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写作要回到生命的源头

2016-01-04 13:33吉狄马加
大家 2015年6期
关键词:郑和诗人诗歌

吉狄马加

由《大家》杂志社和著名航海家郑和的故乡晋宁县举办的大航海诗歌艺术汇活动具有特殊意义,因为今年是郑和下西洋610周年纪念。而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晋宁是古滇国非常重要的历史源头。我是一个彝族人,对晋宁并不陌生,晋宁是古滇国最早的都城,这些年经过大量历史遗迹的挖掘和考证,证明古滇国与我们彝族人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和文化渊源。按照彝族人对古代创世史诗、创世神话的研究,我们最早的创世神话的创世英雄支格阿鲁实际上和晋宁有着很直接的关系。

在彝语里面,滇池被称为“甸帕索罗”。彝语“甸帕索罗”翻译成汉语是什么意思?就是指在云层下的幽深、黑暗的大海——这个“大海”指的就是滇池。史诗中,我们的创世英雄支格阿鲁骑着一匹神马飞过大海,实际上就是飞过滇池。所以滇池在彝族的很多文化意象和文化符号里,特别是在我们的民族史诗里,被看成了一个重要的地理标志。

在大量的彝族古代典籍里,对“甸帕索罗”的记载是非常多的。随着古滇国青铜器的大量发掘和发现,还可以看到在这个时期,很多被发掘的古墓里,都有古彝人的骨灰。那么可以说,这块土地实际上和我们彝族人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这种联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一种精神上的联系,所以说我对晋宁并不陌生。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我对伟大航海家郑和的敬仰。六百多年前,郑和花了28年的时间七下西洋,让中国当时的文化(包括很多哲学思想)、中国人的生存方式(包括我们的很多礼仪),传到了世界上很多国家。现在我们正处于一个对外开放的历史时期,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了“一带一路”战略,标志着今天的中国作为一个大国,正在朝着一个强国迈进。这个时候该如何看待六百年前历史上的对外开放——它除了是经济上的开放,实际上还是文化上的开放——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所以我想,今天我们在这里举办这样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大航海诗歌艺术汇,思考我们本土的诗歌创作,寻找一种诗歌的原始精神,纪念对郑和航海和古滇国的历史文化,对我们今天的诗人来说,都是非常有意义的。

前不久我专程去了一下云南的会泽,四川会理、会东这一带,了解了历史上产铜的情况。大家知道,四川三星堆遗址出土了很多青铜器,从实证考古的角度来说,必须要找出铜的来源,而现在通过对三星堆青铜的重新化验,发现它和古滇国有着直接的关系,或者说这些铜基本来自于云南和四川交界的会泽、会理、会东,这一带有着大量的冶炼古铜的遗址。

我们现在对三星堆文化重新研究和考证中发现,在它的源头并非是像一些所谓的传说那样来自古埃及、古希腊,也不是一些更荒谬的看法认为是天外来人创造的一种文明。实际上,大概四千到五千年的三星堆文明,和古代云南乃至整个西南地区灿烂的古代文明有着直接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和古滇国的青铜器文明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另一个方面,今天我们在晋宁举办这样一个大航海诗歌艺术汇,我认为有几点启发对当下的中国诗人非常重要。

第一,我想我们现在整个的诗歌创作态势是很好的,应该说现在中国诗人的写作进入了一个非常好的时期,他们对自身的写作非常自信,每一个诗人都是从自己的内心出发,都在面对属于自己的诗的世界。另外,我们当下诗人的视野,包括阅读范围,也是非常广泛的。这种广泛让我们在进行国际交流的时候,能够越来越自觉地从我们自身的诗歌传统出发,来考虑怎么更好地继承和传承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

实际上有很多前辈若干年前就在进行这方面的语言实践,包括最杰出的诗人之一——穆旦,包括现在还健在的杰出教授、学者、诗人郑敏先生。他们已经在探索,要传承中国古典诗歌的特殊精神。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回归,但这样的回归绝对不是旧瓶装新酒,而是回归到中国古典诗歌精神。中国古典诗歌精神应该是比较广泛的,它不仅仅是《楚辞》《诗经》、唐诗、宋词到元曲这样的诗歌传统,它还包括很多中国少数民族的诗歌传统。这个诗歌传统也是我们国家多民族诗歌传统的一个部分。

从中国新诗诞生到现在,走过了差不多一百年的历史,一百年来我们不断向外来诗歌学习,近几十年大量外国杰出诗人——不管是古典的还是现当代的诗人——他们的作品被翻译成中文,这些作品得到了非常广泛的交流与认同。我想今天的中国诗人应该说要比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的诗人都对自己的创作充满了自信。在这样一种文学的沟通、文学的对话或者比较的过程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正在形成一种面向21世纪、既具有中国特点又具有开创性、诗人能保留个性的这样一种诗歌美学。

