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离
很早以前,张我军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这个世界上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诗人,一种是非诗人。这句话给张我军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看过之后他便再也无法忘记。从那时候起张我军就立志要做一个诗人。当然这并不是说张我军真的要隔几天便写上一首诗。一个人是不是诗人并不在于他是否写诗。一个人是不是诗人,关键在于,他是否纯洁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是的,纯洁,这一点实在是太重要了。从那时候起,张我军就暗暗地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个纯洁的人,纯洁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张我军想他就能够抗拒岁月不知不觉地流逝在内心深处引起的恐慌,别的一切对于张我军来说就都是无所谓了。张我军是一个内心有着坚定信念的人,所以在街上走过的时候张我军就觉得自己比那些熙来攘往的人活得更加幸福。
大学毕业以后张我军被分配到长江边上的一个小城里工作。这个小城就在庐山的脚下,它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变得越来越庸俗了。你在街上一天走到晚,也难得看到一个有诗意的女孩。尽管她们年轻,尽管她们长得明眸皓齿,尽管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也无法长久地吸引你的目光。她们从你身边走过之后,十有八九空气中总要留下一些劣质香水的气味,这时候你怎么能不为她们感到深深的遗憾呢?张我军曾经在水上公园看到过一个女孩,她的背影看上去非常富有诗意,像是一个能够唤取人无尽的遐想的女孩。张我军跟在她后面走了很久,但是后来她在树荫下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从包里掏出了一包葵瓜子,旁若无人地嗑起来,脏兮兮的瓜子壳儿吐得满地皆是。张我军留下一声叹息便离去了。从那以后张我军甚至再也不愿去那个水上公园。张我军感到可以一去的地方是越来越少了。新华书店里文艺柜台的书也一日少于一日,有一次为了给在乡下读书的外甥女买一本《唐诗三百首》,张我军跑遍了全城的书店依然是一无所获。到了夜晚,孤独感便将张我军包围了。既然外面的世界越来越庸俗,那就回到内心的世界中来吧,但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是会感到这夜晚实在是有点太过于漫长了。
张我军的职业是一家报社的副刊编辑。张我军想象不出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更适合自己的工作。和张我军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都对他不错。他们开始以为张我军在这里呆不了几年就要离开的。张我军是在北京上的大学,而且是一所很有名的大学。在北京那样的大都市里生活了四年的人,怎么可能在这样的小城里呆一辈子呢?可是几年之后,他们看到张我军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开始给张我军介绍对象。张我军总不能永远就这样孤身一人地生活下去吧?既然张我军在这里并不是“体验生活”,而是像他们一样“真正地生活”,那找个女人结婚成家生孩子过日子便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他们第一次向张我军提这件事的时候张我军不禁吓了一跳:难道我张我军就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么,要靠别人介绍才能找女朋友“谈”恋爱?除了学生时代暗恋过几位女同学,爱情对于张我军还是一件完全陌生的事。当然,也是一件神圣的事。张我军无数次地向往过那美丽而又富有诗意的爱情,特别是在那些漫长得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的夜里。爱情当然是对孤独的人的慰藉,但爱情无论如何必须是纯洁的。如果连爱情都不纯洁了,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纯洁的事情呢?所以张我军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别人给他介绍女朋友这样的事,不管他们心中是怀着怎样的好意,张我军也无法接受。爱情这样纯洁的事,怎么能够允许庸俗来亵渎它呢?
