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汤
守着十八个鸡蛋等你(外四题)
汤汤
医生说我营养不良,有轻度滑向重度的迹象。我起身离开的时候,他说:“吃点土鸡蛋吧,记住,是土鸡蛋。”
于是回家的路上我买了一只母鸡,通体雪白,毛羽丰盈,骨骼轻巧,没有一点其他母鸡身上特有的愚蠢。我给她好吃好喝,等着她下蛋。一直等了三年,她也没有下出一个蛋来。
我固执地等着“二给”下蛋,二给就是这只雪白的不肯下蛋的母鸡,“二给”是“EGG”的中文谐音。我用名字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养你,是为了吃你下的蛋。”
但不知道二给是假装糊涂还是真的不懂,她就是不肯下一个蛋。我一次一次催她:“你到底什么时候下蛋呢?”二给歪着脑袋回答:“我什么时候也不下蛋。”说完,她头也不回离开了,到院子里捉灰褐色的小蚱蜢。
我一点也不生她的气,从来不。三年来,只有她陪着我住在这个城郊的平房里,我们一起用餐,一起散步,一起品尝寂寞,诉说彼此的心事。
二给心情好的晚上,她必定要睡沙发;如果心情不好,她就要睡到床上。哪怕我凶凶地不答应,把她一次一次扔下去,她都一次一次地跳回床上,厚着脸皮在我的脚边蹲下,把脑袋插进翅膀里,一会儿便沉沉入睡。我就把她拎回沙发上。早上她一醒来,我就装模作样大呼小叫:“二给,你怎么睡回沙发了?你这样半夜三更抛弃我,我很受伤啊。”二给红着脸,低着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但是我的营养不良好像越来越严重了,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而且常常头晕。我和二给说过,我需要她的鸡蛋补充营养。但是她不答应,不答应的理由是她对下蛋不感兴趣。
我说:“二给,你是一只自私的母鸡。不过,自私得可爱。”
二给说:“你也是一个自私的人。不过,自私得没有我可爱。对了,你还固执,固执得让人讨厌。”
两个自私的动物生活在一起三年,彼此依靠,感情甚笃。
有一天,在一次散步之后,二给说:“我打算恋爱了。”
我有些嫉妒,不过还是说,祝福你,这是件好事。
又有一天,二给告诉我,她准备下蛋了。
她刚吐出下蛋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口水就垂直落下。我说:“好,下蛋,好,好,下蛋。”因为嘴巴里口水太多,我说的话几乎含糊不清了。二给歪着脑袋看我,眼神冷冷的。我捧过她的脑袋,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依旧含糊不清地说:“二给,你终于良心发现,知恩图报了。我决定要把你下的第一个蛋煎成荷包蛋。”二给歪着脑袋,冷冷地看着我。我继续说:“二给,谢谢你啊谢谢你,从今以后我天天可以吃土鸡蛋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啊。”
二给歪着脑袋,眼神冷冷地看着我。当我把我所有想说的话想表达的激动都含糊不清地吐光的时候,她开口了,语气很硬,像有冰棱子:“我要下蛋,是因为我想当妈妈了。我下的蛋,不许你拿走一个,不许你吃掉一个。”
二给的话把我气了个半死:“笑话!第一,我养你不是为了让你孵出一窝小鸡来,唧唧喳喳地让人心烦意乱;第二,我养你就是为了吃你下的鸡蛋;第三,我是你的主人,你必须听我的。”
二给梗着脖子一字一字地回应:“第一,我下蛋,是因为我想当妈妈;第二,我不会为了满足你的口腹之欲而下蛋;第三,我们是平等的。”
我气得什么也说不出来,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应该养一只愚蠢的母鸡,只管下蛋只管听命于主人的母鸡,像二给这样伶牙俐齿脑袋聪慧的母鸡,实在不适合家养。后来我狠狠地甩下一句话:“你要么不下蛋,要么下蛋给我吃。没有其他选择!”气呼呼地扔下这句话后,我感觉头晕,就在床上躺下来。
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凌晨。我发现二给蜷在脚边。她在告诉我,她心情不好。
我一脚把她踹下床去,她站立不稳慌乱地叫了好几声。从慌乱中一回过神,她就说:“我决定今天离家出走,不再回来。除非你答应,给我当妈妈的自由。”
“你这是威胁!”我叫道。
“这不是威胁,这是你把我逼得走投无路了。”她也很响地叫道。
我真后悔以前那么宠她,把她宠坏了,什么都不听我的,顶嘴比我还厉害。我说:“要走就走,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家伙。”
“好,主人。”二给第一次叫我主人,我的心“吱”地酸了一下。
二给走出房门,走到院子里,又走出院门,雪白的身影渐渐模糊。我冲了出去:“二给,回来,我答应你!”
二给飞奔回来,她得意地说:“哈哈,我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她的这句话让我有些不舒服,这真是一只有心计的母鸡,她知道我舍不得她,她利用了我的感情。
我阴着脸坐在门槛上。二给说:“我给你跳小天鹅舞。”于是她就跳起来,短短的脖子,短短的腿,模样十分滑稽,是纯粹的小母鸡舞,我狂笑起来。二给也笑起来。于是我们和好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她躺在沙发上给我讲她的美好未来:“我要下10个蛋,不,不,不,太少了,下20个蛋,不,不,不,太多了,就18个吧,对,就18个。我要当18只小鸡的妈妈。我带着他们在院子里散步,捉虫,啊,实在太棒了,太幸福了。”
她沉醉在她的幸福中,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她在院子的草窝里下了一个蛋,小小的,圆溜溜,粉红色的蛋壳。我一看到它,口水就流下来。虽然我也克制了自己一下,但是想吃它的欲望就像决堤的江水,堵不住了。
我把它煎成了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因为吃得太急,还没有尝出什么滋味,它就进了肚子。当二给从院子外面的沙坑里沐浴回来的时候,我正抹着嘴唇上的一颗油星。聪明的她在第一秒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坏蛋,你吃了它。”她尖利地喊道。
我赔着笑:“我克制过,但是没有成功。”
“你是个无耻的人,说话不算数的小人。”
本来我心里还有一点愧疚之心,可是二给在短短的两句话中就把“坏蛋、无耻、小人”送给了我,愧疚之心就没了。
我说:“我就吃了,你想怎样?”
二给没有理会我这副无赖的嘴脸,她找到蛋壳的碎片,把它们埋进土中。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的眼里含着泪水。她的泪水,使我的心狠狠疼了一下。我知道,我伤害了她。
晚上,二给睡在沙发上。她睡在沙发上,不是代表她心情好,是代表她对我的嫌恶。
我想起以前我们亲密无间斗嘴打闹的日子,心里一阵一阵袭来孤独。
第二天早上,二给又提出了离家出走的要求。
而我则拿出了一张协议书:
协议书
甲方:二给
乙方:三易
经协议,双方同意如下条款:
1、二给下蛋后,要及时隐藏,三易如果找到,就归三易吃;如果找不到,就可孵成小鸡。满18个鸡蛋后,三易提供二给孵小鸡的场所,不许打搅。
2、谁也不许耍赖,否则,赶出家门。
甲方:
乙方:
年月日
二给在上面踩下了脚印,三易,也就是我按下了手印,协议生效。
因为这张协议,二给满怀希望留了下来。她相信她能把鸡蛋藏好。
协议上的内容我其实想了一个晚上:就这么一间平房一个院子,二给能把鸡蛋藏哪里呢?她无论藏哪里我都能找得到。所以,我既不用担心二给离家出走导致我形单影只,也不用担心没有土鸡蛋可以享用。
果然,要找到鸡蛋,实在是太容易了。
第一天,我在院子的墙洞里找到一个,我把它做成了酸酸甜甜的番茄炒蛋。
第二天,我在房间的书箱里找到一个,我把它做成了柔嫩爽口的蒸蛋。
第三天,我在沙发底下找到了一个,我把它做成了香喷喷的葱花蛋。
第四天,我院子玫瑰树下找到了一个,我用它烙了张金黄诱人的鸡蛋饼。
……
我吃鸡蛋的时候,从来不当着二给的面。二给每天下午都要到沙坑里沐浴,这似乎是她不能改变的生理习惯。她沐浴的时候,我就吃鸡蛋。她回来的时候,我就看书,一边看书一边观察她,她一回来就直奔藏蛋的地方。不一会儿,她会快速地冲到我面前,脸红红的,映得周边的羽毛发红。她说:“你把它找到了?吃了?”我点点头,她含着泪默默离开。脚步很慢,仿佛一点力气都没有。
看着她的背影,我常常觉得心疼,是一抽一抽的疼。特别是看到她把蛋壳一点一点收拾好埋进土里的时候,我的心疼得会让我落下泪来。
但是,我就克制不住地想吃鸡蛋,想吃二给的鸡蛋。
我们两个之间几乎不说话了。她天天睡沙发,睡沙发并不代表她心情好。
有一天,我突然找不到鸡蛋了。
第二天也没有找到。
第三天也找不到。
一连10天,都没有看到小小的圆溜溜的粉红色的鸡蛋。我几乎把房间和院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
二给一天一天高兴起来,而我因为找不到鸡蛋,一天一天郁闷,并且头昏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二给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眼神冷冷地,闪着一丝得意的笑:“哈哈,找不到了吧。”
我陷入了很深的孤独,我们两个之间曾经有的相依为命的感觉怎么就荡然无存了?为什么除了伤害还是伤害呢?
