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爷子的人情、交往与手艺

2015-12-29 00:00:00朱振山
农家书屋 2015年6期

张老爷子是中梨树沟村的典型人物。在他身上发生的故事里,镌刻着城镇化进程的足迹。这是两年前的事情。老张家刚刚住进了新房,又要娶媳妇了!娶媳妇是要操办的,这种操办在城里叫婚礼,而在中梨树沟村还是沿袭着过去的叫法,叫做“办事儿”。

“办事儿”的人家当然充满了喜庆,菜香、饭香和酒香飘洒在院里院外,亲朋好友们谈笑风生,男男女女不时传来叽叽嘎嘎的逗闹声、插科打诨声和打情骂俏声。而这样的气氛却没让张老爷子兴奋起来,张老爷子今年70开外,是新郎官的爷爷。张老爷子在想什么呢?

原来,办事儿是需要一套人马的,这套人马包括知客(城里人说的司仪或主持人),厨房饭房烧火的、劈柴的、供水的、送酒的、洗碗的,还要包括比较尊贵一点的账房先生。这套人马加起来不下30人,而每个人都要索取报酬——知客每人200元,外加一箱白酒;账房每人100元;厨房、饭房按照宴席开多少桌来计算,每桌收取劳务费100元;那些杂役们每人也至少给付100元。

张老爷子算了算,这场事下来,光人员雇佣费就得3000多块!

在张老爷子的记忆中,这笔费用在城镇化之前是不存在的,即使付费,也没有现在这样明码实价。过去在村子里,红白喜事的服务人员都是人情的互换,你帮我,我再帮你,谁提个钱字,就显得浅薄没有人情味了……

张老爷子由此联想到自家刚刚盖起的新房,光包工费就花掉一万多块!而在过去的农村,盖房搭屋也是靠邻里乡亲帮工来完成的,而帮工只是供饭不给报酬,因为村人之间相互帮工是友谊与情面的体现。“咳,这些光景都过去了,现在的人啊,不需要人情了!”张老爷子坐下来抽了一袋烟,然后把头摇了摇,表现出太多的无奈与思索。

张老爷子的孙子深知爷爷的思虑与担忧,就贴近爷爷的耳朵说:“爷爷你放心,这点费用不算啥,我在单位跑供销,每个月的工资不算,光奖金就有两万多块!” 张老爷子的孙子原来在城里一家建筑公司打工,由于工作出色人又精明,现在给公司跑供销。

“两万多块?”爷爷的眼睛睁大了,他轻声说道,“人情变薄了,收入倒增多了?”

张老爷子百思不得其解,他没有办法把这一对悖论想成必然。这是因为,他所理解的人情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人情,而是村落文化层面的人情,是农业文化积淀的人情。人情是要与时俱进的,群居的原始人产生一种人情,落后的村居也产生一种人情,而这些人情已经在城镇化的进程中发生了蜕变。

社会活动的商业化正是城镇化进程带给乡村的蜕变法宝。农民工穿梭往返于城乡之间,是乡村融入城市的催化剂。在这种催化过程中,城里人怎么做的,怎么想的,怎么盘算的,村里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于是,那种村落文化中的人情就慢慢消解了,代之而来的是那种重个性、重实效、重利益、重选择、重竞争的文化意识。

张老爷子的孙子已经在城里购置了楼房,新婚小两口都在城里上班。为了尽一点孝道,孙子要接爷爷到城里住些日子。

“爷爷在农村辛苦了一辈子,现在日子好过了,不愁吃不愁穿,您老人家也该到城里享受几天了!爷爷您只要能来,您吃什么我就给您买什么,您想到哪去溜达,我就领您到哪去溜达。”在孙子的诚信邀请下,张老爷子真的来到孙子家。

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公园广场溜达着,可是没过几天,张老爷子突然变卦说要回家。问为什么呀,张老爷子答“什么都不为,我就是没处串门去了!”

仔细想城里的居住就是这样啊,一家一户各自为“笼”,住在对门都不知道谁家姓什么。而农村的情况却截然不同,张老爷子的最大爱好就是到邻居家去串门,而农村人也以有人串门为荣耀,如果这户人家一年到头连个串门的都没有,那就说明你的人情太“死性”,太不好客了。

串门的时候,主人要给客人点烟、倒茶、拿瓜子,有的人家还要拿出水果来款待。大家叼着烟卷吞云吐雾中,能够畅谈各自心里最为关心的人和事。大家喝着茶水嗑着瓜子,能把一些最为隐秘的心里话倒出来。

这种串门聊天,对于乡下人来讲是不可或缺的精神保健,也是不可或缺的心灵鸡汤。可是在城里,你到哪里去串门聊天啊,也难怪张老爷子呆不下去了。

城镇化程度越高,人们的社会交往就会越加宽泛。也就是说,人交往的社会面越大,交往的深度就会被不断削弱。张老爷子住在乡下,他所认识的人无非是界毗邻右这样有限的几个人,张老爷子的串门聊天也一定会由频繁转入深化,表现出极强的封闭性与恒定性。

而城里人就不行了,城里人要广泛接触社会的各个层面,而各个层面又有着极大的流动性,乡下人每天只能遇到那么几个乡里乡亲,而城里人每天要面对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人们相遇匆匆,离去匆匆,因此只能保持浅层的短暂的关系,以此来维持足够的心理能量,来应对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如果城里人也和乡下人那样一生只接触几个人,这样交往的深度倒是有了,他又如何应对瞬息万变的生活节奏呢?

