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炜
从中美文化比较看我军联合文化建设
高炜
内容提要:我军与美军在军事文化上的巨大差异,决定了当前我军联合文化建设不能效仿美军通过对原有军事文化的破立建设新的联合文化的做法。本文从中美两军物态文化的发展程度、传统文化的价值取向、军种文化的对立程度三个方面着手,论证我军应注重对原有军事文化的继承和发扬,特别是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重拾和发展。
军队建设国防文化传统文化文化比较[美军]
作者:高炜,西安政治学院军事理论教研室讲师,专业技术8级,上校
文化,广义上指人类在社会历史实践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狭义上则指社会的意识形态以及与之相适应的制度和组织机构。从纵向对文化进行分层,可以从下向上分为物态文化、制度文化、行为文化、心态文化四个层次。文化中不同的部分在人类的社会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和自身的稳定性也不同,越是上层的文化,内容越稳定,指导性越强,越是下层的文化,越需要随着物质基础的变化而发生变化,越难以作为宏观指导。上层文化要通过下层文化发挥作用。因此,当物质条件发生变化时,下层文化会随之发生变化,上层文化却相对稳定,其核心思想可能历千年而不朽。
文化的这一特性,决定了新型文化的建设既包括对不适应新的物质基础的下层文化的创新,也包括对仍然具有指导价值的上层文化的传承。因此,现代军队在按照信息化战争的要求建设联合文化时,既要创新,也要继承,不可偏废。二者孰轻孰重,要根据联合文化的载体——现代军队的具体情况决定。
笔者认为,虽然美军作为信息化条件下联合作战以及现代军队联合文化建设的先行者,在联合文化建设方面有很多值得我们借鉴的经验,但我军与美军在军事文化上的巨大差异,决定了当前我军联合文化建设不能效仿美军之“以创新为主,通过对原有军事文化的破立建设新的联合文化”的做法,而应更加注重对原有军事文化的继承和发扬,特别是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重拾和发展。
物态文化是文化诸层次中最根本、最基础的文化,其余层次文化的产生是基于物态文化这一基础的。因此,要创新上层文化,就必须有发达而深厚的物态文化基础。
众所周知,美军的联合军事行动实践至少在进入信息化战争时代以来,一直走在世界前列,也是我军学习和借鉴的重要对象。以联合军事行动的典型代表——联合作战而言,有学者认为,1781年9~10月发生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的约克敦战役,由两个国家——美、法,两个军种——陆、海共同实施,成为第一场联合作战。此后,在南北战争、两次世界大战以及其后的局部战争中,美军的联合作战实践不断丰富和发展,其发达的国力、先进的装备大大提高了联合作战的实践水平。以海湾战争为代表,美军的联合作战能力受到世人瞩目;以伊拉克战争为代表,美军已经建立起一体化联合作战能力,成为世界联合作战实践的先驱,不但将其敌人,也将其盟友远远甩在身后。基于如此丰富的联合作战实践,美军的联合作战体制也迅速发展,继1942年组建参谋长联席会议后,美军于1947年成立了最后一个军种——空军以及按区域划分的战区联合司令部,1949年设立了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职务。1986年,著名的《戈德华特-尼科尔斯国防部改组法》获得通过,从制度上确立了战区联合指挥员对联合作战的控制权,被认为是美军联合作战发展史上的里程碑。与体制方面的不断变化相比,美军在联合作战理论方面却花了较长的时间辨析,直到1991年才出版了《美国武装部队的联合作战》,标志着美军联合作战理论的正式确立。1993年,美军又颁布了第一版《联合作战纲要》,明确提出“美军所有的战役都是联合战役”。其后,美军关于联合作战的理论发展有了明显的提速,1995年颁布第二版《联合作战纲要》,1996年提出《2010联合构想》,1999年提出《2020联合构想》,2001年颁布第三版《联合作战纲要》,2003年推出“联合作战概念”,2006年、2008年、2011年三度颁布新的《联合作战纲要》。这些官方文件虽然只是美军关于联合作战公开出版物的一小部分,但体现了不断发展的联合作战理论。在此基础上,建设和发展“联合文化”的思想才在美军中得到重视。尽管“联合文化”概念的正式提出与美军现代联合作战理论的发展几乎是同步的1,但在世纪之交,随着美军向一体化联合作战转型,才逐步得到重视。这种滞后,充分体现了美军联合文化建设主要基于美军联合军事实践发展这一特点。基于丰富的实践基础,其物态文化成果直接催生制度文化的成果,并以此为依托,在行为、心态层面开花结果。不难看出,美军这种由实践到文化的发展道路,要经历实践催生理论、理论推动文化两次跨越,要有一个较长的时期等待联合行动的实践和理论达到一定高度,才会有联合文化建设的飞速发展。
