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乙
有学者曾说,二十世纪尤其是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中国历史为我国作家提供了一个富矿。也即是说,我们的作家只要稍有历史素养、对现实的敏感度和驾驭能力,只要有充分的野心敢写,那么一定能写出好的作品,且能够超越具体的历史而达到文学悲剧的效果,产生对人类命运的普遍追思和关怀。
文学又不等于历史。亚里士多德曾言,历史写作关注的是“实然”,也就是已经发生的事,梳理过去的道路,理出一些可能的线索;而诗(广义而言的文学)则是“应然”,也就是说文学能在历史的基础上推进,对人类的普遍命运展开思索,思考人类自身面临的困境,这也就是我们在阅读古希腊悲剧时仍然能受到震撼,仍然能感受到命运的悲剧性因素的原因。也即是说,文学经典的价值在于它不因为时间的前进而减损自身的内涵,甚至我们面对日益繁杂的生活和迷茫的世界,需要频频回到经典这里,吸取营养。对于中国这段历史研究的文章和书籍,也不可谓不多,比如高华、杨奎松、徐友渔等学者的专著及文章。
但是我们说了,文学不等于历史,后者尽可能地去梳理材料,理出线索,还原当时的场景。而前者却可以在把握这段历史的基础之上写出悲剧性的作品,使普通读者也能被唤起内心的“同情”,去认知那段艰难的岁月,引人深思,不单是关切彼时的历史精神本质,而且思考我们自身的命运,产生共鸣。这就是文学的力量。
观察世界文学史,我们可以发现,不少优秀的作家能很好地驾驭历史素材,写出文学经典,促进我们的思考,引发我们对现实处境的关切。比如一战前后,面对灾难与迷惘、破败的欧洲,德国作家托马斯·曼写出了他的经典之作《魔山》,成为世界名作;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以拉美的复杂历史为据写成的一系列小说,《百年孤独》《迷宫中的将军》《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已然成为文学经典,成为中国作家们争相效仿的对象。
然而我们拷诸中国当代文学史,能够达到以上所言的标准和深度的,可以说寥寥。能够以写实的笔触刻画当时历史场景的一二分已算是不错的作品了,这就表现在现实主义的取向上。这方面的代表作,我们可以举阎连科的《受活》,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高尔泰的《寻找家园》。其他的呢,要么只是强行地介入,而没有力量把握,导致作品的生硬,不能产生“文学的真实”;要么是轻佻地忏悔,没有发自内心的拷问;更等而下之的是书写“阳光灿烂的日子”,以为那段岁月是中国人或者他们的黄金时代。
作家荆淑敏的作品以前确实没有拜读过,这是头一次读她的短篇,不敢下整体的判断。仅就此篇而言,作家触及了当时历史中的一种真实,即权力对普通人命运的摧残,让你受尽凌辱还得高喊是自己贱、是自己损毁了权力者的形象。我相信普通读者,即便是对“文革”历史无多少涉及者,看了这个短篇,也会产生共鸣,憎恨触须无处不在的泛滥了的强权。这样的作品愈多,愈能使那些粉饰“文革”者(包括他们的作品)失去生存的空间,使他们强权的一面、奴才的一面、虚妄的一面尽露无遗。这也就是文学超越具体历史研究的一面的价值——这里绝无意贬损历史研究,而是旨在指出各自边界和影响方面的差异,而在精神实质上,好的历史研究和好的文学作品具有相同的质素。
文学需要细节,这是构成真实的必要条件,否则只能是蜻蜓点水,只有姿态,难以具有深度。余华早期的作品中有一篇《一九八六》年的小说,我觉得比他后来那些写得稀稀拉拉凑字数的作品在深度上和细节上强多了。小说讲“文革”中受到迫害的中学历史老师,一度消失了,后来回来了,但是已经被搞疯掉了。他在小镇上出没,也不认得家了(或者是在精神恐惧中,处于一种保护家人的本能,他不愿意回家,怕连累家人),疯言疯语。余华用了不少细节来描述他用古代“劓刑”等刑罚自戕,读来简直是令人不敢往下读,那是对那段历史给人造成的伤害的血泪控诉和强力指认。但是这一切若没有具体的细节的真实支撑,就会显得十分苍白,就成了大路货,也就不能成就余华。
荆淑敏的这个短篇,有悬疑(比如一开始读者可能会猜到母亲的状态与宣传队的人的施暴有关,但是得读到结尾才能回过神来确认),更有细节。比如以桥为中心点来扩展,追溯了屯子的历史(关于疯女传说和流言蜚语、爷爷以来的简短家族历史),以及“我”几次的走过桥上,丝丝入扣,让读者读到一种“真实”。这是这篇作品的出彩处。
结尾,施暴者似乎是要弥补,也许是良心上的不安,但是,身在强权体制之中的“王叔叔”已经被裹挟进去,个人的悔罪固然有必要,而整个体制的全面认错才能对得起更多的被侮辱与被损毁的含冤者。已经被迫害者,再怎么补偿,可能都难以恢复,但是施暴者可以历史性地认错与真诚地道歉,并以实际行动来做出弥补,来改变整个制度架构,避免历史悲剧的再次发生。这样的行动是可能得到受害者的原谅的,这样的道歉也才更具有意义,为受难者挽回一丝尊严,也是对后继者的完美交待。唯乎此,我们方才能步入新的空间。
十三岁的少女不能原谅“王叔叔”,也可以视为是不原谅没有完全道歉的弄权者,“我想哭我想喊,你错了吗?还是我们错了?你为什么不站出来?你醉酒后无理却让我们全家付出了几辈子的代价!”给钱的举动,只能使身为权力者代表的“王叔叔”显得轻浮,露出他俯视的姿态——虽然个人层面上,如上所言,他可能有悔罪的意识。这个小说一开始追溯小屯子的父辈史,使我们看到过去虽也有苦难,但还多少保有一份宁静和有限的正义,但是读至此处,我们却能读出那份历史控诉,读出宁静被打破后所带来的个体进而是无数家庭的悲剧,和弥漫于小屯子上空的那份苍凉。以少女为叙述者,她自然也不能全悉历史悲剧发生的根本原因(并且我个人觉得最后的控诉多少显得有些“伤痕”痕迹,并不是小说应该有的完美结尾),然而,少女的直白哭诉,也更具有穿透力,引发读者的深思。小说只是—个引子一样,它使读者再也不能安稳下来,它促动我们内心的不安,并与过去时空中的少女一家的悲惨遭遇发生着联系,在留下无尽的哀叹的同时,也导引我们进入不可回避的历史。
如上所言,这仅是一个短篇,这篇短评也是藉此抽象式地评议此类写作,所以很难有更深入地评价。从传播角度计,短篇更能在新的媒体上推介,本无可厚非。但是要对作家有深入了解,对作品有深入把握,就必须读“长”的东西,要整体地阅读。所以,本文的评论缺陷也是显而易见的。书不尽言,抛砖引玉。期待更多的好作品,期待诸君的高论。
责任编辑:张永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