我想今天来到晋宁,谈到晋宁古滇国文化的时候,我们还要考虑怎么能在当下的创作中,找到一种更好的精神上的对接。这种精神上的对接实际上对很多诗人都非常重要。大家知道,南美20世纪最伟大的智利诗人巴勃鲁·聂鲁达,他的《马丘比丘高峰》对整个南美精神的回顾、追踪,实际上彻底改变了他早期诗歌的创作方向。从《马丘比丘高峰》开始,他的诗都在反映对南美古印第安传统的文化追踪,他在这种追踪中找到了一种文化的自信和重新复兴他对这一片大陆的文化梦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聂鲁达的诗歌,是把拉丁美洲这一片土地的梦想,在一个更高的角度进行了全面的提升和复苏。所以马尔克斯称他是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

但是我觉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巴勃鲁·聂鲁达之后,拉美诗人开始重视对自己本土原始文化的理解。所以我想,今天我们在晋宁谈古滇文化的时候,我们中国的诗人和作家,都要找寻一个属于自己文化的神性、或者是更强大的精神背景。

当然,任何一个诗人的写作方式是不一样的,他所依托的精神背景也是不一样的。比如说20世纪后半叶开始的非洲的、拉丁美洲文学,实际上都属于边缘写作,而这种边缘写作最初的开始,是在解决一个文化自信的问题。他们对他们古代文明的尊崇、对古代文明的热爱,使他们的诗歌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纵深度。endprint

我觉得我们西部的诗人,特别是处在所谓边缘写作的诗人应该寻一种找原生的精神动力,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种向回归的召唤。比如晋宁及滇池周边的这片土地上古滇国的特殊文化,就是一种对我们彝族人的精神指引。它就像是一条隐秘的道路,通向我们诗歌的每一个词,某一个非常微妙的、非常精微的精神呈现。

第二,当然要谈到郑和。我觉得郑和对我们今天来说具有非凡的意义,这种非凡的意义就是我们在文化上必须具有一种开放的精神。我理解的“一带一路”不仅仅是一般性的经济发展规划,更是政治、经济、文化、外交的一个总方略。这个方略体现中国在今天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在面向世界时如何定位。今天,的中国对外进行文化宣传或者传播时,我想很重要的一点是要考虑如何建立好一个整体的对外宣传的体系。

前不久在一篇文章中我谈了一个很重要的观点——我们必须进行顶层设计,也就是怎么能更好地介绍和宣传中国。不是简单地对中国过去的历史和文化进行宣传和交流,这并不是说我们过去的文化不灿烂、不丰富,而是怎么能让中国当下文化的创造和国际社会在一个沟通渠道中深入地进行文化交流。比如孔子学院,孔子学院建得越多越好是大家普遍的看法么,但我觉得今天的文化交流一定要有实质内容才更关键。

为什么这么讲呢?大家知道,现在以西班牙为中心西班牙语国家,建立了塞万提斯学院。设在中国的塞万提斯学院工作的人员也就只有两个人,但每年都举办各类纪念活动,纪念所有讲西班牙语国家历史上所有伟大作家的诞生日、逝世日,或者为某个重要作品举办纪念活动。他们把对西班牙、讲西班牙语的所有国家的重要作家、重要诗人、重要艺术家的介绍,放在了一个很重要的宣传平台上进行宣传。这个文化影响力是非常大的。另外像德国的歌德学院,它们对德国文化的宣传有非常精心的设计。这些方法对我们来说有很重要的参照作用。

我们今天文学艺术创作的数量与对外宣传的力度是不对等的。据不完全统计,以文学来说,从五四到现在,我们翻译西方的人文方面的著作大概接近20万种,而西方翻译中国人文方面的,当然也包括文学——小说、诗歌这些东西,大概也就两三万种,这个量是很少的,而且这两三万还是近十几年来中国的对外开放畅通后,加上西方国家对整个中国当代文化的关注,和中国当代的作家、艺术家、诗人不断和国外进行广泛的接触,才使这样的交流力度开始越来越大的。

我们知道,从“二战”后,日本对国家的对外文化宣传就是通过顶层设计来实现的。这个顶层设计并不是完全以政府的面貌出现,更多是由一些中介机构、出版机构、基金会来做这样的对外宣传。比如上个世纪,它们对小说家像安部公房、川端康成、井上靖、水上勉,诗人古川俊太郎等的介绍,其实是整体的日本文化对外宣传的很重要的组成部分。而对电影大师黑泽明,动画大师宫崎骏,画家平山郁夫、东山魁夷等的对外介绍,是放到整体的国家文化战略上来做的。