一晃就是五年过去了。如果不是内心怀着一种信念,张我军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够度过五年这样漫长的岁月。五年过去之后,连当初和张我军玩得最好的一两位大学同学也很少与他联系了。别的同学就更少有消息传来,但是毫无疑问他们的生活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有几位同学当了官,有一位同学出了名,也有几位同学发了一点小财,还有一位同学在大学刚毕业的那一年暑假就在游泳池里被水淹死了。和张我军同一间办公室的同事情况也有些变化。有一位当上了报社的副总编,一位到下面的一个县里当副县长去了,一位调到深圳的一家发行量很大的时尚杂志当编辑去了,听说他去那里不到两年就在深圳最繁华的地段买了一套房子(不过关于这套房子的来源也有一些别的说法),还有一位同事出差时叫小姐被公安局的人逮住了,因此上班时什么也不干,只是整天瞪着一双警惕的眼睛四处看来看去(他生怕有人在背后议论自己)。张我军的办公桌就在他的办公桌的后面,所以他一回头就看见张我军。为了避免与他警惕的目光相遇,有一段时间上班时张我军总是作出一副埋头于工作的样子。
如果一个人上了五年班之后还喜欢他的工作,那可以算得上是一件奇迹了。张我军并不十分讨厌自己这份工作的唯一原因,是它还不至于对他内心的纯洁造成很大的妨碍。张我军编的是副刊,每星期发几篇千字左右的短文,它们和张我军周围那庸俗的生活并没有多少联系。而且毫无疑问,当人们提笔著文的时候,总是非常愿意把自己心中最美好的那些东西表现出来。所以尽管有些文章一望而知其中的矫情,张我军还是愿意让它们与读者见面。可是它们到底有没有读者,有多少读者,张我军就不知道了。
报社里有一位同事,她比张我军大七岁,这么多年来一如既往地关心张我军的人也只有她了。她总是劝张我军离开,要张我军到更远的地方去。张我军知道她这是真心为自己好,她早就无意于报社内部的升迁,却也无力于更远的飞翔。但她觉得张我军是不一样的。当办公室里只有她和张我军两个人的时候,她就对张我军说:小张啊,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在这里呆下去!说完还深深地叹一口气。张我军心中不由有些感动。他觉得除了自己的家人之外,她是世界上唯一关心自己的人了。他觉得她和办公室里其它的同事确实有些不一样。他甚至认为她年轻的时候一定长得很好看——其实她现在年纪也并不大,刚刚三十岁多一点,可是看上去却比实际年纪要大许多。这肯定与她离过婚有关。她是在张我军分到报社来的第二年离的婚。没有小孩,一个人过着日子。张我军像单位上别的人一样叫她澹台。这是一个较罕见的复姓,张我军觉得叫起来特别富有诗意。他怎么可能对姓澹台的人没有好感呢?
当然,这种好感不是那种好感。
张我军刚分到报社的第二年澹台就要给他介绍对象。他虽然感谢她的好意,却也在心里对她有些失望。再说那时候澹台自己也是刚离婚不久。这件事怎么说起来都让人觉得有些不对劲。当然,澹台是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意思的,她从离婚的那天起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结婚。她说自己终于看清楚了,天下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她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言行不一致的地方(报社里的人都看出了她对张我军的好感,当然这好感也不是那好感,她毕竟比张我军大七岁,她当然不可能会想到将自己嫁给张我军的)。她的好意有些固执,张我军的拒绝更加固执:不管怎么说就是不见。张我军当然不会说澹台庸俗,但澹台的这种做法确实让他有些失望。澹台则认为既然如此张我军就是铁了心要离开报社的。如果一个人想好了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牵牵攀攀的东西当然是越少越好。
五年过去了,张我军还是没有离开。而且看上去他根本就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澹台不禁又旧话重提。澹台对他说,张我军啊,你走又不走,婚又不结,难道就打算一个人过一辈子么?张我军看了她一眼,在心里说:你自己不是说要一个人过一辈子么?为什么别人就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
