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桓于赣鄱大地的新生代书写

2015-12-25 21:09李伯勇
创作评谭 2015年6期
关键词:现代派古典江西

一、赣地文学评论新生代

也许自己的评论写作有随笔味,我习惯把一些具有随笔质地的文学评论当作随笔来读,李洪华的《古典韵致与现代焦虑的变奏》(1)就是一例,仅题目就有着随笔意味。

实际上,作为学院评论家,李洪华文学评论的起步就是盘桓于江西已久的那种中规中矩的评论范式,但在上海复旦大学攻读博士之后,洪华文评已然嬗变,一如他的导师杨剑龙对他2005年写的学位论文《上海文化与现代派文学》的评价:“李洪华在以文化研究与文学研究构成该书的基本思路后,以十分开阔的学术视阈结构篇章,既从现代都市的文化语境的形成、现代都市的生活空间与文化表征、现代报刊的繁荣与文学商业空间的营造,分析上海现代都市文化语境的形成与表征;又从不同历史时期梳理域外现代派文学的译介,研究现代派杂志与上海文化精神,分别从都市文化语境、半殖民地文化语境、政治文化语境中分析现代派群体的文化身份”,“而且注意到了中国现代派文学具有中国传统文化某些方面的传承,使其对于中国现代派的研究显得别开生面。”(2)在这里我无意对该书进行再评析,而是说,他以这样的学术和文化、文学评论的积累,再回到赣鄱大地,对赣地的文化和文学就有更深入而内在的理解与评析,这样的理解和评析也就超越了赣地文化自身的局限,即以“第三只眼睛”扫瞄赣地文学,以他为代表的赣地文学评论新生代就此登场亮相。

他的新著《古典韵致与现代焦虑的变奏》延续着这些基本质素,即以“70后”的新姿态进入赣地文学现场。我欣然注意到,这些年来,以李洪华为代表的江西70后评论家以对江西乡土书写和革命历史创作的鲜活评论,反衬江西以往那种持重有余甚至有几分僵滞的文学评论已成昨日黄花,更见证了当代江西文学的代文新变。全球化境遇中江西文学的新变需要新的文学评论,而新的文学评论必会对新的文学产生影响—真正的文学评论从来非被动而是能动地推动文学,而且成为时代社会的一种精神样式和精神标志。

然而,这些概括性话语并不足以说明其“随笔况味”的文本特征。在我看来,文评中富有个人化的思想精神质素和气息,方能形成评论家有着“随笔况味”的文本,只有切入其篇什,方能判断并领略其“随笔况味,而我所认同的“随笔况味”就是“鲜活的思想精神气息”。

正是在《古典韵致与现代焦虑的变奏》这部新著的诸多篇什及后记,我闻见了浓厚的随笔气息,他的生命情性跃动的情状:“虽然这是我的第三部著作,但于我却有更深的意义。它不但记录了我蹒跚而来的脚迹,也透露了我盘桓故乡的消息。”“作为一个所谓的学院中人,我向来主张评论文字要摒弃令人可憎的学院气和八股味,而尽力让它走向性情和丰盈。”以《古典韵致与现代焦虑的双重变奏》一文为代表,本书流淌着大意象、大境界的精神张力。

洪华赞成并践行着从外部切入作品内部,立足于赣鄱故乡大地,又从作品和热土出发,从自己内心出发,附丽着全球化的时代精神气息,与评论对象融为一体,浇铸着富有生命体温生活情感的评论气象。在主观上,“我评论的就是我”,在客观上,同样让读者看到,在当今全球化背景下,包括小说诗歌散文,“江西风景”的强劲律动,这些都进入了他考察的视野,当然他亦洞察了其中与外地异域同样存在的“现代焦虑”:江西作家们感受并拥抱了现代城市景象,“一方面消费着城市的物质与繁华,另一方面却又真切感受到内心的孤独和焦虑”。这后者构成了江西作家的现实感和实践感并结晶于文本,也标志着在新的文化视野中江西作家的艺术嬗变,洪华富有底蕴和底气地进行了热忱的跟踪和记录,江西文学创作和评论也就双轮启动、比翼齐飞。

洪华对江西文学的观察和评述,自有传统江西文评的某些特点,但他文论的嬗变,恰恰印证了以前一些江西评论家的某种欠缺。从这个意义,江西的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步入了一个新的起点,而洪华的评论当是有发展前景的赣地新生代书写。

