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莉
(西北民族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30)
施叔青《香港三部曲》对香港殖民经验的反省
盛开莉
(西北民族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30)
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在真实地反省香港殖民经验、自由地表现香港殖民性上,具有强烈的探索意义。文章从“他者”影像和“杂交”与“模拟”两个层面对作品进行深度解读。
施叔青小说 他者 香港殖民经验
《香港三部曲》是施叔青创作生涯的高潮,也是施叔青一系列香港的故事的阶段性总结,是香港波诡云谲的命运通过欢场男女获得寓意的登峰造极版本。本来是铆足了劲头来书写历史的,有着树碑立传式的创作企图,却让广东下女黄得云作为一段风云历史的开端。一个无根的飘零者,以最堕落荒诞的舞步迎来一场庞大的世纪盛会。香港百年风云,原是过眼云烟。黄得云的传奇就是香港的传奇。一反传统大河小说庞大家族式的叙述架构,施叔青让一个妓女成为她的大河小说的叙述起点,卖身为妓的女人要么是被家庭遗弃,要么无家可归。与古中国的大家庭的游离状态是妓女基本的生存方式,社会底层的女性流浪者是她们的社会角色。妓女黄得云,一个远离故乡远离家庭的流浪儿,却开启了香江百年恩怨。妓女黄得云飘零的身世与香港历史获得隐喻关系,而施叔青之于香港的过客身份更是掺杂其中,使得小说与意识形态层面的联系有了更多解读性。作者将能够搜罗到和能够想象到的历史都一字儿排开,来者不拒。从19世纪末的香港大瘟疫、大罢工等一系列真实可考的历史事件,到还原的19世纪90年代,街镇市集,穿衣打扮,桃红柳绿,可吞纳的尽可能成为入幕之宾。施叔青自述:“我是用心良苦地还原那个时代的风情背景。”①可是施叔青并不是简单地再现历史,她笔下的香港历史铺陈在妓女黄得云和与之有联系的男人所织就的细密网络上,香港的华洋杂处带来的人物命运和历史命运间的复杂关系,都被施叔青以一种个人化的边缘叙述立场对宏大叙事进行了解构。
叶维廉认为,一个地区的文学应该描写自己独特的历史经验,但很少有能真实的反省香港殖民经验的作品,自由地表现香港的殖民性。在他看来,唯有这样的文学才算是真正的香港文学,深入香港内里,感受和摹写体制下的挣扎和蜕变。施叔青在《她名叫蝴蝶》的序里提出:“我把舞台搬到华洋杂处的殖民地,任由殖民者现身说法,斗胆地尝试国人作家未曾涉足的领域——深入白人统治者的内里,审视殖民者的诸般心态。”②毫无疑问,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在真实地反省香港殖民经验、自由地表现香港殖民性上,具有强烈的探索意义。“第一部《她名叫蝴蝶》,突出蝴蝶的象征,影射香港的形成。”③精致娇弱如女人的黄翅粉蝶,使得香港被赋予阴性特质,蝴蝶美丽迷幻的外表下是曾经丑陋稚嫩的蛹,每一只蝴蝶都承受了破茧再生的命运,飞翔的姿态越炫目,就可看出此前的痛楚越意义非凡。蝴蝶娇弱阴柔的外表,却不代表她的柔弱。香港就是破茧的蝶,蛮荒偏僻的岛屿经历百年沧桑历史巨变,终于以目眩神迷的姿态重生,施叔青将香港这座都市的孕育看成丑陋的毛毛虫破茧成蝶的传奇。奢华靡丽的都市香港从表面上看来精致又脆弱,然而在这背后却闪烁着与殖民时代抗争黑暗里的亮光。
“对西方来说,他者植根于东方之中;对于男人来说,他者植根于女性之中,对于西方男性来说,女性和非欧洲是合一的。”④将殖民地“他者化”,是西方殖民者东方主义的一项策略,“他者”是殖民者的凝视对象,凝视本来是大人惩罚小孩,白人惩罚黑人的一种方式,对对方的凝视是一种从上至下的权威显现,是一种赋予压迫感的注目。在殖民者那里,“凝视”是将被殖民者“他者化”的基本方式,华人通译屈亚炳被召唤到警察司气氛森严的大办公室,“怀待上校斥退警卫,亲自关上门,回到橡木大写字台前,不先坐下,双手按住台桌,居高临下俯看比起自己矮小如侏儒的屈亚炳。后者被看得双手紧贴裤缝,垂眉低眼,仍感觉到那对蓝眼珠冰冷的目光直剁得他两腿打颤,很快要站不住”⑤。在殖民地官员居高临下的凝视下,屈亚炳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
