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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共产国际和中共中央的着眼点一直在培养国民党领导的革命武装上。蒋介石、汪精卫相继叛变,使共产国际和中共中央开始意识到建立自己的革命军队的重要性。这个认识转变因受各种条件制约而曲折复杂。
作为共产国际的支部,中国共产党的政策路线均受共产国际的支配和影响。共产国际和苏联自国共统一战线形成之日始,即积极帮助中国革命培养军事干部建立革命武装。但其着眼点始终放在国民党身上,没有提出建立由中共独立领导的军队。
1924年冬,共产国际代表鲍罗廷在苏联驻华大使馆召开会议。他提出,为了准备北伐,需要建立强大而统一的军事力量。他“决定培植蒋介石的第一军作这个中心力量,以黄埔军校为基地,培养军事干部,在财力和军事装备方面多予支持”*彭建华:《一九二四年冬鲍罗廷在北京召集的一次会议》,载《党史资料丛刊》,1983(4)。。当中共提出培植自己的军事力量时,鲍罗廷认为,目前不宜大张旗鼓地发展,否则会招致国民党将领的疑虑,对统一战线产生不利影响。鲍罗廷的这个军事方针,实际上取消了中共独立开展军事工作的可能。
1925年5月,五卅运动和省港大罢工相继爆发,显示了中共的领导力和中国人民顽强反帝的斗争精神。共产国际遂萌发了要求中共积极开展军事工作以及建立工农武装的想法。7月21日,共产国际东方部政治书记瓦西里耶夫就军事工作致信中共中央,指出中国革命的命运归根到底取决于中国农民在当前的武装搏斗中站在哪一边,农民革命军为广大农村群众的利益而斗争,是革命农民同军阀作斗争最重要的手段。而革命军队最可靠的核心是工人部队,因此要加强工人部队建设。同时必须保证共产党对工人、农民军队的领导,在每支部队中确保坚强的共产党核心。*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卷,638~642页,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8月,东方部专门作出《关于中国共产党军事工作的指示草案》,在支持瓦西里耶夫指示信的基础上,进一步强调要建立中央军事部,开展军事工作,积蓄和发展自己的军事力量;但另一方面又要求中共的军事工作应该与国民党的军事工作取得协调。这样一种矛盾的心态,很快使瓦西里耶夫的态度急转。9月21日,他在给季诺维也夫的信中指责中共领导人,“十分用心研究军事和外交问题,以致因此在吸引群众参加民族解放运动的工作中蒙受了重大损失”*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卷,678页。。
此后,由于中国政治军事形势发生了变化,联共(布)中央和共产国际领导人看到利用国民革命军更为有效,便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未对中共的军事工作予以应有的重视。
在大革命和北伐战争迅速发展之际,潜伏的革命危机也在不断加剧。随着孙中山去世和廖仲恺被刺杀,代之而起的蒋介石和汪精卫,表面上赞同革命,与中共保持合作关系,暗地里却在积聚自己的军事和政治势力。而共产国际和中共中央却没有意识到革命领导权的获得需要背后有军事力量的支持,没有这些资本,在斗争形势严酷的中国革命环境下,一切和平美好的想法都仅仅只是幻想。
1926年2月中旬,共产国际执委第六次扩大全会通过《关于中国问题的提纲》,要求“全副精力地为动员民族解放运动的军事力量而进行工作。想方设法加强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军事工作,武装工农,巩固国民军并加强共产党和国民党在国民军中的政治影响”*王进译:《共产国际执委会第六次扩大全会关于中国问题的提高(1926年3月2日)》,载《苏联问题研究资料》,1987(6)。。根据这次会议精神,中共中央在上海召开了第三次扩大执行委员会,提出党的方针是“助长进步的军事势力,摧毁反动的军阀势力,并渐次发展工农群众的武装势力”*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政治工作教研室:《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册)·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战争时期》,101页,内部资料,1982。。也就是说中共主要是在国民革命军中从事政治工作,在旧军阀军队中开展宣传,促使其瓦解,同时逐渐地组织工农武装。
这种温和的军事工作方针,并没有否定共产国际对中国革命基本特点的判断。1926年11月30日,斯大林在共产国际执委第七次扩大全会上曾正确地提出:“在中国,是武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这是中国革命的特点之一和优点之一。”*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译室:《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1919-1928)》,第1辑,266、267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但是斯大林并没有明确提出要中共建立自己领导的武装力量,只是要求:第一,“尽量加强军队中的政治工作,竭力使军队成为中国革命思想的真正的和模范的体现者”。第二,“深入研究军事”,“学好军事,以便逐渐前进并在革命军队中担任某些领导职务”。*《斯大林全集》,第8卷,32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可见,斯大林仍是将中共放在帮助者的位置上,没有主张建立由无产阶级领导的革命军队。
