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

2016-01-04 13:47陈蔚文
大家 2015年6期
关键词:牛牛

陈蔚文

本报讯:7月2日,本市青湖小区发生一起小孩从滑梯摔下事件。当天下午一点半钟左右,该小区的陶某带两岁四个月的侄子在小区花园的滑梯玩耍,其间陶某接了个电话,离开了几步。孩子这时从一米七高的滑梯不慎摔下,几近昏迷。陶某立即拨打了急救电话。

截至发稿时,据市人民医院急救科的张主任介绍,孩子诊断为颅内损伤、创伤性硬膜下出血,目前决定采取保守治疗的办法,未施行手术。伤情现正在治疗与观察之中,孩子母亲已于事发当日从外地乘飞机赶回。

在此提醒广大市民家长,一定要注意看护好孩子,避免类似事件发生。

朱容

这次出差前,我右眼跳了好一会,当时有种讲不出的预感,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地发慌。果然出事了,大事!赶回的路上,我几乎不能呼吸。万箭穿心!万一牛牛有事该怎么办?我快急疯了,还有——恨!陶小元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

11岁那年,母亲癌症过世,两年后,父亲经人介绍找了张姨。她是位性子温和的矮胖女人,待我还行,虽比不上她带来的亲生女儿陶小元,但对一位继母来说,可以了。我对母亲的记忆也不怎么温暖,我妈脾气不好,在区防疫站当护士,可能常年喧闹的工作环境让她烦躁,为一点小事她就会歇斯底里。她和我父亲关系也不好,她嫌我父亲烟瘾重、木讷,在单位不晓得“上进”,两人常吵架。

多年后,我看到“C型人格”(癌症型人格)的说法,我妈应当就属于那种吧。如果我考得不好,她会说,你考成这样有脸回来?如果我考得好,她会说,这次考题很容易吧?查出癌后,她很少再和我们说话,像是我和我爸合谋了她的病一样。她身体平素挺好,连发烧感冒都很少,可一查就查出了癌。她平时什么都疑的人,这回倒不肯信了,到处吃“偏方”、看专家,一年后还是转移了。

父亲续弦后,这个家正常运转下去。张姨小我父亲五岁,和我妈截然不同的腴胖,慢声慢气,她每日晨起叩齿,睡前梳头,饭后甩手,准备活一百年似的。

我大学毕业后,在家银行的理财部上班,和男友齐赞结婚生孩子,日子顺当。谁料有这么一劫在等着。接到那个可怕电话时,我脑子空白,险些瘫倒。就在前几天,一个朋友说起,他在外省工作的弟弟几年前意外身亡,他接到消息后,扔了电话就跑——他根本不知自己要跑向哪!他只是一直跑,跑,跑!差点被辆摩的撞上。他神志刹那不清了。

听到牛牛的消息后,我顿时理解了那是种什么感觉。

当然,我比朋友幸运,牛牛据说从滑梯摔下时小手撑了下,土壤又因头晚下过雨较为松软。陶小元拨打120也算及时,等救护车来后再搬动牛牛的。事后我听医生说,坠落后不能随便移动,有可能加重内脏或脊椎的病变。

但这点庆幸不足以抵消更多的恐慌与愤怒。陶小元,她一个孩子都看不住!她能做什么?!除了捣鼓点所谓的破艺术她就是个废物,不,或许根本不是看不住,是存心的。前阵子为向我爸借钱的事,陶小元老大不高兴。

原本我不会请陶小元来帮忙,实在是没办法。我才出差两天,保姆丈夫赌博被拘,她回老家一趟少说得几天。我爸和张姨呢,每年七月都要和几位老友去梅岭避暑,在那租房住到八月底下山。这两个月是他们一年中的节日,我一般不扰。

齐赞父亲早逝,他母亲倒是很想帮带牛牛,可牛牛一岁多时,她发了次心绞痛,吓得齐赞姐姐把她催回了老家。齐赞要上班,肯定对付不了,我只好打电话给陶小元,请她来帮几天忙,她用惯来的淡漠应了声。回想起来我真是后悔,我应当不管什么客户业务赶回的。要是赶回了,牛牛就不会出这事。

12岁,我和小我一岁的陶小元住在了同个屋檐下,我原先睡的床换成了张上下铺。

父亲对张姨很好,比对我母亲好。尽管我承认母亲性格不好,可我仍对父亲在二婚中显现的热情不满。这不满,也投射到陶小元身上。好一阵子,我们不怎么说话。陶小元书桌有张她父亲相片,镶在一个小相框里。她父亲听说是家族高血压,突发脑溢血走的。那张照片使房里多了个陌生人,他的眼神不管从哪个角度好像都在监督我对他女儿的态度。

随着时间,我们的关系缓和了些,我们会聊些学校的八卦,恶劣天气挤在一张床睡,也偶尔逛逛街,可那并不表示隔阂的消除。如果逛街时我们看中同样东西,我们都怂恿对方买下,这样好借用对方的。父母要我们做点什么事时,如果我俩都在家,那这事的执行会艰难得多。

我去外省上大学的次年,陶小元念了所三年制的民办大学,学服装设计。张姨要她念财会,她不肯,说如果不让她学服装设计,那她就不上任何一所学校。

天知道她怎么想学这个专业(我学的商务专业在陶小元看来很俗气),她平时喜欢听听摇滚民谣,涂涂动漫,可那不代表就能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吧。她自身看去没有半点与设计沾边的气质,就说她随张姨的偏胖体形——消瘦难道不是从事艺术的先天条件?

从外形来说,继承了母亲清瘦骨骼的我倒可能更适合,大概这也是加剧我和陶小元矛盾的一个原因。在我们的少女时期,我已能感觉这种抵触了,尽管陶小元绝不会承认。她学服装专业大概就是她抵触的方式之一,她想以风格取胜。

我在外省念书的那段时间是我们关系最好的几年。我们每周通次信,像对亲姐妹。那些写给对方的信其实全是写给自己的。我们都在人生最迷茫孤独时,躁动的青春使我们暂时认同了这段名义上的亲属关系。

大二暑假回去,陶小元还来火车站接了我,我给她带了件挂饰,挑了我觉得最夸张的买,这回她果然比从前肯定了我的眼光。那晚,我们聊到很晚,偷喝了父亲的小半瓶老酒。我问她在学校有没喜欢的男生,她嗤了下鼻,说学校那帮男生很幼稚。我没再问,知道胖女孩在这方面总是挺敏感。话题扯到其他,她告诉我,她亲生父母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此前在张姨的描述中,亡夫待她颇体贴。她有时会和我父亲唏嘘亡夫对她的关心与辞世的仓促,末了以揩拭眼泪结束。我父亲自然要安慰她一番,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以实际行动表示自己并不比她亡夫表现逊色。endprint

为回报陶小元说的这个秘密,我也说了句:嗯,其实我爸和你妈……更合适。说完我有点后悔,像是背叛了母亲。

陶小元提议出去吃点东西。我说好啊!一种突如其来的兴奋在我们间涌动。夜晚近十点,我们悄悄出了家门,在城北小吃街肮脏但有气氛的小店里叫了堆东西,烤鱼、皮蛋粥、麻辣豆干……我没吃完的烤鱼她接过啃,她喝了一半的粥我也勺几下,那一晚,我们亲姐妹般亲密,我甚至以为那一晚能抵消此前那些年的不快。

现实却是——它哪会轻易被一个夜晚篡改?

陶小元毕业后,亲戚介绍她到家服装公司上班。她穿得更逾矩越规,几乎没一件衣服是对称的。她的装束像永远出现在一个错误空间。她设计草图,去小店加工,不知是设计有问题,还是裁缝蹩脚,加工出的衣服让人无话可说。有一回,她穿了件色块拼接的直身裙,像裹了块国旗。她有件灯笼裙,如米袋子在底部收了下口,她还用块亚麻料子做过件褶皱领上衣,像小笼汤包。她的衣服看去都像行为艺术,在陶小元看来,那正是我们不懂的艺术。

齐赞

牛牛出这事的前几个月,同窗昌林邀我周末与他去郊县的觉明寺。昌林是机关公务员,离异两年。当年我们同入校围棋社,他性情沉稳,是社里高手,也是班上年纪最长的。毕业后我们仍有走动,有时约下一局。

这次去觉明寺,我以为昌林去散散心,顺带去寺庙求签问卦——或卜仕途,或占姻缘,人生在世,去庙里求的不就这么些个东西?

