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

2015-12-26 06:24张忌
文学港 2015年1期
关键词:文广

张忌

往生

张忌

1

陈巧生,该做午饭了吧,你看看都几点了?

我躺在藤椅上有气无力地叫唤着,陈巧生没抬头,眼睛盯着眼前的一堆塑料瓶子。那些瓶子在日光下发出一种轻浮脏污的光芒。我用双手撑住吱嘎作响的藤椅扶手,站起身来。不知道是饿狠了,还是在太阳下晒太久,我的脑袋一阵晕眩。我定了定神,走到陈巧生边上蹲下,我捡起个塑料瓶,对着太阳照了照。

操!我大叫一声,陈巧生没留意,差点吓个跟头。

你他娘地吼什么,姆个卵泡,害老子又数错。

陈巧生,我们发大财了。你快看这瓶子。

陈巧生一脸迷惑地将头往瓶子上凑。

你看这瓶底,看见没?有落款,大清乾隆年制。典型的官窑,这可是开门的好东西!

陈巧生将瓶子夺走,用力砸在地上。

哎呀,陈巧生,你这是干吗?这么好的宝贝,你怎么能说砸就砸了呢?作孽啊。

我啧啧地惋惜,掸了掸手上的灰尘,站起身来。

陈巧生,搞点吃的吧,再饿下去,你们陈家可要绝种了。

哼,你在我这里白吃白住,一分钱不掏,现在倒想问我讨吃的。不劳动者不得食,懂不懂?

你看你这个人,总是这么斤斤计较。哎,陈巧生,要不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打什么赌?

你煮一锅水,扔个硬币下去,我能伸手将这硬币从沸水里夹出来,你信不信?

少来这套,我懂。电视里学来的吧?下面烧一锅冷水,上面弄点沸油,你当我呆头啊?

什么都忖得出,我哪能做那事?这样,水你亲自烧,硬币你亲手扔,行不行?不过,我要跟你说清楚,如果我能把硬币夹出来,以后你就别再提什么白吃白住的事,怎么样?

那你要是夹不出呢?

马上滚蛋,绝不诓你。其实我也是好心,你想想看,你那么老,一个人住这么大个房子,要是生病了,死了烂了都没人知道,有我在,你不就可以安度晚年了吗?

你他娘的别说这些恶话咒我。我就答应你,看你能变出什么戏法来。

陈巧生在炉子上烧起一锅开水,然后掏出个硬币扔进去。

你快些,莫等水凉了。

我笑笑,捋起袖子,将手插入热气腾腾的锅里。锅里热气熏人,根本看不出硬币在哪里,我在里头慢吞吞地摸了一圈。摸上硬币后,我得意的在陈巧生眼前晃了晃。陈巧生的神情像是见了鬼一样。他也学我的样子,将手往水里伸,但很快便触电般缩回。

陈文广,你他娘的哪里学来这本事?你不是当过扒手吧?

陈巧生,你觉得你的种会做那么下作的事吗?

说着,我便拧开水龙头用凉水浇自己的手。浇透一遍,我又将肥皂涂抹在上面冷却。我知道,很快,我的手臂上便会生起一个个白色的水泡。陈巧生哪里知道,38岁以后,我就对温度和疼痛没有感觉了。

那时,我还住在冯丽家。我应该是在一张报纸的征婚广告里找到冯丽的。我总是擅长利用各种渠道寻找女人。几次接触后,冯丽对我印象不错。那时,我把自己成功地包装成一个事业尚在低谷理想却很远大的男人。很快,我便搬到了她家。那时,天气刚好入冬。要知道,此前我那个月租金100元的出租房,甚至连个洗澡的地方都没有。

那一天,我跟往常一样洗热水澡。站在蓬头下,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水不够热。我不停地拧那个水温把手,直到无法拧动为止。洗完澡,我急匆匆地来到房间,跟冯丽做爱。我们已经好些天没有做爱了,那段时间,冯丽很忙,她在一家羽绒被厂上班。正是旺季,她每日里都是疲惫不堪地回家,以至于我连在床上献殷勤的机会都没有。

刚做到一半的时候,冯丽忽然见鬼般地尖叫起来。她用手指着我的身体,惊慌失措。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红得像根胡萝卜,许多地方还冒出了白色的水泡。这时,我想起了之前洗澡的场景。操,我他娘的被烫伤了,可我却对此毫无知觉。

第二天,我便跑去医院检查,毫无结果。从医生的神情来看,他似乎听都没听说过这样的病症。后来,我又去了宁波、杭州、上海。最后,在上海的一家医院,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胖医生告诉我,我得的是一种叫脊髓空洞症的毛病,这毛病是由小脑扁桃体下疝引起的。这个医生还告诉我,目前,还没有什么药可以根治这样的毛病,只有手术将小脑割掉一部分才有一条生路。

我从没见过我的小脑是长什么样子的。我吃过猪脑还有羊脑,放在碟子里,就那么一丁点。我不确定我的小脑比猪脑大多少。我可不敢让人打开我的头颅,然后将里面的脑子割掉一部分。胆小不丢人,据说以前曹操也不敢让人打开头颅。当然我不能跟曹操比,我不仅胆小,我还穷。我都没好意思问医生做这样一个手术需要多少钱。

从上海回来后,我几乎不喝热水,因为我没办法感知水温,我怕烫伤自己的口腔和喉咙。洗澡时,我也是小心翼翼地用温度计量好水温,才敢入水。这些繁琐的步骤经常让我觉得无比厌烦,似乎我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做实验。天冷天热,我也无法感知。每日起床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到窗口,看别人穿了什么衣服,我再学着穿。在我很小的时候,陈巧生便逼着我学会了生活自理。可让我无法想象的是,活到半辈子,我却不会穿衣服了。

尽管我是那样的小心谨慎,但这些笨拙的掩饰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冯丽的眼睛,她选择和我分手。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我想。如果将她换做我,我也会这样做。我们之间本就没有名分,露水夫妻而已。在认识我之前,冯丽的丈夫曾在床上瘫痪十年,最后在痛苦不堪中死去。死后,她遇到了我。原本,她指望我能成为她的依靠。可我并不是那种可以被依靠的男人,冯丽不可能让自己重新陷入原先那样的婚姻困境。我理解她。

临走时,冯丽塞给我500元钱。她看着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多穿件衣服吧,今天冷。

我笑笑,没说话。

以后,还是找份工作吧。

我依旧没应声,只是笑。我接过冯丽手中的钱,走了出来。走到楼下的时候,我用力捻着那几张纸币,忽然觉得心里很难过。好了,从这一刻开始,我的人生就算基本结束了,剩下的日子就像手中的纸币一样少。以后怎么办,我不知道。最重要的是,在我的病还没有完全发作的时候,我得找个地方好好等死。

2

每日清晨,天还没亮陈巧生就起床了,我真怀疑他前世是公鸡投胎的。起床后,他就在房间里折腾,丁零当啷,各种声响,吵得我无法熟睡。我疑心他是故意的,想赶我走。那时,正是我入睡没多久的辰光。

被吵醒后,我需要很长时间来确定自己是生活在现在还是从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这里,17岁时,我那位阴郁的母亲终于忍受不了陈巧生无休止的辱骂和殴打,畅饮下半瓶敌敌畏,成功死去。母亲死后,我就毅然决然地逃离了这个破院子。这么多年后,当我无处可去时,我又像寻找乳头的婴儿一样找到这里。其实,这样的事情,当年的陈巧生便有过定论。陈巧生说,你是我的种,跑不掉的,你早晚要回这里。陈巧生就像一个伟人,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看穿了几十年的光景。

陈巧生盯着我布满水泡的双手,你他娘的可真狠,为了跟老子省几个钱,情愿废了手。看这水泡,抹过菜籽油了吗?

哼,你家有菜籽油吗?

你不交房租,不交饭钱,我哪里来的钱买菜籽油?

你看你看,又来了。陈巧生,愿赌服输,别老是耍赖。

哼,天底下就没你这样的儿子,自己老子的名字像嚼糖一样。要在以前,我非给你一耳刮子不可。

我笑嘻嘻地应道,说以前有什么用,倒退几十年,你也不过是你爹的一泡尿而已。

陈巧生木了,看了我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陈文广,你跟你老子这样说话,就不怕日后遭报应吗?

报应?陈巧生还可真可爱,他还有脸说报应。那阵子,他见天酗酒偷女人,想过日后会有报应吗?再说了,我都活成这样了,我还怕什么日后?

对了,你晓不晓得今天是几时啊?陈巧生突然冒出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怎么知道?

陈巧生跑到墙边,翻了翻日历。姆个卵泡,差点误了大事。他披上件外套,急匆匆地往外跑。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他回来了,身旁还带了几个人。陈巧生拉着其中的一个,亲热地叫着徐主任。徐主任脸色阴沉,陈巧生却是春风满面。两个人站在院子中央,徐主任阴沉着脸递给陈巧生一个红包。这时,还有一个同来的人便给他们拍照,陈巧生对着镜头,熟练地露着笑容。

徐主任看见我在屋里走出来,眉头紧蹙,陈巧生,这不是你儿子吗?以前我可见过他,你怎么说他死在外头了?

陈巧生笑眯眯地说,徐主任,你误会了,他不是我儿子,是房客,要收房租的。

徐主任的脸抽动了几下,嘟囔一句,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喜欢当孤寡的人。

送走了徐主任一行,陈巧生从外头拎回两瓶东门老酒和几包荤菜。他破天荒地招呼我一起喝两杯。几杯酒下肚,陈巧生兴致勃勃地要跟我划拳。可能是因为太兴奋的缘故,一开口,他便来了句哥俩好,话一出口,他就反悔。

他娘的,说错了说错了,重来重来。

我笑眯眯地说,没事没事,我不介意。

我他娘的介意!姆个卵泡,请你喝酒,还要占老子便宜。

嘿嘿。对了,陈巧生,你是不是老去徐主任那里骗钱啊?

骗什么钱?这是居委会慰问孤寡老人。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佩服陈巧生,还别说,这陈巧生,还真他娘的有点天才。我也得去找找这个徐主任,看能不能也弄点钱来花花。

隔天一早,我便去了居委会。居委会离陈巧生的住处不远。出了门,转两个墙角便到了。我在居委会楼下看了看人员指示牌,直接找到了这个徐主任的办公室。

看见我时,徐主任略显迷茫。

那个,陈巧生。我比划了一下。

哦,是你啊,记得记得。其实我老早见过你,以前,我跟你家住得很近。

徐主任给我倒了杯茶,你那个爹啊……

我赶紧伸手拦住他的话,是房东,房东。

徐主任怪异地看了我一眼,这个陈巧生啊可真是个活宝,每次遇上什么节庆,总会跑我这里来诉苦。说自己老婆死了,儿子也死了,孤苦伶仃一个,可怜得不行。有时,说着说着还会像个女人一样哭起来。你看看,碰上这样的人,我们有什么办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能排上,我们也尽量想到他。可弄了半天,没想到他是在骗我们。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真没见过谁咒自己儿子死的。

对对,你说得太对了,陈巧生这个人简直就是个混蛋。我跟你说实话,他这样咒我,我倒无所谓,可他不能总给政府添麻烦啊?你看你们一天到晚多忙,又要搞国家的经济建设,又要操心老百姓的温饱,这陈巧生简直就是存心捣乱嘛。对了,我能叫你徐叔叔吗?

可以可以。徐主任笑容可掬地应道。

徐叔叔,我跟你说,虽然我是陈巧生生的,可我和他不一样。我不想过他那样的糜烂生活,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麻烦你帮我找份工作,我要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听了我的话,徐主任显得很欣慰,他举重若轻地拍了一下大腿,行,你比陈巧生行。你能有这样的觉悟非常好,人嘛,总是要体现出自己应有的价值,更何况你还那么年轻。那你跟我说说,你想要找份什么样工作,看我能不能帮上你?

这个我也说不好。

那你说说自己有什么特长呢?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好像也没什么特长。

那你以前都做过什么啊?

做过什么?我总不能跟他说我以前都是靠着女人吃软饭的吧?我继续摇头。

徐主任有些生气,你年纪也不小了吧,这么多年就没找过工作?

那倒不是,早先,我也在模具厂干过。你不知道,我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所以这些年基本都在家休息。

徐主任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我。

你还这么年轻,怎么会?算了算了,反正你跟我说过,我就有数了。什么时候我帮你问问我们社区里那个小加工点,看看有没有什么轻省活儿可以干。

我笑眯眯地说,那就拜托徐叔叔了。

说实话,徐主任这个人还是挺上路的,隔天他就来我家了。他还带来了一个榔头,一块铁板,还有一堆皮带和铜扣子。徐主任说这是他从加工点给我找来的活,很轻省,只要把这些铜扣子钉到皮带上就行。钉一根可以赚5分钱。

你可别小看这5分钱,有些人一天能挣上100多块呢。

我拿起榔头,试着将一颗铜扣敲进皮带里。操,这活儿哪有老徐说的那么轻省,差点一榔头砸到我的大拇指。他肯定在骗我,怎么可能有人靠这个赚100多一天,打死我也不信。他一走,我便将榔头扔在了一边。我拿起一根皮带在手里用力拉了拉,啪啪作响。这皮带的质量倒还不错。我就将皮带、扣子,还有那个榔头装成一包,走出门去。出了门,右转一百米,有个修皮鞋的黄岩人。我跟他谈妥了价格,拿了70元钱,然后将一袋子东西全部给了他。

晚上,我用那些皮带换来的钱买了点熟食,又买了些酒。陈巧生看见这些东西,满脸惊讶。

你他娘的不是没钱吗,哪里搞来这些玩意儿?

