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九一八”之夜
◎文/初国卿 Text by Chu Guoqing
在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的时候,我们自然会想起1931年的“九一八”,那是中国人十四年抗战的开始。如今,“九一八”已过去84年,那时候的当事人基本都已成为故人。今天,对于“九一八”事变发生的本来面貌和全过程,文献都有大量记载,事实已然清楚。然而,我最近重读当时人的文字,当读到他们在“九一八”当晚和第二天的记载时,“九一八”的情形就会浮上眼前,让我们重回“九一八”之夜,感受和记住那个屈辱的日子。
一
84年前的9月18日,世界似乎很平静,白天没有什么值得一书的新闻。在中国,有两件事还算引人注目。一件是《新天津报》因误用电通社所发的国民政府军政部长何应钦在江西被谋杀的消息,让读者震惊,引发天津市政当局恼怒,当天即将此报查禁,勒令停刊。另一件则是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在军政要员的陪同下,登上“永绥号”战舰,他要亲赴江西,督师剿共。
那一天的国民政府首都南京刚刚下过一场雨,一身戎装的蒋介石,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地上了军舰,溯江西行。
晚上的北平,中和戏院正在上演梅兰芳的《宇宙锋》,是为庆祝东北军入关助蒋打胜中原大战一周年。在北平协和医院养病多日的张学良,也携夫人于凤至前来看戏。
入夜的沈阳,秋凉如水。日本关东军兵分两路,逼近东北军驻地北大营。晚上10时许,茫茫长江上的蒋介石还在为前方剿共失利而头疼不已,他摊开日记这样写道:“对匪决取包围策略。”正当蒋介石面对日记已想好围剿红军的战略决策之时,10时15分,沈阳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突然发生爆炸。日本关东军自行炸毁了南满铁路的一小段,诬称中国军人所为,并以此为借口,开始向北大营东北军驻地发动全面进攻。
此时,北平的中和戏院里座无虚席,梅兰芳的《宇宙锋》演出也进入高潮。细心的观众发现,张学良的座位上已经空空如也。据汤纪涛《张学良二三事》一文的介绍:观剧中途,张学良听到侍卫副官谭海前来报告“沈阳发生事变”,即起身返回装有外线电话的协和医院。张学良接通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参谋长荣臻的电话了解详情,同时命左右终宵与南京当局电话联系并亲自通话,请示如何应变。还急召顾问端纳,让他通知欧美各国驻北平新闻记者,夤夜通报日寇攻占沈阳的消息。稍后,南京军事委员会复电称:“日军此举,不过是寻常挑衅性质,为免除事件扩大,绝对不准抵抗。”蒋介石的南昌行营也电告张学良:“切请采取不抵抗主义,勿使事态扩大,影响外交解决。”
高层这样的电报往来,则让沈阳方面,尤其是北大营的东北军陷入了痛苦的两难境地。
沈阳的东北抗日义勇军纪念广场
二
“九一八”之夜,事变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日军攻占东北军在沈阳的驻地北大营。对于中国军队来说,这是一场异常窝囊的交锋,同时也成为东北军不抵抗的标志。
其实,说北大营东北军在“九一八”之夜完全不抵抗是不客观的,因为王铁汉所率领的东北军独立第7旅第620团曾奋起还击,后世曾誉其“打响十四年抗战第一枪”。为了解620团当晚反击的内幕,我曾托人在台湾淘到《王铁汉先生访问记录》,这是当年王铁汉的口述史,其中在“北大营被攻的经过”一节里,详细地记述了620团反击的事实。
“九一八”之后日军轰炸占领的北大营
据王铁汉先生讲,“九一八”当晚10时20分许,南满铁路发生爆炸的时候,他正在北大营团部,以为又是地雷爆炸,这是多少天以来司空见惯的事,本已不再惹人注意。但5分钟之后,北大营西墙外却传来了手榴弹及断续的步枪声,接着就是炮响。这个时候,他才觉得事态并不寻常,当即叫旅部电话,始知旅长在城内,又叫621团电话,已无人接听,复问619团张团长也不在营。到了晚上11点多,才得知619、621两团已分别向东山嘴子撤退。“我在未奉到命令之前,不能自由行动,只有就营房及已有的简单工事,做战斗准备。到十二时,接奉旅长由城内来电话指示:‘不抵抗,等候交涉。’此后即失去联络。‘等候’不等于‘挨打’,敌人向本团营房进攻时,我决心还击,这是‘自卫’必要的手段,虽和‘不抵抗’冲突,也只有‘一面等候,一面抵抗’了。”
