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遥
养鹰的塌鼻子
杨遥
邻居们陆续搬出几家之后,院子一下空旷多了,有时大白天听不见一个人说话,驻足几面墙壁前,能看见上面的土簌簌往下掉,露出已经变得发白的骨头碴子一样的稻草梗。
塌鼻子住进柴奶奶家的耳房,过了几天,人们才注意到这个垮声垮气说话,个子不足一米五的男人。
几个月之后,几乎全镇的人都发现这个矮个子男人什么也不干,整天在镇上晃荡。
有几个家伙问我,你们院子里那个塌鼻子是干什么的?我说不知道。他们奇怪地望着我,仿佛我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似的。在我们这个小镇上,几乎每一个人对另一家人都知根觉底,可以往上数出三代他家里是干什么的。对于什么也不干,我们一无所知的塌鼻子,大家感觉不对劲,甚至有些小小的恐惧。
其实这样的问题,塌鼻子来我们院子里十几天之后,家里人就议论过了。妈妈问,你说柴婶家那个塌鼻子怎么什么也不干?这是妈妈在问爸爸,她和爸爸说话时从来不称呼对方的名字。正在吃饭的爸爸放下筷子说,他大概正在找事做吧?妈妈摇了摇头说,不像在找事,他是不是个贼,在踩盘子?我眼前出现浑身上下穿着黑衣服,蒙着脸的贼,猫着腰用刀子撬门。可是跟塌鼻子完全搭不上界,塌鼻子太不起眼了,不光矮,而且瘦。有一次我看见他光着膀子在院子里晾衣服,皱巴巴的皮肤贴在肋骨上,露出一条条细长的青筋,像我们经常玩的刚出窝的小麻雀的肚子。爸爸说,不可能吧?说着他夹起一筷子咸菜,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稀饭。妈妈还在考虑。我忽然觉得妈妈说的也可能对,哪个团伙里踩盘子的、放风的不是最不起眼的人?我正想着,妈妈说,以后你少跟他打交道,哪有啥也不干的人,肯定有问题!我说我也没跟他打过交道。妈说就怕你以后跟上他惹事。
连续几个人问过我关于塌鼻子的事情后,有一天我在枣树下和小白龙、海军说起塌鼻子。没想到他们家里也议论过他。这时天色已经微黑,正对着枣树的塌鼻子屋里没有开灯,我们什么也看不见。
海军叼着一根牙签,在嘴里转来转去。他说这个家伙可能是贩毒的,这个行业最赚钱,每天卖几包就可以了,所以看见他啥也不干。
我和小白龙都觉得不像。我们镇上那些卖料面的人到哪儿都开着大摩托,一说话伸出手腕子露出明晃晃的表,像港片里的古惑仔。塌鼻子走路慢腾腾的,还捡菜帮子吃,谁有钱会去捡菜帮子吃?
海军眯着眼望着对面的窗口,说你们不懂,那些最牛的人总是伪装得最好。
小白龙不这样看。他说塌鼻子跑到我们这儿可能是躲债,他根本没钱,也不敢让人知道他在这儿,所以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但他没钱应该想办法去挣呀,为啥啥也不干?我问。
他不敢出去找活儿,怕人认出来?小白龙回答。
那他在街上瞎逛不怕人认出来?
我们三个互相抬起杠来。
院子里的灯次第亮起来,可塌鼻子的屋子仍然黑乎乎的。在那幽深的黑暗中,我觉得里面有双眼睛在窥视我们,我一下觉得我们说的话塌鼻子都听到了,心里有种发凉的感觉。
海军把牙签往地上一吐,说,我跟上他几天,看他每天到底干什么?
第二天我去上学的时候,看见塌鼻子也要出去。他走在我前面,走路发出的声音很小,像一只猫。一出大门,太阳照在他头顶上,他脑袋中间没头发的那块又红又透明,我想里面装的是什么呢?