谁知,到了寺庙,昌林既不求签也不问卦,却是做义工。原来,这寺庙收留了不少孩子,多是女弃婴。还有的孩子是自愿过来,印象深的有个十岁男孩,小名栗子,父亲有次带他到寺里后,他就闹着要来这儿。

昌林常来给他们上些数学和作文课。我翻看那些孩子作文,不觉诧异,他们的作文里没有这年纪的天真活泼,却都说到些颇沉重的东西。那个小栗子写道:“那时我家生活很不错,虽然钱不多,全家人和和美美,相亲相爱,可是,这样快乐的好日子很快没有了。我八岁时爸爸和一个堂伯出去fàn(贩)水产,赚了钱后经常不回家,和妈妈吵架,家里的生活全变了。妈妈说他以后会下地狱。爸爸对我挺好,我不希望他下地狱,我来庙里希望能替爸爸减轻些罪niè(孽)……”看着这些作文,我说不出什么感受,那本是孩子不该承担的复杂,而“因果”也远非孩子想的那么简单。

我问昌林如何教他们作文,昌林说,也就是批改下错别字、纠正下病句之类,主要是和他们聊聊天、说说话。

在斋堂用过斋饭后路过侧殿,一位居士与昌林招呼,让我们去摇一签。

昌林摇的签是:“欲待身安动泰时,风中灯烛不相宜。不如收拾深堂坐,庶免光摇静处明。”是中签。我不解其意,但觉得与昌林的气息倒是吻合。

我也摇了一支。“蚌中珠自见,石内玉争光,进财求望吉,有祸不成殃”,居士让我们去找和尚解签,我嫌麻烦,约略感觉是“即便有祸也最终能化解”的意思。

之后,我和昌林给孩子们讲了几篇课文,帮庙里师傅干了点活,步行去山下的小镇搭班车。有些凉意的空气里笼着灰色雾霭,一股草木的萧然清气扑面而来。

我问昌林,你和陶小元……怎样?

几月前,我把陶小元介绍给昌林,是朱容提议的,我当时觉得不可能,但朱容说,谁知道呢?试试吧。我想也是,昌林离异几年,性情愈闭合,就算不成,只当是次社交。

昌林走在我前头,落叶踩出一片哧啦,远处传来禅钟声,仔细听又没了。昌林好一会没作声,走到一个拐弯石阶上时,他停了下,“不合适”,他有点抱歉似的,接着往前走。

他右边肩膀有点塌,仿佛挂着个无形的沉重书包,我想起他当年在学校打篮球的矫健身姿,与如今的他真是判若两人。

“也不一定非得成个家”,昌林突然说。我没接话,昌林说的兴许是对的,以昌林的性情,若无适者,他情愿一人。

昌林说,他现在是居士了。我愣了下,这听去古老的称呼我其实也不明其里,但感到昌林对“信”的决心。

“其实形式不重要”,他补了句。

牛牛出事后,上回觉明寺的签总在我脑中萦绕,那句“有祸不成殃”让我几乎吓出身冷汗。当然,许是巧合,这句签也适用许多求签者——人生在世哪免得了小灾小祸?可还是有股未知力使人悚然一惊,似在冥冥中有双全知的眼在瞰悉着诸生。

昌林

听说牛牛从滑梯摔下的事后,我吃了一惊,又有种恍惚,似乎陶小元早晚会弄出些让人担心的事。果然就出了!据说孩子逐步脱离险情,在好转,真是大幸。我去探视孩子时,和齐赞在医院走廊聊了一会。齐赞说,朱容觉得陶小元有意为之,他问我的感觉。我说不会吧,朱容遭此惊吓,心情可理解,加上与陶小元关系素所不穆,可这种猜测,毕竟对陶小元不公。

我与多数同学已无往来,聚会几次,席间不是聊股票移民就是讲段子,似乎下一秒地震也不能使席间免于聒噪。我再未参加。齐赞是我的棋友,也是当年同窗里仅有的几个可聊之人。他家距我住处不远,偶来和我下一局。有回傍晚来时,我正煮面,屋里乱七八糟,齐赞在门口点了根烟,似不忍再看,我倒自得。没离婚前,我和前妻有许多时间耗在做饭上,一顿饭折腾几个钟点。恢复单身后,才发现花在口腹之欲的时间太多。

日子简单后,意义倒更集中了——“意义”这两字可能虚无,人世一遭,蜉蝣一梦,谈何意义呢?可我认为它有,那就有吧。或者说,在有意义和无意义间,就是意义所在。

那傍晚之后没多久,齐赞安排我和陶小元见面。我本欲推辞,但对方是齐赞的小姨子,若辞也等于拂了朱容的面子。

陶小元进来时,和我想象的不同。朱容清瘦,长得有点像台湾演员吴倩莲,也像她在《饮食男女》中演的那个老二一样,很精干的女性。我想当然地以为陶小元也是一路。进来的女人却有些偏胖,穿了件下摆有折褶(她后来介绍说那叫“风琴褶”)的紫灰衣服,挎只灰底蓝鸟的手绘大包。

落座时,她犹豫几秒,在我身旁坐下,而非对面。我察觉到她的不安,通常来说,人会选择坐在对面位置,以便交流,她却在我身旁坐下了。是不习惯被陌生人正面打量?endprint

我听齐赞说她学服装,话题从她的手绘包说起。包上绘了只鸟,她说是“青鸟”。

“这就是传说中的青鸟啊”,我倒真是第一次见,以前知道青鸟象征自由、希望之类。鸟画得有些抽象,深色勾边,上了彩,她说是自己想象着画的。说话时,她嘴巴不怎么动,后来吃红烧鱼块饭时嘴唇也没怎么动,鱼刺就准确吐进骨碟中。她吃鱼的样子让我想到电影中潜入暗室的高手借着微光熟练拆除警报装置。

整顿饭我们几乎没四目交接过,她目光匆匆一瞥就滑开了。

结账时,我递出整数,陶小元对服务生说,等等,我有零钱!她在包里找。我说,没事,找好了。

她抬头笑了下,“男人都不喜欢包里装零钱的”。

从这句话,我想她是个细心并有过情史的女人。

餐馆离陶小元住处不远,我提议走走。路上我们随便聊了些,她问我对艺术感不感兴趣,我说一般吧。的确如此,有时我怀疑艺术的本质到底是什么,“用形象来反映现实但比现实有典型性的社会意识形态”,这种枯燥解释让人头大,又或者,“艺术与其它意识形态的最大区别在于它的审美价值”——可审美因人而异,差异可谓天壤。

几年前,我开始看些粗浅的佛学书,觉出些兴味,再看其他书就觉得闹,那满纸满页不管第几人称,写来写去不过是个“我”,读几行就读不下。我家里从太婆到我母亲,几辈女人都信佛,但从未刻意要影响我。母亲过世后,有次我理她遗物,翻出几本她从庙里拿来的小册子,站在那竟一气读完。像母亲通过这几本小册子又活了过来,和我冥冥中叨了些什么。又像无意进入一扇门,进到另个天地。那天后,我寻了些经书来看,兴趣日浓。

分手时,陶小元说周六上午“699园区”有个画展,约我去看。

是个抽象画展,画展手册上写着“他们将抽象艺术作为一种视觉语言,试图在对文化的反思中寻找个人化表达……”,一圈看下来,不知反思什么,只觉色彩的喷泼冲撞很是骚动。

陶小元说,抽象画不用懂,就是种感觉吧。

可能我艺术方面的感受确是愚鲁,这些画看后,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

看完展我们分手了,我要赶去觉明寺。我喜欢呆在那的感觉,从走上山路的一刹,心魂顿时归位般,脑海是空的,又不是空的,“我”存在于我之外,一种气态的干净。

和陶小元,虽无男女之缘,她还是给我留下了一些印象,不像之前见过的一些女人,正常得让人转身就忘。陶小元身上有和这世界暌隔较真的劲儿,加上她是齐赞的小姨子,似乎也与我有了些关系。

我不知道朱容为什么把陶小元介绍给我,也许觉得我们都有些一意孤行?我是不求上进地混着,她呢,说话行事不像一个近三十的女人。据说至今也没个正经工作,弄了个网店。这点来说,我和她类同,同属“闲散人等”,可类同的人不一定能走到一块,我见陶小元第一面时就知道了。

朱容

大三上学期,我认识了系友齐赞,也就是我现在的丈夫。恋爱的快乐与晕头涨脑使我有阵子没给小元写信,我有些不好意思告诉她我恋爱了。我本能地感觉她对我的恋爱会持什么态度,那会是种让我觉得有压力的反应,后来果然应验了我的想法。

暑假回来我拿齐赞照片给她看,说了与他的事。陶小元瞥了眼照片,扔在桌上,我一下挺生气。齐赞的照片对我意味着他本人,意味着我热烈的爱情,陶小元竟这么随手一扔。当然要在若干年后,我才明白陶小元反感的是我恋爱本身,无论我和谁谈,她大概都会随手一扔。

毕业前,陶小元来我学校玩了次。我带她去了这城市知名的几处景点,途中我们为些小事有些别扭。大概她觉得我陪她不够上心,可那时我为找工作紧张,已是挤时间在陪她了。那次回去后,我们好一阵没联系,日趋冷淡,又回复到多年前我们并作一个家庭时的抵触。

齐赞第一次来家吃饭,我爸和张姨对他都挺热情,唯独陶小元,齐赞来了好一会她才从房里出来,点了个头就进厨房了。

齐赞说,你妹……性格挺特别的。他也许想说的是“怪僻”,我的一些朋友对她都有类似评价,不奇怪。

在服装公司呆了一年,陶小元去了深圳,和同学合开设计公司。我的婚期提早一个月告诉她,原想她早些回来,能陪我买买嫁妆之类。她却只提前了一天,还是傍晚到的。那晚,我爸和张姨有事出去,有些喜糖没装完,我忙成一团,陶小元坐那看连续剧,眼珠子都不转一下。我那个气啊,老话说得对,亲不得一点,疏不得半分,若是我亲妹妹哪里会这样?