就这样,王铁汉620团的两个营(当时另一个营驻皇姑屯)在等待与按捺中度过了“九一八”的午夜。到了19日凌晨1时40分,日本步兵二百余人开始逐次向620团接近,炮兵也开始向620团营房射击。“此刻适奉东北边防司令长官公署军事厅长荣臻电话,询问情况,并严令‘不准抵抗’。我答称:‘敌人侵吾国土,攻吾兵营,斯可忍,则国格、人格,全无法维持。而且现在官兵愤慨,都愿与北大营共存亡。敌人正在炮击本团营房,本团官兵势不能持枪待毙。’荣厅长当即指示:‘将枪弹缴库。’我答:‘在敌人炮攻之下,实在无法遵命,我也不忍这样执行命令。’荣厅长又问:‘你为什么不撤出?’我答:‘只奉到不抵抗,等候交涉的指示,并无撤出的命令。’荣厅长又指示说:‘那么你就撤出营房,否则你要负一切责任。’电话也告中断。正在准备撤退的时候,敌人步兵四百余人,已向本团第二营开始攻击,我即下令还击,毙伤敌人四十余名。就在敌人攻击顿挫之际,忍痛撤出北大营,正为十九日上午5时。本团第五连连长陈显瑞负伤,士兵伤亡19人。次日,日本关东军司令本庄繁公布‘日军死伤一百二十余名’,乃是为了扩大‘中国军队滋事’的反宣传,并不确实。”
由此可见,王铁汉所部的620团两个营确实在反击中撤出了北大营,并“毙伤敌人四十余名”。近些年有关“九一八”的出版物中,多记载“王铁汉部毙伤敌二十余人”,和王铁汉本人的记述略有出入,应该是当事人所记更为准确。
时任东北军620团团长的王铁汉
三
在沈阳,“九一八”之夜和第二天凌晨,拒绝不抵抗命令,开始对日反击的,不独王铁汉的620团,还有东北讲武堂部分学员和城内公安警察部队。尤其是二千余名沈阳警察在时任辽宁省警务处处长、沈阳市警察局长黄显声和沈阳市公安局局长张凤岐的领导下,进行了顽强的抵抗,直到三天后才退出沈阳城。沈阳的警察部队遂为“九一八”事变中抵抗最坚决、最令国人骄傲的抗日力量。
“九一八”之夜,军队和警察之外,其他人又是如何度过的呢?时过八十多年,我们或许从当时人的日记中略知一二。
在沈阳,断续的枪炮声,让全城几乎无人入睡。辽宁省政府秘书长金毓黻那天晚上应文学专修科毕业同人王敬生之邀,于鹿鸣春吃过饭回到家中。他当晚的日记这样记述道:“夜间十时,枪声大作,后则炮声隆隆,达旦稍息。吴仲贤以电话见告,余自梦中惊起,始悉日军向北郊兵营,业已占领,商埠警察局亦被占,情形之严重,殊出不测。余不能成寐,坐以待旦。一月以来,日本各界昌言出兵占据满洲,报纸宣传,有箭在弦上之势。我方之应付稍形迂缓,且鲜负责之人,以致演成今夜之情形,思之不禁愧愤!”从金毓黻日记中的这段话可见,当时中国政府以及东北军对日军警惕不高,应对事变能力有限,更没有人站出来领袖群伦,有力有节地处理此事,以致形成一片混乱。
沈阳战火燃烧之际,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还行驶在茫茫长江上,他也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东北的危机。直到第二天凌晨,蒋介石才接到张学良关于东北事变的电报:“昨晚,倭寇无故攻击我在沈阳的兵工厂。”这时蒋介石才得知,就在他离开南京的当晚,“九一八”事变爆发。于是他在日记中郑重地写下:“天灾匪祸相逼而来,明知危亡在即,亦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看来,作为一国之领袖的他,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表决心而已。
四
于此同时,许多知名的爱国学者则对“九一八”表示了极大的关注、愤慨和反思。
第二天,胡适知道了沈阳的事变。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今早知道昨夜十点,日本军队袭攻沈阳,占领全城。中国军队不曾抵抗。午刻见《晨报》号外,证实此事。此事之来,久在意中。八月初与在君都顾虑到此一著。中日战后,至今快四十年了,依然是这一个国家,事事落在人后,怎得不受人侵略!”与胡适同时,在北京的著名学者顾颉刚也知悉了昨夜的沈阳大事。他在当天的日记里怀着悲愤之心情写道:“日本兵于昨晚占领辽宁。以彼之处心积虑,自是迟早必有之事。
著名学者黄侃当时正在南京中央大学任教,他那几天总上医院看病人。他是在20 日才知道“九一八”的消息,他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突闻十八夕十九晨辽东倭警,眦裂血沸,悲愤难宣。”并作《闻警》诗:“早知国将亡,不谓身真过。辽海云万重,无翼难飞赴。”还自注曰:“自此作诗不用‘日本’二字。”同时在给时局的三条建议中说:“直接致亡,间接致亡及临难苟免,及事后却责,皆应由国人诛之,如辽东官吏、军人。”
与这些爱国学者不同的是,此时围绕溥仪左右,正在做复辟梦的郑孝胥则出奇的冷静。他在19日当天的日记中写道:“诣行在。日本《朝日新闻》送来号外传单云:‘夜三时二十三分奉天电云:中日交战。’此次战事起于八月七日,即西历九月十八日。召见刘骧业、郑垂,命刘骧业先赴大连。作字。过弢庵谈,预料战事恐复成日俄之战。午原来求作书二纸。遗满铁总裁内田及日军司令本庄。大七往询日领馆,云昨日军已占奉天,华军自退,长春亦有战事。”