街上的铺子正在摘门板,塌鼻子进了一家杂货店,买了一包火柴,出来后看见我笑着打了个招呼。我有些紧张,想他是不是发现我跟踪了?塌鼻子点了一根烟,继续往前走。我松口气,跟在他后面。走到南巷子口的时候,他一下拐进去了。我犹豫着,一转脸,看见海军咬着牙签神秘地朝我打招呼,跟着他拐进去了。我放心地去学校了。
一整天,我都在想海军跟着塌鼻子发现了什么?
晚上我扒完饭,跑到海军家。海军妈说他还没有回来。我有些失望。
出了海军家,看见塌鼻子屋子里的灯亮了。我蹑手蹑脚溜到塌鼻子窗前,朝里瞥了一眼。塌鼻子正躺在炕上吸烟。我怕他发现,不敢多看,快步走过去。这时我看见柴奶奶站在她屋子门口,猫头鹰一样恶狠狠地盯着我。我不知道哪个地方惹她生气了,小心地绕过她,往家里走。身后忽然传来一句话,小娃娃人家,别多管闲事。我在心里回击她,老杂毛,还不死。嘴上却不吭声,加快步子。
过了一会儿,我又到海军家去,盼望海军发现了什么。海军妈正在洗脚,看见我进来,她边用袜子擦脚边说,海军还没有回来,你找他有事?
我有些发窘,回答,没事。
快十点的时候,我又来到海军家门前,吹了几声口哨。等了两三分钟,里面没有反应。回家路过塌鼻子屋子的时候,我迅速扫了一眼,屋子里黑乎乎的,他大概已经睡下了。
躺炕上后,我在想海军到底咋回事,这么晚还没有回家?我想他是不是在跟踪塌鼻子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胡思乱想好久,我觉得一种危机潜伏在我们院子里,后来几个穿着戏服的人踏着瓦面进入我的梦中。
第二天我去上学的时候,感觉院子里格外安静,这种安静像大事爆发前的安静,也像出了大事之后的安静。我不安地朝四周望了一眼,海军家的门打开了,他妈扛着一把锄头要去地里;塌鼻子提着裤子从厕所里出来,边走边打呵欠;小白龙拎着书包撞开门,大声吆喝我。我松口气,还是觉得总有事情要发生。
小白龙,你觉得院子里有啥不对劲吗?
没啊,小白龙边回答边凑到我耳朵边问,你发现海军的爸爸好久没有回家了吗?
小白龙说话的时候,嘴里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蔗糖的气息,让我感觉甜腻。我甩脱他架在我肩膀上的胳膊,回答说,海军爸不是走大圐圙去了?
老大,他是从大圐圙回来的。小白龙纠正我的话。
我一下想起昨天去海军家那么晚了,他爸爸还不在,确实有些奇怪。
农历七月十五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和爸爸去上坟,在墓地里遇到了海军。他爸爸还没有回来,他一个人刚给他爷爷上完坟,嘴里叼着半截烟。我望了望爸爸,他对海军抽烟没有半点反应。我羡慕海军不用上学,家里也不管他。我对爸爸说要和海军一起回去,爸爸同意了。
我问海军,你那天跟踪塌鼻子怎样了?
海军吸口烟,咳嗽一声说,太没意思!跟了他一上午,他啥也没干,就是乱转。从镇上一直转到南关,走得我都腿疼。他闲得蛋疼,看见啥都想问。光在东河边的杂货铺里就呆了半晌,拿起一件件东西问价格,我看得都烦。
他是不是也想开个杂货铺?
他还进了棺材铺打听棺材的价格呢!海军白我一眼。
他什么也不买,却什么都问,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种人?海军吐了一个烟圈。
后来呢?
后来他在照相馆码头那儿看下棋,一直看了二十多局,没人让他接手,他就一直看,看到中午的时候我饿了,他还在看。
下午呢?
下午我出去的时候他还在看下棋,大概中午饭也没有吃,还指手画脚给人家支招。我一听他的腔调就烦,下棋的人们也讨厌他,有几个人呵斥让他悄悄的。可他过一会儿就忍不住说几句,真贱!