嘿嘿,和你一样,都是靠着党的好政策啊。别客气,来来,一起吃一起吃。

哼,无事献殷勤,你老实说,你这是搞得什么鬼?

你这人,真是小人之心,好心好意请你喝酒,还不领情。

哼,我小人之心,别下毒药害我就谢天谢地了。

你这人怎么,我话还未出口,陈巧生一把夺过了我手中的酒瓶,顾自喝了起来。哼,这货色。他说得没错,要不是有事,我才不舍得把自己辛苦搞来的钱,给他买酒喝。

对了,陈巧生,居委会给了你多少钱啊?

你干嘛?陈巧生有些警觉。

没干吗,就随便问问。

哼,告诉你也没关系,就200块。

操,才这么点啊?我听说人家慰问起码都是1000以上的。

屁,就200。这他娘的老徐,真抠门,以前还算住过隔壁呢。每年都给这么点,难道就不知道物价上涨得多厉害吗?

你说得对,那人一看就抠抠缩缩的。我迎合着陈巧生的话,对了,陈巧生,你以前一直跑地皮收古董,那么多年下来,难道就没留下个什么好东西?

陈巧生白了我一眼,一阵冷笑,哼,陈文广,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我就知道,你他娘的请我吃酒准不会安什么好心。

看你说的,怎么会呢?我就是想,你这么精明的一个人,这么多年下来,什么都没留下,也太屙了吧?

嘿嘿,你还真别跟我来什么激将法,你老子就是屙,怎么了?

说到这里,陈巧生突然想起什么来,哎,你看我这脑子,你不提醒,我还真他娘给忘了。不瞒你说,我真留了一件宝贝。

我心里一阵狂喜,什么宝贝?

陈巧生没说话,他起身走到院子里去。不一会儿,他笑眯眯地走回来,将一个塑料瓶子扔在我面前。

算了,我毕竟是你的老子,便宜你了,这个乾隆官窑的瓶子,你拿去卖吧。

3

我站在“丰泽园”小区的门口,看见啷啷从里头跑出来。他迎着我,小身体一颤一颤的,就像是一只欢快的麻雀。

今天是啷啷的生日。啷啷是我跟美娟生的儿子。后来,我跟美娟离了婚,啷啷归了她。只有每年啷啷生日这天,我们可以待上一整天。啷啷是我唯一的孩子。说实话,跟那些女人混在一起时,我可从没想过结婚,更没想过要孩子,我只是喜欢赖在她们身边而已。啷啷算是意外。那一次,家里没安全套了。结果,就那一次,美娟有了。在得知怀孕后,我跟美娟的想法是一致的,打掉孩子。第二天,我们便一起去医院。奇怪的是,那天上午,我一直都是心神不宁。我总觉得耳朵边有个隐隐约约的声音,听不清明,细细嗲嗲的,像个孩子。这个声音跟了我一路,到了医院门口的时候,忽然就消失了。这时,我抬头看见了医院房顶上悬挂的那个巨大红十字,突然浑身冰冷。

美娟。

美娟转过头,干吗?

要不,我们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吧。

美娟一脸困惑,生下来,怎么养?

我呶了呶嘴,我去找份工作。你放心,只要生下来,总是养得活的。

那时,美娟还是相信我的,她跟我领了结婚证,然后生下了啷啷。生了孩子,美娟就不能再去上班了。那时,我每天都跟人去乡下的水库钓鱼。那个水库的胖头鱼很容易上钩,每天我都能钓上几斤,拿去菜场门口卖。后来,钓鱼的人多了,水库管理处的人便来驱赶。水库呆不下去,我就跟那些人去小港口钓。但那里的鱼不好钓,精明得很,光吃饵,不上钩。再后来,我又发现小港口附近经常停着一些小柴油船,他们在近海捕些小海鲜,望潮、梭子蟹之类的,在那里卖。我在心里算了一笔账,这些小海鲜都还便宜,又新鲜,如果我拿去市场上卖,多少能落些辛苦铜钿。于是,我就不再钓鱼,每日里去小港口收小海鲜,再拿到市场去卖。起初,我还干得挺专心,可时间长了,我的老毛病就犯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美娟看在眼里,啷啷满月后,她便跟我商量,以后她去市场,我就呆在家里带孩子。我乐得答应。那阵子,每天我都和啷啷泡在一起,虽然还是刚出生的孩子,但啷啷跟我显得特别亲,一见我就咯咯地笑。他还会伸手摸我的脸,我想,那一定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了,那么的光滑,那么的暖和,那种感觉都让我想流眼泪。

啷啷的名字是我取的,我喜欢那个歌,春天里那个百花香,啷哩个啷啷哩个啷。啷啷是在春天出生的,我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后来,美娟改嫁了,她的新丈夫将啷啷的名字改作李斯翰。说实话,我非常讨厌这个名字,听着就不像个正经人。可我没办法,生啷啷时,我和美娟有过协议,如果以后离婚,啷啷要跟她,还要随她新男人的姓。美娟那么早就想到了这些事,真让人生疑。我想,如果可以,她肯定希望啷啷能忘记还有我这么个亲爹。

啷啷见到我,脸上像是开了朵花。他似乎是胖了一些,小胳膊小腿鼓鼓囊囊的。说实话,这对狗男女把啷啷养得还真不错。

啷啷,你最近在忙什么啊?

陈啷啷奶声奶腔地答道,钢琴。

你喜欢钢琴吗?

啷啷摇了摇头。

不喜欢你学它干吗?

妈妈让我学的。

你妈也真是,不喜欢还让你学。我改天好好说说她,一个大男人学什么琴啊,多没劲。

啷啷笑眯眯地看着我,爸爸,我们今天去哪里玩啊?

我心里一咯噔,一阵发虚。

啷啷,你现在长大了,我们就不去什么公园了好不好,我们去个有教育意义的地方。

啷啷有些好奇,什么是有教育意义啊?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啷啷。教育意义?呵,我还真有点佩服自己。不就是花不起钱嘛,还说得这么花里胡哨。

我带着啷啷去了我们那里的柔石故居。据说这个人以前是个作家,还是个烈士。

啷啷,你以后要好好念书,像这个柔石一样,做一个有用的人。

啷啷点着头,但他脸上的神情显然有些心不在焉。这也难怪,像他这样的孩子,喜欢的是跃龙山上的过山车,脚踏船,又怎么会喜欢这些老房子呢?

没走一会儿,啷啷就说自己走不动了。其实,他是没有再逛的兴趣了。我们挨着坐在柔石家的石板台阶上。我点了根烟,还想再跟啷啷说些跟柔石有关的事,可我实在是想不起什么来了。我坐在那里,有些尴尬。我多希望时间能快些过去,这个上午实在有些难熬。

从柔石故居出来,我便带着啷啷去了国贸。原本,我该带他去肯德基,可肯德基要先付钱,我没钱。

国贸的四楼,满是吃饭的地方。转了一圈,我找了家看上去很豪华的饭馆,走了进去。吃到一半,我对啷啷说,啷啷,你认得回家的路吗?

啷啷看着我,点了点头,我认得的。

那就好,爸爸等下还有个大生意要谈,下午就不能陪你了,你吃完饭就自己回去好吗?

啷啷看着我,不说话。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500元钱,放在桌板上。

爸爸,你把钱拿着,下午再陪陪我好吗?

我心里一酸,你这是干吗,爸爸有钱。

啷啷将钱塞到我手里,爸爸,我知道你有钱。这是我自己存下的压岁钱,是我送给你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攥着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不能在啷啷面前失态。我调整了一下情绪,将钱塞还给啷啷。

啷啷,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把钱装回去。那个,爸爸今年就不给你买礼物了。你自己拿这钱去买,好不好?

啷啷摇了摇头。

你怎么不听话呢?爸爸等会儿真有事,你自己先回去好不好?

啷啷将钱装回口袋,低着头,半天不吭声。看得出来,他很失望。但他是个听话的孩子,他没有再坚持,吃完了饭,就起身离开了。啷啷一边走,还一边扭头看我,搞得我鼻子也酸酸的。我舍不得啷啷走,一年到头,我们也见不了几面。可我能怎样,我没钱付账,我不能让儿子看不起我,在啷啷面前,我至少得像个爸爸。

啷啷走了,我又得重新面对现实的残酷了。昨晚我想了个法子,趁服务员不注意时,选个薄些的盘子,咬下一个角,然后我就说他们的餐具不合格,把我割伤了。兴许这样能蒙混过关,起码省下这顿饭钱。

我选了个盘子,可心里还是有些犹豫。毕竟这是瓷盘,不是饼干,我怕咬不碎盘子,倒磕下我一颗牙齿来。我用力咬了咬牙,操,不管它了,好歹也试试再说。

我刚想下嘴,就觉得眼前一晃,我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眼前站了个人。是个女的,穿着制服,像是服务员,正笑眯眯地看我。

操,被他们发现了?

你是陈文广吗?

我一愣,见鬼,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陈文广吗?我是春亚。

春亚?什么春亚,她什么意思?我的脑子飞速地盘算着。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可眼前这个人我的确是对不上号。

这个自称是春亚的女人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迷茫,她笑了笑,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我们以前是一个班级的。

哦,我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同班级的?什么情况,班级里有叫春亚的女同学吗?

你肯定记不起来了。呵,那个,我现在在这里当营业员,刚在食堂吃完饭,看见你,就进来打个招呼。

我又哦了一声,脑中还是一片迷糊。

春亚有些尴尬,沉默了一会儿,那我走了。说完,她攥着自己的衣角,转身要走。我脑子一闪。

春亚。

春亚扭头看我,嗯?

那个,你能帮我个忙吗,今天出来得太急了,所以。

春亚愣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明白了。

哦,没事,我带着钱的。

实在抱歉啊,我等会儿就回家去拿。

不用不用,没关系的,我请你。

那怎么行,一定要还你的。

春亚笑笑,不说话。她替我付了钱,走了。我看着春亚消失在门口,心里一阵得意。我他娘的今天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还能碰到这样的好事。

我从牙签筒里掏出根牙签,舒舒服服地剔着齿间的肉末。

服务员,过来,把这些菜都给我打包。

回到家里,我便躺在破沙发上,努力搜索着春亚的身份。可把脑仁想疼了,都想不起来她到底是谁。

说实话,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虽然我想不起来她究竟是谁,可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她的出现兴许意味着某种可能性。对于女人,我有着天然的灵敏度,这是遗传自陈巧生的,我身体里有这样的基因。看见春亚时,我骨子里那种靠着女人吃软饭的念头又在蠢蠢欲动,如蝇见血。

我得再去找找她,再试探下。可我没钱还她,怎么见呢?我忽然想自己或许应该拿了啷啷的500元钱。

我的心情迅速沉入谷底,我用力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操,你他娘的还算个人吗?

陈巧生抬头怪异地看我,此刻,他正在品尝我从饭店带回来的那些剩饭剩菜。

我迎着陈巧生的眼神,嘲笑般地问道,陈巧生,你喜不喜欢孩子?

陈巧生白了我一眼,你这算什么问题?

我也算你的儿子吧?可从小到大,我怎么从没感觉你喜欢我。我也觉得奇怪,既然你他娘的不喜欢我,干吗又要把我生出来?

陈巧生没应声,仰脖灌了一口酒。

陈巧生,你知道我今天去干什么了吗?我去看我儿子了,知道吗,我的儿子,你的孙子。

陈巧生的脸一阵地抽动,儿子,你有儿子?

当然,我为什么就不能有儿子?就算你这样的人,不也生出了个我吗?

陈巧生放下筷子,拉着板凳向我凑近了些。

你儿子多大了,是跟马惠芬生的吗?怎么没听你说过?他现在在哪里,你怎么不接他一起住?

我冷冷地看着他,哼,你连我都容不下,还能让他住?陈巧生,别假惺惺了。老实告诉你吧,我儿子现在已经不属于我了,他被别人养着,还姓了别人的姓。每年,我只能在他生日的时候跟他过一天。我还告诉你,今天就是他的生日。今天中午,我带他去饭店吃饭,可我口袋里连半毛钱都没有。我那个儿子多懂事,吃完饭,还拿出500元钱给我,可我能要这钱吗?我只能骗他说我有大生意要谈,让他先走。可事实上呢,我他娘的是想吃白食。陈巧生,这就是我,你的儿子,你生的种。

陈巧生低着头,脸上青紫一阵。

陈巧生,你不会感到愧疚了吧?呵,早知今日,当初干嘛要生下我?唉,你可真是作孽啊,要是你当年真将我一泡尿冲到墙上去,那该多好。

我心里憋得难受,向后重重地倒在了沙发上。直到半夜,我又醒了过来,觉得胸口堵得难受,就像有一罐子水泥,呼啦啦地往我的心上倒。我睁大眼睛,盯着黑乎乎的屋顶。这个房子也不知住了几代人,木头板子都快让白蚁吃透了。风漏进来,丝丝拉拉的,像有无数的人在屋子里低声说话。

此时,陈巧生已经酣睡。我说话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只顾喝酒,一直喝到烂醉,鼾声四起。我讨厌陈巧生的鼾声,从小到大,我就是在这声音中成长起来的。我想,如果可以,我真想用枕头蒙住他的嘴。

4

晚上9点左右,一大堆人骑着自行车和电瓶车从国贸那个黑乎乎的员工出口冒了出来。看见我时,春亚并不显得意外,她冲我笑笑,推着电瓶车,和我一起默契的往前走。

那个,本来今天我该还你钱的,可最近手头紧得一塌糊涂,就想着先来跟你说声。

没关系,我不是说了吗,我请你。

那怎么行,我可从来不占女人便宜。

春亚没应声,又走了一会儿,她说,要不,一起去吃点东西?