香港正是西方殖民者眼中的“他者”,为了满足被凝视,施叔青的小说《她名叫蝴蝶》,描述了在香港开埠之初,妓院南塘馆就刻意营造这种“他者”给西方人看,比如,妓女们身着清朝旗装,打扮成中国皇室公主的样子,屋子里的摆设统统印满中国标志,各种古玩器皿,不一而足。把一个西方人最想看到的中国,拙劣地拼贴出来,这个中国停留在古老、神秘、梦幻的昨天,是西方人冒险奇遇的目的地,敞开温暖的怀抱,任凭胜利的征服者随意攫取和肆意享受,可是黄得云清楚,这个捏造出来的中国和她毫不相干,犹如戏剧舞台上的布景和道具,华丽灿烂的背后是虚假空洞和装模作样。
王德威曾指出:“施将妓女的命运与殖民地的兴衰等同观之,其政治寓意已呼之欲出。”⑥殖民史与女性命运相交织:以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来解读的话,似乎会使得小说的
所谓殖民书写有着太多的观念性的植入。殖民/被殖民,西方/东方,男性/女性,这样的一一对应结构,把施叔青的香港书写更加明晰化。史密斯在风景如画的布莱敦向往冒险的奇遇,童年时便有过离家出走加入吉普赛人队伍,穿洋过海到处流浪的浪漫愿望,他身上流着叔父浪迹天涯的血液。如果早生半个世纪,那么亚当·史密斯想象自己会是香港割让给英国后,第一批的登陆者。《东方主义》谈到,在19世纪的欧洲,性得到体制化,没有“自由的”性爱,这时候东方就成为欧洲人寻找性爱的地方。史密斯的香港之行某种层面上也是一次性冒险,将远在英国的带着处女芬芳的初恋情人永远留存在记忆当中,在黄得云这个黄翅粉蝶布下的中国阵里,英国人史密斯风尘仆仆地赶来了。“这不是爱情,史密斯告诉自己,这是一种征服”⑦,即便史密斯被黄得云拥入怀中是因为一场香港史无前例的鼠疫,香港妓女黄得云充当了他的救赎人和保护者,可是史密斯仍然以殖民者、白种人的身份居高临下地这样认为。“这个南唐馆的前妓是情欲的化身,成合坊这座唐楼是他的后宫,……他的女人长衫大袖垂眉低眼,匍匐在地曲意奉承。”⑧“他是她的统治者”,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如同帝王那样权力无边。史密斯落脚香港以后,发觉这里瘟疫肆虐,灾难丛生,连能否活着都难以保障,与来之前完全控制这里的理想相去甚远。只有在黄得云身上,史密斯找到了君临东方的感觉,香港在殖民者的想象世界里就是永远臣服于他的“他者”。黄得云用女人的躯体在想象世界里为史密斯营造了一个被征服的理想国。“百年来香港的屈辱史,也如黄得云一样是提供它的殖民宗主国海外冒险、享乐和发泄的一具‘娼妇般’的肉体。”⑨瘟疫结束时,黄得云似乎失去了那种拯救意义,随即被史密斯抛弃,她原来是拯救者,现在变成了“黄色婊子”,她是什么,完全依赖于他说什么,黄得云代表了史密斯这个殖民者的需要和厌恶。
霍米巴巴指出:“在殖民统治下,土著的反映往往不是单纯的抵制,也不是单纯的接受。在多数情形下,是接受与反抗并存。”⑩“杂交”是霍米巴巴理论构架的标志性术语之一,“杂交’指的是在话语实践上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⑪区别于泾渭分明的二元对立模式,“杂交”重新审视殖民话语,殖民主义/反殖民主义的对立不一定是所有问题的前提。种族、性别、文化、甚至气候上的差异的力量扰乱了殖民话语的权威表现,它以混乱和分裂的杂交文本出现于殖民话语之中。在殖民化过程中,殖民者采取文化渗透的方式削弱或改变被殖民者的文化认同,淡化殖民地本土的历史、文化和民族意识,导致殖民地历史文化记忆的丧失。与此同时,被殖民者有时候看起来接受了现实,但这种接受其实并不那么简单。抵抗并仅仅是一种政治意图的对立行为,也不是对于另一种文化的一种简单否定或排斥。往往只是文化差异中的疑问或修改,便会使其变得面目不一。