从那之后,我有心留意了一段时间。果然几次在照相馆码头那儿看见塌鼻子在看下棋,有几次激动地和人们争论着什么,和他平时安安静静那种样子大不一样。涨红着脸,站起来又蹲下,嘴角都是白色的唾沫星子。只有一次,我看见他在下棋,很专注的样子。我好奇地走过去,站在他旁边悄悄地看。看见他只剩下一个过河的卒子、一个车和老将,而对方还有半副将士相、两个兵和一马、一炮。对方将军之后,吃了他垫进去的车,追着他的卒子和老将一直跑。我心里连骂臭棋。转过身来的时候,看见他那个位置已换了人,正在数落他。原来人家去上厕所,让他替几把,他几下给人家输得落花流水。
塌鼻子和院子里的人们慢慢熟悉之后,见了每个人都张大嘴微笑着露出黑乎乎的牙齿,主动上前去打招呼。可是人们几乎都对他不怎么感冒,只是简单和他寒暄一句,或轻轻点一下头。我有时看见他张大嘴笑着被别人冷落,觉得难受。知道是因为他这么长时间了,啥正经活儿也不干,让别人瞧不起,便给他设计生活。他可以租点地,当农民;可以去工地上搬砖头、垒石头,扛麻袋,出卖力气;可以跟着别人学学修自行车、修手表、缝衣服、理发,做个手艺人,他为什么啥也不干呢?
转眼间,快到八月十五了,院里的每户人家都暂时搁下手中别的活儿,忙着收割庄稼。海军爸爸也回来了,满脸胡子,一回家就躺倒睡觉,足足睡了二十多个小时。
我们家掰玉茭的时候,塌鼻子来了。我们都有些惊讶。塌鼻子说要帮我们忙。我想起妈妈说过少和他打交道,担心她拒绝塌鼻子。没想到妈妈拿起爸爸的一件旧衣服,递给塌鼻子示意他穿上。塌鼻子扭捏了一下,说就穿他的衣服吧,最后在妈妈的坚持下,他穿上了爸爸的衣服。塌鼻子仿佛整个人都塌了下去,更加瘦小了。
到了地里,他和我们每人两陇一起掰。开始还能跟在我后面,后来越落越远,等爸爸掰完两陇转回去时,他才走出地头没多远。我掰完两陇转过来,往前掰了一会儿时,追上了塌鼻子。爸爸的那件衣服包住了他的屁股,塌鼻子一探身子掰玉茭,衣服就往前掀一下,肥大的领口遮住他半个脸,像一件衣服想把自己挂在高高的玉茭上。我追上他时,他正挥舞着袖子擦汗,脸上手臂上被玉茭叶子擦出一道道红印子。我说累了您歇歇吧。塌鼻子说,没有干过这种活儿,不习惯。我心里想连掰玉茭都不会,到底会干啥呀?但还是很感激他。
塌鼻子帮我们家掰完玉茭之后,又去帮柴奶奶家,帮海军家……那几天,塌鼻子每天去帮院子里人干活儿,很是辛苦。结果大家发现他一样农活儿也不会干。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人们把月饼、花糕和各种水果放在一个大盘子里,供奉月亮爷。塌鼻子也在柴奶奶耳房前摆了一个小板凳,在一个盘子里放了两个月饼、一个梨、一个苹果。妈妈说,供奉月亮爷哪能没有花糕呢?她把我们家蒸的枣花给塌鼻子拿去一个。塌鼻子不住地鞠躬,感谢我妈妈。
第二天,院子里的人们拿上月饼、花糕、瓜果等东西互相走动,每一户人家都给塌鼻子准备了一份礼物。塌鼻子收到人们的礼物后,非常感谢,但他没有像别人那样,把自己的东西包一份,送给给他东西的人,这不大合乎礼节,人们有些意外。
塌鼻子感觉到了院子里人们对他的善意,人一下变得勤快起来。不管人们在干什么,他看到都要上去帮忙。邻居们看见塌鼻子愿意干活儿了,都乐意给他一个机会。修表、修自行车、油漆家具……只要塌鼻子愿意干,就让他上手。可是塌鼻子笨得要死,明明告诉他怎样做了,他就是学不会。修表他把零件掉到地上,害得近视的“三叔”趴在地上和他一起找。修自行车用锤子砸了自己的脚。油漆家具他怎样也刷不匀漆。我爸带他去裱家,辛苦了一整天,晚上收工的时候,他糊的那间顶棚的麻纸忽然整块掉了下来……他一帮忙,人们就越忙。碰上手里赶活儿的时候,谁都怕塌鼻子在场,他一在场,大家手忙脚乱忙上半天,还是赶不出活儿。
尝试了许多活儿之后,人们对塌鼻子越来越失望,对他开始冷言冷语讽刺起来。塌鼻子自己也对自己失望,他又开始像以前一样整天在街上游荡。
这时天气冷了,街上不比以往那样热闹。买东西的人一少,开铺子的人们便把门关住,坐在里面捂着炉子等顾客上门。塌鼻子几乎不买东西,自然不受老板们欢迎。他进了铺子,老板们爱理不理任他在地上转几个圈。他走的时候,人家连句客套话也不说。只有中午比较暖和时,照相馆码头那儿才开始有人下棋,塌鼻子也才有个去处。
他经常捂着冻得发青的脸,在院子里遇见人说,真冷!