婚礼当天,忙乱得不可开交,收红包,敬酒,寒暄,更衣……陶小元倒好,坐在席上聚精会神地剥椒盐虾,像不相干的远房亲戚。伴娘是我女同学,她瞟了眼陶小元,“你妹真是,也不晓得帮招呼下”,我没吭声,心里拔凉拔凉的。

事后,我知道那段日子陶小元正失恋,情绪不好,但无论如何,在我的婚礼上,她不应只想着自己。毕竟这是我的终身大事。

一年后我生了牛牛,生产前头晚,张姨打了电话告诉她,大概是让她打个电话表示下问候,但她没打来。事实上,整个孕期我就没接到她表示关心的一个电话!孕吐反应最难受的头三个月,我黄疸都要吐出来了,张姨肯定告诉过她,她也没问候过一声。

剖腹产生完牛牛后两小时,她来了个电话,问了几句痛不痛之类,像在担心自己日后的生产,也没问牛牛情况,挂了,这电话我估计也是被张姨催着才打的。

牛牛三个月时,她回来办点事,来看了下牛牛,站在摇床边看了会,抱都没抱牛牛一下。她说挺怕的,那么小,又软又滑,随时要掉下去似的。

牛牛一岁多时她从深圳回来了,据说在那不顺,她和同学合搞的公司亏本后不欢而散,感情又受挫,和一个大她不少的男人好了一阵后掰了。

陶小元受挫不奇怪,就说她的设计公司,有多少人能接受她的理念呢?那些设计图光怪陆离,生活毕竟不是T台,多少人能穿出她要传达的风格?包括她自己。她追求风格,认为正常意味平庸,而平庸是种犯罪。天晓得她哪来这些理论,她爱看点文艺书,订了不少文艺微信号。她的偶像是位英国大妈维维安,常挂在嘴边,房里还贴了张她的海报,一副朋克打扮。据说为她赢得声名的恰是这种怪诞。陶小元买了她传记,成为枕边书。她还搜集了一打有维维安的杂志,“她的服装常常使穿着者看上去像遭到大屠杀后的一群受难者,但又像是心灵上得到幸福、满足的殉难者……”。杂志上,登着维维安和她那家叫“世界末日”的店,店里是七歪八扭的楼梯,逆向行走的时钟和稀奇古怪的衣服。杂志上的维维安像个吸血女巫,如果时尚是由这样一张面孔缔造出来的,我宁肯平庸。endprint

迷住陶小元的却正是这些。

事实上,我烦这些“文艺”。活得正常怎么了?穿得正常怎么了?那些打着文艺旗号的一拨以为自己有多高雅,不过招猫逗狗,拍拍天空花朵和脚丫罢了!我就烦陶小元拿“文艺”说事,好像人人都俗不可耐,就她有追求一样。

有几次同她上街,我看中的衣服她一挥手就否决了,“别!难看!”

她总想要证明自己比我强——也许我们的竞争从开始就注定了。她不如我学习好,就偏表现出对我这种“学习好”的人的不屑。她想使“剑走偏锋”的招式,以区别我正统的人生道路。她穿着和我不一样,交际和我不一样,她总想展示这些不一样,有次我到她那去,她说上厕所,好一会没出来。电脑开着,她知道我看得到她的QQ对话框:

sakura15:34:16

《VOGUE》越来越厉害了!这期送coach的东东,别的杂志HOLD不住了——不是公交卡套哦,是行李牌的说!

小K15:40:45

年初我还买齐了CHANEL跟每个杂志合作的文具系列呃!

阿哇15:41:50

不过这个行李牌上面有VOGUE的LOGO,这种感觉就不值钱了,一看就是找义乌小工厂定做的,又不是真正coach工厂做的正品。

sakura15:44:11

就算是真的coach也不怎么地,满大街都是coach。名牌都被中国人民毁掉了,满大街的LV、GUCCI啥的!

阿哇15:44:39

潮人们森森伤害了我继续买包的幼小心灵。

sakura15:45:38

听说burberry因为年初秋销量不好,担心中国人民要放弃burberry了,花了1500万英镑救市啊!

sakura15:46:21

你看看深得中国暴发户喜爱的——LOGO一朵花的梦特娇!

小K15:47:09

梦特娇就算了,皮尔卡丹可是活生生被毁掉的典型。想当初,皮尔卡丹跟YSL是一个层次啊,现在呢,哈哈!巴黎时装周早没皮尔卡丹了!

是她服装班的同学QQ群,陶小元特意展示给我看属于她朋友圈里的骄傲,尽管我认为那没什么意思——这帮女人,几个买得起名牌正品?过过嘴瘾罢了。但陶小元觉得有意思,太有意思了。这是她和我,和我们居住的这个三线城市撇清关系的重要依据。这城市在她眼中落伍陈旧,她总是做出副暂居者的样子,像随时拔脚要走。天知道,她凭什么在外头安身立命,深圳之行不就是最好的说明?外面世界并不比我们这个三线城市更能接纳她自以为是的才华。张姨把她喊回,其实给了她一个台阶。

回来后,她进过些衣服放在网上卖,问者寥寥。她后来改手绘,从做外贸的同学那批了些T恤包袋,画上变形夸张的图案,生意倒有了转机。这更给陶小元了自信,她在从事艺术,而我们这些俗人,赚再多也只是混饭。

弄了网店后她越发宅,不是捣鼓手绘,就是泡在网上。张姨着急她婚事,托人介绍几个,无一成功,陶小元觉得他们没意思。张姨和我说过几次,让我替小元留心。说实话,我认识的男人也没一个适合陶小元。直接点说吧,搞艺术的男人嫌她长得不艺术,不搞艺术的男人她嫌人家不艺术。但这话我没法和张姨说,我必须介绍一个才算尽到义务。

齐赞的同学昌林就是这样介绍给陶小元的,尽管从开头我就知道他们没戏。

方小令

朱容是我表妹,比我小一岁,她母亲过世后,我妈常去她家帮料理家务,寒暑假把她接来我家住,直到她父亲续弦。

比起陶小元,朱容和我更亲,有许多话她会和我说。我学档案专业,业余对心理感兴趣,工作后考了个心理咨询师证,周末在家心理机构兼职。

朱容和陶小元关系紧张由来已久,她们甚至在今年的年夜饭上吵过次架。据朱容说,劝她去家单位应聘,别老宅在家。陶小元嫌她多管闲事,“你不就怕我用你爸的钱吗?放心,我不占你家便宜!”

你妈,我爸,这是她俩从开始就明确的划分。

朱容气得够呛,说她不知好歹。

“不占便宜,说得好听!”朱容和我说,“不讲别的,这些年张姨这疼那不舒服,不全是我陪着跑医院?还有,我爸的那些工资贴少了她娘俩?”

面对朱容的抱怨,我的劝说无效。就像学医的不一定能治好亲人的病,身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我也常感无力——理论与现实的对接总是漏洞百出。

当初对心理萌发兴趣是因为我的一位外语课老师,一位儒雅清颀的中年男人,某个秋夜突然从教学楼的11楼跳下,没有任何征兆。他和人合译的书才出版几个月,和妻子关系正常,无不良传闻。在大家印象中他是个平和的人,没任何理由去死。我难以忘记听到这消息的震惊——我对他,有超出对一位老师的好感,那是少女秘密的情愫,我未和任何人提及。数年后,这隐含几缕情愫的震惊仍未消退。我想知道为什么,在他内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纵身一跃的瞬间,究竟是崩塌还是解脱?

