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

两个月前，因国家统计局在其发布的“农民工监测报告”中突然停止公布50岁以上“高龄农民工”的数量，导致舆论大哗，人们开始关注“高龄农民工”这样一个群体。

农民工和普通人一样，劳作于各个城市的街头和建筑工地上，他们经常承担着重体力劳动和就业于低端服务业，日晒雨淋，风餐露宿。在这些农民工中间，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一群正在老去的“高龄农民工”，五六十岁的并不鲜见，他们多是上个世纪90年代左右就外出打工的第一代农民工。如今的他们身体状况退化，劳动能力减弱，养老问题便成了心头的一抹愁。

可以肯定的是，中国高速发展的经济奇迹有这一代人的功劳。但是，从人社部统计数字看：在2013年26894万农民工中，参加城镇职工基本养老保险的只有4895万人，比重仅占18%。

白发苍苍的农民工

老龄农民工在面对被拖欠的工资时更显无助。郑庆章是辽宁省内农民工追讨工资年龄最大的当事人，他来自鞍山市岫岩满族自治县黄花甸镇黄花甸村，今年72岁。

2013年，郑庆章在大连市中山区东港建筑工地打工，一年的工资是25500元。年终老板却只给了18000元，余下的7500元则以没钱为由拒不给付。

2014年，郑庆章一年给老板打了数十次电话要钱，老板却总是以没钱为由一推再推。

郑庆章无奈之下，先后5次到法院起诉，但却因为提供不了老板准确的身份信息而无法立案。他到劳动监察部门投诉，却由于他超过国家规定的退休年龄，不是劳动关系而拒绝立案。

“明明是欠我工资，为啥我的事情就没人管了呢？”郑庆章质疑，于是他又到劳动部门信访，大连市法律援助中心了解到这一情况后，指派维权律师团律师、辽宁青松律师事务所的王金海律师担任他的代理人，起诉包工头，要求给付工钱。

当了解到郑庆章的个人信息后，王金海律师对他说：“你72岁了，我给你7500元吧，官司别打了。”

郑庆章却不同意，“律师也不欠我钱，我不跟律师要工钱，只要帮助我打赢官司就行。”郑庆章说，自己这么大的SdN9T+SzU3Qhjl9gTowETQ==年纪了，为了生活出来打工，不想给社会添麻烦，不过是想要自己养活自己而已。

后经王金海律师的努力，郑庆章终于拿回了自己的7500元钱。而王金海则分文不取，免费为这名72岁农民工维权。

郑庆章是幸运的，因为他还是拿到了迟到的工资。但他也是不幸的，72岁高龄本该在家养老，享受天伦之乐，而他却还要为自己的生计而出卖苦力。

“转行”当起环卫工

69岁的杨大爷来自辽宁省阜新市彰武县，现在沈阳市当环卫工人。每天天不亮出门，深夜回家，已经成为他的生活常态。“我这工作还是托同乡找的，要不我的条件都不符合。”杨大爷说，自己扫大街已经扫了两年多了，在这之前他是一名建筑工人。

“干建筑挣得多啊，可惜我老了，现在人家都不敢用我了，毕竟这么大的年纪，在人家工地有什么好歹，人家也负不起责任。”杨大爷说起自己的从前似乎还有一些留恋，毕竟那是他曾经证明过自己价值的工作。

现在，每天杨大爷都要顶着大太阳，穿梭于往来的车流中，只为了扫掉路人的随手一丢。“有一次，一个水泥罐车掉下来不少水泥，我就赶忙过去铲，要不晒干了就不好弄了。没想到有一辆开得飞快的小轿车就奔我来了，我挺害怕就想躲，一躲反而让那辆小轿车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杨大爷说，最后小轿车还是刹住了车，但是车里的司机却十分愤怒。

“他问我是不是不想活了，然后就开走了。我后来想想自己这么大岁数了，真的不想活了，可是死哪有那么容易啊！”杨大爷至今仍然掩盖不住伤心，他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活这么大岁数为的是什么。

杨大爷有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了，现在也都是打工一族，而老伴儿几年前就去世了。现在的杨大爷什么保险都没有，老家没有了耕地，他说就是有耕地，他也已经种不动了，他所有的力气都留在了建筑工地。

病痛缠身

从上个世纪90年代起，王福就开始在城市打工，至今已20多年。如今的王福已经花白了头发，身份也从小伙儿到父亲，再到爷爷。今年60岁的王福也想回家享受天伦之乐，可是银行里少得可怜的存款数额却在提醒他还不能休息。