冷!人们回应一声。
塌鼻子来了镇上几个月了,没有见过一个亲人来探望他。
十一月初,我过生日的时候,妈妈炸了一些油糕,让给塌鼻子送去几个。一进柴奶奶的耳房,我打了个冷颤,里面怎么没有生炉子呢?耳房里一条炕,一口锅,一个柜子;炕上有一卷铺盖,塌鼻子穿着衣服围着被子发呆。
我妈让给你送几个糕,放哪儿呢?我冷得磕着下巴问。
塌鼻子从炕上跳下来,擦了一下鼻尖上的清鼻涕,随手抹在炕沿上,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空碗。我刚把油糕放碗里,他就迫不及待地夹起一个,咬了一大口,糖汁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他说,告诉你妈,好吃。
我从他家出来走到太阳湾里,才感觉身上有了丝热气。回家对妈妈讲了塌鼻子的事,妈妈说,一个可怜人,不知道多少天没吃顿好饭了?她又夹了些菜,让我送过去。我到了塌鼻子家时,看见放糕的那个碗已经空了,塌鼻子正用舌头舔碗里留下的糖汁和油,他看见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洗了太可惜。
我想塌鼻子的家到底在哪里,他以前是干什么的?
下午回家时,我忽然在大门道里看到几块血迹。冰冷的血粘在青石上黑糊糊的,像一摊酱油。我有些惊恐,赶紧跑回家。妈妈说,塌鼻子被阎三打了!
我们镇上的人见多了阎三打人,尤其是打外地人。
我眼前出现烫着卷发的阎三,眼镜蛇似的冷冰冰地盯着塌鼻子,一拳把他鼻子露在外面的部分打得凹回去,塌鼻子的脸上出现一个洞,血呼呼往外冒。
为啥阎三打塌鼻子呢?我问。
还不是因为人家下棋他在旁边乱说。
我往照相馆的码头前跑,一路上不时看到一滴一滴发黑的血迹,被乱七八糟的脚印踩得肮脏不堪。到了码头前,风呼呼刮着,一群看热闹的人不嫌冷,散乱地站在一起,正在议论刚才的事情。码头前的台阶上有一大摊血,比我在大门那儿看见的多许多,大概因为多,还没有完全凝固,上面有几个发红的气泡在慢慢地破裂。一只黑色的鸟站在对面屋顶的瓦面上,脑袋往前倾,盯着这摊鲜红的血。
我忽然十分生气,拾起一块石头,用劲朝那只鸟扔去。鸟偏了偏头,冷峻地朝我看了一眼,不慌不忙扇着翅膀飞到远一点的地方。我又拾起一块石头,它飞走了。
这时一块乌云过来,顿时让人感觉阴冷无比。我缩着脖子,离开那群人缓缓往回走。来时路上的那些血迹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变得朦朦胧胧,与灰尘、狗屎和痰混在一起毫不起眼。我想第二天或者最多过上三天,大概就看不到了。
到了大门口,里面更加幽暗,简直什么也看不清。我小心翼翼绕过那块有血迹的地方,回到家里,倒了一大杯开水,咕咚咕咚喝起来,我感觉一点儿也不烫。喝完一杯水,我又倒了一杯,想了想,加了点白糖,端到柴奶奶的耳房里。屋子里没有开灯,我差点一脚踩在地上的洗脸盆里。塌鼻子躺在炕上,嘴里发出微微的呻吟声。借着窗口的微光,我看见他的鼻子还长着,没有变成一个洞。他额角上有一块没有擦干净的血斑。