不过张我军可真没有想到过要独身。其实他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想女人了。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成熟得比别的人要早,因为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就整天地转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他从来也没有在女同学面前放开过,就更不用说和女同学打打闹闹了。有女同学在场的情况下他总显得很冷漠,其实心里是很想和她们接近的。看到别的男生无所顾忌地和她们有说有笑的样子,他心里羡慕得不行。可是要让他做到这一点是不可能的,因此他觉得自己的心理极为不健康。他甚至在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是一个好色之徒,要让他歇哪怕是一天不想这方面的事,也是不可能的。而任何一个长得好看一些的异性从他身边经过,他都忍不住要偷偷看上一眼,有时还会因为没有看清楚而懊丧一阵子。他为此曾经很痛苦,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一种人要追求一种纯洁的生活简直是不可能的,但在内心里他又确实有一种追求纯洁生活的渴望。要调和这种矛盾,唯一的可能就是寻找到一个自己非常爱的女人,天天和她在一起。在爱情的前提下,他和她做任何事都不能说是不纯洁的。有一天他想通了这个道理,不禁为此很高兴上了一阵子。
澹台开始约张我军到她那里玩。她一个人有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这是那次不幸的婚姻带给她的唯一好处)。她还喜欢做菜,而且菜的味道对于张我军来说还非常不错。张我军想哪个男人找了澹台其实是非常幸福的,单是喜欢做菜这一点,就值得男人们好好考虑。当然,澹台请张我军周末到她那里决不仅仅是为了让张我军吃她做的菜。
张我军到澹台那里的时候她已经在厨房里忙上了。客厅里另外还有两个人,也都是女的。一个叫金秀,张我军以前在办公室里见过她。澹台介绍金秀是她的表妹,不知道为什么张我军对她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这可能主要是因为金秀扎的那两条小辫。那一段时间有不少年轻的女孩子在脑后扎起了小辫,很怀旧的样子,而且确实有一些女孩子这样打扮给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但是张我军觉得金秀也扎着这样的两条小辫却很不合适。气质上不对。而且听澹台说她已经结婚了,丈夫在省城工作,她正想办法也调到省城去。这天金秀又扎着两条小辫,张我军一看心里就有点堵得慌。她却对张我军很热情,忙着给张我军倒水,还介绍那位也站起来迎接张我军的姑娘叫李咏梅,不过她和澹台都叫她小梅。金秀说小梅和她是同事,也在市民政局工作。
张我军一下子就明白了澹台的意思。李咏梅的拘谨也证实了他心里的猜测。澹台不挑明是因为张我军过去从不接受别人介绍这种方式。但吃过饭后澹台还是找到一个机会问张我军:怎么样?张我军当然明白她的这句“怎么样”指的是什么。澹台问话的口气很自信,仿佛张我军十有八九会作出肯定的回答。李咏梅比张我军小两岁,年龄正合适,工作又体面,人吗,长得不算漂亮,但也挑不出任何毛病,而且看上去很丰满。不知道为什么,澹台认为张我军一定会喜欢长得丰满的女性。她自己长得偏瘦,她的前夫婚外情的对象就是一个丰满的女子。所以她认为前夫抛弃自己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自己长得太瘦了,而且从那以后她认为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喜欢长得丰满的女性。李咏梅还没有走,张我军就不好说什么,但他心里却已经拿定了主意。他确实是喜欢丰满一些的女子,但怎么说呢,李咏梅却与他以往对于自己未来恋人的想象一点也对不上号。吃饭的时候他趁机偷看了她的胸脯。丰满是丰满,可是那里不是两座独立的小山,却是连成一片的山脉。他无法从那一片山脉里看出什么诗意。而且,这天李咏梅穿了一件紫色的羊毛衫,张我军觉得两人既然是第一次见面,这样的打扮也就多少有点欠庄重。而且,在言谈之间李咏梅仿佛很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这也给张我军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那次之后张我军就不再与李咏梅见面了。澹台却也并不觉得自己被驳了面子。她说:张我军啊这么好的姑娘你都看不上,你可告诉我你到底要找一位什么样的?张我军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两个人之间要有那种感觉吧。他像是已经不再觉得介绍这种形式庸俗不堪了。澹台说感觉是一种什么东西啊?她想了一段时间仿佛明白了张我军的意思。