我心中窃喜,嘴上却说,那怎么行,欠你的钱都没还清。

别这样说,高档的地方,我也请不起,就随便吃些。

我脱口而出,这么晚了,不用回去陪老公吗?

春亚笑了笑,我一个人。

我心中暗自得意,我的感觉总是那么灵敏。春亚没老公,这说明我设想的那些事都靠谱。路上,我做了个简单的规划,等下吃东西时,先喝点酒,然后送她回家。如果可以,就上去她家里坐坐,这是最好。如果不行,也不勉强,至少可以踩个点,做个铺垫什么的。那句话怎么说的,要有礼有节,不卑不亢,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

让我意外的是,春亚不喝酒也不吃荤,吃得很少,基本只是拿筷子象征性地夹点蔬菜。在饭桌上,我有意无意地透露了自己也是单身的信息,我试图从她的神情看出她对我这个现状的反应。但春亚似乎对此毫无兴趣。

吃完了,我说,我送你回去吧。春亚推说不用,但我执意要送。送到她家楼下,我不说再见,只是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这是我的计策,现在这个情形,我既不能告别,也不能主动说去她家。我就这么耗着,让春亚自己说出来。果然,不多会儿,春亚便开始看表,最后,她迟疑地说了句,要不要上去坐坐。

我假惺惺地问道,不耽误你吧?

春亚说,没事。

春亚的家在三楼。屋子布置简单,倒也整洁。不难判断,她是一个勤快并懂得生活的女人。很好,她就是我想要的那种人选。如果我和她住在一起,那肯定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神仙一样的日子。就这样,坐在春亚家的沙发上,我忽然就有了留宿的念头,我已经太长时间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中睡过觉了,虽然我知道头次到春亚家就留宿,相当冒险,可我这个瘾头犯了,就难以抑制。

我慢慢斜靠在沙发上,一副酒精上头的难受模样。

好像喝多了。

春亚没说话,微笑地看着我。我有些心虚,难道她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故意站起身,装成一副坚持要走的样子,我还故意摇晃了几下。

那你就在这里躺会儿吧。

我心里一阵欣喜,可我嘴上却问,不会不方便吧?

春亚笑笑,说没事,便进自己的卧室去了。

我得承认,这是我这段时间以来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我躺在沙发上,近乎贪婪地呼吸着,我的口鼻里满是一个女人的芬芳味道。我想,我一定要想办法住到这里来,再也没有比这里更适合我的地方了。

第二天,当我醒来时,春亚已经去商场了。我从沙发上爬起来,看见饭桌上放着油条和豆浆,这显然是春亚给我准备的。我拿起豆浆和油条站在窗口,颇有成就感地看着前面的那条巷弄一点点的热闹起来。这时,我却突然想起了陈巧生。这个时候,他肯定早就起床了。他从来都不吃早饭,对他来说,最好的早点就是一碗老酒。从我有记忆以来,陈巧生身上的酒味就似乎从没消散过,那是从他每一个毛孔里挥发出来的。喝醉了,他就在我母亲身上宣泄。他对待我母亲,就像对待一个奴隶。那时,我们都住在那个房间里。夜晚,我和他们之间会拉上一个布帘子。我时常在夜间听见布帘子那边陈巧生低沉的咆哮声。有一次,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将帘子掀开一个缝隙,竟看见陈巧生骑在母亲身上,在房间里四处爬。这场景让我恶心不已。最后,我母亲终于忍受不了这种生活,往喉间灌下了半瓶敌敌畏。发现时,她浑身赤绿,在房间里发出微弱的光芒,如同身上盯满了萤火虫。母亲身上那股刺鼻的农药味道让我觉得胸口发闷,几乎呕吐。我实在很难明白,这么一大瓶难闻的东西,她是如何吞咽进胃囊的。

吃完早点,我溜进了春亚的卧室。床上的被子没叠,只是稍稍掀开一个口子透气。我爬进被窝,被窝里应该还残留着春亚的体温,虽然我感觉不到温度,但我能想象出被窝深处散发出的丝丝热气。我有些迷恋地蜷缩在被窝里,我想,要是我现在就死了,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儿。

中午的时候,春亚回来过一趟。我听见门锁声,便又倒在沙发上装作继续昏睡。春亚没有叫醒我,她走到我旁边,伸手搭了搭我的额头,就匆匆地走了。

我听见春亚关上门,然后沿着楼梯一格一格地走下去。我爬起来,看见饭桌上放着一个饭盒。打开,里头是虾籽炒芥菜、卤肉和热气腾腾的米饭。

春亚还特地给我送中饭?她怎么对我这么好,难道我们以前关系不一般?我没急着吃饭,重新走进春亚的卧室,我希望能找到些有关于她身份的蛛丝马迹。最后,我在她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到了一本土黄色的册子,册子的封面上写着《早晚课念诵仪规》,打开来,里面夹着一张毕业合照。经过一番辨认,我的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操!原来是她啊。

春亚,没错,就是她。我们是初中同学。那时,春亚可是学校里的名人,每天都有男人骑着摩托车将她送到校门口。夜自修时,那些男人还在我们教室的围墙外吹口哨。那时,我们这些刚进入青春期的男生时常会在一起议论春亚,议论她的屁股为何那么圆润,胸部为何那么丰满,最后我们得出的结论是,春亚肯定已经不是处女了。

这下行了,对我来说,搞定春亚这样的女人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了。我有些得意,我的眼光的确不错,我不会看错人,尤其是女人。

好了,我得走了,我得回去好好准备一下,把一切考虑得周全了,再重新回来找春亚。

我回到了陈巧生的住处。一推开门,陈巧生便急急忙忙地从屋里跑了出来。

陈巧生,忘锁大门了吧?

你昨晚去哪儿了,怎么没回来睡?等你一夜了。

等了我一夜,什么意思?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这可不像陈巧生应该说的话啊。

吃饭了吗?陈巧生讨好地问我。

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半毛钱没有,我吃个屁啊。

那我给你下碗面条怎样?

我白了陈巧生一眼,行啊。

听了我的话,陈巧生流露出一副领旨谢恩的神情。他站到炉子前,忙前忙后,搞得像个厨娘一般。咦,这倒真是咄咄怪事,陈巧生吃错药了,干嘛对我这么好?

没一会儿,陈巧生便将面煮好,扭头笑眯眯地问我想吃什么口味。这是怪事,不就一包富强面吗,还能做出什么花头来?

哼,难道你还能给我弄个肉酱味的?

陈巧生乐了,当然,要肉酱就有肉酱。

说着,陈巧生就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堆塑料袋子,我一看,竟全是些麦当劳肯德基之类的调味酱包。操,这陈巧生。

我捧着面,心里却很忐忑。我不知道陈巧生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干吗突然对我这么好?要知道,前几天还像防贼一样防我呢。

我用筷子在面里搅了搅,陈巧生,你不会在这面里下了毒吧?我好歹也是你生的,虎毒还不食子呢。

陈巧生有些尴尬,文广,你这是什么话?你放心,这些酱料包都是我早上去店里拿来的,绝对正宗。

算了,不管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先填饱肚子再说。我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面,把空碗往前一送。

好了,现在有什么阴谋诡计都可以使出来了。

陈巧生显得有些委屈,文广,你别老是这么说,我们终归还是父子。

我赶紧摆手,别客气别客气,话可要说清楚,你是房东,我可是你的房客。

陈巧生表情沮丧,不再说话,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去洗。洗了一半,他很不经意地吐出句话来。

对了,文广,那天你好像跟我说你还有个儿子?

儿子?我的脑子突然反应了过来。操,难怪陈巧生要大献殷勤呢,原来是为了这事儿。他想干吗?

文广,我那天听你说,孩子跟了别人的姓?这可不行,我不能同意。孩子是我们陈家的,就应该姓陈。我们陈家的孩子怎么能让别人养,吃糠咽菜也得住到我们陈家来啊。

我冷笑着,陈巧生,那我算不算你们陈家人?

当然。

那你好好养过我吗?

陈巧生的脸青紫一阵,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嘛。

干吗不提?就你这样的,还分什么陈家人不陈家人的,你觉得有意思吗?你倒说说,我当你陈巧生的儿子,我他娘的落什么好了?从小到大,你有疼过我这个儿子吗?你除了搞别人老婆,打自己老婆,你还干过什么?陈巧生,我不怕告诉你,如果当年有什么好人家肯收留我,不要说随姓,让我天天跪下磕头叫爹都行。

这不是说你儿子嘛。陈巧生有些难堪。

行啊,那就说我儿子。你以为我不喜欢自己的儿子,我愿意他让别人养,跟别人姓吗?陈巧生,你不知道,我那个儿子是全天下最乖的儿子。这一点,我比你强,我的儿子要比你儿子好,我也比你疼自己儿子。可我他娘的没办法,我是全天下最没用的男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我有个全天下最丢脸的爹。你生了我,你就不管不顾了。这么多年,我在外面怎么过的,你知道吗?我告诉你,陈巧生,我得了绝症,就快死了。我来你这里就是来等死的。要不是实在没地方去,我会来找你?陈巧生,你明不明白,我有时候真想他妈的给自己来一刀,我想重新投胎,我想投个好人家去。

你得病了,什么病啊?

我看着陈巧生着急的样子,哈哈大笑。

陈巧生,你看看你这副样子,你又不是什么演员,装什么装,有意思吗你?你现在心里肯定很得意,我这个倒子终于得绝症了,是不是?算了算了,不逗你了,没意思,真没意思。我是癞皮狗,是你陈巧生的种,我没那么容易死的。再说了,你比我老那么多,好歹也得等你先死,对吧?我那么孝顺,如果死早了,谁给你送终啊?

听了我的话,陈巧生沉默了半天,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悲凉。

不管怎么说,你总归是我儿子,你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孙子。我不能让自己的孙子去姓别人的姓。本来,这个事我昨天就想跟你说的,可你没回来。我想好了,明天开始,我就去干老本行,我到乡下去跑地皮。现在到处都在旧村改造,拆老房子。有几处,我以前就去过,当时主人家不肯卖。现在要拆建,他们留着那些东西也没用。不瞒你说,我跟以前的几个老主顾都谈好了,我去找窝子,找到了,把价格谈好,他们来付钱,我拿百分之十的提成。文广,我老了,干不了别的了,也只能跑跑地皮了。我想,如果运气好,真能捡了漏,那没得说。如果捡不了漏,起码赚几个烟酒钱还是稳的。不管怎么样,你就踏实住我这里,起码以后不会饿死。行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陈巧生显得很虚弱,甚至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哀求。我避开他的眼神,这让我感到难受。想讨好我,然后平白无故捡个孙子?想得倒美。我跟我儿子见面,也弄得跟见皇帝一样,他还真想得出来。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他愿意去赚钱养我,那就让他养好了。

陈巧生,你有这个想法是最好了。不过,我不相信你,现在说得好听有什么用,我怎么知道你到时会不会又跟我算什么饭钱、房钱的?

不会不会,你放心好了,绝对不会。

那好吧,我就暂时先住下来。我儿子的事,你也不要着急,我得看看你的表现。当然喽,我还是要批评你,你太消极。什么老了干不了别的了,不去跑地皮,去工地上搬搬砖头也是可以的嘛。在我眼里,你还年轻呢。你以前不是经常说什么姜子牙的故事吗?和姜子牙相比,你就是个后生,还大有可为呢。

陈巧生似乎没听出我话里的嘲讽意味,只是一个劲地笑着点头。

陈巧生没食言,第二天一早,他便出去跑地皮了,一直等到天黑了才回家。不过,他好像没收回什么东西来,脸上却是青紫一块,像是被人打了。

我有些幸灾乐祸地取笑他,怎么了,陈巧生,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调戏妇女,被人家丈夫给打了?

哪里,今天在一个老头家看见一张明式的条案,谈好了价格,我就叫人来付钱。可没想,又有人来,老头就将这条案卖给那个人了。我说你卖东西不能这么不守信用,可老头说东西又不是你的,我爱卖谁就卖谁。我跟他讲道理,他的儿子恰好回来,就跟我动了手。

那你今天不就落空了?昨天你还跟我吹牛呢。

你放心,我肯定能收来东西。我刚才还去找买家谈了,让他先给我支点钱,买东西时好付定金。收了定金,人家就没话说了。喏,这不,我就拿这定金给咱俩先买了些吃食来。

这时我才发现陈巧生的手里拎着一袋东西,摊在桌上,全是些卤肉、烤麸之类的熟食。让我诧异的是,他居然没买酒。这可真是稀罕事,莫非这陈巧生真想脱胎换骨不成?