二、文气和文力

代文新变率先体现在文气上,文气也是文力(文章的力度)的外化。

任何写作都离不开文气和文力,这都与气韵相连。由于浓厚的随笔意味,《古典韵致与现代焦虑的变奏》的文气富有青春气息、思想气息,它既是外在的,更是内在的。还是徐复观说得精当:“若就文学艺术而言气,则指的只是一个人的生理地综合作用所及于作品上的影响……支配气的是观念、感情、想象力,所以在文学艺术中所说的气,实际是已经装载上了观念、感情、想象力的气,否则不可能有创造的功能。”“气者气味也,韵者态度风致也。”“所谓气,实指的是表现在作品中的阳刚之美。而所谓韵,则实指表现在作品中的阴柔之美。”(3)文气离不开气韵,气韵凝聚于文气,文力于是体现。《古典韵致与现代焦虑的变奏》见证了洪华的努力。

应该说,评论家的观念、感情、想象力在向度上有着敞开与郁闭的区别,所形成的文气就显通畅和局促之象。我以为,洪华在上海攻读博士几年,选择了20世纪中前期国际都市上海的文化与现代派文学进行悉心研究,正如杨剑龙指出的,洪华不是主观地以想当然的观点去搜集数据,而是在诸多史料的梳理研究中得出观点,对于过程的梳理往往比轻易地得出某些并不严谨的结论更为实在、更为重要(4)。《上海文化与现代派文学》就是沉甸甸的成果—此书见证了洪华文论嬗变的精神历程,也为他后来的文学研究注入了精神定力,是他文学研究思想方法的成型。这正是赣地文学评论所需要的。

《上海文化与现代派文学》从文化视角探寻20世纪20—40年代中国现代都市文化与现代派文学之间的相互关系及其内在理路,徐訏、穆时英、施蛰存、张爱玲等一群都市之子,他们汲取了异域的熏香,开拓着文学的新潮,或通过都市浪漫的爱情和快速的节奏,描绘都市的生存和精神状况。我更注意到,此书的结语《东西文化交融中的上海文化与现代派文学》一文,显露了洪华对于由乡土而都市的现代转型的思想触击点,这就是:“在现代都市物质生活中,人性受到异化而产生无法排解的孤独和焦虑,而两次世界大战对人们原有的精神信仰和价值规范的摧毁进一步使人们产生了从未有过的荒诞和虚无”;在近代“乡土中国”,“只有上海在它近百年来的西风东渐和现代工商业发展的基础上才提供了孕育现代派的都市文化语境”;张爱玲的艺术成功之处在于,“在日常世俗的生活场景中不经意地释放人生的苍凉感受,既是张爱玲对上海孤岛的城市印象,也是她由俗至雅的现代叙事策略”;“怀乡情结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精神特征之一”;“在中国,直到20世纪初开始进行现代文化启蒙,并且此时仍然处在前工业社会的‘乡土状态,虽然短短的几年间演绎了西方‘百多年来的文化思潮,但显然缺乏自身的文化土壤,即便是此时最具‘现代性的上海,‘以媒介文化为代表的现代大众文化和社会启蒙、工业化和现代化是同步发展的。在此基础上产生的中国现代派文学,一方面引进西方现代派的先锋艺术,另一方面又受到传统文化不同程度的濡染,因而既具有西方的现代性特征又表露出中国的本土化特色。”

今天江西不也步入由乡土而现代这一过程么?这一过程中的文学(作品和作家)必定出现这样的内容和特征,于是,洪华游刃有余地展开了评论。当然,江西的文学创作不会是上海都市文学的翻版,自有其赣鄱大地的文化传承和新变,江西都市化中的情感历练自有特点(江西本土的精神血脉),这些又充实着他的评论内涵。

《古典韵致与现代焦虑的变奏》“上篇”12篇文章中有7篇,“中篇”10篇中有3篇,“下篇”19篇中有18篇以江西作家专著(其中1篇非江西作家但与江西乡土生活有关)为对象,洪华由此发出“盘桓故乡的消息”。这“消息”当有他自己的精神气息,同时他又追踪着江西作家们的创作轨迹和精神状态。江西的诗歌、散文、小说皆入他的法眼,既有宏观的扫瞄,也有微观的剖析,由此勾勒了有着鲜明特色的“赣鄱风景”,散溢着他的文气和文力。