那位老师的一跃,令我走近心理学,尽管那一跃迄今无答案,却似乎明白了一点:探究那一跃到底为何不重要,就如海底沉物,不一定全要打捞上来编号研究。让它们沉潜,为海水增加点秘密也好。

中心网站轮流值班,处理注册会员的咨询留言,最近一条留言是:“时间的起源到底在哪?时间有‘最初吗,还是只是个圆?”留言者是位出租司机,说这问题已折磨他整整三十一年。从很小起,他被这问题折磨得心烦意乱,他问过许多乘客及每任女友,非但没得到一个满意答复,他们反觉得他精神有问题。

“作为人类以及地球上的一员,我有权知道这个答案不是么?难道它注定无解?!!!!!”他一口气用了若干惊叹号。他还说:“人类究竟是怎样从无到有的?真是闪电引起海水分裂,出现细胞,然后单细胞到多细胞,最后发展成生物以及人类的吗?我每天都在想这些问题,有时连和女朋友做爱都在想。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有病?”endprint

对这个开着出租,关心时间与人类起源的司机,我表示理解,“这问题其实也困扰我,不过我不想活着时要答案——或许,当离开我们生活的三维世界,进到一个多次元空间时,答案自会浮现”。

我用一个厚本子记录来访者资料和留言。等老了,整理它们将是本真实的人类学档案,比我供职单位的那些无聊的人事档案有意义多了。这些记录通往人类复杂的内心:那些幽明莫辨、粉尘一样扬散的颗粒。而作为一个从业者,不意味着就能脱身而出。是的,我生活里同样充斥烦恼,去年父亲患肠癌,我和一个在飞机上认识的德国男人纠葛几年。牛牛摔下的那天下午,我正和他写邮件——我说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如果你确定不想来中国生活,而我父母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我去德国……

或许像之前一样,这又是次无果的谈,但也可能会将我们往分手再推一步。两种结果同样令人悲伤抓狂。朱容的电话此时响,她告诉我牛牛摔下的事,近于喊叫,“陶小元怎么能这样!”

我让她冷静,“小元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你……”,话未完,朱容挂了电话。

朱容认为陶小元“存心”,存心的背后是因为“妒忌”,她比陶小元漂亮、顺利。朱容遗传了她母亲的外形。记忆中,朱容的母亲,也即我的姨妈体形清瘦,烫得工整的发卷,短款外套,窄脚直筒裤,裤管下露出尖头皮鞋,整个人像只差一根发条,轻轻拧下,就会单起一条腿旋转。她在防疫站上班,本人也有种消毒水般的气息。

她去世后,朱容的生活好像并没多大影响,她一如续往地保持中上成绩,升学,结婚,生孩子。她和续母张姨处得也还行,或说是两不相犯,各过各的。

陶小元比起朱容,磕绊多了,我最后一次碰到她是在家庭聚餐上,她坐我旁边,她和我说起睡眠差、多梦。她说头晚梦见在街上走时鞋突然坏了,一步都走不了,窘得要命,进退不得。她问我,这在心理学中有什么解释吗?

从心理角度,梦可视作现实生活的变形反应。人的睡眠分为正相睡眠和异相睡眠,通常梦发生在异相睡眠中,就说这个鞋子坏了的梦,鞋在梦里多隐喻两性与婚恋关系,看来陶小元的婚恋面临尴尬困境。她又说,前几晚还梦见自己光着身子在火车站等人,周围人都在看她,等的人又总不来,她又急又难受,想躲没地方躲,躲开了又怕等的人来了找不到。她记不起自己等的是谁,总之很重要。醒来后,一身冷汗。

这个梦或许透露陶小元潜意识中其实有很强的交流愿望,甚至是很强烈的作为中心人物的愿望,同时又惧怕交往,害怕人家非议,反映在梦里就是在人多的地方(火车站),以一种令自己压力很大的方式(裸体),和一种强加给自己的理由(等一个重要的人),成为一种变态的人群中心模式,混杂着兴奋、尴尬、焦虑等复杂的心理。

这些我都没和她说,只说现代人压力大,睡眠不好是普遍现象,不必太在意梦的投射。

席上闹哄哄的,陶小元食量不错,有道菠萝咕噜肉她吃了好些,以她的体形,显然不能这么吃。朱容对饮食就注意多了,她在朋友圈常发些“女人这样吃年轻十岁”“颜值全靠嘴当家”之类的微信。

那天朱容穿了件白色小西装配真丝连衣裙,得体,好看,她敬了全桌人的酒,包括陶小元。席中张姨瞟了几次陶小元,示意她也敬敬酒,但陶小元装作没见,屁股都没挪下。

陶小元

有次我和我妈说,如果她真这么巴望我结婚,如果她觉得我不结婚就是丢她的脸,那我随便找个男人结了再离好了。老实说,我对她本人的再婚也不以为然,不是我对朱叔叔有什么意见,是我妈那种离了男人好像就没法活的样子让我烦。父亲死后一年,她半推半就地和几个男人见面,最终以一名会计的审慎选定了朱叔叔。

事实证明她眼光是对的,朱叔待她不错,比和我父亲那时过得舒泰多了,跳跳广场舞,看看肥皂剧,还常嚷这疼那不舒服,朱叔叔揽了多半家务活。可她想过我吗?她想过我和朱容相处的感受吗?这个多出来的“姐姐”似乎就为印证我有多糟糕,她的人生风调雨顺,我稀泥淌水,我根本没指望他们理解我。所有人,包括我妈,她对我的关心不过是角色的需要,而不是出于对“陶小元”的无条件理解。

比起家人,我倒觉得有些陌生人,比如那个信佛的谢昌林更理解我,尽管我们没见过几次,尽管他和我一样,活得“不景气”。可我敬重他,他有些贵重处在一般人看不见的地方藏着,他让我想起当年一位诗人同学写的诗,“我只和上帝对面而坐/作为一个成功的失败者/在虚无中,我摸出口袋里的黄金(不多但已足够的黄金)/向他一一陈列”,这诗就像在写谢昌林。

第一次见面他送我回去时,说,有些东西要放下,人不放下像挑担赶路,越走越沉。这话按说不稀奇,可从他嘴里说出,有种诚挚,使我在那一刻很想靠他近点。

我何尝不知要放下,放下与朱容之间的矛盾,放下对人生的失望、怨气,放下我的体重放下看不到希望的前途放下深圳那段失败感情……

那段恋情,缘自一次户外论坛的聚会。男人们都找有些姿色的女人套近乎去了,他是和我说话最多的一个男人。他说他叫大卫,英文班取的名,他做外贸。晚上聚会散时,我们在地铁站分手,他往北,我往东。他抄了个号码给我,让我到后短信下他。

参加过那么多次活动,这是第一次有男人关心我的平安。这个短信,让我们走到一块。他大我七八岁,离异,来深圳几年。我们好了后,我问他:你不嫌我胖吗?他说,怎么会?我不喜欢那种瘦巴拉唧,前没胸后没屁股的女人,她们性情多半也苛刻。他的意思是某种程度上,脂肪为女人的贤良做了担保。

他那时买了套两房,正准备装修,让我有空帮忙。我乐颠颠地真就帮上了,找家居帖,看建材……我甚至买了枕套桌布沙发巾,忙活几月,新房窗明几净。没多久他说来了亲戚要借住,让我把新房钥匙给他。然后我就不怎么找着他了,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像一只有防水功能的手机掉进了深海。

一个雨天傍晚,我去新房,凭直觉,他根本没借给亲戚住。

门开得很快,见是我,他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我把他落在我那的一包物品递给他,什么也没说。身后传来动静。转头,是个挎白坤包的女人,我脱口而出,“你是谁?”endprint

她毫不掩饰地刺了我句,“你是谁?”

那个女人,后来想起,和朱容有些像,一样的工整、精致。

荒诞的是,离开深圳时我还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他叫大卫,他强调要念成David,舌尖抵紧上颚,不能念成大卫。

回到我出生长大的这个城市,我想重新开始,买个房,二手的也行,好好布置一番,把我的时装设计图挂在墙上,养些植物,席梦思直接铺在地上,窗框漆成蓝色,有套漂亮厨具,养缸金鱼……

全是白想。

我妈钱都套进股市,她对财产增殖的迫切欲望使她屡次错过解套机会,越套越深。朱叔的钱,说是去年借了朱容,她又购了套学区房,为牛牛今后上学做准备。

朱容还真有前瞻性啊!既是投资,也是替她爸“管”钱。原本,她一直觉得我妈在贴我,我妈的花销则落到她爸头上。在朱容看来,我娘俩占了朱家不少便宜。因此牛牛幼儿园还没上,她就急着买学区房。

务实方面,朱容从没失过手。她投资的项目多是赚钱的。她因此有资格鄙薄我的穿着、品位、交友、整个生活。有年春节亲戚聚餐,在酒店门口,她当着一拨亲戚说我的头发,你怎么染了个这色?跟过感恩节似的,真热闹。她的口气是亲热的讥诮——亲热是其次,讥诮才是重点。她的眼光滑到我衣服,没再说什么,可用眼睛说了:“瞧你这打扮!”她穿着剪裁精致的羊绒大衣、细跟靴子,十分正能量。我呢,一件宽松外套,裹了圈皱了巴叽的绿麻围巾。

那顿饭,亲戚聊得热火朝天,纷纷咨询朱容炒股票买房的事。她是专业人士,又有成功投资案例,朱容很得体地给了意见,“青湖区那个楼盘?我知道,开发商挺有实力,附近二号线正建,潜力不错的。”