与此同时,国民党右派加紧排除中共在国民党中的影响,西山会议上公然反对孙中山制定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中山舰事件中大肆逮捕扣押共产党人,削弱了中共在国民革命军第1军中的势力。
面对国民党右派的疯狂进攻,中共也曾试图进行反击。中山舰事件后,陈独秀派彭述之到广州同鲍罗廷商量,要求把苏联援助蒋介石的枪械匀出5000支用以武装中共领导的广东农民。但鲍罗廷怕引起国民党和蒋介石的猜疑并未同意。而苏联顾问们在分析中山舰事件时,却归因于“军事工作中的重大的冒险做法”,认为苏联红军制度在中国军队中的实行,“没有考虑到中国将领们的心理和习惯”,使中国将军们“受到过分的监督”。“这种情况与中国军队中历来的习惯是毫无共同之处的。”*切列潘诺夫:《中国国民革命军的北伐》,374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基于这种认识,他们要求革命力量实行退让,以安抚蒋介石。共产国际完全同意苏联顾问们提出的应对策略,并认为“广州人民政府看来从没有今天这样受到拥护”*唐兴学(音译):《广东政府和中国革命运动》,载《国际新闻通讯》,1926-05-06。。共产国际的指导方针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中共中央。当李维汉提出应寻找机会组织自己的军队时,遭到了陈独秀的拒绝。*李维汉:《回忆与研究》(上),133页,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6。陈的回答也反映了中共四届三中全会作出的《军事运动决议案》和《农民运动决议案》的精神,主张农民武装不要超过自卫范围,不要有常备组织,以及不要消灭民团等等。这些限制,说到底就是不敢独立抓枪杆子。
1927 年4 月12日,以蒋介石为代表的国民党右派在上海发动反革命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蒋介石之所以敢于向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举起屠刀,就是因为他身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牢牢控制了军队。而中共未能组织有力的反击,也就是因为没有掌握革命军队。
但是,在苏联党内,斯大林与托洛茨基还在对中国革命斗争的策略进行着激烈辩论,鲍罗廷和罗易之间也存有严重的意见分歧,这一切使中共的应对思路陷于混乱。中共中央的日常工作受到严重影响,很多紧迫而重要的问题在争论中被搁置起来,包括对中共直接掌握军队的重要性、紧迫性仍然缺乏重视。
5月,共产国际执委会第八次全会通过的《关于中国问题的决议》中提出“改编军队”,指望通过向现有的军队输送工农分子和共产党员来“建立绝对忠于革命的军队”。*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译室:《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1919-1928)》,第1辑,331页。只是到了5月中旬,传来夏斗寅、许克祥相继叛变的消息,共产国际深感国民革命军“军队的成份、将领、基干军官并不是绝对可信赖的力量”,某些将领的“‘叛变’非常可能发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 因而得出“武装力量问题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的结论。*布哈林:《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全体会议的总结》,载《真理报》,1927-7-18。5月末,共产国际执委会给中共发出紧急指示,要求“必须根除对不可靠的将军们的依赖性。动员两万左右的共产党员,加上湖南、湖北约五万的革命工农,编成几个新军,……组织(目前还不迟)一支可靠的军队”。*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译室:《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1919-1928)》第1辑,331页。但是,另一方面又说“这将是武汉用来在前方或后方解除不可靠的部队的武装的近卫军”*《斯大林全集》,第10卷,3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是“武汉革命政府的柱石”*《斯大林全集》,第9卷,240页。。显然,要建立的革命新军,原来还只是武汉政府的“近卫军”。从局部来说,它可能由共产党人领导,但从总体上说,军队的领导权仍掌握在武汉政府手中。五月指示精神传到国内,中共中央认为“共产国际不了解中国的实际情况”,而“不加区别地拒绝执行”。*史略、赵云云:《陈独秀是怎样拒绝共产国际“五月紧急指示”的?》,载《中央档案馆丛刊》,1987年第2期。尽管如此,五月指示中关于建立革命军队的内容对于大革命失败后的中国共产党人仍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自蒋介石叛变,中共中央已经意识到在军事工作上犯了严重错误。1927 年5 月,中共中央决定,在中央政治局常委之下重设军事部,对留守部队、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和贺龙的部队做了大量工作。但是这些工作却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根本变不成自己的军队。积极发展农民自卫武装的同时,又限制其“不能超过自卫”。加上农民武装主要是梭镖队,虽有少数几个县夺取了民团武装改为常备队,但武器装备杂乱落后,力量弱小,很难形成一定的军事实力。
