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影院的幕后悲剧

2016-01-04 11:39莫清荣
红豆 2016年1期
关键词:放电影伯母堂姐

莫清荣,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广西贺州市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二期少数民族创作培训班学员,中学语文教师,从事中学语文教学工作十八年。自幼喜爱文学,业余时间喜欢涂鸦,常于文字间寻找心灵最初最宁静的皈依。作品散见于《南方文学》《贺州文学》《参花》《中国校庆报》《辽水文学》等。与人合作散文集《时光书》,于2011年12月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2013年入选郴州图书馆图书招标样书。

记忆中,总有一块镶着紫红色围边的洁白幕布,里面所上演的故事大多已经模糊,但故事之外的场景,到现在依然历历在目。

一块空旷的晒谷坪,泥地里插上两根竹竿或小树之类的东西,中间系一块白色的幕布,在晒谷坪中间找一块正中的位置,摆放好一台电影放映机,一个简陋的露天影院就大功告成了。

那时候,每逢正月里村子赶会期,或者村子里有什么重要的会议要召开,村子里就会从三里地以外的镇上请来放映队,给村民们放上一两场电影。这样的机会不多,每年也就两三次而已。因此,一得到放电影的消息,孩子们就像过年时得到压岁钱一样,那兴高采烈的样子是无以言表的。那时候,我们村里有一个叫苟林的半大男孩,这人天生是个结巴,说起话来总是结结巴巴的。他说话虽然结巴,但消息却异常灵通,村子里放电影的消息,很多都是由他最先传播出来的。一次,我们刚刚放学回到村边的水井旁,就见他蹦蹦跳跳地一边跑,一边嘴里兴奋地逢人便嚷嚷:“哦呵……(这是他每次说话之前的发语词,也许是因为口吃,也许是为了酝酿)今…今…今……晚,我…我…我们村,放…放…放电影。”心急的同学听得不耐烦了,赶紧问:“什么电影?快说!”苟林一紧张起来,嘴巴就更不听使唤了,他越是想讲快点,舌头越一直在嘴巴里打结,怎么也理不顺,涨红了半边脸才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内…内…的红…星。”大家听得云里雾里,一头露水,还是没有听明白电影的题目,但大家抱着一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因为他的消息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正确的。

先占据有利地形再说。一吃过晚饭,放映队还没进村,小伙伴们就搬着自家的长条板凳、四方凳,甚至有的搬着缺了一条腿的三脚凳,争先恐后地来到了晒谷坪上。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把板凳一溜儿排开,从晒坪最前中的位置一直向四周扩展,不大一会儿工夫就把有利地形都占满了,来迟的只能往两边和后面放了。小伙伴们坐在自家的凳子上,眼巴巴等待着电影开场那一刻。好不容易等到了放映队进来摆好机器,调试好幕布,大家终于看清楚了白色屏幕上,那醒目的黑色字体“闪闪的红星”,才知道苟林因为不识字,把“闪”字当成“内”字了,所以闹出了笑话。以致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问起放什么电影时,大家还会拿“内内的红星”来作为笑料相互打趣。

苟林因为天生结巴,家里又穷,所以一直没进过学堂。他的父亲嗜酒如命,只要口袋里有几毛钱就会沽酒买醉,醉酒后还常常打他出气,而他的母亲智力有点障碍,也不怎么管他,所以苟林经常是一个人在村子里到处晃荡。村子里有一户姓乔的人家,是当年逃日本鬼子的时候从广东搬来定居的。这家的男主人乔大是个手脚不干净的人,常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隔壁邻居谁家的鸡放出去养,时不时总有一两只无故失踪,据说都是被乔大顺手牵羊占为己有了。有人曾经亲眼看见过乔大用一把稻米,引诱别人家的鸡到自己的鸡圈里。一天晚上,乔大唆使了苟林及外地几个不务正业的小青年,偷偷潜到后村林子里阿三的养鸡场,准备偷鸡。守在养鸡场的阿三见他们人多势众敌不过,悄悄从后门跑回村子里叫人。正当乔大一伙把鸡装进麻袋里准备溜之大吉时,阿三和村里的族人及时赶到,把他们拦截下来。苟林见势不妙,情急之下抽出裤腰里宰鸡的小刀向阿三捅了过来。幸好阿三躲闪及时,手臂上只破了点点皮。

众人抓住乔大和苟林,把他们带到晒谷坪上进行审问。往日的露天影院,如今成了临时的审讯场。大家在晒坪上燃起柴火,火光映红了大半边天空。他们让乔大和苟林跪在平时放电影的高台上,一边讯问一边对他们挥舞着拳脚。拳脚像雨点似的落到他们身上。乔大年纪较大了,经不起大家的轮番讯问踢打,很快就承认了自己偷鸡的罪行。而苟林年轻气盛,始终不肯承认,说他是受了乔大的唆使。为了让苟林承认并震慑一下偷鸡贼,阿三召集了几个本家有点势力的人把苟林绑了起来,并在他脖子上挂了一块硬纸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大大的“偷”字,让苟林绕着晒谷坪一边转圈,一边喊“我偷鸡,我杀人”。大家像每次去看电影一样,绝不放过这次观看现场直播的机会,纷纷拥向晒谷坪去围观。众目睽睽之下,苟林低下头,一边走,一边喊:“我……我偷鸡,我……我杀人。”喊着喊着,苟林的舌头又开始打结了,最后竟然喊成了:“我……我偷人,我……我杀鸡。”惹得旁观的人捧腹大笑,有的甚至笑出了眼泪。