18天后,二给兴高采烈地说:“告诉你,终于满18个鸡蛋了,按照协议上的规定,你得为我提供孵小鸡的场所。”
我垂头丧气地说:“当然!”
我现在只想知道那18个鸡蛋到底藏在哪里了?二给带着我来到床边。我的床是有靠背的,靠背里有个夹层,从来不用。二给示意我打开靠背的夹层。18个鸡蛋整整齐齐地码着。
“怎么样,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吧。”二给歪着脑袋瞅着我说,眼睛里藏着戏谑和得意。
我的智商竟然输于一只母鸡,我觉得颜面扫地,不是滋味。
我把18个鸡蛋装进篮子走到院子里,二给喜滋滋地跟在后面,她不住地问:“你是要把我的窝安在院子里吗?”“能不能加点棉絮?”“能不能加点玫瑰花瓣?”“能不能加点……”
“不,什么也不加。我想把它们统统煮成茶叶蛋。”我面无表情地说。
二给被我的话激得跳了起来。
“你难道是骗子吗?世界上还有比你更无耻的骗子吗?”
我原来只是想和她开个玩笑,发泄一下内心的不满,但是她的话一瞬间激怒了我。我下决心要把它们煮成茶叶蛋。不管她是否离家出走。
我就是想把它们煮成茶叶蛋。
我把煤炉端到院子里,生起火。捧了一口铝锅,往里边倒上水,撒上茶叶。正要把鸡蛋放进去的时候,二给跳了进去。
“你把我煮了吧,你这个骗子。”她梗着脖子,立在锅里,锅里的水满到她的胸脯。
“你又想威胁我,我才不吃你这一套。”
“随便。”
我用手在水里试了一下,温温的。
“你真打算不出来了吗?”
“如果你要把我的18个孩子煮成茶叶蛋,我不出来了。”
锅里的水在火舌热情的亲吻下,开始一点点热起来。
我叫起来:“你快跳出来,会烫伤的。”
“我的心已经被你烫伤了。”她看着我说。
“请你出来吧,水马上就会烫起来。很痛的。”
“我已经很痛了,心里早就已经很痛了。”二给说。
水面上飘起一缕热气。
二给的眉头开始皱起来。
“二给,求求你,你出来吧。”
二给纹丝不动。
锅底的水开始冒起细小的泡泡。
我一把把二给抱了出来,哭着把她送到了医院。她烫伤了,幸好不是太严重。从医院回来后,我天天给她敷药,很细心地照顾她。但是她从来不理我。直到有一天,我诚恳地说:“我有一件事情和你商量。”
她眯着眼懒得看我:“什么事情都不要和我商量。”她腿上的伤势恢复得很不好,不肯长出新皮来。
“是这样的,我希望你能给我孵18只小鸡,你领着他们,在院子里散步,捉虫。我觉得咱们家实在太冷清了。可以吗?”
她的眼睛顿时亮起来,她看着我:“真的吗?”
“是的。”我肯定地看着她,“但是,你再也不许说我是骗子。”
二给的伤一下子就好起来,新皮长得很结实,小小的伤疤都没留下。我忙着给他做一个舒适漂亮的窝,里边垫上了新摘的棉花,还有,晒干的玫瑰花瓣。
在她没有正式孵小鸡的晚上,她睡在我的床上。她睡在床上,并不代表她心情不好。我还是喜欢在她沉睡的时候,把她拎到沙发上。早上醒来就夸张地责备她:“啊,你怎么半夜三更把我抛弃了,我很受伤啊!”她低着头,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当二给正式宣布开始孵小鸡的那一天,一阵头昏目眩使我跌倒在床。
二给在脚边“格格”乱叫。约莫半个小时,我从床上起来,对二给笑笑,“没事儿,你慌什么?”
第二天,它没有同我打招呼,竟离家出走了。院门上贴着一张纸条:“我走了。如果你想我,就把十八个鸡蛋吃了。一天吃一个,效果最好。这可是最正宗的土鸡蛋。二给留”
我扑在院门上哭起来。我想起我们的斗嘴,想起亲密无间的日子,想起彼此的伤害,想起她跳小天鹅舞的滑稽样子……
我要等二给回来。
二给,我守着十八个个鸡蛋,等你回来。
那时候木零七岁。
到了被大人们派往傻路路山包取宝贝的年龄。
那一年,从年初开始,大人们就教他说四句话: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发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来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吗?”
“我很冷,我的牙齿一直在打颤,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炉前呆一会儿吗?”
“我还是冷,晚上的时候,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吗?”
“我还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吗?”
就这四句话,木零从春天背到夏天,从夏天背到秋天,从秋天背到冬天,终于背会了。
在这个叫做底底的村庄里,木零一直是一个很不出众的孩子。
离底底村不远,有个小小的山包,那就是傻路路山包。
傻路路是什么呢?是一些很傻很傻的鬼。
傻到怎么样的程度呢?其实谁也说不清楚。
大人们有时候嫌自己小孩不够聪明,就会这样骂:“简直就是傻路路一个!”
可是傻路路们那么傻,大人们却谁也不敢靠近那个小小的山包。因为,傻路路不喜欢任何一个大人,听说他们见到大人的时候,会发怒,会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
傻路路们只喜欢孩子,任何一个孩子!
那最神秘最珍贵的宝贝就在傻路路们的心上,大人们说,每一个傻路路的心上,都有一颗圆溜溜、亮晶晶的珠子。
那珠子,很值钱哦。
冬天里,木零要被大人们派往傻路路山包去了。临去前的头一个晚上,他显得很害怕:“傻路路会吃人吗?”
“当然不会,他们只吃大萝卜。”大人们笑着说。
“可是,为什么你们自己不去呢?”
“因为,傻路路们讨厌所有的大人,喜欢所有的孩子。”大人们尽量耐心地回答。
“为什么讨厌大人,喜欢孩子呢?”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讨厌就是讨厌了,喜欢就是喜欢了。”大人们有些不耐烦了。
天明了,木零还是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如果,我取不回来宝贝怎么办呢?”
“哦,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所有的孩子,都能取回来的,年年如此。”
“可是,如果我取不回来呢?”
“如果取不回来,那就只能证明,你很没用。我们,会很失望。也许,会把你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冬天,太阳总是很懒的,迟迟不肯露面。木零在浓浓的雾气里向傻路路们的山包走去。他浑身颤抖得厉害,按照大人们的意思,他只穿了一身单衣,而且还光着脚。
木零很冷。因为哆嗦得过于厉害,骨头似乎都要散架了。
木零很怕。会被抓住吗?会被吃掉吗?
木零也好奇。傻路路们,长什么样子呢?
他哆嗦着爬上山包,哆嗦着走进傻路路的村庄,就像冬天的风一样,穿行在房屋和房屋的间隙里。
村庄里很安静,傻路路们都还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吗?
他不知道应该敲响哪扇门,他迟迟疑疑地,犹犹豫豫地,在这扇门前停一停,在那扇门前顿一顿。终于,一对金色的门环吸引了他,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伸出手摸了摸,又拍了拍。
门环发出“当当”的脆响,门“咯吱”便开了。
站在木零面前的是傻路路吗?
他长得和人差不多,比自己的爸爸还高,穿长长的灰袍子,那袍子看起来塞着满满的棉花,整个人鼓鼓囊囊的,显出几分滑稽。
啊,一点都不可怕!
并且,木零立即喜欢上了这个傻路路的眼睛。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光芒四射的眼睛,好像远远城市里的霓虹灯一样璀璨。很明亮,含着愉快而温和的笑。
哦,光芒。木零在心里给他取了名字。
“你这个孩子,怎么穿这么少呢,呀,还光着脚,会冻坏的呀。”光芒一把抱起木零,扯开灰袍子,裹进自己的怀里。他的怀里好温暖,木零真愿意一直这样被他搂着。
可是他想起了爸爸教过的话。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发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来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吗?”
光芒笑着说:“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一把把木零送进衣柜里,衣柜里很多厚实的衣服,裹住木零冰凉的身子。木零在衣柜里过了半天。
中午,光芒给木零送了中餐,是一个小萝卜。
“你叫什么名字?”