他把刘华的长篇小说《车头爹 车厢娘》置于“泛工业化”时代的叙事伦理这一端口,确认刘华“分明是在试图把乡土叙事的经验融入到工业题材的书写,以传统的乡土文化理论建构当代铁路人的新村伦理”。他将刘华的长篇小说《红罪》定位为:“在革命历史的叙述中努力开拓地域文化空间,在英雄人物的塑造时执着探寻深层精神支撑,让高远的历史天空与丰富的民间大地相融合。”他批评江西革命历史题材创作:“过多局限于自己熟悉的历史事件和景仰的人物,对悠远丰饶的赣文化缺乏历史的打捞,作者的想象能力和创作个性也没有得到充分发挥和张扬;在寻求创新和突破时,与时代风尚的衔接能力显得有些笔力不足或信心不逮,在某种程度上仍然缺乏从中国社会结构的大变动和时代发展的历史进程中进行艺术概括开拓创新”,因而,无论坚守还是突破都需要超越。

洪华的文气和文力可见一斑。

三、诗论、诗歌的显和隐

我以为,差不多成为书名的《古典韵致与现代焦虑的双重变奏》一文,是洪华在评析1990年以来江西诗歌时意识到的深厚历史内涵,力图体现思想力和穿透力的发力之作,这是他对于赣地创作趋于成熟的文评形态,其显(优、优点)和隐(失、缺失)皆在其中。

诗歌最讲究个人心灵,最具个性色彩,最能捕捉时代精神意象和体现时代风气之先—与时代社会相纠结的情感与情绪。洪华把一个时期以来的江西诗歌归纳为:“呈现乡土吟唱、都市独白和历史沉思三种取向,在商品化、大众化和世俗化的时代氛围中既不愿放弃古典韵致的守望,又试图进行现代性的努力。”显然,他这样的认知来自于已然成型的文论思想,也是他对于小圈子大圈子赣地现实生活的感知。

洪华以江子一组乡愁诗《我在乡下教书》为例,说此诗“还只是田园外表的抚摸”,而《古镇的义务讲解员》则深入了乡土肌理:“他的乡音难懂像是古音/与其说他在解说。不如说他在倾诉。”洪华认为这就是“有意无意间流露出古典的韵致”。倘说此诗呈现的是个人体现的古典韵致,那么,那些属于“历史沉思”取向的借古述怀诗歌,则通过“大漠、落日、烟台”(还包括体现项羽英雄气慨的“剑缨、乌骓马和虞姬”等)呈现了家国的古典韵致。“取现代视角回望古典中国”, 应该说这样的概括和提炼是精到的,符合诗歌的实际。

但是,既指涉洪华的诗论,也指涉1990年以来的江西诗歌,我却感觉到了不在场即隐匿状态的漏失(缺失)。某种程度上,洪华在《上海文化与现代派文学》所确立的“乡土中国”“现代都市”和“人性异化”三个精神维度,应用于江西情境,视野是开阔的,也应该在这种全球化情境中考察江西的文学。然而,江西有江西的情形,具体到每个特定的作家,所具备的精神资源和对时代社会的感知,差别更大,作品所体现的思想内涵也有云泥之别,这里就有个具体而无可回避的历史意识—对历史的理解问题。

李泽厚说:“任何理解都有理解本身的历史性因素在内。历史离不开历史解释本身的历史性。也正因为如此,理解传统亦即理解自身,理解自己也只有通过理解传统而具体实现。”(5)这种“传统”既是久远的,也是活在当下的。同样,洪华在应用其文论思想方法的时候,也有个对历史的理解问题,有个对特定作家创作的历史性理解,这种理解同样贯穿着历史性。江子散文中的“古典韵致”同那些“历史沉思”的“古典韵致”是不一样的,前者导向对现实的关怀和切入—诉诸鲜活而深广的历史疼痛感,而后者则导向对现实关切的弱化甚至回避—历史性理解的蹈空。

于是,我们看到了《古典韵致与现代焦虑的变奏》一书所隐含的不足和缺失。我们也看到,20世纪90年代以来江西诗歌的这种缺失,已被江西散文和小说所弥补(这同样有个对作家创作历史性理解的问题)。仍以江子为例,他由诗歌而散文,其散文集《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6)就是标志性成果,表明他找到了比诗歌也比小说更能表达他情感和思想在场的艺术方式,该著纳入2013年度在场主义散文评奖候选作品行列就是证明,已显示了其“古典韵致”的特有内涵及艺术方向。