今年是郑和下西洋610周年,今天我们来到晋宁,我觉得我们的对外开放,对文化上的要求,也同样需要一种开放的精神。这种开放的精神就是要不断地加强向世界优秀诗歌的学习,同时还要把中国当代优秀诗人的作品全方位地介绍到世界各地去。介绍和交流做顶层设计之外,也需要我们中国的作家、诗人要具有一种开放的精神,就像当年郑和那样,在那样一个历史条件下,完成了航海伟绩。为什么他会被梁启超先生称为“海上巨人”?我觉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做的事情是跨时代的,后来的哥伦布,包括后来的一些西方航海家,在我们后人看来他们远远不如郑和。

第三,我想简单说一下,当下中国诗歌的情况是非常好的。在座的还有很多优秀的、杰出的诗人,他们过两天还要就这个话题发表专题演讲,他们的专题演讲会把当下诗歌的状态和他们的思考告诉大家。但是我有一个总体感觉,我们当下的诗歌创作,还是一种碎片化的写作。我认为我们应该重现诗歌的一种原始精神,我们当下的诗人应该做更多的思考,这些思考可以来源于对别的国家的诗歌创作和某个阶段的文学现象的思考。

比如说,前不久我接触了一些很重要的俄罗斯诗人,上个星期还接触了一些很优秀的美国诗人。俄罗斯现在对马雅可夫斯基又开始重新评价。苏联解体之后有一段时间,由于各种原因,更强调他后期的意识形态写作。他其实也是白银时代这些诗人里面一个很重要的诗人,现在的俄罗斯诗坛又重新对他的地位,包括对他的创作进行重新的理解和评价。

很长一段时间,有一些历史上非常重要的诗人,可能会因为政治原因、意识形态原因被屏蔽了。当时就有这样一个年代,在前苏联,像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这样一些诗人,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被屏蔽的。但是苏联解体之后,他们对叶赛宁、对马雅可夫斯基的评价,由于别的意识形态的原因,对这些诗人又有一个屏蔽。我想说的是,对一个诗人的研究是诗歌史家的事,也是后世读者的事,他们会进行不断地选择。比如说美国一些诗人告诉我,美国“垮掉的一代”这一批诗人,他们每一个人走在街头的时候,兜里面揣的都是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集。因为马雅可夫斯基的好多诗实际上是从街头开始的,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诗是对学院派的一种颠覆。马雅可夫斯基并不是按照所谓的正宗俄罗斯诗歌形式来进行写作的诗人,比如他的代表作《穿裤子的云》。他那个时期的作品,无论是在技术性上,还是在思想性上,已经达到了一个很高的水准。

我说这个并不是简单地对马雅可夫斯基做一个评论,我想说的是,不论在西方还是东方,对很多诗人的评价,会随着历史的变化,随着大量史料、一些不为人知的情况的不断披露,发生很大变化,会对他们的作品有多义性的理解。比如马雅可夫斯基的戏剧,现在很多人重新研究马雅可夫斯基戏剧时,认为他的很多戏剧实际上具有相当的先锋性。还有意大利非常著名的诗人、上个世纪60年代很重要的电影导演帕索里尼,前不久我有几个很好的诗人朋友,他们就专门谈到意大利新写实主义。有一段时间,他们把对隐逸派诗人,像夸西莫多、蒙塔莱、翁加雷蒂的评价放在了一个很高的位置,而现在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这部分诗人,对帕索里尼的诗歌又重新给予一个很高的评价。

今天的中国,每一个诗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写诗,他在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的同时,还要面对一个客观的世界,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写,是诗人自己的选择。但是目前的写作呈现出一种碎片化的趋势,我觉得最大的问题,就是我们今天缺少那种真正意义上的、从人类意识和生命意义出发的写作。

当下中国的诗歌写作,要考虑怎么来重塑诗歌的原始精神,找到诗歌真正的史诗品格,而不是简单的概念写作或口号写作,这样才能写出真正具有生命意义,又有很强大的精神背景和文化源头的作品。

今天我们来到晋宁,来到古滇国文化的源头,来感受它的时间、感受它的历史,我觉得这对我们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这次由晋宁和《大家》杂志社举办的活动,虽然地处中国西南边陲的这样一个小小的角落,但我们由交流和对话所形成的思想、所碰撞出来的火花,一定会对当下的中国诗坛、当下的中国诗歌创作发挥很好的作用。所以我期待着这样一个非常好的、有特点和品牌意义的诗歌汇活动能够不断地办下去,为中国诗歌的繁荣发展,为促进诗人之间坦诚而开诚布公的交流,提供一个非常好的平台。

谢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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