“木零。”
“哦,木零,吃中饭了。”
吃了中饭以后,木零说:“我很冷,我的牙齿一直在打颤,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炉前呆一会儿吗?”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他伸出长长的手臂,一把把木零从衣柜抱到火炉前。木零的脸一下子被烤暖了。
这个下午,他们都在火炉前坐着。他们一起在火炉前吃萝卜,光芒吃大萝卜,木零吃小萝卜,光芒发出很大的“咂吧”声,木零发出很小的“咂吧”声。
晚上,光芒困了,他离开火炉,躺到床上。木零说:“我还是冷,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里吗?”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光芒笑着下了床,一把把他抱到床上,塞进热烘烘的被窝里。他们睡得很香,光芒流了好大一摊口水在枕头上,木零也是。
吃了早餐以后,木零说了大人们教的第四句话:“我还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吗?”
这句话,木零说得很轻。
光芒略略犹豫了一下,眯一眯眼睛说:“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一把把木零抱到胸前,那是他心脏的位置。
“底码米拉去心里,你就进去了;底码米拉快出来,你就出来了。”他温和地对木零说。
“底码米拉去心里。”木零轻轻念道,其实这句咒语他早就知道。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柔软和温暖把他包围了。木零真的到了光芒的心里,他看到了一颗圆溜溜、亮晶晶的,像鸡蛋那么大的珠子。他用双手捧起它,说道:“底码米拉回家里。”
木零回家了,手心里捧着圆溜溜、亮晶晶的像鸡蛋那么大的珠子。
爸爸妈妈大喜过望。他们说:“好大啊!我们小时候从来没有采到过这样大的珠子呢。木零,你真是太棒了!”
木零的心里,本来有一种说不出闷闷的感觉,立即被骄傲替代了。
然后,爸爸妈妈拿上珠子,迫不及待、马不停蹄地去很远的地方。
那个冬天木零一个人在家里,很冷,很冷。
春天差不多来到的时候,爸爸妈妈回家了,带回很大一箱子的钱。
底底村的孩子,从七岁开始一直到十一岁,都要去傻路路山包取宝贝的。
转眼又是一个冬天,八岁的木零又被爸爸妈妈派去取傻路路心里的珠子。
木零刚走进傻路路山包的时候,就遇到了光芒。
怎么办呢?木零一下子着了慌,他想逃跑,但是被光芒一把搂进了怀里。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这么少呢?哎,还光着脚丫,会冻坏的呀。”光芒的怀里好温暖,木零真愿意一直被他抱着。
“你叫什么名字?”光芒问。
“木零。”
“哦,木零。”他说。
原来,他不认得了,压根儿不认得这个去年冬天偷了他珠子的孩子了,木零暗暗松了口气。他忍不住去看光芒的眼睛,他发现,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好像减少了很多很多。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发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来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吗?”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
光芒把木零一把抱进衣柜里。
“我很冷,我的牙齿一直在打颤,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炉前呆着吗?”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一把把他从衣柜抱到火炉前。
“我还是冷,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里吗?”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把他一把抱进被窝里。
“我还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吗?”
光芒犹豫了一下说:“这话听起来有几分耳熟。哦,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
“底码米拉去心里。”木零进去了,拿走他心上的珠子,然后“底码米拉回家里”了。
9岁的冬天,10岁的冬天,11岁的冬天,木零遇见的都是他。大人们说过,不要找同一个傻路路。可是木零转来转去,每一次遇见的都是他。
每一次,光芒都不认得木零。
“你叫什么名字?”
“木零。”
“哦,木零。”
每一次,他都给他吃小萝卜。
他穿着灰灰的长袍,眼睛里的光芒一年比一年少。
他心里的珠子也越来越小。
木零记得,他最后一次去他的心里,采下的珠子只有芝麻那么大了。那时,木零突然打了个寒噤,然后有一颗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下来。他想,傻路路真的很傻啊。可是为什么这么傻呢。
11岁之后,木零就不能再去傻路路那里了,这是底底村的规矩。当然会有更多的孩子去取宝贝的,祖祖辈辈,一代一代地继续着。
从那一年开始,木零的心总是冰凉冰凉的,有的时候,非得用个暖手袋焐着才舒服。
虽然一颗心总是冰凉的,但木零还是一天一天地长大了,成年了。
木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孩子转眼到了七岁。
很快地,木零将派他去傻路路的山包。从年初开始,他就教他的孩子怎样和傻路路说话。
“我很冷,我全身都在发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来了,我可以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吗?”
“我很冷,我的牙齿一直在打颤,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炉前呆着吗?”
“我还是冷,晚上的时候,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里吗?”
“我还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吗?”
就这四句话,他的孩子从春天背到夏天,从夏天背到秋天,从秋天背到冬天,终于背会了。
当然还有那句“底码米拉回家里”的咒语。
就在木零要送孩子去傻路路山包的前一个晚上,有人敲门。
一开门,木零就看见了光芒——他小时候,去过他的心上,怎么会忘记呢。
霎时间木零被深深的不安包围了。傻路路从来不会来的,是的,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们讨厌所有的大人,怎么可能来到人住的村庄呢?
但是在这个呵口气就结成冰碴子的深夜,光芒竟然来了。他来干什么?
木零和光芒差不多高,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
光芒穿着灰灰的袍子,睁着一双很大的眼睛,眼神空洞,一点光泽都没有!好像两口已经干涸了许久的深潭,绝望而茫然的。
木零想起第一次见到光芒的时候,那曾是一双多么璀璨的眼睛啊。有一两秒的时间,他的心仿佛从很尖利的东西上划过。
“你,你来干什么?”
光芒说:“我很冷,我全身都在发抖,我的胳膊好像都要抖下来了,我可以先在你家的衣柜里躲一躲吗?”
就好像小时候木零对他说的那样,几乎一字不差,这话听起来多像一个阴谋啊。
木零稍稍犹豫了一下后,点了点头。他想知道,光芒到底要干什么。
光芒进了木零的衣柜,他太大个了,把衣柜里好多衣服都挤了出来。
很快地,衣柜里传出他的声音:“我很冷,我的牙齿一直在打颤,我可以在你家的火炉前呆会儿吗?”
木零说:“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他有点想发笑了。
他们坐在火炉前,木零家里没有萝卜,他找到一个地瓜递给光芒,光芒摆摆手。
光芒抖得不像刚才那么厉害了。他说,今天晚上,他敲了很多户人家的门,那些门,“咯吱”开了,马上,“咯吱”便关了。谁都没有让他进去。
他说,外面的风好大啊。吹得鼻涕都吸溜吸溜的,吸溜得不快,就成了冰柱子。
他说,傻路路们要搬家了。因为,小山包上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越过越不幸福,越来越糟糕。他们要搬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翻过山头,越过大河,还要穿过沙漠,草原和戈壁。
木零想,傻路路们搬家了,底底村的生活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他说,他的心里留着一样东西,十几年了,不知道是谁留在那里的,在搬家之前,想要还给他……
夜那么深了,木零钻进了被窝。
“我还是冷,我可以钻进你的被窝里吗?”光芒说。
木零忍不住笑起来:“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他又说,“接下来,你会这样说吧——我还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吗?”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我还是冷,我可以到你的心里躲一躲吗?”光芒说。
这真的越来越像一场阴谋了,和底底村的人们所擅长的一模一样!
我能让他进到我的心里吗?木零想,当然不能。可是为什么不能呢。
“我的心冰凉冰凉的,并不是取暖的好地方。”木零说。
“其实,其实我是想到你的心里去看看,可以吗?”光芒微微笑着请求。
“我的心里能躲进去一个人吗?”
“能的,我是鬼啊。”
木零想,那就躲进去看一看吧,我的心里,除了冰凉,难道还有什么宝贝吗?
“底码米拉去心里。”他念道。话音刚落,他不见了。他真的进入木零的心了吗?木零的心,顿时沉甸甸的。
木零坐在火炉前,等他出来。
他等了很多天,也没有等到。
光芒不出来了吗?
更有可能的是,他也像木零小时候那样,从他心里取走某种东西,不说一声再见便悄悄溜走了。
可是木零的心里,到底有什么呢?