“儿子、儿媳也在外打工，老伴儿在家照顾已经上小学的孙子。”王福说，家里的地已经被征用了，每年能拿到一些补偿款，“还有一小块地，平时都是老伴儿种点蔬菜，就够她和孙子吃的了。”

王福告诉记者，自己还有一个80岁的老母亲，身体不好，整天药不离口。“每年给她看病的钱就不少，虽说现在有农村医保，但是自己还需要补贴一些。”

王福认为，虽然在城市里从事体力工作辛苦，但是和在老家种地相比，收入上还是有很大差别，甚至可以翻番，这应该也是许多高龄农民工还要拼体力外出打工的一个重要原因。

和王福一样，老张在城里打工多年，稍稍年长几岁的老张一直是王福等人的主心骨。“平时帮大伙找活儿，有个事儿也是热心肠，有时间愿意张罗一顿饭，喝点酒，让大伙儿热闹热闹。”回忆起老张的好，王福有些激动。但是，一想到老张的结局，王福又有些悲愤。

老张在几年前的工作中摔断了腿，当时获赔二十几万元。这在当时是不小的数字。但是，老张没想到自己的后遗症竟让这20多万变得分文不值。

因为无法下地活动，老张就告别了工地，带着这20多万元的补偿款，老张以为自己可以回家养老。但是，多年来老张早已积劳成疾，因为身体状况恶化，原来就有的肾炎竟慢慢恶化为肾衰竭，20多万元只维持了老张两年的生命。

“他最后懊悔得不得了，不但没给家里留下点什么，还带走了家里的积蓄。”王福回忆道，老张一直认为自己如果没摔坏腿，他还能再干10年，家里也就能存下更多的钱。“我在想，如果老张是一名城里人会怎样？有了医疗保险、养老保险的老张会不会活得更久？”

不同于跳广场舞和哄孙子的城市老人，成千上万的老龄农民工还在干着重体力活儿挣钱，他们之间差的就是社会保障。

高龄之殇

国家统计局最新发布的统计报告显示，我国50岁以上的农民工群体正在持续扩大：2009年，50岁以上农民工占12.2%，有2803万人;2012年，50岁以上农民工占15.1%，达3969万人;2013年，全国50岁以上的农民工所占比重为15.2%，数量超过4000万人;2014年，比例增加到了17.1%，超过了4600万人。

通常农民工群体会细分为第一代农民工（高龄农民工）和第二代农民工（新生代农民工）。第一代农民工就是现在活跃在建筑业内的群体，他们吃苦耐劳、要求不高、生活条件较差、体力劳动量很大，并且工作环境恶劣。而第二代农民工因为接受教育的程度不同以及生活条件的改善，使得这些新生代农民工的眼界和追求都与第一代农民工不同，因此他们不愿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和低端服务行业。

老龄农民工无法享受到养老金的供养原因有很多，有的是因为地方政府不愿增加支出，有的是企业不愿为农民工养老缴费，有的是养老保险缴费基数过高，也有养老保险跨地区转移接续困难等等问题，这些都成了农民工拿到养老金的障碍。而影响最深的是累计缴费15年的门槛，例如，2014年来自深圳的5名职工将深圳市人社局告上了法庭，原因就是5人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却不够缴费年限，申请补缴却被社保部门以超过法定追缴期限拒绝受理。

“社会节奏的加快，导致了许多始料不及的事情，那些年老的农民工，他们年轻时没有养老保险，年老时却需要这份养老保险，养老保险直接影响着他们的生存。”辽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所长张思宁认为，这就需要相关部门出台相应的措施解决他们的养老金问题。

根据《2014年全国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农民工“五险一金”的参保率分别为：工伤保险26.2%、医疗保险17.6%、养老保险16.7%、失业保险10.5%、生育保险7.8%、住房公积金5.5%。虽然参保率逐年提高，但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间。然而，即使是有了养老保险，由于农村的养老保险水平很低，大多数高龄农民工称，每月的保险金额不超过100元。

“很多农民工想把这部分钱变为现金拿回家去作为生活费。”张思宁说，还有一些农民工是因为经常更换打工的企业，无法延续性地缴纳养老金，使其无法真正地拿到养老保险金。

城市里辛勤工作的农民工劳动强度大，薪酬待遇低，社会保障少，高龄农民工返乡后，由于缺少养老金而面临着养老的窘境。有数据显示，在城市，领取退休金的人数大概占86.8%，而农村领取退休金的人数仅占18.7%。