我埋头吃,来之前想着一定要少吃、少吃!筷子不听使唤地伸向盘里,酸汤肥牛茄汁土豆丸孜然烤肉西芹腰果,我有多热爱面前的食物就有多痛恨自己的食欲。

席快散时,还有几个菜和一个主食没怎么动,朱容说,小元打包嘛,够对付几顿的。亲戚们也附和,“就是,小元你一人,省得做”,我说不要,真不要。

晚上我去楼下小店吃“麻辣烫”,朱容见了一定会说垃圾食品。是够垃圾,油分大,又辣又烫。可不是有人说吗,世上的好事物共分三类:触犯法律的、违背道德的、导致发胖的。我喜欢“麻辣烫”方便易得的快感,那里头有高潮和毁灭,吸毒般上瘾。越垃圾的食物越有致幻感。每次吃时,我对自己说,人生几十年,何苦压抑自己?如果男人不能接受我的脂肪,那就滚蛋好了!我不想取悦任何人。

吃完之后,我憎恨自己,憎恨活着,心情差到极点。我发誓过想改变,不就是管住这张嘴吗,不就是瘦个身吗?!我有目标,有需要值得我努力的动力,有我迫切想要改变证明给他们看的人,那些看轻我的人、嘲笑我的人,可是这一切,总在新一轮暴食中湮灭。

朱容

谢天谢地!牛牛总算脱离危险,但医生说愈后效果还有待观察,避免留下后遗症。

陶小元常来医院,给牛牛讲故事、拼玩具,带煲汤给牛牛,没想到,她煲的汤牛牛还挺爱喝。我以前不知她有这手艺,在深圳练出的?但陶小元很少开伙,也从没叫我们去她那吃过一顿饭。

有次雨夜,张姨说陶小元不舒服,出租难打,让我开车送她去下陶小元那。到那,陶小元躺床上,电脑开着,挂着Q,又是那帮同学群,在讨论韩星和气垫粉饼。

她的联络工具上好友数百,可她几乎是闭门不出,打交道最多的是快递员。

张姨一顿忙活,收拾房间,把粥炖上,去楼下超市买了堆吃食把冰箱塞满。

我不知陶小元怎么能忍受如此颓废的生活。快三十的人,成天和一帮卖萌装嫩的女人在网上混。这种生活让我过一天,我都会逃离。

我不信陶小元对前途没压力,尽管她总是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对自己的胃口也太放纵了,一个女人,若对自己的外形都不负责,凭什么要求男人爱你?

这夏天陶小元愈发胖了。“一白遮三丑,一胖毁所有”——她以为是和世界过不去呢,其实是和自个过不去。

张姨曾让我约陶小元出来转转,有啥活动带上她。我是不好说,什么活动方便叫她?一个胖姑娘加上不疯魔不成活的装束,她一出现,氛围立即不对。

张姨担心她宅下去,会出毛病。前几天的晚报不就登了,有个剩女宅久了,换了十几份工作都被炒,她失掉了基本社交能力,性情孤僻到门都不愿出,有时父母打电话给她,她反应半天才答一句。专家说,“朋友少的宅人较易出现情绪波动等症状,他们对周围事物兴趣索然,脑子反应慢,大脑有时甚至一片空白”。我想到陶小元,当牛牛这事的愤怒消退一些后,我想,可能长期宅的生活使她心理已有了某种扭曲或变异,那个酷暑中午,牛牛的哭闹激发了她一触即发的躁郁。

我也想过自己对陶小元是否自私了?对她,我付出过多少精力与感情?

那天整理东西,翻出一摞老照片,其中有些和陶小元的合影。陶小元那时顶多算个有点茁壮的小姑娘,脸蛋红彤彤,老往我边上凑。我并不喜欢她,觉得她笨,考前张姨总要我辅导她,给她讲道数学题半天听不明白。不过她对我还仗义,班上有个男生往我书包里塞过次癞蛤蟆,把我吓坏了,我最怕软乎乎的动物。陶小元知道后在操场拦住那男生喊:欺负女生你要不要脸!有种你欺负男生去!

上高中后,她一直在胖。每天晚上,她在桌前磨到十点多上床,吃下的东西比解出的题多。张姨还背着我给她开小灶,往她书包里塞肉松馒头,茶蛋花生米,我装没看见,吃去!看不吃成个胖子!

高中毕业时她已成了个初具规模的胖姑娘。

亲戚们老拿我俩说事,“小元憨,是福相。朱容长心,会念书,脑子好使”,有哪个姑娘愿被赞扬是“福相”呢,那不等于变相地说她胖?这些“赞扬”让陶小元更排斥我。包括张姨总念叨:“你瞧朱容多用功,你看看你,就晓得吃吃喝喝,懒死了!你以后可怎么办……”他们说得越多,陶小元就越和我别扭。

陶小元

牛牛出院前一天,我去医院,朱容在,我们没说话。一会儿她电话响,她走出病房接,那一刹,我突然发现她挺憔悴,她似乎一下显露了她的真实年龄,平日的她看去比实际年龄至少小五六岁或更多。endprint

我很少见她有憔悴时,我想起还是高中时,她骑自行车带我去她一位男同学家还书。朱容应是喜欢他,尽管她从没说过。她拉上我就为缓解她的紧张。那是个清俊斯文的男孩,据说后来去了英国留学。

那次,我坐在朱容后面,风很大,刚下过雨的天际堆着铅灰,铅灰外又镶着层浊黄,似正孕育着一轮新的暴雨。朱容骑得有些吃力,她的背很单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那天的朱容也有些憔悴。我对自己的体重一下有了格外的嫌弃,自行车七扭八歪,有几次她屁股抬离坐垫,奋力向前蹬着,有股不屈不挠的劲儿。我心里涌过阵酸楚,有那么一瞬,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当然我不会告诉她,永远不会。

还有次是我上民办大学实习时,干了两个月,说好的实习工资对方一直拖着不付。我在信里提起这事,她说没事,不稀罕他们那几个钱,你想要什么,等我上班了给你买。那天我也哭了,在学校食堂后面的小树林里,正午的太阳热辣辣的,但一直没晒干我的眼泪。我想她要是我的亲姐姐该有多好!

这封信,我一直存着,我想她早忘记。

更多时候,我们相互指责、鄙薄、拆穿,我们的距离越来越大。我们完全说不到一起,相互都觉得对方自私。我们之间的墙越来越厚、越来越高,直至在内心成为路人。不,比路人更糟,路人至少还客气。

这次牛牛的事,朱容以为我存心,虽然她没这么说,但我太了解她的眼神了,那里面饱含着不信。

那天中午,我原本不想带牛牛下楼,头晚几乎没怎么睡——开网店的都是夜猫子,我睡得本来差,一睡着就如跌入一个黑洞,里面是光怪陆地离的梦。有个电影里的主人公说,“睡觉就像是向死亡让步”,我用这话安慰自己,不睡,人生就变长了些。那天闷热得不行,我早上七点多就被牛牛吵醒了。中午本想睡下,他非下楼,哭闹个没停。我只好带他去小区花园。一见滑梯牛牛就兴奋地扑过去。滑了几次,我见他滑得挺麻溜也没在意。电话就响了,一个朋友打来的。往滑梯外的草地走了几步,哪知道,就短短一两分钟,突然听到身后“砰”的一声。牛牛不知怎么踩空一脚,从滑梯上倒栽下来。那架滑梯挺高,我脑子轰的一声,呆了几秒赶紧拨打120。

我能想象朱容会什么反应,歇斯底里的愤怒、指责,怀疑我是存心的,存心没看好牛牛,让他摔下。是的,牛牛摔下那一刹,我和朱容之间那些矛盾注定爆成一团硝烟。

我不想做任何解释,也无法做任何解释。朱容一直觉得我妒忌她——我为什么不该妒忌她呢?但我为什么又要妒忌她呢,就算她具备一切被我妒忌的条件。

关于一个夜晚,我不会和任何人说出。朱容大四毕业前,那时她和齐赞已谈了阵子,他们在外租了间小房,齐赞那几天回老家了,朱容让我来玩趟。她在家日化企业实习,她提起那家企业的一位副总在追求她。回头看,那人比朱容大不少,已婚,他有什么资格追求朱容呢?“追求”的目的不过是指向另种通俗含义,朱容不可能不知道。

我到的第二天是个周末,朱容说那个副总约她去走访些商场,以增进对该企业日化产品的了解。朱容让我一块去,去了后,我发现副总压根没去日化专柜,而是陪朱容看服装,他说朱容穿得太学生了,不符合即将到来的职业女性形象。

那天朱容试了若干套衣服,每套她都穿得不错,每套也都不便宜。朱容在试一条阔腿牛仔裤时说,这裤型适合丰满点的,小元你试试。朱容特意把胖说成了“丰满”,我没试。我觉得别扭,我不喜欢他看朱容试衣服的目光,不喜欢他那种“成功人士”的派头(虽然他在中年男人中还算有风度),不喜欢他爽快买单的样子,像是买下了朱容的一部分。

最后在鞋柜,朱容试了双白色细跟凉鞋,她穿上像公主。副总把鞋买了,价格是朱容三个月的生活费。

我不知她为什么不拒绝,副总上洗手间时我含糊地表达了这意思,但朱容说,她在那家企业加了几次班也没报酬,权当补她加班费。

可这明明是两回事!