大概过了七八天左右吧。木零听到一声“底码米拉快出来”,光芒站在了他面前。
一双眼睛很亮很亮,像远远城市里的霓虹灯那样璀璨。
“你在我心里呆了这么久啊。”看到光芒,木零抑制不住地高兴,“我的心里有什么呢?你的眼睛看起来,光芒四射。”
“有一颗珠子,圆溜溜,亮晶晶的,有鸡蛋那么大。”
啊?木零不由得惊诧。
“那颗珠子上,充满着你的记忆,从小到大。”
记忆?木零依旧张着嘴巴,有些傻傻的样子。
“在你心里的珠子上,看到了我。”
木零的脸“腾”地红起来。
“你叫木零吧。
你曾经到我家里去过吧。
你拿走了我心里的五颗珠子。一颗比一颗小,对吧。
我抱过你,对吧。
我还给你吃过小萝卜吧。
……”
这些都在我心里存着吗?木零想,确实的,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不由地埋低了他的脑袋。
“每一个鬼的心上,都有一颗珠子,你们人也是的。每一颗珠子,凝着快乐的、悲伤的、平常的、不平常的记忆。你小的时候,拿走的,就是我的记忆啊。难怪我的心里总是那么空洞,总是那么茫然。”
木零把脑袋埋得更低了。
“我看到你在心里把我叫做光芒,对吧。我喜欢这个名字,谢谢你!”
因为这一声“谢谢”,木零把脑袋略微抬起了一些:“你恨我吗?”
“恨过,是你偷走我的记忆,怎么会不恨呢?”光芒说,“但是,现在,我很高兴,因为我找回了它们。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我心里留着的东西是什么了。”
“是什么?”
“是一颗眼泪。”
眼泪?
“而且我知道是谁留的了。”
“谁?”
“你!你最后一次到我心里,流下过一颗眼泪。留在我心里的,就是它——你的眼泪啊。”
木零的眼里,“呼”地又涌出泪来。
“我决定不还给你了,这颗眼泪,我很喜欢。我可以带走它吗?”光芒眨着熠熠发亮的眼睛恳求道。
“可以的。”木零愉快起来,“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呢?”
天亮的时候,光芒走了,傻路路们的搬家行动从这个早上开始。
木零,再见!
光芒,再见!
也许,永不能再见了。
但是就在那个很冷的夜晚,木零的心找回了温暖的感觉。
我的弟弟,小我一岁,叫做天子。很夸张吧。名字是妈妈取的。真看不出,梳条大辫子,细眉细眼里时时溢出温柔涟漪的妈妈,难道还有当皇太后的野心?
天子长得像一条大头鱼。大脑袋,圆眼睛,小鼻子,阔嘴巴。可是我们谁都不舍得说他丑。他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从他的眼睛里冒出来,从他的神气里散发出来。那,大概是一种神秘的气息吧。
唉,令人焦虑的是,一年里总有一两次,天子会莫名其妙地浑身发热,和我的发烧完全不一样。他的皮肤,会“哧哧”地往上冒气儿,乳白的颜色,像妈妈煮白米粥时,高压锅上头蒸腾着的一模一样。冒了一会儿气,他的头发开始一根一根竖起,皮肤开始一寸一寸发红,最后,红到眼睛,红到指尖。还小的时候,他只知道张开大嘴巴“嗷嗷”直哭,哭上一天一夜,热会渐渐退下去;长大了些,他就用木勺,从头到脚往身上泼水,一勺一勺,几个小时后,身体变得冰凉冰凉,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都如此。
妈妈带他去看了好些医生。
医生说,怎么说呢,这样的病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不光是我一个,我敢打赌,世界上没有一个医生见过,当然也没有一本医学书会有记载。也就是说,世界上,压根儿没有这样一种病存在。
“可是这种病明明在我儿子身上存在了,医生,请您一定想想办法吧。”妈妈恳求道。
“他发热的时候怎么办?”
“他往自己身上浇水。”
“浇水之后呢?”
“身体会凉下去。”
“好了,那就这样办,以后也这样办,你们不是已经找到最好的药方了吗?”
……
天子发热,对全家人都是一个很大的折磨,幸好,一年只一两回而已。
天子很少眨巴眼睛,他还喜欢鼓着腮帮呼呼吐气,尤其是生气的时候。
天子总爱和妈妈生气。
他甚至都不叫她“妈妈”,直接叫她“王小红”。
不看一眼,不吭一声,呼呼吐气,半天都不搭理她,这是常有的事情。而妈妈呢,只是温柔地笑着,时不时地,拿细长的小眼睛瞅瞅他。
有些时候,我都觉得看不下去。
天子很多时候生的气,简直没有道理可言。
比如有一回他正发着呆,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阔阔的嘴巴微微张着,看起来,特别逗人。妈妈笑盈盈地过去,忍不住在他脸颊上“叭”亲一口。
天子就大发脾气了:“王小红,你不准亲我!”
他呼呼地吐气,腮帮一鼓一鼓,里头像搁了个风箱。
妈妈很抱歉地笑一下,又笑一下,然后,垂下眼帘,低下脑袋,开始拖地。
我上前狠狠推了一把天子,嚷道:“你太过分了。”
他睁着圆圆的眼睛看我半晌,慢慢地不吐气了,腮帮也扁下去了。“我就是不喜欢王小红亲我。”
“拜托,她是你妈妈。”
“我就要叫她王小红。”
“反正你这样叫,妈妈没意见,我也管不着。但是妈妈爱你,你都不懂吗?”
天子沉默了五秒钟,最后说:“我就是不喜欢她亲我。”
古怪的男孩子!我心里哼了一声,反正我喜欢被妈妈亲,亲在额头上,额头暖暖的,亲在脸颊上,脸颊暖暖的。
只是妈妈,怎么从来都不骂他几句呢?换作我,早拿上家伙揍他一顿,看他还横不横。
简直弄不明白!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妈妈太喜欢男孩子了,不可救药地重男轻女。这个解释让我心里发酸,但是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好的答案。
关于妈妈对天子的溺爱,有一件事情足够证明。
这件事情和一口缸有关系。
那是一口真正的大缸。我们一家四口手拉着手,才勉强圈得住它。它长得当然比我和天子都高。模样嘛,跟任何一口普通的大缸差不多,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地方。
它原先在一座老屋的院子里呆着。
我和天子偶尔路过那里玩耍时,天子喜欢上了它。
那时我们还小,我六岁,天子五岁。
回家后,天子吵着要那口笨重的大缸。
“你为什么喜欢它呢?”妈妈问。
“就是喜欢。”
“可是我们家没有地方放呀?”妈妈说。
“放在屋顶。”
第二天,那口大缸,就抬到了我们家的屋顶上。把那么大的家伙弄上屋顶,可真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爸爸叫了六个人来帮忙呢。
大缸原先的主人咬定青山不放松,非说它是件大古董,非要三千块钱不可。
妈妈说,它当然不是古董。
天子说:“我就喜欢它。”
就这样,大缸成了天子的大缸。我可真心疼妈妈数出去的三千块钱。
天子从附近的池塘捞了一些绿萍养在缸里。他总是站在板凳上,睁圆了眼睛痴痴地往里瞧。那里面有什么呢,我也踩到板凳上,往里瞅,除了绿萍,啥也没有。
因为大缸,天子高兴了很多天,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妈妈生气。
你看,王小红就是这样溺爱天子的。
我还知道,每个晚上,王小红等天子睡着了,她都轻轻地给他掖被角,悄悄在他额头上温柔地亲一下。其实自从上次天子发脾气后,她再也没有在天子醒着的时候亲他了。
妈妈就是这样溺爱弟弟的。真让我心里发酸。
买来水缸的第七天,天子找不到了。
原先我们两个是玩捉迷藏的。我先躲,他一会儿就把我寻着了;然后我闭上眼睛他去躲,结果,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从正午找到太阳落山,都寻他不着。
家里家外,无论哪个能躲人的不能躲人的角落,都翻了不下十遍。我急了。爸爸妈妈也急了。天色暗得飞快。
六点,七点,八点……
凌晨一点,两点,三点……
太阳无忧无虑地升起,六点,七点,八点……
最后来到屋顶上,眼睛猛一激灵,我看见了大水缸下摆着的小板凳!
啊!会不会……
我一边叫着“爸爸妈妈”一边踩到板凳上。
我们一起往缸里瞧。
满满的一缸水,水面上绿萍挨挨挤挤,不留一丝缝隙,像一匹绿绸缎似的闪着美丽的光泽。
大缸安安静静的。
妈妈的嘴唇抖索得厉害,她抽出一根晒衣服的竹竿。大缸里的绿绸缎被无声地撕破了。接着,她的手突然僵住,竹竿显然触碰到了什么东西。我的身体也瞬间僵硬了。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时刻,“哗”的一声,水珠四溅,我们的天子从缸里冒了出来。
头发上顶着细碎的绿萍,鼻尖上也有,睫毛上也有。
“哈哈,姐,你输了吧,我都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了,你才把我找到。嗨,还找了帮手啊。”
哭声冲出了我和妈妈的喉咙,爸爸将天子从水缸里一把抱出来。
我的弟弟天子,他能在水缸里睡觉。
他竟然能在水缸里睡觉!
他简直就是一条鱼!