在终极意义上说,人的血缘观念、亲朋观念、情感观念、责任观念乃至道义观念当然不可或缺,或者说这些都是人之为人的必备条件,但这不等于每个人每天都要去经营这些观念,更不等于把这些观念当做毕生的事业来做。乡下人由于地域闭塞,交往面狭小,闲暇时间过多又无所事事,于是就把大量的心理能量挥洒在交往上面,于是就专讲某某人仗义,某某人实在,某某人有血性,某某人够交情.实际上,在有所作为与事业成功的角度看,乡下人的深度交往是人生的歧途,是耗费大量心理能量与生命膏脂的“铺张浪费”,更是终生贫困的迷魂汤。

在一般意义上说来,人生价值的最后衡量还是一个人的事业成功率与对社会的付出值,每个人的道德元素与义气元素都是品格里面的一种含量,然而人的品格不等于成功,道义也不等于成功,那么成功是什么呢?成功里面必不可少的因素是人的劳动与奉献。

故事讲到这里,我们有必要全面认识一下张老爷子。张老爷子今年七十有一,身板硬朗,精神矍铄。在我居住的村子里,张老爷子是远近闻名的“十八般武艺”,为什么说他是“十八般武艺”呢?原来,张老爷子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逐步研习精通了这些技能——他是远近闻名的豆腐匠,他做的大豆腐干豆腐味道醇正,块大量足,他还是手艺精湛的木匠、瓦匠、兽医,他精通养蜂技术、精通兽医、善于劁骟、懂得电工原理、精通枣树技术,同时还是一个种庄稼的好把式……总之,有人给他统计过,他掌握的技艺真的不下18种。

然而就是这些手艺技艺也没能使他实现发家致富的梦想。老人家在年轻的时候虽然终年劳作,疲于奔命,可就是挣不来多少钱,家里的生活总是紧紧巴巴。儿子大了,境况有所改观,孙子进城务工后,才甩掉了贫困户的帽子。

有人说他是艺多不养家,有人说他天生的受穷命。无论如何吧,张老爷子在乡下的所有技能都不能把他从贫困线上挽救出来。从孙子家里回来之后,他还是继续着那种串门唠嗑的优哉游哉的田园生活,直到两年前的冬天,他城里的闺女把他接去开了一家豆腐坊,他才真正尝到了挣钱的滋味。

那个豆腐坊是一个豆腐加工厂,流水线作业,张老爷子技术指导,每月的工资是1.5万元,年终还要参加分红。凭借他精湛的技艺和旺盛的体能,仅仅二年时间,这老爷子就发了!

今年清明节,我看到了回乡祭祖的张老爷子。只见他精神抖擞,红光满面,我就问他现在适应城里生活了吗?他笑了笑说,“别提了,我的这些手艺要是早些找到这个用武之地,咱爷们早就妥了!”

张老爷子虽然能做豆腐挣钱,但为什么在城里挣钱在乡下就不挣钱,这个深层原因他还是说不清楚。我告诉他,城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生产分工十分发达,发达的原因是讲求实效,是强烈的功利性特征。就是说,城里人精通什么技艺的目的是讲求效益,不是兴趣,不是徒有虚名,更不是博得人家的称赞。

张老爷子说:“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名声,人家夸我两句心灵手巧仁义仗义,我给人家做点木匠活、瓦匠活啥的就不要钱了,顶多混个吃喝也就心满意足了。怪不得农村长期落后,原来是这回事!”

“这回事”在他脑海里还是一个模糊概念。他说的“这回事”是什么意思呢?我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农业文化形态长期居于主导地位。而农业文化的滋养则是儒家的“礼义廉耻”和“温良恭俭让”。这些品质在身心修养上是优秀的、可取的,在社会竞争和讲求实效上却无法成为动力。因此,优秀的传统文化是我们的重要资源,但不能代替我们的现代创造。

看着张老爷子的背影,我似乎看见了一个村落生态的蜕变与生机。历史的进程实际上就是一个蜕变的进程,只有蜕变才会出现生机:树的伤口因流汁才成就了坚硬的疤;鸟儿因不断地试飞才实现了高飞的梦;大地因无数次的火山冰期才刻画出壮丽山川;虫儿在茧中痛苦挣扎才能羽化成蝶……

破茧,是一种必然;化蝶,是一种飞跃;而蜕变呢,尽管痛苦但势在必行。农村城镇化其实就是村落文化破茧化蝶的过程,终年劳作含辛茹苦的农民兄弟们,大家不要错过了这个正在发生蜕变的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