说实话,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个温顺的陈巧生,我隐隐有些担心。这次回来后,这个院子里的气氛就不对了,变得让我很不适应。原先跟我水火不容的陈巧生,现在对我就像供奉太公一样。更让我受不了的是,吃饭时,他居然还给我夹菜,弄得我毫无食欲,那些熟食塞入嘴中味如嚼蜡一般。

陈巧生见我吃得少,脸上又流露出那种莫名其妙的关心来。

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将筷子一扔,不吃了。

我倒躺在沙发上,觉得心里怪怪的。这他娘的算什么啊?似乎我已经和他达成了什么协议。要知道,我回这里就是跟陈巧生找别扭的,我要缠着他,让他不舒服。可现在,他却这么快服软了,这反而让我无从着手。我的脑子里始终在盘旋饭桌上夹菜的一幕,我有些害怕,因为在这一瞬间,我的心里竟然滑过一丝温情的感觉,我有种错觉,仿佛饭桌边的这两个人,真就是对父子。

操,这算什么事儿啊,我曾是如此的厌恶、憎恨这个人,怎么一点小恩小惠就把我打倒了?

我讨厌自己的这种心软,讨厌极了。

5

一早,陈巧生就出门了。他一出门,我便迅速从床上爬了起来。昨晚,我想了一夜,现在,我脑子里已经有了决定,我得走,马上走。我不能这样耗在陈巧生身边,这样下去,我怕自己的心肠早晚会被他弄得棉花糖一样软。

出了院子,我便急匆匆地往巷弄口奔,那里有一排房屋中介,几个外地人正弯着腰在看小黑板上的出租信息。我走上前去,拍了拍一个看着有点像黄渤的人的肩膀。

你是不是要租房子呀?

他抬起头,疑惑地看我,是啊,怎么了?

我低声说,你是第一次租房吧?租房怎么可以找中介呢?中介都是骗钱的,就算帮你找到了房子,也要收你中介费。你打工那么辛苦,干吗让他们赚这个冤枉钱?

你有房子?

当然,就在这附近,要不要去看看?

他看着我,显得有些犹豫。

别担心,就去看看。如果看不中,你再回来找中介,又不少根毛。

这个人想了想,还是答应了,跟着我走。看了房子,他显然是中意的,问我多少钱一月。我说,一个月一百,三个月交一次房租。这个像黄渤的人一听,眼睛都直了。

这么个小院,一个月一百,你没骗我吧?

当然,我骗你干吗?你要不信,我现在就跟你签合同,明天你就可以搬进来。

他有些将信将疑,可又怕我改变主意,失了这么大的便宜。犹豫再三,还是掏出钱,付了三个月房租和两百押金。

将这个人送走后,我又从中介公司门口领来另一个租客。就这样,短短一个上午,我从中介公司门口领过来5个人,成功了3个。最后,中介公司走出个大胡子盯着我看,我才作罢。

我拿着1500元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条小巷。让我意外的是,我的心里有些别扭,手上拿着钱的感觉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愉快。甚至,我的眼前还浮现出了陈巧生鼻青脸肿的样子。

操,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的心肠真被陈巧生给弄软了吗?我他娘的应该高兴,应该多想想陈巧生回来后面对那些外地人的尴尬场面,这是他应得的。

离开了陈巧生家,我就跑到国贸来找春亚。春亚就在化妆品柜台那里,我偷偷观察了一下,卖化妆品的春亚看上去有些木讷,不会主动招揽客人,只是有人近前来咨询,她才弯腰说几句。

很快,春亚便发现了我,她冲我笑了笑。我走到春亚前面,将400元钱递给她。

你可千万别推,这个钱你必须得收下,说好了是借你的。

春亚笑了笑,没推辞。我看着春亚收下钱,然后跟她说我预谋好的另一件事。

春亚,你能帮我个忙吗?

什么?

是这样,我家里的房子要拆迁了,我得暂时先找个地方住。我看你一个人住一个房子,房间也充裕,能不能先租给我一间,让我过度一下?

嗯,可以的。春亚几乎不加考虑便答应了我的要求,这下,我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是落地了。我就说嘛,春亚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拒绝这样的事呢?好了,没问题了,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设想往下进行。只要能住进春亚家,我就有信心一直住下去,那个词语怎么说来着,钉子户。对,我就要下定决心钉在春亚家里。

说完了事,我就离开了。春亚在上班,我不能打扰太久。再说了,走到了这一步,我更得注意自己的形象。我不能急吼吼的,让春亚生出什么不好的看法。我想好了,今晚就先找个小宾馆住一夜,虽然我也心疼钱,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个道理我懂。

我在春亚家的附近找了一家叫金星的宾馆。我得承认,这宾馆的席梦思可比沙发要舒服多了,但想起一百元的房费,我还是觉得自己吃亏了。我从床上爬起来,将房间里的梳子、拖鞋、卷纸一类的全部搜罗在一起,装在洗衣袋里。我抽了根烟,环视房间内还有没有可以带走的,最后我看见一角的玻璃柜子上有两个桶装的方便面。可这些东西都是要付钱的,上面贴着标签呢。我将方便面拿下来,找了把小剪刀,在纸桶的底部小心地剪出一个圆洞,将面和调料从里头取出来,然后再将空桶放回原处,这样,表面上就看不出来了。方便面旁边还放着一盒安全套,我想这东西以后应该也能用得着。于是,我又小心地将安全套包装盒外的那层塑衣揭开,把套子拿出来,然后再将塑衣小心翼翼地粘回去。

好了,能拿的东西也都拿了,这下我可以安稳睡个好觉了。

第二天中午,我便去了春亚家,昨天约好了中午搬过去。春亚的房子并不大,五十几个平米而已。一个卧室,一个厨房,一个小卫生间,剩下的地方就算是个客厅。卧室,我暂时是不能去争的。反正客厅有沙发,我早习惯了睡沙发。

春亚似乎有些歉意,我这里就这样,你将就些。

挺好挺好。说着话,我就拿眼睛往春亚的卧室瞟,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也是早晚要住到那里面去的。

晚上,我就在春亚家住了下来。躺在软和的沙发上,我的心里终于有了一种温暖踏实的感觉。好了,现在我可以在这里舒舒服服地等死了。其实,我并不怕死。死有什么好怕的,像我这样的人,生下来就是多余。我刚懂事的时候,别人就会在我身后指指点点,在我们这里,跑地皮,本就不是个让人瞧得起的行当,坑蒙拐骗,名声很臭。而陈巧生又是这一行里的奇葩,他睡别人的女人有瘾,好几次被人家丈夫从被窝里抓出来,当众羞辱,可他照样乐此不疲。别人看不起陈巧生,也同样看不起我,就好比我生下来也会坑蒙拐骗,也会睡别人的女人一样。那时,我每天都幻想着要是能重活一次该多好,那样我就能有个新的父亲。可是,很快,我就明白了,这只是个幻想。后来,我又幻想着陈巧生偷女人时会被人打死,走路时会被车撞死,但终究什么也没发生。直到后来我长大了,胳膊上长出了力气,嘴唇上也冒起了胡须,我才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要让陈巧生消失,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我离开他。

说实话,对春亚,我也有一些愧疚。她就像一只愚蠢的麻雀,正在慢慢靠近我为她设置的陷阱中。春亚是无辜的,我能想象得出,如果我最后真死在她家,会给她带来怎样的麻烦。可我不能心软,这个他娘的世道,谁有资格在乎谁呢?人不就是相互利用的吗?就像我以前的那些女人,我利用她们骗吃骗喝,她们利用我排除寂寞。春亚和她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每天,春亚都要早起。起床后,她会在洗漱间画上浓妆,然后再穿上制服,骑着电瓶车赶去商场。7点半前,她必须赶到那里,然后和其他女营业员一起在商场门口排成正方形,喊口号,做早操,呈现出一种虚假的亢奋。

去上班之前,春亚会给我买好油条和豆浆,放在桌子上。春亚起床时,其实我都醒着。晚上我睡不了太长时间,可我总是装睡。我喜欢偷听她起床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上厕所,洗漱,关门。我迷恋这样的声音,似乎这能让我感觉不那么孤独。

起床后,吃了早点,我就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细想起来,这么多年,我最喜欢干的事便是一个人在家看电视剧。我特别喜欢看台湾的肥皂剧,一看,就喜欢流眼泪。我想,我坐在电视机前眼泪汪汪的样子一定很滑稽。

中午,春亚一般是不会回来的,但她会买好吃食放在冰箱里头。但那些东西都是生的,要洗要切还要烧,想起这些,我就觉得头疼。我想,我之所以喜欢让那些女人养着我,可能就是因为我不喜欢烧菜。

这天,当我窝在沙发上饿得胃像灼烧一般时,我忽然想起来时曾从宾馆顺来两个方便面饼。我将行李包翻出来,打开一看,面饼有些受潮,生出些黑色的斑点。我放在自来水下冲了冲,扔进锅里煮。随后,我又在行李箱里翻那些调料包,这时,我看见了那两个安全套。

算起来,我来这里也有一个多礼拜了,可我和春亚的关系却还没什么特别进展。每天一早,她就去商场上班,直到晚上才回来。回来后,她也很少在客厅逗留,和我打个招呼,就进卧室睡觉,根本不给我机会。照理说,春亚不应该这样啊,她是在装吗?或者,这么多年没见,她有些放不开了?不管怎样,我想我得主动出击。时不我待啊,老这么不荤不素地拖下去可不行,我得主动将这层窗户纸给捅破。

这天晚上,春亚依旧是9点多才回来。我躺在沙发上,等着她洗漱完毕往卧室里走,开口叫住了她。

春亚。

嗯?春亚扭头看我。

那个,这几天晚上睡客厅有点冷,我这个人又有关节炎,不能挨冻,所以我想能不能今天晚上在你屋子里加个铺啊?

春亚看着我,稍稍发了会儿怔,没事,那你就搬进来吧。

操,春亚没拒绝我,这也太顺利了吧。我心里一阵狂喜。看来是我多虑了,春亚还是以前的春亚。我挟着被子,进了春亚的卧室。我站在春亚床前,故意问道,我是睡在地上还是?地上冷,你睡床上吧,没事。

呵,当然没事。对春亚来说,和男人睡个觉算什么事?我上了床,躺在春亚身边。过了一会儿,我便偷偷将春亚的被子掀开一个角,将手伸了进去。可我的手刚碰到春亚的身体,就被推了出来。

睡吧。

我僵僵地将手缩回,有些尴尬。操,春亚什么意思,让我上了床,却又不愿意干那事?照理说,我的意思已经表明得很清楚了啊,哪个女人会真相信男人为了取暖和她睡在一起?

接下去的几天,几乎每晚我都会给春亚类似的暗示,可每次她都同样地拒绝我。起先,我还以为她那个来了,可一礼拜后,她还是没能顺从我。操,春亚是不想跟我干那事,这个信号非常清晰。这他娘的春亚,到底什么意思啊?

我很失望,我对女人的判断似乎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准确。

6

我在行李箱找出了温度计。我走到浴室,打开淋浴器的龙头,接了杯热水,用温度计测了,40度,刚刚合适。我褪下衣物,站在蓬头下冲洗。这么多年来,对我来说,洗澡就像在实验室里做试验。我倒不是珍惜这无用的身体,对我来说,它毫无意义。可我也要尽量避免烫伤自己,一旦发了炎,处理起来很麻烦。

此刻,春亚正在商场里卖化妆品。对她来说,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职业。她有些显老,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满脸的皱纹。春亚的老态让我觉得惊讶,这显然与她的年龄不符。我暗自猜想,这是否跟她以前太早过性生活有关。这可着实让人恼火,我印象中的春亚可以随便跟任何男人上床,可对我,却是里水不进,外水不出。我们每晚都睡在一起。在床上,有时我会抱抱她,有时她也会主动抱抱我。可当我以为得到什么暗示,想有进一步举动时,春亚又会坚决地拒绝。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心思,我不能问,只要没发生什么,在明面上,我们的关系总是房东和房客,一个房客总不能问房东为什么不跟他做爱吧?

搞不定春亚,我的心里总是不安。我的经验告诉我,没有那层关系,我在这里是无法长久的。是不是我有点操之过急了?可这也是万不得已,那个病叫什么来着,脊髓空洞什么,我总是记不住这个拗口的名字。说起来,我们对自己的身体实在是缺乏了解。脊髓可能跟骨髓差不多吧?小时候,我的母亲总是买来一堆大骨头炖黄豆,我喜欢吸那个骨头里的骨髓。我想,也许我身体里也养着什么东西,每天,它都在吸我的脊髓。

我一边洗澡,一边胡思乱想着。忽然,我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一阵一阵的,似乎身体哪里给堵住了。随后,我的四肢开始发麻,眼睛也开始模糊。不对,我赶紧伸手,试图去关水龙头,可我的手却已经不听使唤。那个银晃晃的水龙头就在眼前,可我的手却怎么也碰不到,它似乎在故意躲闪。我昏沉沉地凭空乱抓一阵,失去重心,重重地倒了下去。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床上。春亚坐在床头,正看着我。

你醒了。

嗯,我怎么躺在这里了啊?

我回来时,看见你躺在浴室里。

可能是里头太闷了,空气不新鲜。

我脑中飞快闪过几个浴室里的场景,随口解释了一句。

饿不饿?我给你煮些泡饭吧。

我点了点头。春亚便去厨房给我煮了一小盆菜泡饭。我端着泡饭,心里有些忐忑。春亚不会察觉出什么吧?

以后洗澡一定要开着门,要是再晕倒就麻烦了。

我又补了一句。春亚冲我笑笑,没再说话。

整晚,我都在想浴室里的事儿。我知道那不是浴室里空气太闷的缘故,是那个病,它要来了。那个戴金丝眼睛的胖医生跟我说过,这个病发作前,可能会出现昏厥的现象。如果今天死了,春亚会怎么样,会难过吗,会将我送到火葬场吗?