以后,每次捉迷藏,我都能在水缸里找到他。
不捉迷藏的时候,他也喜欢在水缸里呆着。不论夏天还是冬天,从不脱衣服,或者顺着缸沿“吱溜”滑下去,或者“噗通”跳下去。
等他从水缸里出来,妈妈早就拿着衣服等着给他换上。
一年一年过去,我们已经习惯了他突然从水缸里冒出来,头发,睫毛,鼻尖顶着绿萍的样子。再也不会觉得这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就好像我喜欢咬着下嘴唇想问题一样,天子喜欢躲在水缸里,仅仅是一种习惯而已。每个人的习惯是不同的呀。
有了水缸以后,天子再遇到身体发热,他就飞快奔上屋顶,直接往水缸里跳。在缸里面呆上一个上午,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晚上,冒出来的时候,一切便过去了。
就这样,我到了十四岁,他到了十三岁。我们已经比水缸高出许多。
天子十三岁这一年,发热的次数越来越多。从一年一两回,到一个月两回,到一星期两回,现在,他几乎天天要发热了。
他不得不成天呆在水缸里。有几天,他的一日三餐都是在水缸里进行的。
而妈妈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不断地往楼顶挑水,给大缸换水。她的肩膀被扁担磨出一个个的水泡和茧子。
更让人忧心的是,天子不愿意和妈妈再说一句话。
而妈妈原先时时洋溢着温柔涟漪的眼睛,现在总是笼着拨不开的愁雾。
这一天晚上,妈妈照样给天子掖好被角。
照样俯下身子,悄悄地亲他的额头。
我却听到天子大吼了一声,“王小红,你不要亲我!”
他的声音和小时候脆脆的声音已经不同了,大概是进入变声期了吧。刺耳,嘶哑,像拿一块塑料在玻璃上狠狠划过,令人难受得头皮发麻。
“王小红,你是不是每天都这样偷偷地亲我?”
“是的吧,一定是的!”
还是那样刺耳嘶哑的吼声。
妈妈低着头,绞着手,嘴唇轻颤着,她想说什么,可是什么也没说。
然后,天子就不肯在床上睡觉了。
一到晚上,他就睡到水缸里去。
我跟着他上了屋顶,趴在水缸边陪他。
“妈妈爱你,才会亲你,你为什么要发这么大脾气呢?”
“我不喜欢。”
他硬邦邦的语气,让我们两个都陷入沉默。我看见妈妈也上了屋顶,但是她没有走过来,她远远地冲我摆摆手,微微笑着,不出声地说话:“嗯,你陪陪天子吧。”
天子把整个脑袋都埋进水里去了。
“天子,你真是一条鱼啊。”
“我本来是一条鱼啊。”水底下传来他嗡嗡的声音。
……
天子在水缸里睡觉的第三个晚上,他说,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一直都是我讲故事给你听,也该轮到你了。我说。
他的脑袋露在绿萍之外,仰着脸,眯缝着眼睛,说,你看,天上那么多星星。
对,很多星星。
有一颗星星上住着许多鱼。他说。
鱼?哈哈哈。我笑起来。
别笑,姐,真的,全都是鱼,全都是大头鱼呢。他们喜欢往别的星球上蹦跳,谁跳得最远谁就是最棒的鱼。他们有很好的弹跳能力哦。一会儿从自己的星星跳到其他星星上,一会儿又从其他星星跳回自己的星星。所以呢,他们又叫做跳跳大头鱼。他们还能变形呢,比如变成人的样子。
哈哈哈哈,天子,你太有想象力了,你太逗了。
姐,你还想接着往下听吗?
想啊。
十三年前,有一天正下着太阳雨,有一条小小的大头鱼从他的星星上跳下来。他跳到地球上。他从空中慢悠悠往下坠落,睁着圆眼睛看地球上的风景。高高地,他看到一个脑后梳着长辫子的女子,正伸着双臂好像在接什么呢。于是,调皮的大头鱼把自己变成一个婴儿的模样,落到了她的手臂上。
其实他只想在她的手臂上躺一秒钟,然后就马上回自己的星星去。可是那一刻他却愣了愣,因为她的胳膊很软,躺在上面很舒服,他还看见一双细长的眼睛,眼睛里洋溢着温柔的涟漪,他被吸引住了。
他听到那女子说:“哦,一个孩子,上天给我一个孩子。”一边说,一边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唉,人的带着爱意的亲吻是有魔力的,它能让大头鱼三天回不了自己的星星。
怎么办呢?他想了想,看起来只得在地球上先呆三天了,三天后,马上回自己的星星去。可是,那个女子,她在第一时间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天天亲他,他就一直没有机会回到自己的星星上去。
一晃过了十三年。
他越来越思念自己的星星,他思念一次,身体就发热一次。发热,对于每一条大头鱼来说,都是很痛苦的事情。
哈哈,天子你把自己当成故事的主人公啦。我边笑边说。
本来就是我啊,他说,你不信吗?
“那么,你说的女子就是我们的妈妈?”
“是的。”
“天子,你太可爱了,我给你讲的所有故事加起来,都比不上你说的这个好。”我把手伸进大缸里,拍拍他的大脑袋。
然后我下楼睡觉,天子,依旧睡在大水缸里。
妈妈坐在沙发上发呆,两只眼睛都蓄满了泪水。看到我,连忙用手背擦拭。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到楼顶唤天子下来吃早餐。
天子满脸兴奋地站在水缸里,圆眼睛光芒四射。他说:“再见,姐姐。”
再见?
是啊,再见!
你要去哪里?
我终于能回自己的星星去了。
回自己的星星?我想起昨天晚上天子讲的故事,这是真的?
天子蹲下身去,又把自己埋进水里,埋在绿萍之下。
过了有一分钟的时间。
我看到有什么东西从绿萍里冒出来。
不,是冲出来!
不是天子,是一条鱼,一条大头鱼!
他冲出绿萍,冲出水缸,往天上直直地冲去。
大大的头,青色的鳍,白色的肚皮,黛色的尾巴,一直往很高很高的天空,直直地冲。
不一会,天上的云朵包围了他。
我简直不能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连忙拿起竹竿,往缸里搅,绿萍乱成了一锅粥,水缸里没有天子了。
天子真的是一条鱼?一条来自星星上的大头鱼吗?
我大声喊着妈妈,妈妈跑到屋顶上来。
天子变成一条鱼飞走了。我激动地,伤心地说。
我以为妈妈不会相信,或者悲伤地大哭。可是她却微笑了,她说,天子迟早都要飞走的,他是一条从星星上来的鱼。
你,也知道?
“是,十三年前,我站在家门口,伸出手,去接太阳雨。有个孩子落在了我的手臂上。我相信是上天给我的孩子,我给他取名叫做天子。我爱他。
天子五岁那年,就是你们捉迷藏,他第一次躲进水缸之后,告诉我,他是一条鱼,并请求我,只要三天不亲他,他就能回到自己的星星上去。
可是,我不舍得,我想留住他。
白天我不亲他,晚上我就偷偷地亲,他睡得沉一直都不知道。
他也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回不到星星上去。
直到前几天被他发现……”
妈妈微笑着说话,好像在讲一个故事。
“刚才,我看到他往天上去了,真是一条可爱的大头鱼啊。飞得那么快,那么急切。其实,早该让他走的。”
……
就这样,天子从我们的生活里干脆利落地消失了。
现在,最喜欢趴在水缸边瞅着绿萍,痴痴发呆的是妈妈,她只要有一小会儿空,就跑到屋顶上。
她的模样让我心疼。想念天子也让我的心微微发疼。
妈妈说:“我总觉得天子会突然从水缸里冒出来,顶着一头一脸的绿萍呢。”她细长的眼睛里亮晶晶的,轻泛着温柔的浪花。
“你说,天子在他的星星上,会想起我们吗?”妈妈问我。
“当然会的。”我肯定地说。
“你说天子想到我,会不会带着怨恨?”妈妈眸子里亮晶晶的东西往外溢,滚落成眼泪。
我突然有些恨天子,想到那天早上,他那样决绝地,半点都没有留恋地往天上直直地冲去。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爱了他那么多年的人。而妈妈,就算是做错了什么,也是因为太爱他的缘故啊。
天上有星星的时候,妈妈就问我:“你说,哪一颗星星上,住着我们家的天子呢?”
“我才不想知道呢。”我冷冷地说。
“我想知道。”
有个晚上。星星很亮。我们都在各自的屋里,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好像屋顶上“通”地响了一声,还有水花四溅的声音。
我和妈妈一起奔到屋顶。屋顶上大水缸安安静静地呆着,仿佛已进入梦乡。缸里的绿萍宛若一匹绿绸缎,闪着星星的光泽。
“听错了么?”妈妈说。
“听错了吧。”我说。
“哗——”我们的天子从水缸里冒出来,头发上,鼻尖上,睫毛上顶着细碎的绿萍,水珠滴滴答答。
他有些羞涩地笑着,依旧是大脑袋,圆眼睛,小鼻子,阔嘴巴。
“天子!”我们大叫道。
天子说:“我,我太想念这口大水缸了。”
“不想我?”我嚷道。
“想!”