与美军相比,我军的联合军事实践显然要落后得多。在革命战争年代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的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由于我军物质基础的薄弱,现代意义上的联合作战相对于我军波澜壮阔的战争实践而言,不但姗姗来迟,而且难得一见。目前比较普遍的观点是,我军直到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的海岸防卫作战准备中,才开始通过演习,对现代条件下的联合作战行动有所尝试;其后,在以一江山岛战斗为代表的闽浙沿海夺岛战斗中,我军才开始有初步联合作战行动的尝试。海湾战争后,现代条件下特别是信息化条件下的联合作战才成为我军重点研究的对象,我军的全面建设亦开始把“具备信息化条件下的联合作战能力”作为目标。经过多年努力,虽然我军的联合军事行动能力已经有了根本性的提高,但仍然面临装备水平相对落后、实践经验(特别是实战条件下)严重不足、能力建设目标模糊、人才队伍急需加强等现实问题,严重制约了我军联合军事行动能力的快速、大幅度提高。薄弱的基础又直接影响到我军联合作战理论的发展。
我军要在建设联合文化的过程中少走弯路,加速甚至跨越式发展,显然不可能走美军“以联合实践带动理论,理论带动文化”的道路,否则只能是邯郸学步。因而,以“利用国内外已有的文化成果,通过扬弃和改造为我所用”为主,以“根据我军联合军事行动实践进行创新再造”为辅,是我军联合文化应当选择的道路。正如习近平主席指出的:“中华民族是具有非凡创造力的民族,我们创造了伟大的中华文明,我们也能够继续拓展和走好适合中国国情的发展道路。”这也告诉我们,在我军联合文化建设的过程中,努力从我国传统文化中吸收养分,既是契机,也是必然要求。
从文化发展的规律上讲,任何文化都是对之前文化的扬弃和改造,不存在凭空而生的文化。由于民族、国家之间历史发展的差别,其文化的形成亦有其独特性。对此,习主席指出,中国的传统的思想和理念“既随着时间推移和时代变迁而不断与时俱进,又有其自身的连续性和稳定性。我们生而为中国人,最根本的是我们有中国人的独特精神世界,有百姓日用而不觉的价值观”。同理,军事文化的产生,同样有其文化渊源。
关于中国文化与美国所代表的西方文化的差异,前人已有深入的研究,在此仅作以下概括。
在中国的文化形态下,人与人之间的矛盾表现为内部矛盾,因而强调“和实生物、和为贵、和而不同”,形成了“礼仪天下、含蓄本分、和平共处的民族心理习惯”;强调“天下为公、天下太平、中正仁和、仁爱为本”,形成了“人治、一统、集体本位的治国倾向”;强调“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天人合一,内圣外王”,形成内敛型的人格魅力。
在西方的文化形态下,“个人是独立的、自由的、平等的,又是自私的,人与人本质是竞争的,人与社会是冲突的,……人要靠自己的奋斗维护人的权利和价值,由此形成了个人本位的民族心理习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独立与竞争必须要有规则来保护和约束,“由此形成西方人特有的民主意识、法治观念、程序原则、绅士风度的治国理政倾向”;由于基督教势力的强大,人在道德上只需向上帝负责,“由此形成西方人特有的个人至上、思想开放、思维单向、表白直率、行为浪漫、不拘一格的人格魅力”。
简而言之,在价值取向上,“中国文化传统要求个人以社会为重”,而西方正相反。
在“联合”的视角下对比这两种文化,不难发现,西方文化重个性、重个体、重规则的理念与现代联合作战强调的重统一、重集体、重灵活的要求之间有很大的矛盾,难以(但不是完全不能)为联合文化提供支撑。所以,美军要建设其联合文化,无法从西方文化中吸收足够的养分,必须走以创新为主的道路。因此,美军在谈到联合文化建设时,格外强调创新问题。与之相反,中国传统文化有大量的思维方式、价值取向等精神层面的成果与“联合”的理念完全兼容,只要稍加改造,甚至无需改造,就可直接嫁接于我军的联合文化建设中,并不需要另起炉灶。
比如,中国传统文化崇尚和谐,认为“夫和实生万物,同则不继”,认为“和”能够“丰长而物归之”。强调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谐,认为在坚持多样化的同时应保持平衡性;强调崇尚自然规律,“尊重人性,按人与自然本来面貌立身处世,力戒主观妄为、破坏自然、残害人性”。这与联合作战强调各种作战力量之间的协调,强调根据不同作战力量的特点合理搭配,反对个人主义的价值观,是完全吻合的。
又比如,在信息化条件下的联合战场上,技术装备所提供的前所未有的联络畅通与信息对抗所导致的毫无征兆的联络中断交叉发生,是“坚持服从命令”保证计划的实施还是机动灵活地应变以适应战场环境,让指挥员无法抉择;在目标选择与打击中是以“近快战法”迅速制敌还是综合考虑作战效能以求损失最小,也令指挥员难以取舍。面对联合作战原则中“机动”与“坚定”这一对看似相互矛盾实则浑然一体的要素,美军也只能简单地将其解释为:“机动的目的是通过灵活地运用作战力量使敌处于不利的境地;坚定的目的是确保为达成国家战略要求达成的最终状态而坚持投入必要的力量。”相比之下,中国的传统将道早就指出,“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唯民是保,而利合于主”,是优秀的指挥员处理这一矛盾的基本思路。
由此可见,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存在着大量有利于信息化条件下联合作战的养分,对我军联合文化建设有积极的意义。对其充分利用,是我军在物质基础相对薄弱的条件下,走“文化先行”道路的必然选择。