这一次澹台把地点定在水上公园。金秀仍然在场。那天晚上金秀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塞了牙,她不停地用舌头去吮牙床。夜色尽管有些朦胧,她的这一动作还是清清楚楚地被张我军看在了眼里。他想起那一次吃饭时金秀不停地用筷子去剔牙的动作,感觉一下子便坏了。如果不是对那位此时尚未露面的姑娘的期待,说不定他会提前离开。他实在不明白澹台为什么和这样一位表妹关系搞得这么近乎。
但是那天晚上那个期待中的姑娘却一直没有出现。张我军他们一直在水上公园白白地等了将近三个小时(那是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手机远没有像现在这样普遍,张我军那时候没有手机,澹台和金秀也都没有。不过即使他们中的一位有手机,而那位姑娘也知道他们当中至少一位的号码,她是否会打电话过来也仍然是个问号)。在离开水上公园的时候澹台一个劲地向张我军表示歉意,她说阿碧(当然,阿碧就是那个没有来的姑娘的名字)一定是遇上了什么急事,否则的话她是不会失约的。张我军嘴里一个劲地说没关系,但他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还是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第二天一上班张我军就接到金秀的一个电话,她对张我军说阿碧昨天晚上确实是有事。她又说阿碧晚上十点多还到了她的住处向她道歉。直到这时候张我军才知道阿碧原来是金秀的熟人。阿碧所提供的(实际上是金秀提供的)理由听起来有些道理,但张我军就是不相信。他想无论怎么说他是在水上公园白白地等了三个小时。再说他从一开始就不太接受别人介绍这样的方式。他早就知道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当澹台问他要不要另外再约个时间与阿碧姑娘见面时,他没有任何犹豫就一口拒绝了。澹台说张我军你不要这样嘛,你是男人,要大度一点,人家那天晚上确实是有事。澹台又说你不是要寻找感觉么,我保证你对阿碧姑娘会有感觉。她说阿碧比上次介绍的李咏梅要苗条多了,可是又不像她这么瘦。张我军想象一个姑娘又苗条又不瘦,那是怎样的呢?他就问澹台她也和阿碧很熟么。澹说:我和阿碧不熟……我还没有见过她。张我军说那你怎么知道她长得什么样?澹台说是金秀告诉她的。
有句话说没有吃到的葡萄总是最好的。那天在水上公园白白地等了将近三个小时,张我军虽然感到受到了伤害,但胃口也有些被吊起来了。金秀介绍说阿碧的父母都是中学老师,六十年代省城师范大学毕业的老大学生,阿碧自己虽然只是个专科生,但邮政局的工作又轻闲收入又高,单位上有不少人在追她呢。不过她都看不上,金秀说。金秀说她一告诉阿碧张我军是北京名牌大学毕业的,阿碧的眼睛就一亮。阿碧受父母影响,一直喜欢读书人,特别是像张我军这样的真正的读书人。金秀这些话说得特别入张我军的心,他不禁有些对金秀刮目相看。看来真的不能因为你不喜欢人家身上的什么东西就把人家一棍子打死。张我军已经在心里把阿碧想象成邻家女孩小家碧玉那样的姑娘,人长得很秀气,性格温柔,还有些羞涩。金秀能够交到这样的朋友,说明她自己也差不到哪去。
澹台再次提到两个人见面的事时张我军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这一次仍约定星期六晚上见面,地点仍在水上公园。金秀在星期三就把这件事通知了张我军。接下来的日子就显得特别漫长。到了星期五的晚上张我军已经有些急不可待。他怪金秀为什么不把见面安排在星期五晚上呢,反正明天就开始休周末,大家都不用上班。好不容易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金秀却在上午十点的时候打过电话来,说不好意思阿碧要出差,见面的事只好等以后再说了。张我军问阿碧出差要多长时间,金秀说是去南京学习,时间是三个月。
这一次张我军是真的生气了。他想这不是在耍我么。澹台觉得更加不好意思,她对金秀说,你搞什么鬼名堂,你不知道张我军这个人脸皮是很薄的么,一次也就罢了,怎么又来一次!金秀说人家阿碧要到南京邮电学院学习电脑,我有什么办法?人家答应了一从南京回来就和张我军见面的。窈窕淑女,在水一方,你以为是那么容易就追求得到的么?张我军那么急不可待,那就让他去找别的人吧。难道阿碧这么好的姑娘还怕嫁不出去么?
张我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说谁急不可待了?他说你们不要搞错了,当初不是我求你们给我介绍对象,是你们主动来找我的。澹台说是是是,事情确实是这样,是我对不起你。她只说自己,没有提到金秀。我也没有想到阿碧是那样的女孩子。其实她在去南京学习之前见一面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算了,张我军,还是让我另外给你再介绍一个姑娘吧,这一次一定给你介绍一个你满意的。张我军在心里说,拜托了吧,澹台大姐!