从商场出来后,朱容说她要和副总去参加公司的一个招商酒会,让我先回住处。晚上十点,朱容没回,十一点,十二点,一点,两点,我又急又担心,可那会没手机,联系不上朱容。清晨快六点,朱容回了。她说酒会结束得晚,怕回来吵我,在公司女员工宿舍将就了一晚。她同我去吃早餐,豆浆、小笼包。我注意到她没刷牙洗脸就出门了,这不像她的习惯,朱容的卫生习惯据说像她搞医务的母亲,讲究得我曾嘲笑她有强迫症。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她在有盥洗用具的地方刷过了。

次日,齐赞从老家回来,我订的是当晚九点的车票,他们带我去吃火锅,他们像所有甜不拉唧的情侣,好得像那晚只是我的一次癔症。那是我第一次见齐赞,朱容介绍,“这是我妹”,她口气亲热得让我有点起鸡皮疙瘩,尤其是刚经历那个她未归的夜晚,这亲热听去像一种心虚的掩饰。

我想忘掉那个夜晚,可它像魆魇的影子般顽固。

我不知道之后与她关系中的阴影有没这件事的关系。我不再信任她看去“有成”的一切,包括她的“体面”。

我不想成为她,我宁肯像现在这样一事无成地活着,哪怕做个失败者。

齐赞

陶小元,怎么说呢——真难准确找到一个词,异样,格色,总之,你能感觉到她和这社会的各种别扭。她和朱容虽说不是亲姐妹,可也一个家庭长大的啊,可差别怎么那么大呢。

朱容待人接物拿捏恰好,凡事操持的井井有条,偶尔她也会有一些小女人的不切实际与任性,但更多时候,她是有序的,懂得如何与生活和睦相处,似乎她的成长中并没落下多少早年丧母的阴影。唯独,她和陶小元相处不好,隔阵子,朱容就发会牢骚,说陶小元如何莫名其妙,不近人情。甚至有一次,她说陶小元,“艺术没搞好,搞坏了神经!”朱容挺少用这种话说他人,可想而知,她与朱容的关系有多紧张。

我作为姐夫,不好怎么评价。我没那么复杂的家庭关系,父母姐弟处得挺正常,我无法感受朱容对陶小元的情绪,有时她说起小元显出一副凌驾之上的轻视,有时又显出恨其不争的惋惜与操心。我尽量不掺和不表态,朱容是个“自我”强大的人,别人说什么并不能影响她,有时她向我拿主意,其实只是要让我认同她已有的意见。endprint

朱容的“自我”如同精工钟表,严丝合缝,老实说,当她的丈夫省心省力,有时也憋屈。尤其她强硬地坚持“自我”时,流露的那种居高临下很让人受不了。好像她的眼神后面联通着一个更高级的世界,她是代表那个世界来向我这种低层级人类发言的。

有牛牛后,我们吵架次数更多。每次吵架,她总能从某件事延伸到人生的方方面面,我成为她的剖析对象,像一只昆虫标本。

无法想象一个标本会爱上解剖者。是的,我承认,各种争论指责让人疲惫,无论床上或床下,我都很难调动热情了。我的热情对象,只有小陆。她和朱容不同,神经大条,没心没肺,傻乐呵的天真,抽烟,唱歌。我甚至觉得她像个电视机,需要时,啪的打开莺歌燕舞,不需要时,啪地一关,销声匿迹。她是我进修班同学,离异单身(她不着急和任何一个男人结婚)。在严肃的课堂,我们发展出这么不严肃,不,不能这么说,许多看似不严肃的事其实有着严肃内在,是我开始也没料到的。

说回陶小元,我和她一直客客气气,陌生人的客气,碰上点个头。我希望朱容和她相安无事,可朱容总爱闲操心,劝陶小元这,说陶小元那,越说关系越僵。

这次牛牛从滑梯摔下后,朱容父亲和张姨结束梅岭的度假赶回,张姨一个劲说,“小元向来稀里马哈,唉,说了多少回不改,这次让牛牛受苦了,我看她还有没有皮脸再这么着下去!”张姨对女儿的这番呵斥,在朱容看来不过是变相的开脱。

朱容觉得,在陶小元的“稀里马哈”里含着“有意识”,或者说,连她自己也无意识的“有意识”。

人心是复杂叵测的,这是朱容向来的认知。她看去开朗,随性,只有和她在一起生活,才知道在表面那层阳光下的阴影面积。

“你记得牛牛那次去小黄家的事么?”朱容对这事念念不忘。那是牛牛一岁多点,有次我晚上单独带他,临时有同学通知班主任病危,我只好把牛牛托付给楼下邻居小黄。小黄夫妻结婚好些年,没孩子,平日见了牛牛总爱逗下。

从医院回,才进楼道,就听见哭声,小黄开门,尴尬地说,牛牛怕生,怎么都没哄住。

那晚,牛牛哭闹几次,还发起烧。朱容后来一直和我嘀咕,小黄这是怎么带的?牛牛不认生啊,再说小黄也不算“生”。她指责我不该把牛牛匆忙交给其实并不十分了解的人家。

我心里也有点咯噔,不过我对她说,孩子认不认生,得看时间,可能因为晚上吧。朱容哼了声,嘴角浮现一个根本不信的笑。这一刹的她很像她照片上的母亲。我从未见过的岳母,在她的遗照上,唇角就有一个相同性质的笑。

她觉得陶小元不负责的潜因是“羡慕妒忌恨”。我劝她别扩大问题,激化矛盾,事情既已发生,这种揣测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朱容冷冷地回了句,“我和她,已经是最糟了”。

昌林

接到陶小元的电话,她说想和我一起去次觉明寺。

见面后,她仍穿的宽宽松松,背着鼓鼓囊囊的包,眉目依旧模糊地像泥人未干时被抹了一把。

一路她少言语,看来平时动得少,爬山时要紧走几步才能气喘吁吁地跟上我。快到寺里,已近中午,绿色越来越稠,再过一个小树林,觉明寺就到了。像每次来到此地,心情陡然宽敞起来,像那片清凉阴翳也进到心里。

陶小元也放松了些,用手机拍了些野花,她问我,“是否只要信,就真有?”

我想了想说,“你知道洛阳白马寺吗?我前年秋天去的。寺里有副联,‘天雨虽宽难润无根之草,佛法无边难度无缘之人。信,就像颗种子,你给它浇水施肥,它就会发芽生根,终成大树。”

陶小元默然一会,说她很羡慕我这种有信的人,能跳脱俗世欲念,不纠缠蝇营狗苟,不为儿女情长所绊。她也想信,可机缘一直没来。

“不信并非永远不信,时机到,便信了。就算一直不信,能平安度一生也好的。”我答。

陶小元似乎想和我说点什么,又咽下去了。

她会想说什么呢?牛牛从滑梯跌坠的事?看得出,她心理压力不小。其实,我不太希望她提起此事。朱容与她,那么早进了一家门,却未成“一家人”。姐姐没拿妹妹当妹妹,妹妹也没拿姐姐当姐姐。她们只是彼此社会关系中的一条细若游丝的线而已。

那天,觉明寺的孩子们对我带来的这位阿姨颇感兴趣,他们围着她,看她夸张的衣服和包包,当得知陶小元的大包是自己画的时,他们哇的一声,佩服不已。陶小元笑了,眉宇间居然透出光来,那是她从没感受过的肯定与赞扬吗?

她答应下次带些T恤来教孩子们自己动手画,孩子们雀跃不已。那天的作文课临时改成绘画课——陶小元的大包里带了彩铅画具,课的气氛很轻松,图画看来远比文字让孩子们更喜欢。

那天的斋饭,陶小元说好吃,又添了次油豆腐粉丝汤。饭后我们围着寺里转了几圈,陶小元说喜欢这里的安宁,比在城市铁笼呆着强多了。

我笑笑,偶来者都这么讲,长住则是另回事。

第二次去觉明寺,陶小元果真买了些孩子们的白T恤去,这次她穿了件更夸张的亚麻衫,底部有片泼墨般的抽象画。

“是你画的吗,挺好看?”我问。陶小元笑着点头。

她在小黑板贴上带来的画纸,一只蓝鸟,就是她在包上手绘的那只“青鸟”。孩子们叽喳个不停,说没看过这种鸟。

“我看过,就在寺后的大樟树上”,突然有个孩子小声说,是那个想来寺里替父亲赎罪的小栗子。

“你是做梦见过吧”,另个大点的孩子说,哗笑一片。小栗子脸红了,低头不语。

陶小元望着小栗子说,“阿姨也见过这只鸟”。

小栗子蛮有画画天分,把那只鸟画得生动。T恤上的颜料干了后,小栗子穿上身就不肯脱下了。

陶小元走时,孩子们问她什么时候再来,下次画什么?看得出,陶小元喜欢这种被需要,她说,有空时她会来,教大家画树,你们看,寺里这么多树,你们要观察不同的树叶。到深秋,我教你们做叶子标本。