春亚。我忍不住唤了她一声。

嗯,你没睡啊?

睡不着。你说,这个人死了会是什么样的,是不是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为什么这么问?

呵,就想到,随便问问。

春亚转过身,盯着我的眼睛,其实,人归底是没有生,也没有死的。因为死和生都是相对的,所谓的死并非真正的消亡,只不过是肉体的消灭。人的灵魂还是会留下来的。

灵魂?你觉得人真有灵魂?

当然,如果没有灵魂,那世上的人都是相似的一个身体,怎么会有千差万别的思想?

哦,那按你的说法,死是肉体的消灭,那肉体没了,灵魂又会去哪里?

往生啊。怎么说呢,这就好比运动员每天锻炼,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比赛。我们这一世,就是在为往生修行。这一世做的事,只是为往生做的功业,做得好,灵魂就有好去处,做得不好,灵魂就没有好下场。

春亚的话显得有些讳莫如深,她的确不像我我记忆中的那个春亚了。其实细想起来,春亚的确有些怪,比如,她一直用冷水洗澡。还有,她不吃荤。平时,她一般都做四个菜,两个荤菜,两个素菜。荤菜是给我吃的,她吃开水烫熟的青菜,自己腌制的冬瓜或者雪里蕻。还有,她极少买新衣服,每件衣服都是洗得褪了颜色,旧兮兮的。难道这些都与春亚说的什么往生有关?我搞不懂。

隔天早上,春亚没有早起去商场,今天是她轮休。吃早餐的时候,我突然提议趁天气好,去跃龙山转转。跃龙山是我们这个小城里最有名的景点,就像去北京爬长城,去埃及看金字塔一样。我想,春亚难得一整日在家,正好借机出去转转,发展发展关系。要知道,没能跟她做爱这事始终在困扰着我,眼看着一个月的租期就要到了,我可不能这样一直拖下去。

在去跃龙山的路上,我跟春亚聊起了以前念书时去跃龙山春游的场景。我的话题似乎引起了春亚的兴趣,她显得要比平时活泼许多。这是好的迹象。快到公园门口的时候,我看见路边有株不知名的大树,上面结满了拳头大的白色花朵,很是好看。春亚在那树前站住,她说自己小时候最喜欢将花晒成干,夹在书本里。春亚的话还没说完,我便爬上树,攀住一根花枝,然后跳下,像拉单杠一样将花枝折了下来。我在旁边几个颇有素质的老头太太的指指点点下,将花递给春亚。

我的举动显然让春亚感到惊喜。她拿着花,脸上竟露出了少女般的潮红。

我暗自得意,在女人面前,我这些不花钱的小伎俩总是屡试不爽。以前,我就经常这么干。比如下雨时,我会主动去给她们送伞。送完回家后,我又装作被雨淋湿,生了病,无力地躺在床上,等着她们来嘘寒问暖。虽然,我这个年岁的人,玩这些伎俩显得很不堪。但我真心喜欢这种在女人面前撒娇的感觉。

我买了甘蔗,和春亚坐在公园的长板凳上吃。

对了,那天饭店里的是你孩子吗?

我一愣,但我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她说的是啷啷。

对啊,现在跟着他妈妈,就是我的前妻。

哦,春亚不再说话,一口一口慢慢嚼着手中的甘蔗。

对了春亚,你以前结过婚吗?

春亚低下了头,自嘲般地道,没人要我。

我心里一动,春亚的话里似乎隐藏着某种暗示。她为什么这么说,难道是在鼓励我什么?

春亚,嫁给我好吗?我拉住春亚的手,几乎是脱口而出。

春亚愣住了,她的神情显得无比古怪。随后,她将手从我手中挣脱,慌乱地咬了几口甘蔗,却不嚼,只是含在嘴里。她发了一会儿呆,突然低下头,胸脯剧烈地起伏,开始抽泣起来。

从公园回来的路上,春亚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回家后,她径直回了自己房间,锁上房门。我趴在门口听了许久,里头悄无声息。我站在门口,心里一阵阵地发虚。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我躺回沙发上,心中懊恼无比。干吗提结婚啊,谁会相信我这样一个人说的鬼话?

就在我顾自懊恼的时候,卧室的门突然开了。我看见春亚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的背后有光,暖烘烘的,从她身体的周围柔和地扩散开来。春亚走到我身边,随后,她拉住我的右手,慢慢牵引到她的下身。让我感到惊诧不已的是,她的下面干涸无比。

文广,你现在该明白我为什么一直拒绝你了吧?我不行。

我有些发懵,不知该怎么说。

如果我现在给你,你会嫌弃我吗?

我惊醒般地用力摇了摇头,春亚笑笑,拉着我起身,走进了房间。春亚从床头拿过一瓶东西,涂抹在自己的下面。然后,她迎着我的眼神,似乎是在鼓励我。我翻过身,将她压在了身下。就在我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春亚将嘴凑到了我的耳边,低声问道,暖和吗?我愣了一愣,暖和。

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在跟春亚做爱时,我的心底竟然极其清澈,似乎我们不是做爱,而是像两个孩子在那里做游戏。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以前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做完后,春亚像个孩子一样靠在我的胸口上。四周很静,静得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心跳。

文广,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以前不一样?

好像有点。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在我28岁那年,我认识了一个男人。怎么说呢,我挺喜欢他。那个时候,我是想着真正找个男人了,你知道,女人到了28岁,也该安定下来了。于是,我就跟他透露了这个意思,但他当时笑笑,没表露态度。隔了几天,他打我电话,让我去他工作的地方找他。他跟我说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地名,我打了车去,原来那里是一个寺庙。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穿着僧衣,笑眯眯的。这时,我才明白,他是一个和尚。他带着我到庙中四处参观。后来,走到大殿的时候,他将大门关上了。那个门非常大,两面墙一样,在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我看见门缝里漏过的光显得特别狭长,如同划过一道闪电一般。他拉着我的手,弯身钻进了那个巨大佛像前的小供桌下。我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但我没有拒绝。那个时候的我,在这个事情上,几乎不懂拒绝男人。可随后,我就觉得不对劲了。空旷无比的佛殿里,忽然像塞满了什么东西,黏糊糊的。而且这东西还直往我鼻子里钻,让我几乎无法呼吸。不知道是不是佛殿过于空旷,我们两个在供桌下发出的声音特别的响亮,就像是洪钟一般。忽然,我就感到自己的脊椎那里一阵刺痛,针扎一般。虽然,这刺痛很快就消失了,但我心里却感到了难以抑制的恐慌,我觉得胸口发闷,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了我身上。我试图将他推离我的身体,可他却趴在我耳边说,别怕,这是男女同修,不会有事。

春亚用力地咽了口口水,她似乎有些激动。

从大殿出来后,他就带我到饭堂吃素斋。那时,正是盛夏,可我坐在饭堂里,却觉得冷,异常的冷。虽然山里的夜晚较之外面,是要凉快一些,但再怎样,也不会这般寒冷。我觉得不踏实、难受,似乎总有什么东西压在我身上,让我喘不过气来。吃完饭,我再也呆不住,急着要走。他也没多挽留,送我出寺。分别时,我看见他车上挂了一串琉璃的念珠,我就问他要了。那个夏天,我时常感冒,我以前很少感冒。可那段日子,我吹不了冷气,吹不了风扇,怕风,怕光,几乎每日都呆在家里。而且,那几个月我都没来月经。当时,我还以为自己有了孩子,可去医院检查,不是。有一阵子,我天天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流出去,我以为是月经来了,可跑到卫生间看,却什么都没有。那时,我开始疑心,这一切都是那个事情引起的。随后,我打电话给他,可他却不置可否。问得烦了,他索性说,这些都是骗人的,什么菩萨,一堆泥土而已。你又不是第一个,别人怎么没有这样的事?他还说,你去医院检查检查,是不是别的毛病。我说,我检查过了,没毛病。他说,那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神仙。他显得很不耐烦,我听出来了,他不信,他觉得我在讹他。可那时,我已经明白了,那不是病,是孽障。后来,我就不再找他,找他没有用,这是我自己的事。从那天起,每日里,我都会将他车里取下的那串佛珠带在身上,一心诵佛。起初,我不会念经,我就自己跟自己说话,就像面前坐了个人,我把自己过往的那些事情全告诉他。就这样,后来,我的那些症状就慢慢地消失了,但下面却变得干涩,再也不能做那种事了。

春亚侧过脸,在黑暗中看着我。

文广,其实,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我是一个有罪孽的人,我不能做这样的事,我也没办法做。以后,我还是会拒绝你,你别恨我,好吗?

我摇了摇头,不会。

白天在山上,你说要跟我结婚。我不知道你心底真实的想法,但不管怎么样,我很高兴。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一个男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可我又怎么能答应你呢,这一辈子,我只想为自己的罪孽修行,其他的,我什么也不想。

我没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能用力地抱住她,就像春亚用力地抱住我一样。

7

我躺在被窝里,觉着胸口一阵阵地发闷,像是有一根细而韧的线缠在我身上,一圈又一圈,越缠越紧,越绕越重,让人透不过气来。我脑中始终盘旋着一个场景,一个空旷无比的大殿,一个面容模糊的僧人,大殿内回想着肉体撞击时所发出的刺耳声音。我感到有些难过,似乎春亚是我什么人,她被人欺负了。

操,春亚跟什么人好,关我屁事?她不就是那样一个女人吗,她跟那么多男人好过,我只是其中之一。难过什么?我还真他娘的矫情。这样有吃有住,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一直到那一天,身体的那个东西爆炸,一命呜呼,多好的结局。

不行,我得起来透透气,再这样躺着,我会疯的。

我从床上坐起来,走到客厅,饭桌上摆放着春亚给我买的早饭。我又无端烦躁起来,操,春亚干吗对我这么好,有病啊?我毫无胃口,将早饭用力砸进了垃圾桶里。我在沙发上躺着,躺了一会儿,我又起身走进春亚房间,将那本《早晚课念诵仪规》又翻了出来。看着那张已经泛黄的相片,我觉得有些恍惚。我看见了自己,站在人群中,眉头紧蹙,一点都不像那个年纪的孩子。那个时候,我在想些什么呢?

我愣了会儿,将书放回去。这时,我突然看见书下还压着一张存折。存折里夹着张小纸条,写了一串数字。这是存折密码吗?可春亚会那么傻吗,我这个外人在这里,她居然还将存折和密码放在一起?

管它呢。

我将存折装进口袋,迅速离开了春亚家。我找了家银行,试了试那张存折,没错,是密码。存折里总共是五万四千六百三十元,这应该是春亚所有的积蓄了。因为五万以上需要春亚本人的身份证,我便取出了四万九千九百九十元。

从银行出来后,拎着一袋子沉甸甸的钱,我的心情却并没有感到喜悦。我他娘的究竟是怎么了?我应该歌唱,应该欢呼雀跃才是,可我现在却表现得像死了爹娘一样。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最后,终于在一家门面阔绰的酒店前站住了脚。虽然心底里不情愿,但我还是逼着自己往里头走。我开了一个800元一晚的房间。一进门,我就将灯关了,躺倒在床上。我用被子蒙住脑袋,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睡觉。

就这样,一觉醒来,天已变得漆黑。我从床上爬起来,感觉脑袋有些晕眩。我定了定神,走到落地窗旁。我将身体贴在落地窗的大玻璃上,看着窗下缩小了数十倍的汽车和路灯,我忽然很希望身前的玻璃是伪劣产品,承受不了我的体重,突然破裂,让我从这里摔下去,成为下面微小的一部分。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有这样的孤独感。我想,我他娘的肯定是变态了。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惊醒。醒来后,我用了很长时间才确定自己到底是在哪里。昨晚,我买回了许多酒和香烟,现在,我的嘴里布满着酒精和焦油的味道,涩烈无比。

我用力张合了一下嘴巴,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门口站着两个警察。

你叫什么名字?

陈文广。

行,那你赶紧跟我们走吧。

在车上,警察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我蜷在后座的椅子上,看着有些脏污的车窗玻璃,心里却意外地踏实起来。我拿了春亚那么多钱,警察肯定是要来寻我。我不恨春亚,换了谁都会这么做。其实,对我来说,坐牢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那样,也算是一个着落。我可以免费住在监狱里,一直住到死。如果我死了,他们也不会像垃圾一样将我扔在路边。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辆有些脏污的警车终于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打开门,一束阳光便警告般地射了进来。我眯着眼躲避一阵,再睁开时,发现眼前竟是一个熟悉的地方。

这不是老徐的居委会吗,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老徐站在门口,似乎早就知道我要来。他有些激动,一见我,便上来用力地拍我肩膀,好了好了,这下好了,总算是把你找回来了。

我被老徐弄得莫名其妙,什么意思,难道这警察是他找来的?

警察说,人找到了,那我们就先走了。老徐千恩万谢,将警察一直送到门口,然后又站在门口恋恋不舍地向警车挥手告别。

文广啊文广,你这阵子都躲到哪里去了,都快把我给急死了。

什么意思啊,我都被你给搞糊涂了。

文广,我跟你说见事,不过你可千万别激动。

行,你快说吧。

陈巧生没了。

我一愣,什么,陈巧生没了?老徐什么意思,是死了吗?