香港三部曲的第二部名为《遍山洋紫荆》,这部小说呈现出这种后殖民语境中的“杂交”。“香港的花以洋紫荆为代表。它属不育的杂交种……”⑫香港总督把它命名为洋紫荆,将它当做香港的象征。洋紫荆作为一种杂交植物,与作为殖民地的香港,在某些方面构成了隐喻关系。香港复杂多元的文化气质呈现为文化上的多种变异与嫁接。华人通译屈亚炳是殖民地的土著,但是他与殖民者及其文化之间的关系及其微妙驳杂。年幼时最富戏剧性的经历是头天还在屈氏书院随着秀才老师摇头晃脑背诵四书五经,第二天早晨就在修女严厉地注视下捧着圣经跪在上帝面前。少年时曾经有过当传教士的梦想,可是因为母亲离开收容母子的怀恩天主堂,决定以九龙寺院为终老之处,玛利亚修女指责她背叛天主断送了屈亚炳的少年理想。后来他刻苦学习英文,志愿是当法院的通译。他自以为英文能说能写,可以用双语来回翻译传达法官与被告、证人的所思所言。殖民者却认为华人缺乏法律常识,对法律术语茫然尤知,英文有许多微妙之涵义,华人语文天赋再好,限于文化上的隔阂,还是体会不到它的精妙神髓。既然无从意会,言传上不免有困难。屈亚炳一心向“洋”,对西人本领膜拜嫉妒、又爱又恨。“他佩服洋人本事通天,大至水上走的汽船、陆地上跑的火车、致人于死他的枪炮炸弹,小到煤油灯、照相机、肥皂、钟表,还有这望远镜,样样透着新鲜巧思”⑬,对待顶头上司史密斯,他倾尽全力来讨好,“屈亚炳抱手坐在史密斯办公室外一把椅子上,守护神似的严阵以待,一听里面有些微动静,弹起身,恭立门边,等候上司使唤。”⑭殖民地官员史密斯在屈亚炳面前犹如帝王,屈亚炳只有胆怯逢迎。
屈亚炳接手了被英国上司抛弃的女人黄得云,可是每每想到“英国人留下的鼻息、唇渍、口沫无所不在”,他就觉得异常屈辱。每次受用英国上司抛弃的女人之后,他总是“重复地讲赤柱海盗头子杀死两英军的故事,屈亚炳一味强调海盗头子徐亚保神出鬼没本领高强,每次结尾总是略去圣约领教堂为英国军官立碑纪念不讲”⑮。在对历史事实有选择地讲述中,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的复杂情绪,显然,在无法与英国人抗衡的现实之下,故意建立了想象世界里对殖民者的胜利,在对海盗的义举念念不忘的同时,他获得犹如发泄般的心理平衡。大浦乡民烧毁了英国人的临时警察局,屈亚炳自觉站在击退敌人的山头,与同胞举臂欢呼,高大而又神气。他耻笑失败而逃的怀特上校,恨不得从背后狠狠踢他一脚泄愤。当晚,“他饱涨胜利的酩酊,他有足够的力气与自信;把他的上司、失败的英国人从他盘踞、受用过的女体驱逐出去。”⑯屈亚炳期待已久的胜利终于到来,唯一一次,他再无须在床上给黄得云重复那个海盗头子杀死英军的故事。短暂的胜利之后,乡民被镇压了,屈亚炳那晚最初的激情成了最后的激情,从此拒绝和黄得云的身体厮磨。当黄得云希望和他结婚时,屈亚炳变得分外清醒和冷酷,他心中的妻子是低眉顺眼、平胸小脚的古中国闺秀,而眼前的黄得云在他看来完全像个外国女人。
贯穿整个作品的妓女黄得云“是一株嫁接过的妖娆的树,已经变了种的异树。土壤是东莞的,浇淋滋润她的却是泊来的风和雨”⑰。东莞下女出身的黄得云却操着熟练的外语,胸部丰满如西洋女人,言行举止开放无拘,和洋紫荆、香港一样,带上了明显的“杂交”气质。在第一部《她名叫蝴蝶》里,黄得云和英国人史密斯短暂的欢愉之后即被抛弃,
主因无疑是因为她的殖民地华人的“他者”身份。第二部《遍山洋紫荆》里,黄得云被华人通译屈亚炳最终抛弃,却因为她身上妖异的“杂交”气质,有太多洋人的特征,在华人眼里,她再次成为“他者”。在第三部《寂寞云园》里,黄得云却凭借着中西通吃的“杂交”优势,在西方殖民者西恩·修洛那里获得了青睐。在经典的后殖民话语体系中,性别间的关系和东西方关系有着一一对应的互喻关系,女人臣服于男人就如同东方受到西方的控制一般,女性是柔顺的、被动的阴性特征,男性是有攻击性的、主动的阳性特征。在《寂寞云园》里,黄得云显然颠覆了这一点,她虽然身份低贱,沦落风尘,但她靠着自己仅有的资源——身体,为自己不断争取利益和生存空间。相对于来自殖民宗主国的性无能的男性对象,殖民地女性黄得云却精明果敢、充满阳刚力量,这一安排似乎影射了殖民宗主国与殖民地在政治、经济、文化势力上的此消彼长。
霍米巴巴的另一个理论术语是“模拟”。“模拟”指的是“当地人对殖民者的一种模仿,但这种模仿却并不完全一致,而是含着嘲弄和变形,殖民话语于此变得面目不清”⑱。模拟表面上看起来是对于殖民话语的尊重,但在实践上却戏弄了殖民者的自恋和权威。殖民者史密斯带领着华人去疫区烧毁房舍时,遇到一位妇女和黑毛猪,前一秒白人亚当·史密斯还强烈地意识到他高高在上、绝对的优越地位。在这个被大英帝国用枪炮征服的东方小岛上,他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具有无上权威,背后这群黄皮肤的手下完全听命于他,任由他发号施令。这个女人和她的黑毛猪的命运,也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后一秒正待下命令,—个奇异的现象击向他,柴门内外五十个洁净局的手下,包括华人通译屈亚炳凝聚成一股意志,传达给他:他们等着看戏,手持火把、身穿涂油防疫外衣的史密斯是个变戏法的人。