四、思想力和穿透力

因《古典韵致》有几篇文章评析江子的散文创作,我仍以江子创作说事(也必须细化我上面的话题),继续分析洪华的文评。

由诗歌进入散文是江子的创作之路,也是其精神廓大之路,书写乡土沉沦的散文集《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从传统乡村到现代乡村再到后现代乡村,它“以在场性、真实性、直击性、直白性和心灵化为当代乡土散文写作平添雄劲之魂,也为这类非虚构乡土散文走在当下虚构的‘乡土小说的前头提供了雄辩的例证”(7)。江子在此书的代序中说:“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让人茫然失措的后乡村时代:农民纷纷离乡去了城市,大量村庄像是一个个被掏空的鸟巢,教育和医疗等设施日益衰败,乡村生产生活方式遭到遗弃,传统乡土秩序基本瓦解,乡土文明逐渐丧失了世袭的价值,眼看就将消失殆尽。”“必须有人书录下这一工,以唤起更多的人回望故乡,回望乡村,唤起更多的人对乡村精神失落的深度关注……我以对乡村的真情书写走在返乡的道路上。”

《田园将芜》的全部内容以及所呈现的思想—江子对远近历史的理解,在我看来就是他所书写的乡土蜕变中的历史疼痛和疼痛感,都超越了上述洪华映照乡土的三个精神维度。换句话说,洪华如此“三个精神维度”不足抵达和概括《田园将芜》的历史与情感内涵。

不妨说得更具体一些。洪华《飞翔与漫游:江子和他的散文》就是对《田园将芜》的评析,他也看到,“由诗入文,应该是江子写作的必然”,那是江子“不甘心做一个画梦的诗人”,“他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田园怀有更深沉的情感和更庄严的使命”。但在江子发出“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妄图把乡村变成一座废墟”的诘问面前,洪华依然把思考纳入“市场经济和城市化进程”相夹击的思维窠臼。这里有着洪华上述“乡土中国”“现代都市”和“人性异化”三个精神维度的延展,更有他作为学院中人所受到的深层制约。这就是有一种正在起作用、从参与其中而不被明说的“历史力量”把乡村摧毁或淘空成废墟,而学院派(除个别如梁鸿)对此无从或不愿感知,于是他们的相关评论总给人一种蹈空和隔靴抓痒之感。

当代文学评论学院派已成主力是个既定事实,从知识谱系和学术生产意义上自有其长处,但中国大地特有的政治思想“语境”对学院派产生巨大的规约也是事实(这种规约既有外在“硬”的一面,更有学者自己放下身段自我规束“软”的一面),加上学院本身的阀限(包括与直接的乡土和社会生活相隔),学院化批评生态并不令人满意,就是说,学院派批评的空洞与空疏成了某些学院派批评的常态。拙作《“本土的全球性”:中国文学成圣之路》就批评了学院派张颐武“指涉的社会关怀(如对人类通性的考察)体现在一般性抽象意义上的中产审美意识及其满足”,学院派批评有“强调抽象人性”的思想倾向(8)。当然我不是说洪华的文学评论已滑入这一思维模式,而是说在这样的语境和场域失去警觉,他评论的“三个精神维度”同样有可能滑向空洞和空疏,他的《古典韵致与现代焦虑的变奏》就存在这样的症候。

实际上,在全球化互联网的今天,赣地有更多的作家(以江子为例)以不同的精神方式书写自己对乡土—都市—历史及人性的理解和感悟,他们汲取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和社会热力,既置身蜕变中的乡土,又超拔地掂量乡土,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三个精神维度”所能应对的,这都是需要洪华面对的问题。一句话,洪华同样面临思想资源问题,扩展思想资源在所必需,如此,在新作品的解读上,方能做出自己更加富有价值的辨识,让自己的文评更富有思想力和穿透力。

就是从他的省级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省当代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身份,也必须跳出学院派,对赣鄱大地的历史和现实的语境,对江西文学作品所呈现的精神语境,应有更深切的体察。对他而言,起步于学院派,有个较高的起点,同时又有个挣脱和超越学院派的文评发展的谋虑,既是一个学院批评越走越宽的问题,也是一个真正文学评论家践行自我使命的问题,当然也是赣鄱大地新生代文评的落地和飞翔的现实命题。

1 李洪华:《古典韵致与现代焦虑的变奏》,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14年。

2杨剑龙:《上海文化与现代派文学·序》,李洪华:《上海文化与现代派文学》,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

3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

4杨剑龙:《上海文化与现代派文学·序》,李洪华:《上海文化与现代派文学》,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

5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北京:东方出版社,1987年。

6江子:《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

7李伯勇:《“片断”相成,便是“对岸的村庄”》,《南方文坛》2014年第5期。

8李伯勇:《“本土的全球性”:中国文学成圣之路》,(台湾)《新地文学》2014年第29期。

[作者单位:上犹县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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