张我军认识凯燕是在那一个月之后的事。那是五月里的一天。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张我军的心境却黯淡得不行。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理澹台了。澹台也比过去更忙了,因为金秀搬到她那儿住了——金秀在单位是有一套带厨房和卫生间的宿舍的,但她说澹台一个人住着太孤单,因此她就搬过来给她做个伴,再说澹台每天做饭一个人吃,有点太浪费劳动力,她过来搭伙可以提高澹台的工作效率,经济上她当然是不会让澹台吃亏的。现在澹台一下班就急匆匆地忙着去菜市场,从张我军面前走过的时候,她依然热情地对他说,张我军今天到我那里去吃饭吧,不要老到街上乱吃了,小心得肝炎。张我军却对她有些爱理不理,他想能天天和金秀混在一起的也就不会是什么好女人了。澹台做的菜再好吃,也经不住吃饭的时候金秀那样老是用筷子去剔牙。那天澹台离开办公室后张我军也下了班,在街上随便找了个小店吃了碗阳春面之后,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出了城。那天的天气实在太好了,他顺着长江堤往东骑,不知不觉城市的万家灯火就被他抛在了身后。
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骑了多久,只是感觉已经离城区很有些远了。因为这一段的江堤已经没有石头护坡。杂草却是长得有人高。张我军绝对想不到他穿过杂草丛之后会在长江岸边看到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年轻的女孩。
说起来难以置信,张我军和凯燕就是这样认识的。后来他问凯燕那天她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跑到那么荒凉的长江边上去。凯燕说你问我,那你自己呢。张我军无言以对,就不再问,他想哪个人的心中没有一点秘密呢。他从见到凯燕的那天起就感觉到这是一个心中有着什么秘密的姑娘。当然这只是他的一种猜测。他理想中的恋人应当美丽、纯洁而又有诗意。如果用美丽来形容凯燕有点过分的话,说她好看却是一点也不言过其实的。她的气质里还有一点忧郁的成分,这也是张我军所欣赏的。一个纯洁的女孩子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怎么能没有一点哀愁呢?而纯洁与哀愁的结合就是诗意了。总之,从那天在江边上见到凯燕,张我军就在心里想,这个女孩子要是能做自己的女朋友就好了。
但是他却不敢向凯燕提这件事。在内心里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凯燕。他甚至想象不出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他一直追求一种纯洁的生活,但他感到自己的内心并不是纯洁的。一个内心不纯洁的人,面对一个内心纯洁的女子,是无法不感到自卑的。可是他又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找凯燕。而每次他去找凯燕,他都能在她的眼光里找到一丝喜悦。这给了他极大的鼓励。有一次他又和凯燕去了江边。这一回他们没有骑自行车,而是步行。坐在江边的时候他的手碰到了凯燕的手。他的心跳顿时加快,而她的手并没有移开。他就把这理解成一种鼓励。他握住她的手时用了很大的力气,仿佛不这样她那只手就会马上从他的手中跑掉。她作出了挣脱的动作,但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之后就安安静静地被他握着……两个人就这样手握着手坐在江边上,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很久,以至于当他站起来时脚都有些麻了。
从江堤上往回走的时候张我军就一直牵着凯燕的手。那时候他真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但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仅止于此。不过张我军已经在心里感到很满足。他向凯燕提出要一张她的照片,凯燕很爽快地答应了。张我军把照片夹在一本书里带到办公室,趁没人的时候拿出来一个人偷偷地看。
有一次办公室里只有张我军和澹台两个人,张我军正感到气氛有些尴尬,澹台突然开口说:张我军你现在一定是在谈恋爱吧?张我军不禁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和凯燕的关系还远远没有到向他人公布的时候,澹台怎么会知道呢?澹台说,你看你现在天天春风满面的样子,不正在走桃花运才怪呢!张我军想原来澹台并不像他原先认为的那样简单。他赶紧说,哪有的事啊,谁会嫁给我这样的人。他的口气装着酸酸的,心中却有着一种得意(但他又不禁为心中的得意感到一些惭愧,因为澹台毕竟一直对他不错)。他想无论如何那位阿碧姑娘也是无法与凯燕相比的。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在心中把凯燕当做了自己的女朋友了。一不小心,书中夹着的那张凯燕的照片掉到了地上,正好被澹台看见了。澹台说,哎呀好漂亮的小姑娘!张我军脸一红,赶紧把那张照片捡起来夹到书里,嘴上说,一个朋友而已。澹台说,一个朋友?不是一般的朋友吧?你这样把她的照片夹在书里。张我军的脸就红得更厉害了。澹台说,张我军你这人真是,这是好事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张我军想可不是么,我有什么必要这样在澹台面前不好意思呢。