妈妈只是惊喜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说。
天子羞涩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亲,低低地喊:“妈妈。”
妈妈没有亲他,她把天子湿漉漉的脑袋一把揽进臂弯里去。
……
从此,只要星星特别明亮的夜晚,我们屋顶的水缸里,常常会“通”的一声响,那准是天子这条大头鱼回来看我们了。
我每天都在寻找,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
瞳孔里的花,小小的,灰灰的,有五个花瓣,或者六个花瓣——只是大多数人都看不见哦。
我是谁?你不可能猜得到。
我假装成一个人,住在城市的六十楼。我姓“土”,名“土土”,所以我叫做“土土土”。我喜欢这个名字。
有的时候,黄昏会特别美丽,这个时候我比较容易忧伤,我站在六十层的露台上,扯着嗓子喊“土土土——”,然后又扯着嗓子答应“哎——”其实就算我扯着嗓子,声音也是又哑又轻的。而且,一天比一天哑,一天比一天轻。
但我会继续呼唤,因为我喜欢它,虽然它不是我原来的名字。
更美妙的事情是,呼唤之后,我的眼前会出现大片大片的土地,开着花儿,长着草儿。我知道那是幻觉,我喜欢这种幻觉。
我清楚地知道,我不适合住在城市。只要走在硬邦邦的水泥路上,我就不断地摔跟头。嘴啃泥式、四脚朝天式,屁股落地式,头部着陆式……称得上千姿百态呢。
我更知道,适合我居住的,是在很远很远的乡下,是到处能踩到泥土的地方。可是,我住这里的年头已经很不短了,我是个重感情的人,我舍不得走。更何况,还有一件事情,等着我去做。
唉,这儿,这儿原来真不是这样的。
它曾经像一片巨大的桃树叶子一样,憩在两条小小的河流之间。我用我的脚仔仔细细丈量过,长22007步,宽2207步,没错,一步不多,一步不少。我对这里熟稔得像对自己长长的胡须,庄稼地啊,村庄啊,花呀,草呀,树呀,爱扭屁股的蛇啊,热情洋溢的青蛙啊……不喝一口水我也能说上十天十夜。
当然有谁愿意听我说这些呢?人们压根儿没有时间留恋过去。
再说我的胡子,已经被我雪藏了十几年。
就好像曾经到处都是的柔软芬芳的泥土,被这个城市雪藏了十几年一样。
高楼和水泥路似乎是一夜间侵吞了这里。我只记得当时的手足无措和目瞪口呆,很长一段时间里的我则像一阵受惊的北风。
我是想过离开,可是舍不得。虽然它陌生得常让我悲从中来。
我有一个布口袋,以前用来装馒头,现在我用它来装泥土。
我有一个露台,直走68步,横走24步,丁点儿大吧。我给它铺上泥土。
我朝着东、西、南、北不同的方向,走很远很远的路,背回一袋一袋的泥土。不同地方的泥土有不同的颜色,乌油油的黑土,晚霞般的红土,雪一样皎洁的白土,还有茄子紫的,橙子黄的,咖啡色的,绿茶色的……不同时候的泥土有不同的味道,春天是蜂蜜味,夏天是薄荷味,秋天是甜橙味,冬天是糍粑的味道。
当露台上的泥土铺到十厘米厚时,我在上面种了番薯。土太薄,番薯长不大,藤也瘦巴巴的。
做这点事儿,就花了我整整三年的时间。
第四年,我开始寻找,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
从六十楼下来,马不停蹄也需要两天时间。我不会坐电梯,我害怕。别问我为什么害怕,害怕是不需要理由的。我的双脚永远也适应不了踩着水泥地走路的感觉,一不留神,就摔个跟头。所以每一步我都走得很小心很小心。
我遇到的第一个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是一个男子,他的皮鞋很亮很亮,亮得能映出100层之高的楼顶。我走上去,拦住他的路。他不满地瞪我一眼,侧侧身子想擦肩而过,我追上他,又把他拦住。
“我们认识吗?”他皱着眉头叫道。
“不认识。”我微笑着说,右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抓着一把土。
“那你……”
“我叫土土土。”与此同时,我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摊开手掌,对着他的脸,狠狠地吹了几口气。“呼呼”飞起的土顿时迷住了他的眼睛。
他没有办法说完要说的话,半秒之内,变成了一条蚯蚓,匍匐在冷冰冰的地上颤栗。我捡起他,放进口袋。
没错,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把他们变成蚯蚓,让他们和泥土在一起。
只是这种寻找不太令人愉快。
因为我总是摔跟头。我把鼻子摔扁了,还摔飞了两颗门牙。我的屁股之所以一边高一边低,也是摔的。每次我以不同的姿势和水泥地面亲吻的时候,周围爆发出的笑声,就像大小不一的冰雹“叭叭”落在瓦片上。
几百年前,不,就算是十几年前,我并不是这么笨拙的。我能走得风一样快。我的脚踩着泥土的时候,比鸟儿都轻盈。
我把这些蚯蚓带到我的露台上。爬到六十楼,马不停蹄地需要两天时间。我不坐电梯,据说那只是几秒钟的事情,但是我害怕。
我把蚯蚓们一条一条放到“番薯地”里。他们一碰到土,毫无例外地,弓着身子就往土里钻去,一会儿全看不见了。我拍拍手,久久地微笑。我知道他们或者不停地睡觉,或者不停地挖洞,这些对他们都有好处。
我离不开泥土。
可是我已经离开了十几年。
城市零零星星的花坛里有土,我的露台上有土,对于我来说,它们连杯水车薪都不是。我总是口渴,大口大口地喝水,还是渴得厉害。我知道我需要的不是水,而是大片大片的泥土。
当这里还是大片大片泥土的时候,我常常仰面躺在泥土上,一躺就是几天几夜,全身被温暖、湿润和芳香所包围……一想到这些,巨大的幸福和悲伤便狠狠冲击着我的眼睛,大滴大滴地落泪。
泥土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只是很多人还不知道,很多人已经忘却。
我的身体,因为太久太久没有亲近泥土,正一天一天地衰弱和枯萎。曾经我有一把发亮的胡子,因为掉得太凶,被我剪了,用一块蓝印花布包着放在衣柜的最底层。
我打算,等找到所有瞳孔里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后,就带着我的胡子离开这座城市。再舍不得也得离开。
几天之后,“番薯地”里的蚯蚓一条接着一条钻出来。
他们从土里一探出脑袋,就变回了原来的样子。那个男子的皮鞋依旧很亮很亮,惟有瞳孔里烟灰色的花朵消失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互相询问。
问不出什么结果,他们目光终于聚焦到我身上,“我们,好像,哪里见过?”
“我叫土土土。”我微笑着点头。
“哦——”拖得长长的声音,不住点着的下巴,也许是真想起来了吧。
接着就会听到他们开心地大叫:
“感觉真舒服啊,好像泡了个热水澡!”
“全身轻松啊,好像卸下了很多担子!”
“呼吸也通畅多了,心情明媚得像春天的阳光!”
“……”
呵呵,我做到了,我对自己笑了笑。
接着,他们就抓住我的袖子,一个劲儿地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听得懂,我说,太久没有亲近泥土的人,瞳孔里会开出烟灰色的花朵。
“真的吗?”
“烟灰色的花朵?我们可从来没有见过。”
我说:“你们看不到。”
“看不到?那只有你能看到?”
我说:“也许吧。但是你们自己一定能感觉到,是——那种很深的疲惫和迷茫。”
“哦——”拖得长长的声音,不住点着的下巴,也许是懂了吧。
他们向我表示感谢,亲热地和我拥抱。然后满脸阳光,身体轻盈地离开,有的人还唱着歌儿。而我又下楼去……
多少年来,我一直不停歇地寻找着瞳孔里盛开着烟灰色花朵的人,可是他们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了。
而且,好像还越来越多。
我不得不一年一年地推迟着我离开的时间。
我不断地摔跟头,最多的一天,摔了八百七十二个,嘴啃泥式、四脚朝天式,屁股落地式,头部着陆式……用了两百十六种姿势,其中有六个姿势比舞蹈家还优美一百倍。
有一件事情令人愉快,现在我只要一合上眼睛,哪怕是摔倒在地时一刹那的晕眩,我就会做起梦来,梦见大片大片的泥土啊,开着花的,长着草的。我的脸、我的身体、我的胳膊、我的腿、我的每一个手指头、每一个脚丫丫,都紧紧依偎着它们,慢慢地活泛、舒展,充满活力。
有一天,那个穿着很亮很亮皮鞋的男子竟然找上门来。
他焦虑地说:“土土土,我的瞳孔里是不是又开出了烟灰色的花朵?”