联合文化作为军事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其产生发展必然会受到已有军事文化背景的影响,并反过来影响这一背景。相对于美军,我军军种文化中的矛盾与隔阂不深,不适应联合作战的文化糟粕较少。
从军种的发展史上看,美国军队源自美国的独立战争。以1775年6月14日大陆会议通过决议组建10个步兵连为标志,美国陆军诞生;3个月后,大陆军司令华盛顿即“租赁”了一艘木帆船用于对英军补给船的截击,成为美国海上力量的发端。1794年4月,美国重建独立战争后被解散的海上力量,拥有了正式海军。美国海军陆战队最初的组建仅比美国海军晚了2个月,重建也仅晚了3个月。在此之前的1790年8月,美国海岸警卫队的前身已经组建。在组建之后,由于当时的国际环境,各军种都得以在各自的作战空间,为美国的扩张发挥作用。以美国军队200余年的建军史而言,陆海军可以视作同时建军,各有独立的作战空间,各自在长期的战争实践中积累了战绩,巩固了自身地位。特别是在19世纪后期,在美国强大综合国力的支持下,其海上力量蓬勃发展,海军实力大大增强,为美国的国家安全和利益扩张立下了汗马功劳。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海军陆战队和新崛起的陆军航空队各自以出色表现赢得了地位,海军陆战队和陆军航空队在1947年均得以独立成军,形成了美军现在的军种结构和独特的军种文化。这样的军种文化浸泡在追求个性、强调自我价值和利己主义的美国文化中,逐渐形成了各军种“自以为是、相互对立”的军种价值观。特别是作为美国军队支柱力量的陆海军之间,长期相互独立的作战领域和无可替代的地位使其矛盾之深,外人非亲眼目睹难以相信——陆军军官学校(西点军校)用“击沉海军(sink navy)”的口号鼓舞士气,海军军官学校(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则还之以“打败陆军(beat army)”。更有甚者,1983年10月,美军入侵格林纳达,激战正酣之时,美国海军审记官却给特混舰队发电,要求不得为陆军的直升机加油,因为双方支付油费的方式尚未谈妥。这种根深蒂固的矛盾无疑对美军联合军事行动造成极大的消极影响,也使得美军必须大力破除原有军种文化中占很大比重的不利于联合作战的部分,才能建设起联合文化,并急需通过创新产生新的军事文化予以弥补。
从我军的军种发展史来看,陆军诞生于八一南昌起义,此后长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海上和空中力量,直到1949年解放战争进入尾声,才着手创建海军和空军。受综合国力的影响,我军的海军、空军以及后来的第二炮兵都先天力量弱小,加之周边战略环境和国家安全态势的影响,我军大陆军的军种结构持续了很长时间,海军、空军独立的作战空间和作战经历始终有限,军种地位的独立性受到抑制。
一方面,后组建的军种常有大量陆军人员编入,有时海军、空军间也会发生单位的转隶,比如,空军的飞行部队转隶海军改为海军航空兵。相对于美军而言,我军各军种间认同度高,军种文化的独立色彩不浓。另一方面,由于中华传统文化内敛、利他、和谐等价值观的影响,我军各军种之间也没有因为编制体制上的条块分割而引发“轻视他人、推崇自己”的军种价值观,军种间的对立程度不严重。因此,在建设联合文化的过程中,我军联合文化建设并不需要对原有的军种文化进行大规模改造甚至摒弃,对创新的客观需求也没有美军那么迫切,因而有更多的空间吸纳传统文化。
由此可见,我军与美军在军事文化上有着明显差异。这种差异决定了美军在建设联合文化时走“以破立为主,继承为辅”的道路,我军至少在现阶段应该走“以继承为主,破立为辅”的道路。因而,必须重视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健全我军联合文化。
引文:
1.美军的“联合文化”(joint culture)一词首次出现在1991年出版的《美国武装部队的联合作战》中。
[1]周晓宇.联合作战概论.沈阳:白山出版社,2010.
[2]崔师增.美军联合作战.北京:国防大学出版社,1995.
[3李宗昆.联合作战基本理论.南京:南京陆军指挥学院,2008.
[4]魏作凯.中西方文化比较研究.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9.
[5]李军.中西方文化比较.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6]秦良宗.中国传统文化精要与当代军人.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6.
[7]总参军训和兵种部.联合出版物JP3-0:联合作战纲要.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9.
[8]孙武.孙子兵法.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9.
[9]施瓦茨科普夫.身先士卒.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
(责任编辑:何荷)
E25
A
ISSN1002-4484(2016)09-003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