方小令endprint

牛牛的事后,陶小元来和我咨询过一次暴食症的问题,老实说,我有点意外也有点高兴。至少,倾诉是走出困境的第一步。

来心理咨询的人有些是坚持自己没病的,有些是坚持自己有病的,碰到这两种人,我都觉得无奈。坚持自己没病的,总是控诉对方(领导、父母或配偶之类)如何有病,自己处境多艰难。还有些坚持自己有病的,比如有次,我遇到一位青年才俊,我甚至怀疑他走错了地方。他说自己得了抑郁症,并且他比我更专业地谈了抑郁症成因、症状和前沿治疗方案等。

我不像面对患者,像在面对专业导师。

“抑郁症诊断标准第一条:自觉痛苦。我痛苦。第二条:严重影响到正常的工作和学习。我影响到了。第三条:痛苦症状三个月以上。我达到了……”他说,我看了国内外很多关于抑郁症的书和资料,包括最新的英文原版资料,但还是没找到自己的解决方案。我想死……

面对他一连串的正问反问,我哑口无言。

或许只有上帝才能帮他。

陶小元来咨询暴食症的时候,我甚至几分欣喜。至少,她肯说出了,这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她说暴食的状况有几年了,时好时坏,心情差时尤其强烈。

我曾接待过暴食症患者,她们有时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最多会有点面部浮肿,这和长期催吐导致腮腺异常以及体内代谢紊乱有关。

有个姑娘来的时候,虽有点胖,却是一个时尚可爱的胖姑娘,如果她不坐下,羞愧地说起暴食症状,我会以为是别的心理问题。就如同看起来完美人生的朱容——有次她约我吃饭,在家茶餐厅,她压低声音告诉我,和齐赞几乎没有夫妻生活,她怀疑他有外遇,可没证据,不,也不能说没证据,他们肉体关系冷淡就是证据。

我让她别瞎猜,她摇摇头,不,我知道。

朱容笃定自己的一切判断。带着绝对自信与一点冷淡,像此刻她是自己的局外人,用冷静消化着内心掩藏的愤怒。

小元说她是从高中开始胖的,有遗传也有心理原因,她体重过百时拼命想减肥,越减越糟。常常她吃着吃着,能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吃死得了,吃死得了!

吃完她去洗手间,想尽一切办法催吐,眼泪鼻涕一大把,瘾君子一般,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活生生地伸到胃里,和胃里的那个饕餮魔鬼扳手劲。

每一次,都没办法停下,无论是吃的时候,还是吐的时候。她吃了很久的导泻和利尿的药,体重依旧不可抑止地涨上去。她在网上咨询过医生,医生说这是进食障碍,一般都伴抑郁倾向,需要吃一种叫“百忧解”的药,最少两年。

我想起每次家庭聚会,陶小元总一头埋在食物里,仿佛一只鸵鸟,恨不得被所有人忽略,可每次也必会被发现、被谈论。家里有个爱叨念的姨妈,总在桌上摧小元赶紧相亲,找对象,不能老宅着,要面对现实,“手长衫袖短”行不通。陶小元头埋得更低,吃得更多——像只有食物才能提供无条件的安慰。

聚会结束,亲戚寒暄道别,陶小元略带不耐烦的神色似在说:赶紧散了吧!

坐在我面前的小元,穿着紫黄拼色的宽松外套,我想起有位人类学教授说,想要增强界限感的人,会穿上和别人不同的服装。陶小元就是这样,她躲在衣服划出的界内,身体曲线愈发模糊,这也是造成暴食的一个原因。

陶小元说,她体内好像住了个陌生人,常把她往另一个方向推。那是种不可控的逆向力,要把人撕裂!比如她明明不想吃,却无法停下——这听去似乎低级的错误,却是许多人在犯的。明知不可为而为,食欲、情欲,概莫如此,我们,并不比陶小元高级。

临走,小元犹豫了下,让我别告诉朱容她来找过我。

我送她到楼下,想请她喝杯酸奶,她执意抢着付了钱,又买了两只烤红薯,她今天的晚餐。正是下班高峰,她急匆匆往公交站走,那只甩在背后的大包上的蓝鸟倏忽一闪,不见了。

陶小元

方小令说暴食症的潜因是心理饥饿,心理有各种不满足。我有什么不满足呢?学的是自己喜欢的专业,做的是自己喜欢做的事,爱几点起几点起,爱和谁交往和谁交往。可我又有什么满足的呢?没房没车,没家没口,正式工作都没有,收入有一搭没一搭,爱情没着落。

我知道,在朱容和那些亲戚眼中,我就一废品,朱容有次说我,“你就不能正经过?”好像我一直过的都是不正经的生活。

初中时,我喜欢同院一个叫飞的男孩,清俊、甜美,每天他都笑眯眯的。有阵我们玩故事接龙,同院几个孩子在本上写故事,你写一段,他接一段,飞总是在我后头接,他接的有趣极了。他给我买零食,帮我写过作业。初中毕业那年,我提议大家交换照片——我其实只想要他的照片。那张一寸黑白照,我夹在日记里。

我以为他也喜欢我,不然,他为什么对我也挺好?后来看到他给朱容写的情书我才明白,我太不自量力了,我太自作多情了,我竟幻想他会喜欢我。朱容却对他没什么兴趣,她不喜欢一个男孩那么甜美。她用轻蔑口气说到飞对她的追求,说他“有毛病!”。

我恨朱容这股轻蔑劲儿。

也许那时候我想要学设计,飞写的故事里就有位服装设计师,设计的都是“魔力服”,可隐身、飞翔,从海里穿过水珠都不沾。高考报志愿时,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一个其貌不扬的胖姑娘学服装设计,搭错了神经?

我偏学,我看不上他们对时尚肤浅的理解——时尚不是时髦花边,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穿得“漂漂亮亮”,时尚是风格,是有想法的自我。不过,学服装设计的反抗却并不奏效,我的人生和形象在他们眼中仍是邋里邋遢,混混沌沌。朱容一如既往地垄断着亲戚们的羡慕。她被作为家里孩子的范本:每步都踩在点上,好工作,理财有方,家庭美满,一切成效卓然。他们参观朱容一手操办的北美风情家装,啧啧称赞赠送的入户花园改的衣帽间,称赞可从婴儿睡到少年的拉伸式儿童床,称赞温控马桶,称赞可口养生的饭菜……

我和朱容,就像一组物质与反物质挨在一块。

那次朱容出差前打电话让我去照看几天牛牛,正是我心情抑郁坐在电脑前大吃时。桌上堆着方便麻辣粉、薯片、夹心饼,我吃到想吐,不知是胃的反应还是僵硬的颈椎引起。这几年,我身体越来越不好,可能连年来的减肥损坏了身体,人家捧个药罐子像林黛玉,我捧个药罐子就像容嬷嬷。我听见朱容亲切地说,“小元,在忙什么呢?我在出差,阿姨回老家了,你替我照看几天牛牛吧,他可喜欢你了……”endprint

朱容要用上别人时,口气总是亲热婉约。就像前阵她要我替客户设计个徵标,她短信我,“这方面你专业,你先琢磨一下,有想法后我们再讨论。这客户对我很重要,一定认真帮我想想哦”——朱容也有承认我“专业”的时候?真难得啊!

多数时候,她见我的第一秒就开始了批判,“衣服最重要的是质地,就像投资房子最重要的是地段”,这是她的至理名言,“你就不能买些质地好些的衣服吗”,她看着我皱巴巴的一堆棉麻衣服说。朱容的衣橱里挂满挺括、飘逸、垂顺的衣物——我能说我讨厌的恰是这些光滑吗?

我热爱三宅一生这名字如同热爱他设计衣物上的褶皱。那些褶皱,使衣服就像人的第二层皮肤,它们等着与穿者的身体汇合,最后成为属于穿者的“衣服”。那些光滑面料——我从没喜欢过,它们折射出冰冷的势利与娇气。

有次她送我件风衣,她买大了,那家品牌折扣店不允许退换。她抖了抖风衣,“这才是好衣服呢,你看看这版型,还有,你怎么穿它都不皱!”她等着我感激涕零地接过,见我没什么反应,她把衣服顺手挂在衣架。泛着光泽的绛红风衣支棱在那,似乎无需衣架也不会倒下,她走后,我套了下风衣,镜子里的女人滑稽,衣服里像有个隐形人要把我挤出去。

在不规则与褶皱中,我才自在。朱容懂吗?我在穿衣,她在被衣穿。为维护那些挺括、垂顺,她随时注意姿态。我有时很想问她,“你累不累?”