我跟着老徐一起回到陈巧生的那个小院。一推开房门,我就看见了床上那个微微隆起的白布单。难道这就是陈巧生?我慢慢往床边走,心跳有些加速。我掀开白布单,一股强烈的气味便从下面汹涌地冲上来。陈巧生躺在床上,脸上的肌肉已经完全塌陷了。他看上去如此的不真实,就像个假人一般。

我有些发懵,这牛一样健壮的陈巧生,怎么说死就死了?

老徐告诉我,陈巧生在巷弄口的站街女那里感染了梅毒,又不肯去医院,就照着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寻了个江湖游医。游医没做皮试,给陈巧生打了枚青霉素。结果,陈巧生青霉素严重过敏,死了。

听了老徐的介绍,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操,这才是陈巧生,这他娘的才是属于陈巧生的死法,简直比特意安排的还合适。老徐站在一边,满脸古怪地看着我。这也难怪,有哪个儿子会在老子尸体前笑出声来呢?

要不是你住到宾馆,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尸体在这里也已经放了好些天了,要再放下去可怎么得了?文广,现在你是陈巧生唯一的直系亲属,没有你,那么多事可该怎么弄啊?

行了,老徐,现在我回来了,该怎么弄,听你的不就行了?

随后,老徐便带着我去了民政局,他找个熟人,很快便将手续办好,定下第二天烧人。从民政局出来后,老徐又打电话联系了一个卖墓地的朋友。老徐跟我商量要不要将陈巧生的骨灰和我母亲葬在一起。我赶紧摆手,别别,活着都合不来,死了就别往一起凑了。于是老徐便让我跟他去看墓地,如果合适,就将墓地也定下来。我推了,我说,人都死了,就是个意思,就这样定,我听你的就行了。

老徐看着我,你也别太难过了。

我笑眯眯地看着老徐,你看我像难过的样子吗?

老徐叹了口气,其实陈巧生也算不错了,临走,还有你这么个儿子。

和老徐分手后,我又回到那个院子。我走进房间,拉了把破板凳,坐在陈巧生的床边。我得承认,我有些慌张。当然,我不是怕死人,我只是。我说不清楚,心里很乱。我点了根香烟,用力抽了两口。感觉有些闷,便又起身走了出去。

在巷弄口,有一家温州人开的服装店,我在那里买了一套西服、一件衬衫,还有一双锃光亮的皮鞋。买回这些东西后,我将房间里的煤饼炉搬到了院子里,生上火,然后开始烧水。在烧水的时候,我又抽了一根烟。我显得那样忙碌,似乎很怕自己能空下来。

水烧开了,我将水倒在脸盆里,随后,我掏出随身带着的温度计,一边加冷水,一边测量水温。我不敢贸然给他冲洗,他可不像我那样不怕烫。我将陈巧生的身体扶起,费力地褪下他的衣服。然后开始帮他擦洗。我从他的脑袋开始,依次擦过他的肩、胸、睾丸、腿以及脚趾。随后,我又将他翻过来,擦他的后背、屁股。陈巧生趴在床上,刚擦洗过的身体冒着丝丝的热气。他的皮肉就像金华火腿,硬邦邦的,毫无弹性。

擦洗完毕,我给陈巧生换上了刚买的新衣服。我一屁股坐在旁边的那把破沙发上,看着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陈巧生,你这样躺着挺舒服的吧?你还真会享受,你看看我,累得像条死狗一样,你却西装革履地躺着,像个大老板一样。唉,我也是犯贱,居然还给你洗澡买新衣服。我也记不得,从小到大你有没有帮我洗过一次澡?那个时候,你每天都去跑地皮,找野女人,哪里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儿子呢。

我躺倒在沙发上,侧着身,看着陈巧生和他身下的那张床。对于这个狭小的房间而言,这张并不算太大的床已经足够拥挤了。在我的印象中,陈巧生是那样的强悍有力,他总是将那张床填得满满当当。可现在,他却像一堆茅草,那么的轻,那么的小,连半张床都填不满。也许,这就是死,变得弱了,变得小了,变得没有了,就是死。

第二天一早,老徐就来了,没一会儿,殡葬车也过来了。我们将陈巧生弄上车子,赶往殡仪馆。烧骨灰之前,殡仪馆还安排了个简短的亲友告别仪式。当然,告别仪式只有我和老徐两个人,虽然人少,也算整齐。我嘛,是他的亲属,老徐呢,算他的友人。一个葬礼,亲友都能到齐,也算陈巧生的福分了。

我站在焚尸炉前,看见一个戴着白口罩的人推着一辆不锈钢的推车将陈巧生送进了焚尸炉。焚尸炉的炉口就那样敞开着,我看见陈巧生的脚露在炉子口,脚上穿着我给他买的那双温州产的皮鞋,皮鞋似乎有些紧,皮面都绷起来了。

老徐站在我身边,一个劲地打喷嚏,一边打喷嚏,还一边嘟囔,这鬼天气,刚才还有太阳呢,说变就变,早知道多穿件衣服出来。

冷吗?我不知道。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当我看着炉子里那些赤烈的火焰贪婪地舔舐陈巧生的身体时,我突然感觉到了热,奇热无比。似乎那火正焚烧着我的身体,我体内的水分一层一层地往外渗透,汗珠子从我身体上滚过,似乎还滋滋作响。我抬起头,看着那个巨大的烟囱。此刻,烟囱里正往外冒着黑烟。春亚说,人都有灵魂,这冒出来的黑烟,会是灵魂吗?

老徐陪着我上山。我将骨灰盒放进墓里,老徐便帮着我用白水泥封好墓穴的口子。老徐直起身子,微微有些喘。

行了,走吧,下山吧。

谢谢你,老徐。你先走吧,我还想一个人再待会儿。

老徐看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先下山去了。我站在那里,看着老徐的身影在山道上徐徐而下,最后,隐入了草丛。

我坐在陈巧生的墓前,点了根烟。

陈巧生,以后你就一个人住这里了。说真心话,这个地方真是好的,青山绿水,视野宽阔。你往这里一躺,山下所有的景致都在你眼里。我现在都希望躺在这里的人是我自己了。

我摸了摸口袋,将那瓶东门老酒掏出来,拧开盖子,倒在坟头上。我坐在陈巧生的墓前,看着远处的城市。此刻,那些城里的巨大的房子在视线中变得异常渺小,似乎还没有陈巧生的骨灰盒大。在那片最显眼的亮闪闪的房子中间,就是春亚的商场,现在,她应该正在上班。春亚说,人修的是往生,所以人是没有生也没有死的,肉体是寄居,灵魂才是永恒。如果是这样,那陈巧生的灵魂现在在哪里,是留在山下的那个城市了,还是在这山上?我不知道,也许,这个答案只能等我死了才明白。

好了,陈巧生,我该走了。我扔掉手中的酒瓶,站起身,掸了掸屁股上的泥土。我迎着山间清甜的空气凶猛地吸了一口,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可能是我走得太匆忙了,惊动了林间几只栖息的鸟,它们从树丛中轻巧地飞出来,翻个身,从我头顶掠过,扑棱了几下,又不知往哪里去了。我忍不住将双臂也伸展了开来,我学着那些鸟,在山道上奔跑起来。山道边长满了杂草,因为过于茂密,甚至挡住了道路。我跑得越来越快,不停地冲过那些杂草丛,这些长了细齿的杂草锋利地掠着我的身体,就像是有手在拉扯我一般。

跑了一阵,我立住了身子,我突然流起眼泪来,这些泪水像山泉一样在我脸颊上胡乱流淌,连山风都吹不干。

我想,我这一辈子不会再到这个地方来了,这一世,我已经将陈巧生的债还清了。

8

那个菜场就在南门的那条老街上。美娟和她现在的男人李坚强就在那里卖海鲜。我踩着市场湿漉漉的地面,鼻子里满是浓重的咸腥味道。我讨厌这味道。

美娟胖了。这胖不是富态的,更像是浮肿。我看见她的手,又粗又红,布满伤口,这是长期浸泡在冰块和药水中的结果。我觉得有些伤感,她嫁给这个海鲜贩子似乎并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我的到来,让美娟意外并且惊慌。我知道,她怕我和她现在的丈夫相遇。这两个男人都曾是她的一部分。

你来做什么?

没什么,就来看看你。

美娟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说这样的漂亮话。

那好吧,其实,我是想来跟你借点钱。

美娟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又扭头看身后的房子。

你走吧,我没有钱。

怎么可能没钱呢,你这么大的买卖。

这又不是我的买卖。

多少借一些吧,你知道,如果没有特别的难事,我也不会厚着脸皮来找你。

谁知道。美娟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朝身后扫了一眼,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做买卖的钱盒子打开了。这时,那个海鲜贩子李坚强从后面的屋子走出来,他晃着身子,手中把着一把布满茶垢的紫砂壶。

呦,陈文广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发财了,买海鲜吗?买点膏蟹吧,我这里有好膏蟹,用盐水腌一腌,对半切了,流出的那些蟹膏多少滋味啊。

我笑嘻嘻地说,我哪有钱吃这么好的东西。

这有什么,你跟我家美娟关系那么好,几个膏蟹算什么?家里有生姜吗?大蒜呢?糖,醋,盐,有吗?没关系,没有的话尽管从我这里拿。

我依旧嬉皮笑脸的,我真不是来买海鲜的。

不买海鲜你来做什么?找美娟叙旧?

哪里有,她现在是你老婆,我叙什么旧啊?我是来借钱的。

你倒爽快。你要借多少?

四万。

四万?四万怎么够,你和美娟的情分,起码也要十万起头。

你说笑了,哪有。

你也知道我说笑啊?哼,钱我有,可我不会借给你。你也不想想,你这种人一直都是靠着女人吃软饭,你到时拿什么还我?

不借就不借,干吗说这些?美娟嘟囔了一句。

美娟的帮腔让李坚强很是不爽,刚要发火,腰间的手机响了。他侧过身,对着手机讲话。我站在他身后,看见他的脖子上溢满了肥肉,肉痕当中还嵌了一根金链子,就像长了一串肉瘤子。看起来,这些年,美娟没少替他赚钱。

李坚强在电话里说冰库招工人的事,我脑子里一闪,留了心。挂下电话,李坚强诧异地看着我。

你怎么还没走?

我讨好地笑,听你电话,好像你这里在招人?

怎么,你有兴趣?

可以啊,让我试试吧。或者这样,你先把钱借给我,我在你这里干,就当还钱,行吗?

吹牛皮吧你?你以为我这里的活儿就跟你吃软饭一样容易啊?不是吓唬你,在这里干活儿,就算大夏天,也得穿大棉袄。就这样,还有人冻得受不了,也不知跑了几批工人了。

我赶紧摆手,小意思小意思,我不怕冻。

李坚强嘲讽般地扫了我几眼,行啊,你非得干,我也不能小气。这样,钱呢,我不能借给你,如果你真想来我这里上班,我也不亏待你,一个月给你五千,怎么样?

没问题没问题,就这么定了好了。

李坚强的脸上露出一种不怀好意的笑容,端着紫砂壶晃荡着走开了。

美娟见李坚强走了,便低声劝我,你不要做那个活儿,你做不了的。你看他厂里那几个工人,那么壮,最后都受不了跑掉了,你这身体怎么行?

放心吧,我不怕冻。

你不知道,冰库里的冻和天气冷是不一样的。

没事儿。对了,啷啷呢?

上学去了。

他最近好吗?

好的。

他对他好吗?

美娟怔了一怔,挺好的,好吃好喝的,也不心疼钱。

我不知道美娟说的是不是实话,我忽然觉得心里堵得难受,每次说到啷啷,我的心里总是软得一塌糊涂。

那个,他对你怎么样?

美娟没说话,低头整理案上的海鲜。

呵,不管怎么样,总比我好。那行,我走了,明天我就来上班。

美娟扭头往后看了看,然后迅速地在案板上抓了些海鲜,装在塑料袋里。美娟将塑料袋偷偷地塞给我。我笑笑,伸手推掉了,我说,我已经不吃海鲜了,吃不惯。美娟一怔,但她没有说什么,低下头,在案台上胡乱摸索着。

我没说假话,我现在的确已经不吃海鲜了。那一阵,我家里的海鲜多得吃不完,每天下午下班回来,美娟总会带回满满一袋的海鲜。我知道,只有有钱人才能天天吃海鲜,美娟哪里来的钱,难道是她从摊位上偷的?就这样,有一次,我便偷偷去她上班的那个市场看。去了,我就看见她衣衫不整地和那个海鲜贩子从摊位后的房子里走出来。其实,我早该想到这样的事情,我觉得有些难过,她不应该这样,我们终归还是夫妻,还有啷啷呢。

那天晚上,餐桌上放着许多新鲜的螃蟹。蟹壳煮得通红,掰开了,红褐色的蟹膏诱人无比。可我一口都没吃。我将蟹肉细心地剥出来,放在啷啷的碗里。剥着剥着,我就流眼泪了。啷啷看见了,就问我,你为什么流眼泪?我迅速抹了一下眼睛,笑嘻嘻地说,我怎么会流眼泪,只有这些要被我们吃的螃蟹才流眼泪呢!听了我的话,啷啷便咯咯地笑。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美娟睡在我旁边,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咸腥味道,一阵阵地往我鼻子里钻。后来,我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将美娟叫醒。美娟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困惑。我看着她,平静地说,我们离婚吧。

从菜市场出来后,我就去了春亚家。其实,那天从山上下来,我便打算好了,我得去弄点钱还给春亚。虽然我并不是一个喜欢还钱的人,但春亚这钱,我必须要还。我的心里过不去,陈巧生死了,天轮地轮,这钱也该轮到我的头上。这样的钱,我不能赖了,罪过的。

让人意外的是,我的再次出现并没让春亚感到丝毫的意外,她看着我,波澜不惊的,就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坐下吃饭吧。

我坐在春亚对面,她给我盛了碗饭。我看见桌上放了四个菜,两个荤的,两个素的。春亚不吃荤的,这菜难道是给我准备的,她知道我今天要回来?我的脑中不由滑过一个念头,莫非春亚天天都做这些菜等我回来吗?