“新农保”杯水车薪

在外打工的黑龙江省明水县农民老张提到，农民交不了城市里的养老保险，只能参加农村的“新农保”，他们一家四口每年每人缴费100元，60周岁后每月可领取50多元钱，据说多交能多得点，但村里人基本都交100元。老张说：“大家都不想多交，不是不想60岁后多领些，是因为存款都很有限，都想用在当下。”新农保是国家为未参加城镇职工基本养老保险的广大农村老人，包括所有进城工作的农民工提供的基本生活保障。从2009年起，在全国10%的试点县推行，基础养老金定为每人每月55元。也就是说，一个农村劳动者每年缴纳100元，60岁后，每月领取55元，多缴多得。不过这55元的标准其实比低保还要低。仅有的“新农保”显然对于农民来说不够用。

“我来到哈尔滨打工将近20年了，当初从没想过为自己买份养老保险，可现在不得不考虑了，毕竟岁数越来越大了，干不动了。”在哈尔滨通达街附近租房居住的瓦工徐师傅说，“力工、水暖工、瓦工，我都干过，一开始挣得少，除了寄到家里的，剩下的钱自己够用就不错了，再说那时也没听说过有社会养老保险啊，所以根本没想过买养老保险的事。近几年打听到保险的事，可咱农村户口买不了城里的基本养老保险，商业保险又觉得太贵了。工作过的几家公司都未给我交社会养老保险，我自己也一直未交。”

而老徐所在公司的张经理则介绍，他们公司承揽的都是维修、挖坑等重体力活儿，张经理手下有几十个农民工，四五十岁的居多，甚至还有六七十岁的。“这些人都是从很早就跟着我干活，50岁左右的农民工可以说是咱们国家的第一代农民工，当时还没有什么养老、医疗保险，企业没有保险意识，个人也没有。不过，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们开始担心生活来源了，特别是看城里人都领退休金，他们逐渐意识到保险的重要性。说实话，我们也知道应该给农民工上保险，但作为以雇佣农民工为主的企业，人员流动性大，有的短期工是按天付工资的，没法给他们交保险。不过话说回来，即使能交，我们确实负担不起为农民工交那百分之十几的保险费用，相对于交保险，农民工也愿意多拿工资。”

正如张经理所说，相对于从工钱里扣钱交保险，农民工们更愿意拿“现钱”，于是用工单位和农民工双方非常“默契”地放弃了交保险，达到了“双赢”。另外，农民工缴纳养老、医疗保险的意识不强，甚至不知道如何去办理养老保险，或者不知道工作变化后如何办理转接，缺少对未来生活保障的考虑。此外，据了解，第一代农民工进城打工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但是直到2008年劳动合同法实施后，大部分农民工才开始被纳入社会保障网，这就意味着，年近退休年龄的农民工很多人不满15年的缴费年限，无法领取养老金。

专家建言应补空缺

2012年，国际劳工组织发布了《关于国家社会保护底限的建议书》。在当前世界面临全球性的金融危机和经济危机的社会经济背景下，建议书再度强调要对有需要的个人和社会群体提供安全保护，并希望世界各国对此作出可靠的承诺。

建议书中尤其提到：各成员国要重新确定提供社会保障的选择顺序，优先考虑那些目前未受保护的、贫穷的、弱势的社会群体，譬如在非正规经济组织中的工人及其家庭，要为这些社会群体在他们的整个生命周期中提供有效的、基本的社会保障。毫无疑问，高龄农民工，尤其是“超龄农民工”，正是这样一个需要国家保护的社会群体。

黑龙江省社科院研究员赵瑞政认为，高龄农民工养老问题目前已经是一个比较突出的实际问题，这一部分人的养老保障问题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民生问题。按照国家政策，他们在从业期间应该享受交纳保险的政策，但是由于“企业不愿交，本人也不愿交”等诸多因素，导致国家政策在这一层面执行不下来，但这部分人又到了一定的年纪，养老成了难题。

而且农民的老龄化程度要比城市快，比例也比较大，现有的新农保政策保障标准又很低。针对这些现实情况，他建言，高龄农民工为城市建设做出了贡献，他们的晚年生活也应该得到保障，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步入老龄，追缴保险并不可行，国家需要承担一定的责任，可以针对这部分人实行一定的补助政策，而这个补助政策至少要比低保标准高，因为低保标准是维持最低生活保障的。

如何让高龄农民工的晚年过得比较满意，让他们无论在城市还是农村都生活得有尊严，需要国家政策的倾斜。

同时有专家指出，当下高龄农民工多从事劳动条件艰苦、劳动强度较高的第二产业或低端服务业，而这些工作恰巧又是新生代农民工不愿意从事的。即使高龄农民工目前还能继续工作，但他们也有完全老去的那一天，到那时，谁来填补高龄农民工留下的空缺？他们的养老问题值得关注。历史的欠账不能让历史去还，只能从当下想办法。这关乎基本的代际公平，也关系着经济发展的后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