一番游街示众之后,他们将苟林和乔大扭送到派出所,最终他们两人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从那以后,每次最先提供放电影消息的苟林消失了,以前场场电影不落的这位露天影院的常客,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一开始的时候还会提起他,但逐渐就似乎将他遗忘了。不管有没有苟林,大家的日子一样过。

乔大入狱后,因为心脏问题被准许取保候审,可他已经无脸继续呆在这个村子了。他本想举家迁回广东,但他的老婆和小儿子坚决不答应,他的老婆说:“我死也要死在这里,绝不会跟你走的。”最后,乔大只好与他的大儿子全家,包括他的儿子儿媳和两个孙女一起迁到了广东。从此,大家似乎把乔大淡忘了。可是,故事远远没有结束。去年,我回到了家乡,闲聊中偶尔听他们说起乔大一家的事来。他们说:“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呀。乔大老婆死在家里都腐烂了也没有人发现。”听说,乔大的小儿子把母亲独自留在家里,自己外出打工了。中秋节过后一段很长的时间,大家都没有看到乔大的老婆,邻居敲门,却见大门是从里面反锁着的,有一种腐臭的味道从门缝间弥漫而出,令人作呕。他们叫来了乔大的同房叔侄,一起撬开了大门,才发现乔大老婆躺在沙发上,早已命归黄泉。乔大的两个儿子闻讯赶了回来,跪倒在母亲灵前大哭。按照本地习俗,凡是哪家办理丧事,全村同一房的叔侄们都要共同参与。可因为乔大是外来的,又出了偷鸡那档子事,他在村里的名声就像发霉的狗屎一样,大家避之唯恐不及,怎么肯来呢?无奈,乔大的两个儿子只能买了两箩筐鞭炮,去给全村人挂红。兄弟俩挑着鞭炮,一家一户地去燃放,并跪请乡亲们出面,让他们的老母亲入土为安。他们的虔诚最终也没能打动全村人的心,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肯出面。乔大儿子无奈,只好把老母亲的遗骸送到殡仪馆里火化,最终连骨灰也没有取回来,化作一缕青烟,不知飘向何处。

许多我们以为只在电影里才会发生的场面或者情节,有时候在现实生活中却有着更为丰富的演绎。在那个物质匮乏、通讯闭塞的年代,露天影院不仅是孩子们梦中的天堂,也成为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秘密约会的据点。很多同村的或者邻村的年轻男子,名义上是看电影,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心思往往不在看电影上,而是趁看电影之机左顾右盼,瞅准了哪个地方有年轻漂亮的女子就往哪个地方挤,然后找准机会向她们套近乎,大献殷勤。有时候,几片腌萝卜酸、五分钱的葵花籽、几粒糖果,加上几句甜言蜜语或者花言巧语,轻而易举地就讨得了女子的欢心。于是,他们由露天影院逐渐撤退,撤到了晒谷坪外面的稻草堆或柴草垛里,由集体的活动转为一对一的私会。如果双方看对眼或谈得来的话,他们还会相约下次,什么时候哪个村子放电影,在哪个柴草垛下,他们还会再次相会。一来二往,水到渠成,双方的关系才由秘密转向公开。

那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对恋人,就是通过露天影院这个平台,以电影为媒,结下秦晋之好。但并不是所有的恋人都能如愿以偿的。我的一个堂姐就是在看电影的时候被邻村的一个男子相中了。那时候,电影《庐山恋》正在热播,很多村子都请来了放映队到各个村子里巡回播放。他们就是在看《庐山恋》时认识的。电影里,周筠和耿桦旧地重游,意外重逢,激情相拥。电影外,堂姐与意中人偶然邂逅,一见倾心,他们双双约定,今生今世,永不分离。可当伯母打听到男方母亲已去世,家里比较贫穷时,一向势利的伯母坚决反对,不许他们再来往。但是他们只要一有机会就秘密约会,没有机会就努力创造机会。两颗被爱情熊熊燃烧的心交织在一起,愈演愈烈,甚至约好了如果伯母不同意,他们就一起私奔。伯母知道后,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她把堂姐关在小阁楼里,不让她出去,也不给任何人来看她。任凭堂姐怎样哭闹,怎样跪下来求情,伯母始终心若磐石,毫不动摇。被爱情烧昏了头的堂姐最后还是找准了机会,趁着伯母不备,卷了几件换洗衣服,从阁楼里跑出来,径直跑到了男方家里,索性在男家住了下来。伯母气急败坏地上门要人,指责男方,对男方破口大骂,但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一切已于事无补。伯母只得放下狠话:“你跟他也可以,但从今天开始,我没有了你这个女儿,你也不许再踏进我家门一步。”从此之后,堂姐与娘家虽然只有一路之隔,却一直没有来往,有时冤家路窄,母女俩狭路相逢,双方也是怒目圆睁,或低头不语,形同陌路。堂姐生孩子的时候,娘家没有一个人来看望。堂姐也曾多次找亲戚来说和,但都被伯母拒之门外。伯母在弥留之际,也许她念起了自己的女儿,眼里流下了浑浊的泪水,但一向固执要强的她仍然嘱咐儿子,自己死后也不许女儿来祭奠。据说伯母入土那一日,堂姐在自家的门口点起香烛,摆上供品,长跪不起,朝着家的方向向母亲深深磕了三个响头。尽管这样,她还是没能得到母亲的原谅。