我拿了你的存折。

我晓得的。

那些钱都被我花光了。

没事。

那个,我今天去找了份工作,工钱挺高的。我想,你的钱,我很快就能还你。

春亚冲我笑笑,不再说话。她似乎不喜欢谈这样的话题,于是,我就不再继续说。吃完了饭,我点了根烟,春亚则去厨房洗碗。曾经,这个场景是我所熟悉的。但现在,坐在那里,我似乎有些局促。几天不见,我好像已经成了一个脸皮很薄的人。

洗好了碗,春亚说自己要去商场,今天是晚班。春亚走后,我便起身走到她的卧室门口,我看见自己的被子就那样松松垮垮地放在她的床上,就好像我每天都在那里睡觉一样。我站在卧室门口,将一根烟抽完,然后进屋将我的被子抱了出来,放在沙发上。我想我已经不合适再睡在那里了,沙发才是我现在恰当的位置。

隔天早上起来,我就去了李坚强的冰库。我有些激动,我已经记不起自己有多少时间没有上过班了。李坚强坐在老板椅上,将一套厚厚的棉服扔到我面前,脸上露着老板特有的傲慢表情。

来我这里上班,就得拼命地干。我告诉你,冷库里面有摄像机,清清楚楚的,如果看见你上班时偷懒,别怪我到时一分工钱都不给你。

我不停地应着,换上棉服,跟着李坚强往冷库走去。李坚强拉开冷库的门,一阵白雾便迅猛地从门里冲出来,因为没留意,我甚至被这冷气呛得直咳嗽。

李坚强告诉我,早上,我要将冰库里的带鱼打包,装满二十箱,然后再叠放到外面的那辆冷冻车上。这并不是个轻省活儿,虽然我感觉不到温度,但跟那些冰块打了会儿交道后,我的手便被冻木了。那些僵硬的鱼在我手里像涂了润滑油,几乎握不住。可我还得尽量装得轻松,李坚强说这里头装了摄像头。我想,他现在肯定就坐在摄像机的另一头,他拿着那把布满了茶垢的紫砂壶,像个地主老财一样看着我。他在看我的戏,我得将戏演好,让他看得满意。

就这样,我坚持了一上午。吃中饭时,我的两条手臂像被抽了筋一样,毫无劲道。记得以前在模具厂当学徒的时候,上百斤的模具,我能一个人搬动。我不知道,这些年,我那些力气都去哪里了。

中饭也是在这里吃的。李坚强让美娟去市场门口的那个快餐店买来盒饭。吃完了,我就坐在冷库门口晒太阳抽烟,恢复恢复体力,还有一个下午在等着我。不一会儿,李坚强也拿着空饭盒从办公室里晃晃悠悠地走出来,他将饭盒扔在门口的垃圾桶里,用力伸了个懒腰。然后,他就往摊位边走,走到美娟身后,用力抓了一把美娟的屁股。李坚强扭过头,有意无意地看我。我知道,他是抓给我看的。像他这样的老板,可以在外面抓更嫩更圆的屁股。他那么有钱,又不是什么好人,怎么会喜欢抓美娟这样的屁股?对他来说,老实勤快的美娟,只不过是个免费的优质工人而已。

说实话,看到这个场景,我的心里有些难受,我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度。我扭过头,故意眯起眼睛对着太阳,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我坐在太阳底下,心情忽然有些阴郁。都说太阳底下无新事,可我却在这大太阳下干了一件大大的新鲜事。这个男人养了我的前妻,养了我的儿子。现在,他又来养我了。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这世上那么多工作,可我偏偏却找到了他。我想,换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正胡乱想着,李坚强又晃荡着走到我的跟前。

陈文广,没看出来啊,你还真有股子劲。不错不错,上午的活儿干得还行。

这都要感谢李总。

你还挺懂礼貌的。那好吧,我今天就做好人做到底,索性再挑拨挑拨你怎么样?

好啊。

我厂里原先还有一个工人,是个北方人。这家伙儿平时老是不好好上班,三天两头请假。我原本想着将他开了,再招个人来,可我上午看见你这么能干,就想到你不是正缺钱吗,那我就不招别人了,让你赚双份工钱,不是更好?

李坚强说着话,还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为我着想的模样。哼,说得还真他娘的好听,这李坚强没安什么好心。我干这一份工就勉为其难了,干两份怎么吃得消,他不就是想看我的洋相吗?可这一月一万的工资,我又没办法拒绝。

怎么,没兴趣赚钱,还是怕了?

我咬了咬牙,哪里啊,李老板这么关照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没兴趣?

这就对了。你是吃女人饭的,你肯定懂这个道理,这力气啊,就像男人的性欲,越干才越多呢。

我笑着,一个劲地点头。

晚上,回到春亚那里,面对着桌上的饭菜,我几乎没有动筷。可能是白天在冷库里吸进了太多冷气的缘故,现在,我感觉我的胃在一阵一阵地抽搐。

春亚有些担心,你不舒服吗?

我笑着摇头。

对了文广,你找的是什么工作啊?

一个冷冻厂,每天搬搬海鲜什么的。

冷冻厂?会不会很辛苦?

还好的。你不知道,我以前在模具厂里干过,上百斤的生铁我都能搬来搬去,冷冻厂里的那些海鲜,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春亚用筷子在菜盘子里拨了拨,太累就别去了,我的钱真的不要紧。

我故作轻松地说,其实也不是全为了还你那钱。我想,我总得有份工作吧,老是这样呆着也不行。

那你可以换份工作。

不用换啊,我觉得这份工作就挺好。再说了,我不怕苦,苦算什么,就像你说的,人这一世修的是往生,我吃这么多苦,也好消除消除自己的孽障啊。

春亚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从这一天开始,我的生活便进入了另一个节奏。时间似乎一下子变得慢而沉重了,就像冰库里的那些海鲜,僵硬了一般。这是极痛苦的煎熬。对我来说,时间从来都是最容易打发的东西,可现在,它却成了一个难题。

每天,我都在李坚强的冰库里累得像条死狗一样。下班后,从冷库里走出时,我甚至听见我的骨头发出某种清脆的声音。我总疑心我的骨头每天都在断裂。活了几十年,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累,每一根头发,每一寸皮肤都没有了力气,那就是累。回到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洗澡。我身上遍布了咸湿的鱼腥味,可我怎么洗都洗不掉,似乎那些味道都生了根,长在了我的身上。我讨厌这股咸腥味,熏得我直想吐。其实,早先我对这种味道并不反感,后来美娟跟了李坚强,我就对它极其敏感。

当然,春亚是察觉不到这些的。我们现在没有睡在一起。我独自躺在沙发上,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那些冰库里的海鲜,毫无温度。事实上,我现在越来越害怕一个人呆着。就像陈巧生死了,我就没有勇气在那个房子继续住下去,特别是天黑时,我会觉得难以承受得孤独。如果现在能躺在春亚的身边,抱着说说话,该有多好。虽然我对温度没有感觉,但我渴望怀里能有一个暖和的肉体,那样我心里会觉得安慰。

早上,我在工作间里换衣服,忽然听见了外头嘈杂的声音,是李坚强,还有一个孩子。我心里一紧,溜出工作间,扶着冰库与办公室之间的那扇铁皮墙,小心地探出头。我看见啷啷就站在美娟的摊位前,背着一个巨大的书包,低着头在哭。李坚强铁青着脸,正对着啷啷说着什么。啷啷缩着身体,用一只脚蹭着另一只脚的鞋面,一副可怜的模样。

怎么回事,啷啷怎么来了?这该死的李坚强,他干吗要骂啷啷?

更让我愤怒的是,此时站在一边的美娟一声不吭,似乎李坚强骂啷啷,丝毫不关她的事。看着这个场景,我心疼得想掉眼泪。可我不能走出去,我不能让啷啷看见他那个做大生意的亲爹在这里做工人。我得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这里,眼睁睁看着李坚强骂他。

李坚强骂够了,便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示意美娟带着啷啷离开。李坚强转身往冷库这边走过来,刚还义愤填膺的我便受了惊吓一般,迅速将头往回缩。

李坚强走过来时,我正在开冷库的门锁。

怎么还没开始干活?上午有三十包海鲜要装箱,中午车子要来接的。

我习惯性地露出犯贱的笑容,放心,李总,没问题的。开了锁,我忍不住问,李总,刚才是不是啷啷来过了?

啷啷,什么啷啷?

就是我,哦,你儿子。

李坚强有些鄙夷地扫了我一眼,哼,陈文广,你他娘的还跟我装什么装,刚才你是不是就躲在这里看来着?居然还他娘的跟我玩心眼。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你说这个啷啷怎么今天不上学,跑这里来了?

哼,你不问我,我还想问你呢。陈文广,你以前是怎么教孩子的,怎么好的没学会倒学会偷钱了?

我一愣,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我告诉你,这小孩儿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上次他就从我皮夹里拿了500元。对了,就是上次跟你出去过生日的那次。陈文广,你老实说,他这钱是不是给你了?

我的脑海迅速浮现出那天在餐厅里吃饭的场景,我用力摆手,不会不会,肯定是你弄错了,啷啷怎么会拿你的钱呢,你肯定弄错了。

李坚强鄙视地看着我,龙生龙,凤生凤,你看看你现在的神情,你敢说自己没在撒谎?

啷啷是个好孩子,你不要这么说他。

呵,心疼了吧?你这个人啊,该怎么说你呢,当初不好好教孩子,现在又装作爱他护着他。哼,我就不护,从来不护。护他干吗?有错必罚,该骂骂,该打打,千万不能手软。

李坚强竟然还打啷啷,我的脑子一阵的短路。呵,这又能怪谁?李坚强说得没错,啷啷是他的儿子,当初,是我答应美娟的,如果离婚,孩子归她。她要嫁人,孩子要跟对方姓,叫对方爹。

我不再说话,我还有脸说什么呢?我低着头转身进了冷库。我坐在一块冰块上,觉得浑身无力。我感觉有什么东西瞬间从我后脊椎那里给抽走了,我知道,那东西跟我脊椎的毛病无关,它要比那毛病更来得严重,更令人沮丧。

陈文广,你坐在那里干什么,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一愣,是李坚强的声音。但我四处看,却看不到李坚强的人。你他娘的别四处转你的破头,快干活,别偷懒,我看得到你。

呵,是啊,我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矫情?如果有种,现在我就应该冲到李坚强的办公室里,给他两个耳光,然后将啷啷接到自己身边。可我不敢,我还得像条死狗一样在这里干活儿,让这个干我老婆打我儿子的人给我发工资,然后拿了这工资去替那个死鬼陈巧生还债。这真是讽刺的事情,我想这世上可能再也找不出比我还不要脸的人了。

我用手支着自己的膝盖,站起身来。我走到一旁,试图将几根带鱼抱起来,可刚抱到胸口,我的手就软得不行,抖了一阵,手上一滑,十几条冰冻带鱼就滑将出去,标枪一样戳在我的脚面上,鲜血直流。我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我低头看着脚面上的血漾开来,慢慢渗进结着白霜的地面,心里忽然冒出几分自虐般的快感。我想,要是我身体里的血就这样一直流,直到流干,那该多好。

这天晚上回家后,我一反常态地没有洗澡。洗什么澡,臭就臭些,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也不知道哪天死,死了不照样会发臭吗?就像陈巧生那样。

我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布满了裂缝的天花板。春亚在厨房里做好了饭,叫我吃,我说我不想吃。春亚走过来,将手轻轻地搭在我的额头上。

没事吧,是不是上班累着了?

我突然烦躁无比,用力拂开春亚的手。

你他娘的少管我!

春亚呆住了,她有些不知所措。

我却从沙发上坐起身,继续不依不饶地发泄着自己的怒火。

春亚,你在做什么?你是不是傻啊?你干吗对我这么好,你脑子坏了啊,你犯贱啊?你他娘的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在骗你?我告诉你,我是个吃软饭的,我从来都是靠骗女人过日子的。我还告诉你,我生了病,很重很重的病,哪天死都不知道。我找你,就是来混日子的,我想在你这里安安稳稳地混到死。至于你以后怎么样,我不想管。我那天拿了你的钱,原本应该一走了之的,可我他娘的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又跑回来了。我还想着赚钱还你。春亚,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在哪里上班?我前妻的男人那里。操,我的前妻背着我跟他好了,还把我的儿子带走,跟了他的姓。而我居然能忍下,还他娘的去他那里上班,你说,你有见过我这样的男人吗?我这样的,还算男人吗?