澹台一定是把这件事告诉了金秀。有一次张我军在街上遇到她,她很热情地对张我军说:恭喜你啊张我军。张我军知道她一定是说自己和凯燕的事。但他嘴上说,我有什么好恭喜的?金秀说,你找了一个大美人,还不值得恭喜么!张我军说哪里呀!金秀说,别那么小气嘛,什么时候也领来让我和澹台看看啊,你知道澹台一直很关心你的。张我军知道澹台是一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她什么话不会对金秀说呢。而且两个人又这样天天住在一起,除了金秀,澹台也找不到什么人和她说话。
那次无意中看到凯燕的照片之后,澹台和张我军的关系又重新恢复到以前比较亲密的状态。至少是在澹台这方面来说,她动不动就会问张我军一句:张我军你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啊?张我军说还早呢,影子还没有呢。澹台就问两个人的关系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张我军想澹台这人也真是的,这种事也好随便说的么。事实上,认识凯燕已经四五个月了,两个人的关系还停留在无人处拉拉手的那个阶段。但他想纯洁的爱情就应该是这样发展的吧,尽管他也知道现在有不少年轻人认识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就已越过了那条界线的。凯燕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他张我军也是和别人不一样的。所以他们的爱情也应该和别人不一样。一个人要追求一种纯洁的生活,有时候是必须和自己的欲望作斗争的。他和凯燕之间只有过一次拥抱。那是在他的房间里。凯燕站在书架前翻一本书的时候他从背后抱住了她。他的手拢住她的双肩,头埋进她的后胫那儿,他感觉到那里细细的绒毛和一股令他迷醉的气息……他不知道如果他作出进一步的动作凯燕会有什么反应,但他没有。
有一天下班后澹台问张我军能不能去她那里一下。
张我军说有什么事么。澹台说话的口气有些严肃。
也没有什么事。澹台说,她只是想和他说一些事。
张我军说不可以就在办公室里说么。
澹台说那不太好吧。要是被别人听见了就不太好了。又说今天金秀不在她哪儿。所以到她那里说话是很方便的。
澹台告诉张我军的事让他着实大大吃了一惊。她先问张我军了不了解凯燕,张我军就觉得她这话问得有些奇怪。然后她就说张我军你知不知道凯燕和她单位上的一位有妇之夫有那样一种关系,而且现在两个人还在来往。张我军说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凯燕决不是那种人!又说澹台你是从哪儿听说的,这种话是不好乱说的,这有关凯燕的名誉。澹台说张我军你不要问这话是谁说的,反正我告诉你的是一个事实。你连这一点都不知道,还和人家谈什么恋爱?不过你要是知道了这一点,也就不会和她谈恋爱了,是不是?张我军一定要澹台说她是从哪里听说这件事的,澹台却怎么也不肯说。她的嘴巴变得从未有过的紧。但是张我军一再地追问,澹台终于说了一句:反正不是金秀说的。
张我军当时就要澹台和他去找金秀。澹台的脸一下子变白了,她说我真该死,我怎么还是说漏嘴了呢……她说张我军你这样做不是让我难堪么?张我军说那就不要你陪我,我自己去找她。
金秀并不否认是她告诉澹台那件事的。她说她正好有一个熟人也在凯燕那个单位上班。关于凯燕的事都是那位熟人告诉她的。金秀说,张我军啦,人家把你当傻瓜呢,你还觉得自己很幸福!张我军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凯燕决不是这样的人,金秀你这样乱说是要负责任的。金秀笑着说张我军你真是爱她爱得不行——你要是认为我是在造谣破坏人家的名誉,你就自己去问问她好了,如果我真是在造谣,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张我军急急忙忙地就要去找凯燕。这时候他才想起他并不知道凯燕的住处。过去和凯燕见面总是约在外面某个地方,或者是到他那儿。他还从来没有到凯燕住的地方去过。他也没法给凯燕打电话,因为凯燕告诉他她住的地方没有电话。那天晚上张我军一个人在街上转来转去,到很晚才回到自己的住处。那是一个恐惧的夜晚,张我军几乎一夜未睡。他想起刚见到凯燕的那天起他就感觉到这个女孩的心中可能隐藏着一个什么巨大的秘密。他不禁越想越害怕……也许金秀说的确实是事实……如果那真是事实的话,张我军想我怎么能够承受得起呢?