说回那天她打电话让我去照看牛牛,我想拒绝,说不出口。我明知她的亲热有目的性,却拒绝不了。

出事那天前夜,姐夫齐赞说陪客户很晚才回。快十二点,我听见他开门声,听见他在浴室洗澡,听见他关卧室门。更晚,我进卫生间,闻见股男士古龙水味。

我想起遇到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的那次。那天小雨,我从一个创意园区看油画展出来,前方有个身影很熟,是齐赞和一个女人。他们在小店买饮料。女人短发,看去比朱容年轻,她和齐赞说了句什么,娇嗔地笑起来,齐赞也笑,我从没看过他这样子笑,简直有几分傻笑了——宠溺一个人时才会有这样的笑。

我压低伞,往另一个方向走开。

我从没和别人提过这事,对朱容也没有。

那晚,我问一位网友“本色”,我该和我姐说吗?“本色”复,要是没确切证据,别说。

“本色”是我顾客,我绘过一批“图腾”系列的男式T恤,他拍了几件,每回都给好评。我们加QQ后,时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他在遥远的满洲里,在供电公司上班。有几次他喝得有些高了,深夜在电话里给我唱蒙语歌。嘁嘁喳喳的电流声里,我一句都没听懂唱的啥,可真好听,我眼泪都快下来了。

突然就有点冰雪消融的意思,我不知道是不是网恋了。他在的那个地域,以及他的人生,全压缩在歌声里,那么辽远、陌生。其实除了知道他大我十岁、离异,我对他一无所知。我喜欢他QQ头像的照片,有股粗粝的盐碱味。他邀我去呼伦贝尔大草原,去国门,“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没准你喜欢这,就留下来了。”他说。

没准我哪天就去找他了,去那个天蓝地阔的北方。

朱容

牛牛终于出院,医生说两年内要定期复查,以免在生长发育中显现出后遗症。出院那天,我在院里放了挂鞭炮,像当初迎接他的新生。

听齐赞说,陶小元最近常去觉明寺,我问他是不是和昌林一起去的?齐赞说是吧。似乎她最近和昌林走得挺近,莫非?可齐赞说没可能的。

牛牛出院之后,陶小元来家一趟,特意挑我不在时,她给牛牛买了一部遥控汽车,煲了海带排骨汤。我回家时,牛牛抱着那个遥控车玩得高兴,我心里的气消了几分,可这就算了吗?这就能弥补这事给我们带来的伤害了吗?归根结底,她也没和我正式道歉。

最近带牛牛陪父亲回了趟老家,为奶奶过八十大寿,顺道去母亲坟上祭扫。母亲和父亲是同乡,两个村庄相隔十里路。大姨悄悄问我,“你爸百年后打算葬哪,和你妈,还是和那个女人?当初你妈下葬时可留了一个位置。”

“不知道,看我爸意愿。”我说。

我和父亲提起此事,他说到时有主张。

回来后第一晚,齐赞做的晚饭,有我爱吃的清蒸鱼,牛牛爱吃的薯仔鸡蛋羹,灯下的三人晚餐温馨。晚饭快吃完时,门铃响,楼下门卫说齐赞的车挡了邻居家的车,让他尽快下去移车。

他手机搁在餐桌,短信响,我拿起看,一条房产广告,再往前翻,有银行发来的消费短信通知,显示昨晚七点多刷卡两百多元。昨晚,我电话齐赞,他说请外地来的客户常总一家吃饭,我知道常总,贪杯,每顿必喝,怎么可能两百多的消费?

睡前,我不经心地问齐赞,昨晚陪常总吃得怎样?

挺好。他说,在家会所,环境不错。

消费贵吗?

还行,买单五百多。

齐赞为何要撒谎?他根本不是和常总一家吃的饭。

上床,没多久齐赞翻个身睡去,我看着他的后背,只觉陌生。

我们曾那么亲密。

科学不是早说了么,爱情物质在生物学上称为苯基乙胺,简称PEA。海誓山盟只是PEA的副作用之一。这种物质停止分泌后,副作用就过去了。

在他昨晚手机短信中,还有条银行短信,显示十点多还有笔近三百的消费——开房的费用?

此前偶尔看齐赞的短信,已然有疑,我不愿深究。像那句话:人生多艰,何必拆穿?

我自己,何尝没有破绽?这次出差,是我非去不可的吗?不,只有我知道,在可去可不去之间,我去,是因为名单上有认识的一人。

没多久,听说陶小元要走,去满洲里,在那认识个网友。我似乎没力气再吃惊,陶小元无论做什么,闪恋也好,闪婚也罢,都是她的风格。我只是想起,很久前,有个亲戚去满洲里倒腾服装,回来给我们带了些零食,小元问那亲戚,满洲里是外国吗?亲戚哈哈大笑,说,不是,满洲里在内蒙古呼伦贝尔。

我爸本打算约些亲戚在餐馆聚聚,为她践行,也算是祝福。陶小元坚决不肯,父亲没再坚持。endprint

陶小元走的那天,我有个会要开,原本我也不想去送她,齐赞去送了下,他说张姨一直哭,念叨小元这是对自己不负责啊,也不知对方什么情况,就这么上杆子奔去,上当受骗怎么好?

除了张姨,其他亲戚的反应倒没什么,他们劝张姨,小元是福相,会过好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如今通讯这么发达,随时可打电话的。

大概,亲戚们都想,小元这个烫手山芋总算把自己解决了,嫁什么男人都比当剩女强。再说就陶小元这条件,还想嫁啥样的呢?

陶小元走的那天,我如释重负,又有些心酸。我愿她过好,平平顺顺,别再有啥波折。

尾声

陶小元走了大约半年。这期间,张姨患了糖尿病,我爸的负担更重,得照着食谱安排饭食。还有就是昌林在劝阻楼下两个小贩的争执中被误伤,手臂缝了十几针。他单位原本闲散,索性去觉明寺住了大半个月,说收到陶小元给孩子们寄的画具和书。

我的表妹方小令信了基督。圣诞她和一位朋友去教堂,听到唱诗,大为感动,突觉神的存在,一周后受洗。这事把全家人吓一跳,我倒不意外,小令之前就与我说过,她看电影《艾利之书》时被感动。一个孤独行者艾利,选择了一条艰苦征途,一路向西传道……

小令和她的德国男友分手了,不知这是否也是她信教的原因之一。比起小令,我只信可见之物,这算务实还是悲哀?

我和齐赞,不好不坏,不咸不淡——这大概是比好或坏,咸或淡更坏的一种?他升了职,我加了薪,一切却没变得更好。

中途,保姆带牛牛去我爸那住了一周,牛牛一走,家里空空荡荡。我和齐赞在这空荡中几乎有些不自然,像要咳嗽几声才能掩饰这空荡。好在有电视。我在客厅看新闻,他在卧房看体育。

没多久,齐赞去深圳出差。回来后,一进门,问我:你猜我碰上谁了?

“谁?”

“陶小元。”他说。

我一愣,她不是在满洲里吗?她不是和张姨说,在那找了份工作,先适应下环境吗?她不是说,对方人还不错,对她挺照应吗?

“她怎么样?”我问齐赞。

“我正在地铁里接电话,一抬头见站台有个人,背个大包。喏,就是画了只鸟的那个,我还是先认出包再认出她,等反应过来是她,地铁门已关上了”。

我脑子里晃过深圳的地铁,路人匆忙交错的身影,鲜亮时尚的大幅海报,杂沓的灰色人群不时挤碰,又相隔十万八千里一样警惕无语。陶小元就在其中走着,背着她那个像要去化缘的褐色大包,她是要去哪儿呢?

我想起那年我们通信,寒暑假见面,在一起八卦、吃东西,她和我谈她的艺术梦,我和她谈我的人生愿景。想起有次我们一起听歌,“时光流水,也不能把我们随意冲散,把感情冲淡。再远,再险,我都会在你身边,就算世界荒无人烟。今生的结缘,前世不知要修几百年……因为你是我的姐妹,缺一不可,相互依偎。你若能够快乐。我就像那小鸟,高兴得飞。”

晚上,我上了许久没上的QQ,我知道陶小元会写日志,但我极少看,我觉得写那些和看那些都是浪费时间。

在她空间里,最近的更新是一个月前,一篇类似心路历程的短日志,不知作者是她还是别人:

“每一条走过来的路,都有它不得不那样跋涉的理由。每一条要走下去的路,都有它不得不那样选择的方向”,总之,这是我自己的路,你们,不必忧心忡忡,也不必指手画脚。

“我没有打算成为你,或你们。你,或你们,也不必干涉我的选择。”

“我的亲人们,如果你们能支持我,请默默地祝福我。如果不能支持我,请你们理解我,如果理解也不能够,那请你们忽略我。”

夜阑人静,隔壁房里齐赞正看球赛,射门声伴随充满雄性激素的呼喊。我看着她头像框里的那只蓝鸟,突然看见页面右边有生日提醒,后天是陶小元的生日,三十岁生日。这几乎像个玩笑,三十岁的陶小元背一只手绘大包,独自在深圳漂着。

我打了几个字:你还好吗?删了。又打了句:呆不下去就回来吧。还是关掉对话框,退出了QQ。退出前,我删除了空间里留下的访客记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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