春亚没回答我的话,她将我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在那一刻,我心里的那股怨愤突然坍塌了,我用力将头埋进她的怀里,大声痛哭起来。

其实,就在我遇见你的前一天,我梦见了你。虽然梦里的你和你现在的样子不太一样,但我知道就是你。我觉得奇怪,我们都那么多年没有见面,我怎么会梦见你。第二天,我就遇见了你。我知道你不信,可我没骗你。其实,这个世上的事情都是有安排的。我也不是无缘无故梦见你,这么多年来,我时常会想起你。那时,我是学校里最出风头的女学生了,你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的词语。那时,经常有男人来学校找我。其中的一个,天天来约我,要我陪他去看录像,我也不知怎么了,就是不肯答应他。后来,他就急了,生气了,叫来一帮人,将我堵在学校门口。那一刻,他像条恶狗一样。他把我拖到一边,将我的胸罩扯下来,扔在了校门口的铁门上,扬长而去。那个时候,学校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甚至还有老师。但没有人同情我,他们就像在看一场电影。最后,是你走了过来,你脱下了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这个场景,一直留在我的脑子里。后来,我几次试图找你,但你都没理我。我知道,那时我并不是个好名声的女人,你不愿意接近我。

听了春亚的话,我的回忆逐渐温暖了起来。似乎还真有那么一回事,但我不确定自己就是那个人,我想我应该是躲在人群中看热闹的一个。但我没说话,我不想说话,这一刻,蜷在春亚胸口,我觉得无比坦然。这感觉似乎有些熟悉,是谁,我母亲吗?可我从来就没在我母亲的胸口这样躺过,她是那样阴郁的一个人,从来就没给过我温暖的感觉。

我伸出手,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春亚手臂上的皮肤。春亚的皮肤不好,上面有许多粗糙的颗粒和伤疤。可我喜欢这种感觉,似乎那粗糙的皮肤上长满了嘴,它们轻轻地舔着我的手指,舒服极了。

春亚,你觉得我们真有往生吗?

春亚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住了我。我看见她的眼神里头有微微闪动的光芒。

9

李坚强坐在办公室里,正在眉目暧昧地打着电话。那部监控我们的小电视机在他面前忽闪忽闪的。

我敲了敲门,李坚强有些不耐烦地扭头拿眼白我,干吗?

你有空吗,找你商量点事情。

什么事儿?

你能不能把啷啷还给我?

李坚强的脸上露出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神情,什么?你他娘的说什么?

是这样,我想你把孩子还给我,我自己养他。我想清楚了,我的儿子不能姓你的姓。

你他娘的做什么春秋大梦,什么你的儿子我的儿子的?我告诉你,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啷啷锵锵的,只有一个叫李自道的,那是我儿子,姓李,你懂吗?

话不能这么说,他是我生的,自然要跟我姓。如果你想有个姓李的儿子,你得自己生去。

陈文广,你在放什么屁,你他娘的是不是不想在这里干了?

我想在你这里干的,我欠了别人钱,我得赚钱还她。可是,你得把啷啷还给我,他不是你的儿子,他跟着你,过不上好日子。

什么他娘的好日子?我给他吃给他穿,这不算好日子啊,你他娘的有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可他是我生的。

哼,生了他有什么用?既然你生了,为什么当初把他让给我?你不是跟你前妻说好的嘛,以后她嫁了人,孩子就得跟别人姓。

不说这些,现在,这孩子我要带走。

我的坚持让李坚强有些愤怒,他恶狠狠地盯着我,陈文广,你试试看。如果你能把孩子带走,我把李字倒过来写。

我想了想说,你能把美娟叫来吗?

李坚强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操你妈的陈文广,你啊,就是一辈子吃软饭的料,就想着找女人帮忙。行,我就将美娟叫来,看你怎么弄。

李坚强走到门口,冲着铺子大喊了几声。不一会儿,美娟便走进了办公室。

美娟,我跟你说,这个陈文广不知道是不是被什么狗给咬了,尽他娘的说疯话。他居然说要把儿子要回去。我问问你,当初你嫁给我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不是说,只要我娶了你,儿子就跟我姓吗?

美娟看了看李坚强,又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陈文广,看见了吧。你他娘的像个男人好不好,说话要算话啊。

我走到美娟面前,美娟,你看着我。我问你,当初,你是不是背着我跟他好上的?生啷啷时,我们是说好,如果以后离婚,孩子归你,你嫁别的男人,孩子就归那男人。可是,当初是你先对不起我,既然这样,就不能按那时的说法来办。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美娟看了我一眼,低下头,不再说话。李坚强见她不表态,有些急了,他用力拉了一把美娟的手臂,你他娘的倒是说话啊,这个时候,你装什么装?

美娟叹了口气,抬起头,我没装,他说的有道理。

李坚强气急败坏地说,操,你什么意思,你吃我的穿我的,现在却他娘的帮起他来了。陈文广,我问你,你为什么来我这里上班,你是不是早就打好主意了,你们这对狗男女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

你误会了,李总,一开始,我只是想跟美娟借钱。她不肯借,我只能在这里上班。我只想赚钱还债,没有别的想法。可是,昨天看到你在骂我的儿子,我就受不了了。真的,我一直以为你们很疼他,可我发现不是。所以,我得把孩子要回来。我不能让你骂他。

李坚强愤怒地摇着手指,你别做梦,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美娟,我跟你说,你别吃里扒外,跟着这个男人合着伙来弄我。我告诉你,这个儿子,我不能让。我当初为什么要你,我就是想要个儿子。没办法,我自己不能生,我只能想这个办法。你看看你,如果不是孩子,我凭什么跟你结婚?我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女人?李坚强又用手指着我的额头,陈文广,我告诉你,这个孩子你带不走。我跟你说,就算你带走了,你们也过不好。你生了他没错,但没用,现在什么社会?亲生了不起啊,我拿钱压也压死你。如果你敢带走他,你也好不了,我今天把话砸在这里,我没有儿子,你也别想有。

看着李坚强的无赖相,我也无可奈何。说实话,我怕李坚强恼羞成怒。他说的没错,他那么有钱,如果他想让我和啷啷不好过,我也毫无办法。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李坚强办公桌上的那个热水瓶。

李总,要不我跟你打个赌好不好?

什么?你他娘的又想搞什么鬼?

没搞鬼,就想跟你公平地打个赌。这水烫吗?我指了指桌子上的热水瓶。

什么意思?

这样,我跟你打赌,我能用这瓶滚烫的水从脑袋上淋下来。你信不信?如果我做到了,你把啷啷还给我,如果做不到,就算是受不了叫一声,都算我输。

李坚强一听,仿佛来了精神。你他娘的没发烧吧,这热滚滚的水浇在身上,不死也要脱层皮,你不是想讹我吧?

不会,我跟你立字据,一切后果,由我自己承担。

李坚强眯着眼睛盘算了一阵,忽然笑了起来。有意思,真有意思。陈文广,我该怎么说你呢,没想到,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还能干这么男人的事。

这么说,你同意了?

同意,为什么不同意。你都提出跟我打赌了,难道我会不愿意?再说了,那个孩子这么小就不学好,给你就给你了,我有钱,有钱还怕没儿子?不过,这打赌不能由着你,我也得提几个要求。第一,为了防止你使诈,你得把衣服脱了,你答不答应?我点了点头。好,还有,我觉得这暖壶里的水不够烫,得重新烧。

我说,没问题,都听你的。

好好好,就这样,美娟,你马上去打壶水来烧。

美娟不肯去,她走过来看着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要啷啷,我好好跟他商量,你干吗要打这样的赌?

没事,你放心,烫不死的。

美娟看着我,眼珠子突然红了。我低声说,去打水吧,放心,其实,我早就得病了,我这个病不怕烫。美娟狐疑地看着我。李坚强却有些不耐烦了,干吗呢,你打不打?操。

去吧,我真的不会有事。美娟,这么多年了,你就让我为啷啷做回事情吧。

美娟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出去打了一壶水进来。李坚强将水倒在了烧水壶里,按下电源开关。他点了根香烟,我看见他的手微微在抖动,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紧张。我说,李总,要不要先把字据立好。行。随后,我们便立了字据,写明这事是我自愿的,如有后果,我自己承担,双方签了字。

水快烧开时,我便将身上的衣物全部脱去,只剩下一条短裤。我平静地看着李坚强,好了,可以浇了。李坚强迟疑了一下,要不,还是去外面吧。我应了,于是,我们又走到了门外。办公室外头,正好有条板凳,于是,我就坐在板凳上,眯着眼,抬头看了看太阳。今天太阳很好,金黄金黄的,像油锅里炸过一样。

好了,可以开始了。

这时,李坚强似乎有些退缩,那个,陈文广,这水可烫,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不屑地看着他,李坚强,你他娘的是不是怕了?

李坚强迎着我的目光,眼神也变得凶狠起来。

你准备好吧,我要开始浇了。

我坐在板凳上,低着头。我看着地面上有两只蚂蚁,它们紧紧挨在一起,就在我的脚前转悠。我听见李坚强走到了我的身后,我便伸出手,捡了块石头,压在那两个蚂蚁上头。就在这时候,我听见有女人尖叫的声音,然后我感觉头皮一阵剧烈的紧缩,似乎我的脑袋当间被劈了一斧子。然后,一些液体便在我脑袋上四处流淌,那些水四处地流淌,从我皮肤滑过。我感觉那水不是从头上倒下来的,而是从我脑袋里流出去的,我想,那也许是血,或者是脑浆。我用力睁开眼睛,这时,我看到了美娟,她用手捂着嘴,表情狰狞。

奇怪的是,这时,我忽然感觉自己失去了重量,正在往身体外一阵一阵地顶出去。很快,我便从那个肉体里挣扎了出来,漂浮在半空。我有些困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低头往下看,看见我的躯体仍坐在那个凳子上,我忽然笑了,原来春亚说的是对的,人真的是有灵魂的。

我漂浮着来到李坚强的身后,我看见他也被吓傻了,拎着个水壶一动不动。根本没注意到另一个我,我看见他的口袋鼓鼓囊囊的,我伸手去摸,原来装了很多钱。我将那些钱取出来,拿在自己手上。

我飘出了市场,飘到了学校。我看见啷啷在那里做广播体操,这时,我又恢复了重量,站在了地上。啷啷看见我,一脸惊讶,爸爸,你怎么来了?我说,爸爸来接你的,以后,你可以一直跟爸爸在一起了。啷啷有些困惑。我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别多想,以后你会明白的。现在,你陪爸爸去办件事情,好不好。

啷啷说,什么事啊?

我有些害羞地说道,是这样的,爸爸喜欢上了一个阿姨,我想跟她结婚,你能陪我去给阿姨买结婚时穿的新衣裳吗?

啷啷说,好的啊。

于是,我就牵着啷啷的手,走出了学校。走着走着,我忽然觉得手心里很暖和。那么多年后,我终于又感觉到了温度,这是我儿子的体温,这是多么令人欣喜的事情。

就这样,我和啷啷牵着手,去了春亚上班的那个商场。从楼下经过时,我看见春亚正在那里卖化妆品。我说,啷啷,爸爸喜欢的就是那个阿姨,你喜欢吗?啷啷点了点头,说,喜欢的。我说,我们不能让阿姨看见我们,我们要悄悄地给她个惊喜,好吗?啷啷愉快地点头。

我们上了楼,一起为春亚挑了一件红色的裙子,随后,我也买了一件西服。我站在试衣镜前,啷啷在旁边说,爸爸,你穿西服真好看。我有些害羞地笑了。

啷啷,爸爸请你去吃肯德基吧。

啷啷说,今天又不是我生日,你带着我吃什么肯德基啊?

我摸着他的头,爸爸现在的生意做得很大,赚了花不完的钱,以后,我们天天去吃肯德基,吃完了,我们还要睡在那里,不回家了,你说好不好?

啷啷看着我,咯咯地笑。

坐在肯德基里,我给啷啷点了可乐和薯条。啷啷吃了几口,说,爸爸,你也喝一口可乐吧,很好喝的。我将可乐接过来,看见杯子外面因为冷凝而有了露珠一样的水滴。我用力地吮吸了一口,凉爽极了,似乎每一根毛孔都因为这凉爽而张开,发出欢快的呻吟。

吃完了薯条和可乐,啷啷说,爸爸,我吃好了,我们走吧。

我笑笑,刚想站起身,却感觉双腿一阵地发软,脑子也晕,疲倦无比。

啷啷,爸爸走不动了,让我先坐一会儿吧。

啷啷看着我,有些担心,爸爸,你没事吧?

没事的,放心,我休息一下就好了。我摸了摸啷啷的后脑勺,坐在椅子上,突然听见不知什么地方发出了沉闷的爆炸声,我辨别了好一阵,终于听清这声音原来来自我的皮肤血肉之下。

我知道,它来了。

爸爸,你怎么了?我听见了啷啷的声音,我还听见了美娟的声音,我听见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这些声音似乎像绳子一样拉住了我,却又在瞬间纷纷断裂,让我觉得自己往一片黑暗之中跌了进去。

再睁开眼,我就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就像一棵野草一般。不时有大人走过来,接走我身边的那些孩子。可我站在那里,始终没有人来接我。最后,当那个地方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终于放弃了。我往家里走,我看见天气很不好,风呜呜的,到处都是灰蒙蒙的雾,看不清哪一个路口。我很伤心,一边流泪,一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着走着,到最后,终于我也走不动了,于是我就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我抱着双肩,感觉浑身冰冷。我想,我可能要死了。就在这时,我看见雾中忽然现出了一个黑点,慢慢的,这黑点是向我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最后,我终于看清,竟然是陈巧生。

陈巧生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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