第二天一上班张我军就给凯燕打电话,说想晚上和她见面。凯燕说对不起张我军,我明天要出差。张我军一听凯燕的话头脑里就“嗡”的一声,但他强打镇定地说,凯燕你到哪里出差?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么?凯燕沉吟了一下,才说她要去省城,大概四五天以后回来。张我军想不行,我一定要在今天晚上见到她,否则我将怎样度过这个夜晚呢?凯燕说张我军你有什么急事么。张我军说没什么急事,凯燕我就是想见你,我想今天就见到你。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凯燕对于他是这样重要,他还从来没有像这样热烈地向凯燕表达过自己的感情。如果他失去了凯燕,生活对于他将会变得多么可怕呢?
那天晚上凯燕到了张我军那里。凯燕一到,张我军就将她抱在怀里。这是两人之间的第一次拥抱(也是张我军第一次拥抱异性)。张我军把凯燕抱得很紧,仿佛她会从自己的身边跑掉似的。张我军说,凯燕告诉我你是爱我的是不是,你告诉我你爱我!凯燕没有回答,而是去吻张我军。但是凯燕的吻却一点也不热烈。这与张我军原来想象的不太一样。但是凯燕是吻了他的,而且是她主动吻他的。那天晚上张我军不断地用这一点来抵抗心中的恐惧。他很想问凯燕那件事。但他知道那是不能问的。他也不敢问。如果哪一天凯燕想告诉他她会自己主动说的。他看到凯燕的脸上被一层哀愁笼罩着,就更不敢开口问了。
两天之后张我军再往凯燕的办公室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果然告诉他凯燕到省城出差去了。
张我军没有想到的是金秀会打电话找他。他在电话里一听出是金秀的声音,就沉默着不说话。他想这个女人这一次又是来告诉自己什么可怕的消息呢?金秀直截了当地说:张我军你知道吗,凯燕已经回来了。——这么说她连凯燕去省城出差的事也是知道的。这个女人怎么像个克格勃似的。但他说这不可能吧,我昨天打电话到她办公室她同事告诉我她还在省城出差。
金秀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这一声笑让张我军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张我军说金秀你是什么意思?金秀又冷笑了一声,她说张我军你快去看看你的心上人吧,她正在受苦受难呢。张我军不禁又吓了一跳,他说金秀你把话说清楚一点好不好,不要老是吓唬人!金秀说我吓唬你么?我并没有吓唬你,你去了她那里之后就知道了。张我军说我并不知道她的住处,金秀就告诉他凯燕详细的地址,什么路什么巷,多少号,以及几层楼,几号房间,还告诉张我军那条巷口有一家工商银行的分理处,楼盖得很高,远远地就能看到。张我军说你又不是凯燕的什么人,你怎么把这一切搞得这么清楚?金秀不答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张我军不知道金秀说凯燕正在受苦受难是什么意思。但他想凯燕肯定是出事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凯燕在省城出差时遇到了车祸,但从金秀的口气听来又不太像。他骑着自行车,按着金秀批示的地址往凯燕那里赶,在一处十字路口差点撞上一辆迎面开来的中巴。司机伸出头朝他大骂:你找死啊!可是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现在他只有一个心思,就是马上见到凯燕。
他敲开门后发现是一个和凯燕年纪差不多,但个头比凯燕要小一点的女孩给他开的门。她只把门打开一条缝,并不让张我军进去,而是用警惕的眼光看着张我军,问他找谁。张我军说他找凯燕。她又问他找凯燕干什么,他是凯燕的什么人。张我军犹豫了一下,突然鼓起勇气说:我是她的……男朋友。
张我军的话音刚落左脸上就挨了一记重重的巴掌。这一巴掌着实将张我军打蒙了。然后他想到的是中了金秀的圈套。他想不到金秀竟然会和社会上的人这样串联起来抢劫他。还没有等到他理清自己的思路,发现这种想法的荒唐之处,就听到屋子里传来凯燕的声音:小棠你干什么呀?!