“在这一刹那,亚当·史密斯感到白人在东方的虚幻。他们是统治者,可是受被统治者的意志所左右。”⑲“凝聚他们的意志通过凝视逼他就范,催促白人点燃火把,掷向团团转的女人和她的黑毛猪。史密斯钢盔下的眼睛漆黑一片,他受了催眠似的,不由自主举起火把。”⑳在这里,殖民地官员史密斯被黄皮肤的华人所挟持,一瞬间功夫,君临东方的殖民者发现白人在东方的虚幻,被殖民者通过反凝视达到对他们的反抗。贝尔胡克斯发现:“凝视”同样可以作为反抗的空间,即反凝视。这是“一种暴动的愿望,一种反抗的凝视,通过这种勇敢的凝视,我们挑战性的宣称:我不但要看,并且我的目光要改变现实”㉑,通常被殖民者只是被凝视的“他者”,可在此处,被凝视的“他者”采用了反向凝视作为反抗的手段,并且取得了胜利,殖民者在被殖民者的凝视下被逼就范。史密斯在前一秒的至高无上的权威在后一秒遭到无情的戏弄,不是被殖民者听从他,恰恰相反,是他顺从了被殖民者,即便他们的意志与他的初衷完全背离,可是他听从了。被殖民者在貌似顺从的表面之下,实质上参与了自身的主体意志,参与了殖民者形象的塑造。怀特上校在马来西亚丛林里也遇到过同样的情景,在马来人的逼迫下,他违反了自己的初衷,向吃草的马开枪,事实上,他并不想开枪。殖民者在殖民地的形象经由被殖民者的意志而最终被塑造,殖民者并不完全是自己的主人,殖民者的主体构成必然经过了被殖民者的参与。所以,殖民者/被殖民者,控制者/被控制者似乎不能完全一一对应。
注释:
①施叔青.她名叫蝴蝶[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5.
②③施叔青.她名叫蝴蝶[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4.
④赵稀方.后殖民主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02.
⑤施叔青.遍山洋紫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87.
⑥王德威.如此繁华[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209.
⑦⑧施叔青.她名叫蝴蝶[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77.
⑨关诗佩.属下能否发言——施叔青“香港三部曲”的收编过程[J].香港·二十一世纪,2000(6):25.
⑩赵稀方.后殖民主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06.
⑪赵稀方.后殖民主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08.
⑫施叔青.遍山洋紫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58.
⑬施叔青.遍山洋紫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73.
⑭施叔青.遍山洋紫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6.
⑮施叔青.遍山洋紫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28.
⑯施叔青.遍山洋紫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71.
⑰施叔青.遍山洋紫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104.
⑱赵稀方.后殖民主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09.
⑲⑳施叔青.遍山洋紫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77.
㉑赵稀方.后殖民主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