没错,是六个花瓣的。我点点头。
他说:“难怪啊,总是累总是困总是不开心。”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土,迷住他的眼睛,他又变成了一条蚯蚓。过了几日,他一身轻松地离去,临走之前,他对我说:“土土土,你的眼睛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呢。”
我的心“咯噔”一下,我打了盆水,对着它看我的眼睛——瞳孔里正怒放着一朵烟灰色的花。我摇着头对自己笑。
后来,我便疲惫得下不了楼了。
我知道,我的日子到了。我已没有力气离开这座城市。
那天正是惊蛰,春雷隆隆地响个不停。我吃下一把泥土,变成了一条蚯蚓。正要往土里钻的时候,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听到很多人在喊:
“土土土,就住在这里!”
“土土土,开开门啊!”
“土土土,我的眼睛里一定开出烟灰色的花朵啦。”
“土土土,帮帮我!”
“……”
我往土里钻去,钻去,多么温暖湿润的泥土啊。我的眼睛睁不开了,我的身体不听自己使唤了。作为一个上千岁的土地公公来说,我已经尽力了。没错,我原来的名字叫做土地公公,庇佑这方土地曾经是我的使命。可是自从柔软芬芳的“桃树叶子”变得冰冷坚硬,我就力不从心了。现在我太累了,我要睡了。我不知道我要睡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醒来。
对不起哦!
土土土要睡了。
从前,有一个男孩很爱他的妹妹,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在一个大风天里,飞来一只乌鸦,它蛮横地停在男孩的脑袋上,嘴里吐出一颗种子,然后呱呱叫着飞走了。
那种子在地上蹦跶,一上一下地蹦跶,男孩抓住它,它居然唱起歌来:
“你既然捡起了我,你就要好好照顾我。挖个洞把我埋在土里,别不把我当一回事。”
男孩张着嘴傻了,像截木头。
“你还发什么呆呢,好运已经掉到你头上,就像馅饼砸在你脑门,你说你还发什么呆?”
“好运?”男孩还是愣愣的像截木头。
“你这个小孩傻里傻气,和你说话呀真费力气。难道你没有发觉,我举世无双非同一般的气质?”
“非同一般?”
“你要好好照顾我,等我开出美丽的花朵,我开花的那个瞬间,就是幸运降临你头上的时刻。”
男孩在童谣般的歌声里慢慢回过神,相比于一颗花籽会唱歌,此刻他更好奇会有什么样的幸运落到自己的头上?
“请你不要磨磨蹭蹭,错过时间你会悔恨,什么样的幸运以后会知晓,赶快把我种进土里,耐心等待那一刻来到。”
男孩找了一个豁口的坛子,从菜地里刨了黑油油的土,把花籽埋进去,放在自家屋后的泥墙根。
“我千里迢迢到这里,终于可以歇口气。还有几句话要吩咐你,关于我你一定要保密。如果别人知道了,我就不会开花了,如果我不开花了,你的幸运也没戏。”
会是什么样的幸运呢?男孩把他想要的东西都想了个遍。他眼巴巴地等了一个月,坛子里没有丝毫动静,忍不住刨开土一看,花籽还是那颗花籽。正在他失望的时候,花籽唱道:
“渴啊渴呀渴死我,哪里还会有花朵?”
男孩一听这黯哑的声音,惭愧得要命,这么多天他居然没有想到要给她浇水。他红着脸,连耳垂都是红红的,一路小跑,从缸里舀来一瓢清水。
不料花籽尖声叫道,“别,你要淹死我吗?”
“你,你不是渴吗?”男孩惊诧地问。
“我需要的是咸咸的眼泪,你听清楚了吗是咸咸的眼泪!没有眼泪我长不出半个花蕾。”
眼泪?果然是非同寻常的花籽呀,男孩在心里叹道。可是平白无故地我哭不出眼泪来呀。他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把,又掐一把,疼得呲牙咧嘴,眼里却没滚出一颗泪。这时他的妹妹一蹦一跳地过来,“哥哥,你在干什么?”男孩心里发愁着花籽需要的眼泪,于是问她的妹妹:“你想哭吗?”
“我不想哭呀。”
“你哭一哭嘛。”
“好吧。”妹妹听话地张大嘴巴“哭”起来,“啊啊”半天,嘎嘎笑了。男孩一着急,吼了她一声,“不许笑!”妹妹张着嘴愣在那儿,慢慢地,两个嘴角耷拉下去,眼眶里蓄起泪水,越来越满,满了出来,滑过脸颊挂在下巴上,啪嗒啪嗒恰好落进了那个坛子。
“坏哥哥,臭哥哥……”妹妹哭着跑了。男孩十分愧疚,他从没有吼过她半个字,从不舍得她受半点委屈,今天自己是怎么了?正要追上去好言安慰,却听见花籽在唱:“果然是咸咸的泪水,我要的就是这个滋味。我的身体开始膨胀,我浑身充满力量……”
坛子摇摇晃晃仿佛醉了酒,与此同时,两片肥厚的叶子破土而出,一株小苗蹭蹭蹭三两下长到一根筷子那么高。
男孩瞧得目瞪口呆。
“等我长齐九片叶子,你就能看到我开花的模样,我开花的时候一定世界最美,你一定要把我精心照看,幸运不久就降临你的头上。”
男孩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幸运?到底是怎样的幸运?男孩在心里把自己想要的和不敢想的东西又念叨了一遍。
他的妹妹两天没有搭理他,见到他,小辫子一甩撅着嘴巴扭过脸去。男孩和她说了许多好话,发誓再也不会凶她。他折了狗尾巴草挠她脖子,痒得她咯咯地笑,一笑便不生气了,又成天乐颠颠地跟在他屁股后头,哥哥长哥哥短地叫。只是男孩的心事如今不全在妹妹身上了,他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屋后坛子里的绿苗苗。
四五天过去,那绿苗一寸也没有往上长高,叶子还是那两片叶子,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男孩问:“你怎么了?”
“你难道看不出我怎么了吗?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傻帽!我差不多要渴死了,干渴的滋味真糟糕。我需要伤心的泪水,只要一滴,就能让我长出第三片叶子。”
男孩用力挤眼睛,真希望能从里边挤出一滴泪来。
“我等待着伤心的眼泪,只有伤心的眼泪才能把我安慰,再等一天我就会死去,你别以为我是在吓唬你。”
一听到她要死去,男孩急坏了,他拿了个碗冲出门,满村子寻找哭泣的人,转了一圈一无所获,灰心丧气往家走。家门口妹妹正用小棒逗弄一只屎壳郎,屎壳郎翘着屁股滚着一个黑乎乎的粪球。男孩犹豫了一下后,抬起脚,把屎壳郎连同粪球一起踩扁了。
妹妹的哭声像炸雷一样,而泪水像春雨一样丰沛。男孩接了小半碗,任她坐在门前的泥地上闭着眼睛嚎啕,自己跑到了屋后面。小半碗泪水倒进坛子,哧溜哧溜不见了踪影。
“我要的就是这悲伤的眼泪,你最爱的人的悲伤的眼泪,啊,妙不可言的滋味,我喝得心满意足,我的花儿一定是世界最美。”
男孩亲眼见她一连长出了四片叶子,并且迅速长到了他的额头那么高,他惊叹道:“你看起来像一株向日葵。”
“我怎么可能是又笨又大的向日葵?再这么说别怪我冲你发脾气,我的名字独一无二,我叫‘无欢’你不要忘记。”
无欢?对于一朵花来说,这个名字确实很特别。
等男孩想起妹妹时,她已经歪在门槛上睡着了,小脸上都是脏兮兮的泪痕。他轻轻地抱她到床上,在心里说了很多个“对不起”。
又过了五六天。
“再不给我悲伤的眼泪,我就要枯萎,快给我快给我悲伤的泪水,我不想我不想枯萎。”
“可是我找不到悲伤的眼泪。”男孩苦恼地说。
“你妹妹眼睛里有比雨点还多的泪水,我要的就是她的眼泪。”
“我舍不得她哭。”
“那你舍得我枯萎?”
“我也不想你枯萎。”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必须做出选择。”
“你再长出三片叶子就能开花了对吗?”