凯燕在房间里,这说明金秀并没有骗他。凯燕靠在床上,手边放着一本书,看上去有些憔悴。如果不是有那位叫小棠的女孩在场,张我军肯定会扑过去,问凯燕到底是怎么了。
后来张我军终于明白了金秀所说凯燕正在“受苦受难”是什么意思。他挨了那个叫小棠的姑娘一记巴掌是代人受过。凯燕叫她陪同去省城医院做人流,但一直没有告诉她那个使自己怀孕的人是谁。张我军告诉小棠他是凯燕的男朋友,小棠自然将他看作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因为在凯燕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没有在凯燕身边。
这样说来金秀并没有造谣。她过去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张我军从未在生活中遇到这样可怕的事。他终于明白了凯燕心中的那个秘密是什么。原来在他开始认识凯燕的时候她心中就有着另外一个男人。他一直追求一种纯洁的生活,他以为自己和凯燕之间的爱情是世界上最纯洁的一种感情,但最终向他展示的却是这样一种现实。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加可怕的是,他问凯燕是否还爱着那个男人(按照金秀告诉他的,那个“有妇之夫”),凯燕竟点头不已;当他问凯燕是否爱他,凯燕却沉默着,什么都不说——还需要她说什么呢,张我军又不是傻瓜。
张我军想哭,不知道是为凯燕,还是为自己。
凯燕来找张我军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张我军已经歇了一个多月没有去找过凯燕。如果凯燕不来找他,他或许是永远也不会去找凯燕的。他觉得自己越是无法忘记凯燕,就越是不能去找她。他不能和一个不爱他的人在一起生活。而且,正是通过凯燕,他第一次看见了生活中那可怕的一面。他必须远远地离开它。但是凯燕却来找他了。那天晚上凯燕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T恤,张我军又感受到了那令他迷醉的气息。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他无法否认,在他的心目中凯燕仍然是一个纯洁而又富有诗意的女孩。他知道他自己心中的矛盾。她的魅力对于他来说几乎是不可抗拒的。凯燕靠在墙上望着他,一双眼睛从来没有这样亮过,胸前两只乳房小巧而又挺拔。张我军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一声叹息。但是他说,凯燕,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张我军去找澹台,却是金秀来给他开的门。这段时间他最不想见的人就是金秀了,可是生活就是喜欢这样捉弄人。而且,不知道怎么的,两个人就上了澹台的床。事后张我军想,那天晚上都不能说是金秀勾引的他。金秀只对他说了一句“澹台看她妈妈去了,她今天晚上不会回来”,他就抱住了金秀。事情的进展实在出乎张我军自己的预料。他觉得金秀并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样俗不可耐,她对他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温柔的。金秀说张我军你真的不知道么,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张我军说是吗,我可一点也不知道。他问金秀喜欢他什么,金秀说她也不知道,反正是自从看见他就喜欢上了他。张我军说我怎么一点也没有看出来,金秀说你是个傻瓜,你怎么看得出来。张我军说那你还给我介绍阿碧?金秀听了这话就嘿嘿一笑。张我军去解金秀的衣服,金秀挡住张我军的手,说,没想到像你这么好的男人现在也变坏了。正是金秀的这句话激起了张我军强烈的欲望。他的动作有些粗鲁,金秀在最激动不已的时候,口里不停地叫着“吻我”,“吻我”,“吻我”……张我军就吻了她。可能是他的吻太热烈了,后来金秀说他都把她的嘴唇咬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