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离家老大回

白先勇

榕华公是本族的中兴之祖，后来中了乾隆甲午科的进士。从小父亲（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便常常讲榕华公的中兴事迹给我们听。我想榕华公苦读出头的榜样，很可能就是父亲的模范。我们白家到了父亲时，家道又中落了，跟榕华公一样，小时进学都有困难。后来得满叔公之助，父亲则得以入学，虽然日后成为军事家，但他一生总把教育放在第一位。

在家里，父亲逼我们读书绝不松手，在前线打仗，打电话回来给母亲，第一件事问起的就是我们在校的成绩。到今天，我的哥哥姐姐谈起父亲在饭桌上考问他们算术“九九”表仍心有余悸，大家的结论是父亲自己小时候读书吃足苦头，所以有“补偿心理”。

父亲最爱惜的是一些像他一样家境清寒而有志向学的青年，他曾帮助过大批广西子弟及回教学生到外国去留学深造。我记得我大姐有一位同学叫李崇桂，就是因为她在校成绩特优，而家里贫寒，父亲竟一直盘送她到北京去念大学，后来当了清华的物理教授。

会仙镇上有一座东山小学，是父亲于1940年捐款兴建的，迄今仍在。我们的巴士经过小学门口，刚好放学，成百的孩子，一阵喧哗，往田野中奔去。父亲当年兴学，大概也就是希望看到这幅景象吧：让家乡每一个儿童都有受教育的机会。

如果当年不是辛亥革命，父亲很有可能留在家乡当一名小学教师。他18岁那年还在师范学校念书，辛亥革命爆发后，父亲与从前陆军小学同学多人，加入了“广西北伐学生敢死队”，北上武昌去参加革命。家里长辈一致反对，派人到桂林北门把守，要把父亲拦回去。父亲将步枪托交同队同学，自己却从西门溜出去，翻过几座山，才赶上队伍。这支学生敢死队，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往武昌，加入了历史的洪流。

从前在桂林，父亲难得从前线回来。每次回来，便会带我们下乡到山尾村去探望祖母。那时候我年纪小，五六岁，但有些事却记得清清楚楚。比如说，到山尾村的路上，父亲会一路教我们兄弟姐妹合唱岳飞的那首《满江红》。那恐怕是他唯一会唱的歌吧，他唱起来，带着些广西土腔，但唱得慷慨激昂，颇为悲壮。很多年后，我才体会过来，那时正值抗战，烽火连城，日本人侵占了中国大片土地。日后我每逢听到这首歌，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选自《遥远的回响——“收获”散文精选》，有删改）

阅读思考

1.文章哪些地方可以看出父亲重视教育？试举出例子。

2.赏析“父亲会一路教我们兄弟姐妹合唱岳飞的那首《满江红》。那恐怕是他唯一会唱的歌吧，他唱起来，带着些广西土腔，但唱得慷慨激昂，颇为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