露天影院里,一些故事已经落幕,一些故事还将不断上演。露天影院不仅是放电影的地方,也是村子里传播消息的地方,甚至是一些流言蜚语的集散地。村子里一些突然发生的事情,也会通过电影喇叭播放出去。记得有一次,电影正播放到最激烈的战争场面时,声音突然中断了,人群里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有的人开始站起来往电影机那边瞧,有的人开始骂娘。突然,一个响亮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苟四,苟四,你家丢了一床棉被,听到后请立即回家,听到后请立即回家……”大家都莫名其妙,纷纷埋怨:丢一床棉被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样的丑事也要在这里播,真是扫兴。我也不明就里,后来才知道,那个叫苟四的之前已经生了三个女儿,那天晚上,她老婆又生了一个女儿。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凡是生女儿的,女儿出嫁时娘家至少要送一床棉被作为嫁妆,如果家底殷实的话,可以送两床三床,人们从嫁妆中就可以判断这家的家底。即使再穷,其他嫁妆可以没有,但一床棉被是无论如何也少不了的。所以,生了女儿就等于丢了一床棉被,生了儿子就等于白白捡到了一床棉被。苟四老婆生女儿那晚,家里人都到晒谷坪上看电影了,只得由邻居通过喇叭来寻找他。

人生不仅仅有喜剧,也有悲剧。村里有一个叫满成的,人瘦瘦小小的,背脊整天微驼着,像个病秧子。可这人艳福不浅,娶了个老婆虽然是二手货(指嫁过一次的),但却长得模样俊俏,颇有风韵。满成老婆带来了一个儿子,到了满成家的第二年,又生了一个儿子。已生养了两个孩子的她脸色更加红润,身材也愈加丰满起来。满成家在去往露天影院的路边,满成嫂经常坐在自家门口前奶孩子。那孩子已经长到两三岁,会走路了,可每次从外面玩耍回来,就爬到他母亲的腿上,掀起母亲的衣服,像一只饥饿的小猪仔一样拱到母亲的胸前,用力吮吸着母亲饱满的乳房。满成嫂把孩子揽到怀里,任凭孩子双手捧住乳房拼命地吮吸,双脚还不安分地踢踏着,她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村里有一个民办教师,因为超生被免去了职务。拿惯了粉笔的手,突然拿起锄头来总是力不从心。因为他识字,队里就把记工分的活计交给他。农忙时节,他还要到晒谷坪上指挥村里的几个弱劳动力翻晒稻谷。他每次去往晒坪的时候,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往满成家的门口瞅上几眼,看到满成嫂在门口奶孩子时,他的目光总是不安分地停留在人家的胸脯上,仿佛要看穿里面的乾坤。不知是没有注意还是怎么回事,满成嫂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依然故我。

中秋节的夜晚,如水的月光笼罩在村子的上空。村子里请来了电影队,村民们纷纷拥到晒谷坪上,去看电影《刘三姐》。电影里,刘三姐和阿牛哥正在对歌,大家正听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到了“抓流氓,抓流氓”的哭喊声。只见满成嫂披头散发地跑向正在看电影的人群,一边跑一边哭喊,被撕破的衣服前襟随风摇摆,雪白的胸脯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人群里像炸开了锅一样,大家纷纷从凳子上站起来,摩拳擦掌,跟着满成一起冲到他家,最后在柴草垛里找到了那个民办老师。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一拥而上,反剪着民办老师的双手,连推带搡把他架到了露天影院里,并要他跪在幕布前面向大家认错。那个民办老师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耷拉着脑袋跪在那里,一言不发。愤怒的群众一拥而上,拳头和脚尖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身上,有的还拿起手中的东西丢向他,还有人建议拿大粪去泼他,最后被阻止了。一阵拳打脚踢之后,那个民办老师嘴角渗出了殷红的血,却始终没有吐出一个字。生产队长看到场面不好控制,只好派人踩了自行车到公社去报案。派出所把人带走后,群众才慢慢散开,大家又回到座位上,继续看电影。后来,民办老师被关了三年,满成嫂留下两个儿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现在,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家家都买了电视电脑,很多还添置了家庭影院,只是在送文化下乡的时候,偶尔还会放一两场电影,露天影院正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文明的春风吹进了乡村的每个角落,那些发生在露天影院里的事儿,只在茶余饭后,人们还会偶尔提起。

责任编辑 蓝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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