盗,他感觉到了对方内心的恐惧。这就好像是一出猫捉老鼠的游戏,又感觉自己就是阿布故事里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是正义和勇敢的化身。骏马在戈壁滩上奔跑的速度比在沙漠里快了许多,远处近处的风水在快速地飘荡,仿佛在无垠的水面上奔驰。
少年终于挡在了瘦子前面,勒住马嚼子互相对视。南边的马蹄声像滚滚的雷声霹雳而来,似乎能感觉到大地在剧烈地颤抖,少年看见那边扬起了沙尘。瘦子眼冒凶光,抽出长长的马刀,小子,你找死。少年举起马刀,杀——怒吼着向着对方冲去。只一个回合,少年听到当的一声,手里的马刀脱手飞得无影无踪,然后,少年感觉到了自己脸上身上火辣辣地疼。巨大的惯性使得两匹战马收不住脚步,互相跑出十几步才兜个圈子面对,少年好不容易平衡了身体。少年看到瘦子举着马刀狞笑着朝他冲了过来,他朝底下看了看,自己的马刀甩出很远,插在地上,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少年眼睛睁得老大,张嘴大声呼喊一声,姐姐——
奇迹就在一瞬间发生,似乎是少年的呼喊震撼了土匪,他看见瘦子突然勒住马嚼子急急地转身,慌慌张张地朝北边疾驰。少年想抖缰绳追上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僵硬了,双手不听使唤,两条腿好像紧紧地绑在马肚子上,提不起劲。低头看见自己全身被血染红了,刚才那一下受了重伤。他吃力地摸着了身后的马枪,缓缓地抬起,准星里青花马像是在水面上飘荡,一忽儿变成一道细长的青烟,一忽儿又变成一片拉散了的黑云。少年果断地扣动了扳机,从准星里看见了,瘦子从马背上栽了下来。少年哭了,喃喃地念叨,姐姐,我杀了他们了,我给你和阿布报仇了。少年清晰地记起了乃花儿最后和他说的话,杀死他们。
杀死他们,这是人们对于仇恨最直白的表达,也是最有效的结果。
身后雷鸣般地马蹄声咆哮而来,把他围在中间,少年看到许多穿戴整齐的人关切地望着他,他想对他们笑,突然感觉天地好像掉了个个,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天亮了,屋里照进黎明的第一缕曙光。老嘎瓦的烟盒早空了,我点着一支递给他。
你是个英雄。我说。
他们说我是土匪。老嘎瓦说。
咋不说明白呢?
当兵的走了,没有人证明,都说我领着土匪抢了人家。
就为这个坐了两次牢?
老嘎瓦再不应声,默默地抽完了手里的烟,把烟头在炕沿上揉灭,下炕拉开门出去。
太阳还没有出来,天已经大亮了。
我跟着老嘎瓦朝屋后走去。
屋后是一片茂密的扎干林,如此高大茂盛的扎干林我只在小时候看到过。现在我又一次置身于童年奇幻般的森林中了,只是我无法触摸童年的快乐,心头重的像压了一块巨石。
老嘎瓦带我到一个扎干垛跟前。走近了才看清楚,竟然是一棵粗壮高大的扎干,枝干从中间倾斜歪向一边,有人傍着这棵扎干堆起一个扎干垛,构成一个整体,扎干垛上缠绕着无数经幡和哈达,扎干垛下面中空,里头放置了一些烟酒糖茶。
老嘎瓦绕着扎干垛走了三圈,然后在扎干上系了一条崭新的哈达,抬头仰望扎干树梢。
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
经历了许多事,我以为自己是一个淡定的人,现在一种感情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心,早已干涸的泪腺突然泉涌,止也止不住。
太阳出来了,茂密的扎干林沐浴在金色的霞光里,显得那么圣洁,仿佛一座神圣的殿堂。
责任编辑 高颖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