面对急剧恶化的革命形势,对中共中央所采取的温和的应对方针,中共上层的认识并不一致。马日事变后,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蔡和森、李立三向中央政治局提出:“叶挺及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全部武力立即占领粤汉路,兜剿夏斗寅部,若唐生智部全部叛变则直由粤汉路取湖南为根据地,再进攻湖北与广东;同时提议积极准备武力对付,以暴动对付暴动”。*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教研室:《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4册,508页,内部资料,1979。北伐军打下郑州之后,陈独秀、鲍罗廷力主“东征讨蒋”,罗易、谭平山则主张“南伐广东”,蔡和森则提出应首先解决两湖问题,建立巩固根据地,实行土地革命,并拟订了解决两湖问题的决议案:在湖南,在反许克祥斗争中应发展农民军5万以上;在湖北,应利用省政府扩大省防军及工农武力,尽量打击敌人;尽量扩大武汉工人纠察队及共产党掌握的武装。唐生智班师返汉后,明显地暴露了他要巩固自己在两湖的地位而打击共产党的企图,可是鲍罗廷却仍幻想拉拢唐生智东征。蔡和森于6月25日写信给中央常委会说:“唐回湘后,反动态度既已经如此明白,我们坐此静待人家来处置,真无异鱼游釜底! ……中央及军委应即检查自己势力,做一军事计划,以备万一。”*蔡和森:《蔡和森文集》(下),90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从7月16日以后,蔡和森曾连写7封信给中央常委会,主张在张发奎军中准备独立动作。担任中共中央候补委员的毛泽东指出:马日事变是右倾机会主义的结果,只有拿起武器,山区的上山,滨湖的上船,坚决与敌人作斗争,武装保卫革命。
但是,这些开展武装斗争的意见都未被采纳。共产国际6月8日来电,批评中共中央态度不坚决,指出要迅速反攻并解决许克祥,农民自动起来没收土地,否则中国革命将一败涂地。中共中央于是计划派出军事干部赴湖南组织暴动,在武汉发动工人罢工以抗议政府容忍许克祥的叛变行动。但是,由于鲍罗廷害怕这一举动会破坏国共统一战线,该计划最终作罢。
大革命失败使受到重大创伤的中国共产党人开始在血泊中反思,意识到造成失败和损失的关键在于军事问题,而运筹军事问题的首要条件就是要拥有一支独立领导的革命军队。在急转直下的革命形势中,中共中央开始转变过去的斗争策略,决定建立自己的军队。
1927年7 月12日,中共中央根据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指示进行改组,结束了陈独秀在中共中央的领导。七一五反革命政变后,新的临时中央常务委员会立即筹划武力反击,主要做了三件事:(一)举行南昌起义,打响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枪。这次起义虽然失败了,但它保留了人民军队的火种,为红军的建立和发展创造了基础;(二)发动武装暴动,要求全党“勇往直前的领导秋收的暴动”,发动土地革命,并“应从事于创造自己的武力”;*中共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中央档案馆:《八七会议》,106页,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6。(三)召开中央会议,确定新政策。8月7日,中共中央紧急会议在汉口举行。会上,毛泽东对武装斗争的极端重要性作了精辟阐述,指出:党应当把武装斗争作为革命斗争的主要形式予以高度重视,“须知政权是由枪杆子中取得的”*《毛泽东军事文集》,第1卷,2页,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八七会议确定了土地革命和武装起义的总方针,提出用暴动政策来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血腥屠杀。会后,各地党组织先后发动了湖南、湖北、江西、广东、江苏、河南、河北、陕西等省部分地区的武装暴动。至此,中共迈出了建立武装力量的第一步。
8月21日,中共中央临时政治局常委会通过的《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任务与策略的议决案》,集中阐述了党对革命斗争的新认识,使党的任务、方针和政策更加明确。其中,中共中央第一次明确提出:“革命战争,必须要创造新的革命军队”。“革命的经验,已经证明雇佣军队决不是革命的靠得住的工具”,“因此创造新的革命军队,不要有雇佣的性质,而要开始于志愿兵的征调,渐进于义务的征兵制,建立工农的革命军”,这些“是现时革命运动中最重要的任务之一”。*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291~292页,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3。根据中共中央以上建立新的革命军队的决定,各地共产党组织领导工农群众和部分革命军队相继举行武装起义,在斗争中展开了创建人民军队的伟大实践。