“是的,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需要悲伤的眼泪。”
男孩想,只能这样了,最后一次……以后一定对妹妹加倍好……上次他踩死屎壳郎后,陆陆续续给她找到了七只,她已经不生他的气了。
这一回该怎样惹她哭?欺负她?弄疼她?吓唬她?他思来想去,拿了剪子蹑手蹑脚走到妹妹身后,咔嚓咔嚓剪了她的两根辫子。辫子落到地上,妹妹这一通哭得天昏地暗,男孩接了她一大碗的眼泪。无欢长齐了九片叶子,顶端吐出一个绛红的花蕾,花瓣还没打开,已经奇香扑鼻让人迷醉。
接下来几天,妹妹都躲着他。男孩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他的心已经被无欢占据,那即将来到的幸运,到底是什么?可无欢却迟迟不肯绽放,一天一天又一天。
“我需要更多的眼泪,打开花瓣太不容易,我觉得好疲惫,没有眼泪我浑身无力,啊请再给我一些悲伤的泪水,我只要你妹妹的眼泪,不然,我还是会枯萎。”
妹妹现在躲他远远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里头充满警惕和哀怨。心里想着以后一定加倍对她好,男孩第四次弄哭了他的妹妹。这回他只说了一句话,“你是世界上长得最丑的女孩,我讨厌有你这样一个妹妹。”妹妹一屁股坐在地上狂哭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伤心十倍。
无欢打开了第一个殷红的花瓣,第二天又吵着要悲伤的泪水。男孩又对妹妹说:“你是世界上最丑的女孩,我讨厌有你这样一个妹妹。”这话每次都能让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无欢打开了第二个花瓣,第三天还要悲伤的泪水。她占据了男孩的心房,强烈的好奇心和对幸运的期盼,使他完全忽视了妹妹的悲伤。那几天里,男孩把那句话说了一次又一次,妹妹哭了一次又一次,她哭啊哭啊,圆圆的下巴瘦成了尖尖的,面色苍白像纸一般。但是男孩根本看不到这些,他的眼睛里只有无欢一瓣一瓣打开的模样。
无欢终于打开了最后一个花瓣,果然是美丽异常啊。男孩闻着它的花香,满心期待着幸运降临到他头上。
“在幸运来临之前,你先去找到你的妹妹,把她带到我的身旁,我有话儿对她讲。”
男孩却没有找到他的妹妹,奇怪,哪里去了呢?
“哈哈你的妹妹再也不可能找到,我打开最后一个花瓣的瞬间,她就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她消失得比空气还干净,你怎么可能找得到。”
“消失?不会的!”男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脏通通跳得很慌。他大声喊着妹妹的名字,没有应答的声音。
“你妹妹到底在哪里,我这就告诉你。告诉你吧这是一个阴谋,从来就没有什么幸运的事情等着你。你的妹妹流了太多伤心的眼泪,悲伤的灵魂已经被我控制,它此刻正寄居在我的身体里。”
无欢说的是真话,这就是一个阴谋,她进行了许多次的阴谋,只是从头到尾她都受着别人的摆布。男孩的妹妹到底哪里去了,确实就在她的身体里。也许会再出来,也许永远消失,关于结局无欢也不清楚。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我妹妹!”男孩挥舞着拳头,愤怒得伸手要去折了她,“你是妖怪!恶魔!坏蛋!”
“你怪我做什么呢?让她伤心的是你不是我。她不是你最心爱的妹妹吗,你舍得让她一次一次哭泣,你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男孩泪流满面,颓然地放下了他的拳头,又揪起自己的头发,他不敢相信是自己亲手把妹妹弄丢了。
“我没遇到过一个拒绝我的人,一,二,三……一百零三,算上你如今是一百零四个。我对你们每一个都很失望,啊啊说起这些我就好悲伤,我要痛痛快快哭一场……”
这朵叫做无欢的花浑身颤抖,呜呜咽咽,叶子在颤抖中一张一张凋零,花瓣跟着一片一片凋谢,花茎伏倒在地。最后,一颗花籽落在男孩脚边。
男孩终于哭出声来,他痛恨自己,想着妹妹悲伤的眼睛,他心疼万分。只要能找回妹妹,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生命也在所不惜。
“如果你想找回你的妹妹,你就变成一只乌鸦。白天把我衔在嘴里,夜晚把我种下,当有一天我开出花来,你的妹妹会从花心中跳下,信不信由你吧。”
“我要怎样才能变成乌鸦?”
“只要你心甘情愿,变成乌鸦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是谁并不重要,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找回妹妹,如果不想,那就再见啦!“
花籽一上一下蹦跶起来,做出要远走高飞的样子。男孩喊道:“快把我变成乌鸦!”
过了一会儿,男孩真的变成了乌鸦。
“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花,你只能一天一天慢慢等呀,如果有一天你失去耐心,厌倦了当一只乌鸦,只要把我扔给别人,你就能变回人的模样啦,只是你的妹妹就真正消失啦。”
男孩想起当时就是一只乌鸦把花籽扔给他的,难道那只乌鸦也是人变的?那么他也同自己一样?
“你前面的一百零三个人,每一个都和你一样悔恨,他们也是毫不犹豫变成乌鸦,苦苦地等着我开花。最短的等了四天,最长的等了七年,最后都把我交给别人啦。”
“我会等到你开花的。”男孩变成的乌鸦说。
“我不知道会在多少年后生根发芽,开出美丽的红花。你能坚持多久,最多也就八年吧。”
男孩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他白天把花籽衔在嘴里,晚上把她种下……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八年过去。
其实这八年的每一个日子都不好过,男孩无法适应离开地面站在高处的晕眩,无数次从空中或者树上跌下,有两次还折伤了翅膀,胆战心惊地窝在灌木丛里疗伤。他飞得笨拙而缓慢,总是被拿着石头的小孩追赶得到处乱窜。他嘴里衔着花籽,每每看到吃的东西,野果啊,豆子啊,虫子啊,地上的半片饼干或者一个玉米粒啊,不管多么饿,他都不能立刻扑上去,他要小心翼翼地吐出花籽,把她放在一旁掩盖好,确保她一定是安全的,等他做完这一切,他的美餐往往就被其他鸟儿叼走了,所以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儿。晚上他不能睡觉,把花籽埋到土里,默默地守着她到天亮,从希望到失望,经历无数遍。他虽然是乌鸦的样子,但是他没法和其他乌鸦结伴,他听不懂它们的话,它们没法分享他的痛苦和忧伤,跟着它们毫无意义。更何况乌鸦们敏感地嗅到了他身上完全不一样的气息,对他怀着敌视,一不高兴就一起上前来啄它,啄得他眼冒金星,羽毛乱飞……
“你还是放弃了吧,你也许永远等不到我开花,不如把我扔了,好好过人的生活吧。”
不管怎样艰难,男孩都没有想过放弃。
他白天把花籽衔在嘴里,晚上把她种下……第二个八年也过去了。
“快把我交给别人,难道你想当一辈子乌鸦?这么多年过去,多大的错都能得到原谅啦。”
男孩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回妹妹,向她道歉。无论怎样的晕眩,饥饿、孤单和心惊胆战,他都要忍受下去。
第三个、第四个八年过去……更多的八年过去……
时间使男孩成了一只老乌鸦,老得每天都在掉毛,内心的煎熬却一点点都没有减少,他每天只做一件事情,白天把花籽衔在嘴里,晚上把她种下……
这是一个从前的故事,古老得谁都已经忘记。
但我知道故事的结尾是这样的:一个天空挂着上弦月的夜晚,无欢开花了,花大如盘,红似霞光,花心上跳下一个女孩,正是男孩心爱的妹妹。男孩“呱呱”叫了两声,变回原来的样子。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什么都没说只有眼泪哗哗地流淌。男孩终于找回了他的妹妹,他们都还是孩子的模样。他们手拉着手回家,太阳升起世界金光闪闪。
其实这还不是最后的结尾——就在兄妹俩紧紧拥抱的时候,那朵叫做无欢的花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一个俊俏的女孩,她惊喜万分地打量自己,嘴里发出欢快的呼喊:“啊,魔咒解开了!”原来无欢本就是一个女孩,很多年前被一个妖怪施了魔法变成一颗花籽,让她不断诱惑人们失去他们最爱的人,试探人的欲望和真心。妖怪说解开魔咒的方法有两个,其中一个非常简单,只要遇上一个拒绝她的人,她就能变回原来的模样。可是一年又一年,她从来没有遇到,遇到的人都在她一步一步的诱惑里迷失了方向。男孩也是其中一个。她悲伤又失望,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无欢”。没想到男孩几十年如一日执着而真挚地等待,使她终于开出花来,无意中得到了解开魔咒的另一个方法。
这是一个从前的故事,古老得就像一个童话。我之所以知道,因为我是故事中男孩的曾曾曾曾曾……孙女,无欢是我的曾曾曾曾曾……祖母啦,哈哈,他们后来结婚了,一辈子相亲相爱。这个故事在我们家族代代相传,我的爷爷讲给我听,以后我也要讲给我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