对照金毓黻的愧愤、胡适的忧虑、顾颉刚的悲愤,郑孝胥事不关己般的不动情,愈发显示了一个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国格与人格的尊卑高下。而有国格和良知的学者们对“九一八”之夜的清醒认识,则充分揭示出了“九一八”事变的本质。时过84年,我们重读这些文字,世界之情势,仍能给人以深刻之启发。
The Night of the September 18thIncident Revisited
The commemoration of the 70th anniversary of the victory of the Chinese People’s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brings us back to the September 18th of 1931, which is the beginning of the Chinese People’s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that lasted for 14 years. Today, the records of the night of September 18th and the next day present the scenes in our mind and we could recall, re-experience and remember the day of disgrace.
On the night of September 18th, the crucial step triggering the incident is the Japanese troops’ attack on the Northeast Army of China garrisoned at Beidaying in Shenyang. To the Chinese army, it was an extremely shameful battle as well as an evidence of nonresistance of the Northeast Army. As a matter of fact, it is not objective to assert that the Northeast Army garrisoning Beidaying made no attempt to resist that night because Regiment 620 of Independent Brigade 7 in the Northeast Army led by Wang Tiehan did fight back, which was later reputed as“firing the first shot in the 14 years of the Chinese People’s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Also, some students in the Northeast Military Academy and the public security police forces also refused to obey the order of nonresistance and started to counterattack against the Japanese aggressors on the night of September 18th and early next morning in Shenyang.
A passage from the diary of Jin Yufu, a historian, shows that the Chinese government and the Northeast Army were not vigilant enough against the Japanese army and lacked the competence to promptly tackle the incident. No leadership stood up and voiced for China with prompt denunciation and patriotic standpoint. Consequently, all that led to the big chaos. By contrast, many famous patriotic scholars expressed great concerns, indignations and reflections over the September 18th Incid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