后来,我从几个人口中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就是因为那天阎三下棋,塌鼻子也许不认识他,还像以前那样在旁边指手画脚,阎三输了几局之后,冷不防一个巴掌扇过去,说还没有见过你这样嘴碎的男人。
塌鼻子一下惊呆了。
旁边看着的人也愣住了。
这时,人群里有人阴阴地说了一句,这个家伙啥也不干,就是欠揍。
他的话刚说完,阎三又一巴掌上去。
马上很多人纷纷表示对塌鼻子的不满,大家都觉得他啥也不干住在镇上不正常。阎三知道自己以前打人,人们虽然嘴上不敢说啥,可心里怕他,恨他,背后骂他,没想到这次打这个家伙会得到这么多人的支持。他越打越有劲。
塌鼻子没想到自己啥坏事也没干,居然惹恼了这么多的人。他想跑,有人故意堵在前面推他一把,或者脚下给他施个绊子。
人们把自己在劳动中集聚的怨气都发泄在了塌鼻子身上。
直到柴奶奶路过这儿,看到塌鼻子被打,才拽住阎三。人们望着这个泼辣的街坊,知道塌鼻子是她留的房客,有一些人悄悄溜了。
几天之后,我在院子里碰到塌鼻子,他没有像以往那样一见我就笑,而是用空洞的眼神望了我一下,低头朝街上走去。他脸上落寞的表情,像枣树顶上那几片干枯的树叶,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忘记自己要去干什么,跟在他后面。塌鼻子的身体像一具没有灵魂的东西,轻飘飘地朝镇子东边走去。路过照相馆码头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风把码头朝街的那面墙吹得发黑。塌鼻子肩膀稍微抖了抖,身子朝对面移了几步,完全走在对面房子投下的冰冷的阴影里。
快到河滩那儿时,零星的几幢建筑挡不住风,树、枯草、电线、垃圾堆一起发出凄厉的声音,云把天空压得非常低,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塌鼻子一个人。他转身往北面的奶奶庙走去。穿过一堆烂石头和砖砾,来到只剩下一个房架子的大殿前,猛地跪了下去。云仿佛就垂在塌鼻子头顶。塌鼻子从怀中掏出三炷香,窝着身子点了几次,好不容易才点着。他举着香对着空荡荡的大殿拜了三次,然后把它插在砖头缝里。几只乌鸦从大殿里飞出来,凄厉地叫着,被风卷着飞向远处。
塌鼻子跪在风里,像一座泥塑,等那三炷香烧完,他才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往回走。
快到大门口的时候,里面传来几声叫骂声。塌鼻子继续往院里走。海军爸爸拿着一根锹把正在揍海军。他边打海军边骂,你这个二流子,这么小就游手好闲,难道你想像那个塌鼻子一样,快死的人了还啥也不会,到处被人瞧不起?塌鼻子的脸一下变得刷白,慌乱朝屋里走,差点摔个跟头。
那天晚上我们刚吃完饭,忽然听到外面有敲门声。谁?爸爸妈妈同时问。
门轻轻被推开了,塌鼻子站在门口不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
进来吧,妈妈嚷。她还不知道塌鼻子叫什么名字,有些尴尬。
塌鼻子走到炕边,把袋子放到炕上,里面是三个橘子。
妈妈拍拍炕说,刚烧的,坐上来吧。
塌鼻子猛地一下跪到地上,冲我爸爸磕了一个头,大声说,杨师傅,你让我做你的徒弟吧?