军队是国家政权的主要成分。无论是以战争、武装暴动的方式,还是以改造旧政权、和平演变的方式夺取政权,都需要掌握武装力量。在笃信“有军则有权”的旧中国,掌握军权是政客、野心家们谋取和控制政权的有效手段。大革命时期,国民革命军虽然建立了政治工作制度,但它是没有经过彻底改造的军队,可以说表面上是新型的革命军队,骨子里仍然有旧式军队的根。国民革命军各部被其军事长官视为个人争权夺利的筹码,谁的枪杆子最多,谁的发言权就最大。共产党人和国民党左派人士虽然参加了国民政府,但他们的发言权有多少,则要看军队将领之间纵横捭阖的政治气候,实际上并没有决定权和否决权。
中国共产党从成立起就千方百计发展工人运动,争取对工人的领导;积极从事学生运动,争取对学生的领导;后来又努力开创农民运动,在南方各省争取了几百万、几千万农民群众;虽然没有积极争取军权,只抓了很少的一点军队,但已开始对军事问题进行尝试。毛泽东指出:我们党在1921年至1924年的三四年中,还不懂得直接准备战争和组织军队的重要性,“但是从一九二四年参加黄埔军事学校开始,已进到了新的阶段,开始懂得军事的重要了。”*《毛泽东选集》,第2卷,54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朱德也指出:“虽然那时党对掌握革命武装还没有经验,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但是这个问题事实上已经接触到了,这件事已经着手做了。”*《朱德军事文选》,858~857页,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7。中共通过早期的军事活动,取得了创建军队、开展革命战争和组织民众进行革命斗争的初步经验,培养了一批既能带兵打仗又会做政治工作、懂得如何发动和组织领导群众开展革命斗争的骨干,并且掌握了一部分军队。但这个掌握并不是拥有对军队的指挥权,而是通过党在军队中建立党的组织和派出党代表,对军队拥有一定的影响力。没有实际控制军队,在危机到来时,很难组织起有效的抵抗。要不要争兵权,要不要搞独立武装,这在大革命时期是共产党人同国民党右派斗争中对谁胜谁负起决定作用的一着,也是对革命能不能取得胜利起决定作用的一着。大革命失败的惨痛教训、革命力量的巨大损失,使共产党人深刻认识到这关键一着的极端重要性,终于走上了独立创建革命军队的道路。
参考文献:
[1]《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2]《毛泽东军事文集》,第1卷,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
[3]《朱德军事文选》,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7。
[4]蔡和森:《蔡和森文集》(下),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5]李维汉:《回忆与研究》(上),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6。
[6]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3。
[7]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教研室编:《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4册,内部资料,1979。
[8]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政治工作教研室编:《军队政治工作历史资料(第1册)·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战争时期》,内部资料,1982。
[9]南昌八一起义纪念馆编:《南昌起义》,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
[10]中共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中央档案馆编:《八七会议》,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6。
[11]《斯大林全集》,第8、9、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
[12]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译:《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卷,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
[13]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译室编译:《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1919-1928)》,第1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