我想起塌鼻子白天跪在奶奶庙,冲那没有“神”的大殿里拜的样子。
爸爸赶忙跳到地上,把塌鼻子扶到炕上。
塌鼻子说,杨师傅,让我跟着你干吧,我不要工钱,只要给碗饭吃,有点事做就行。
爸爸为难地皱起眉头,想起上次顶棚掉下来的事情,这让爸爸觉得很丢人,也窝了工。
塌鼻子见爸爸这样,又要往地上跪。
妈妈对爸爸说,你不是正忙不过来吗,找他帮衬一下不是正好?
确实,整个冬天都是爸爸的忙月,许多人排着队找他裱家,我们经常还没有吃早饭,就有人来家里请爸爸。晚上也有人来敲定几天后的活儿。说得晚的人家,一等就得至少等半个月。爸爸每天早出晚归,还是干不完活儿。
不是我不愿意要你,是你不适合干这个。你的个子——爸爸说,即使你学会这门手艺,你个子太矮,做起来太费劲。
塌鼻子眼里的光迅速暗下去,他咚一下跳下地,要走。
我发觉塌鼻子的个子真是矮,坐在炕沿上居然脚都探不到地。
你等等。爸爸边说,边望了妈妈一眼。然后说,你愿意学插纸货吗?
愿意,愿意!塌鼻子一听,一叠声地答应。
妈妈说,学这个挺好,又省力气又挣钱。
裱家和插纸货作为我家祖传的手艺,在附近三村五里很有名气。当年找我爸爸插纸货的人和找他裱家的人一样多。人们家里死了人做纸货,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爸爸。我小时候还经常在煤油灯下帮着爸爸叠花圈上用的纸花。后来妈妈病了一场,看见满屋子摆的纸扎感觉不舒服,又觉得干这行不吉利,就不让爸爸做了。
那天之后,塌鼻子开始正式跟我爸爸学插纸货。他来我们家时,经常带一些奇怪的小玩意,比如几个嵌在镂空的花篮上面的精致的铜环,皮做的油光发亮的套袖,连着丈许长双股麻绳的皮条子。我问他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的,他笑眯眯地不说。
半年之后,塌鼻子几乎学会了我爸爸的全套手艺,他插的供奉小人像真的一样,做的纸马拍拍屁股还能走几步。找他做纸货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来了我们院子经常问,王师傅住哪里?人们好像忽然都知道了塌鼻子本姓王,叫他塌鼻子的人越来越少。
有一天,塌鼻子突然来到我们家,说要回老家去了。
我们一下愣住了。
老家和塌鼻子放在一起,不,和王师傅放在一起,让我们觉得非常陌生,我们从来不觉得他远方还有个家。
这儿不是挺好吗,为啥要回去?妈妈问他。
我想让那边的人看到我学会手艺了。塌鼻子有些害羞地说。
妈妈炒了几个菜,给塌鼻子送行。
塌鼻子喝上酒之后话多了起来,或许因为他觉得以后再见不到我们了,敞开心扉说话。他说他家祖上训鹰,康熙年间他爷爷的爷爷训的鹰还曾被当地县官献给皇上。他年轻的时候也训鹰,很受人羡慕。后来鹰越来越少,成了国家保护动物,他别的什么也不会干,不愿在老家被人看不起,便出来寻个地方打算打发下半生。
我们谁也没有怀疑塌鼻子说的话,认真地听他讲着那仿佛非常遥远的故事。
我想起塌鼻子给我的那些神秘的东西,把它们拿出来要还给塌鼻子。塌鼻子说,我要它们已经没有用了,你爸爸给了我新的生活。小兄弟你留下做个纪念吧!
第一次有大人和我说这种严肃的话,我一下觉得这些东西异常珍贵,但我还是好奇地问,你为啥来我们这儿呢?
《酉阳杂俎》上记载你们这儿唐朝时就产鹰,我原本希望来了这儿……
唐朝。鹰。《酉阳杂俎》。这些奇异的词弄得我迷迷糊糊,我把塌鼻子给我的东西牢牢抱在怀里,知道那是些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