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浏+丁晓原
李青松是新世纪以来活跃而有为的报告文学作家。他创作勤奋,推出了三百余万字的作品,主要作品有《遥远的虎啸》《告别伐木时代》《大地震:卧龙人与熊猫》《茶油时代》《大兴安岭时间》《从吴起开始》《一种精神》《北京水问》《大地伦理》等。其作品题材独特,叙事简约,精于表达,富有意蕴,形成了自己鲜明的写作风格。《一种精神》获“新中国六十年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其他作品获得包括徐迟报告文学奖、全国短篇报告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孙犁文学奖等三十余项奖项。
在李青松的众多作品中,最为人们熟知的就是生态报告文学。生态写作成就了李青松,而他的此类作品丰富并推进了新时期以来以徐刚为代表的生态报告文学写作。李青松的报告文学有一个较为恒定的主题,那就是自然与人的关系的系统观照与思考。自然是李青松的书写对象,从《碛口枣事》中的“枣”写到《大兴安岭时间》的“森林”,从《安吉竹记》的“竹”写到《红松之美》的“松”,从熊猫(《大地震:卧龙人和熊猫》)写到啄木鸟(《森林医生啄木鸟》),从鹰(《猛禽》)写到貂(《贡貂》),李青松笔下的自然是一株株鲜活的植物、一个个有灵性的动物。李青松写自然,并不是简简单单只写自然,他的“自然”是与人紧密相关的。无论是《大地震:卧龙人和熊猫》中的“卧龙人们”、《一种精神》中的“二杆子”,还是《普洱茶人》中的“岩山永”、种树的“崔永元”(《崔永元种树》),都是联系着自然、受制于自然、依赖着自然、顺应着自然的人。
一、二元主体与一元主题
人与自然,在李青松作品里是相互依存、和谐共处的两大关键词,也是其生态报告文学的二元主体。生态伦理学之父奥尔多·利奥波德指出:“最初的伦理观念是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摩西十诫就是一例。后来所增添的内容则是处理个人和社会的关系的。圣经中的金科玉律力图使个人与社会取得一致;民主则试图使社会组织与个人协调起来。”1为了把伦理范围从人类世界向整个大地拓展,利奥波德创造了“大地共同体”的概念,并提出“大地伦理”的思想:“大地伦理只是扩大了这个共同体的界限,它包括土壤、水、植物和动物,或者把它们概括起来:大地。”2“大自然”与这里的“大地”一词同义。上文中所说的“自然”,其实是为了便于说明问题,将除人以外的其他的“大地”概括之。“大地共同体”的贡献在于颠覆了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李青松是“大地伦理”积极的支持者和践行者,他的作品中“自然”和“人”被置于完全平等的地位,并且相互交融、彼此共通。
《常熟 常熟》是李青松生态报告文学里“风物长宜”系列中的一篇,“自然”与“人”在其中相得益彰。《常熟 常熟》从“一群作家在常熟采风”入手,揭开以“人”叙事的幕布。紧接着,“常熟是鱼米之乡。常熟是个好地方。常熟有永远吃不完的稻米,永远吃不完的鱼”,常熟的生态价值水平在此一目了然。除了“常熟水稻”外,李青松还分别以“沙家浜”“市委书记”“梦兰”“蒋巷村”“老街牛仔帽”“蕈面馆”“言子之言”和“知止翁”等几部分,凝聚出常熟的“自然”与“人”。李青松笔下的常熟:“家家的庭院里养着一盆一盆的兰花,户户的阳台上养着一盆一盆的兰花。每日,梦兰村的天空弥漫着兰花淡淡的芳馥”;“金黄的油菜花如诗如梦,蒋巷村如在画中”;“几声响雷滚过虞山的上空,蕈就蹭蹭冲出地面,打开小伞,伞下是忽闪忽闪四处张望的眼睛”。李青松眼中的常熟人:“沙家浜人对样板戏有自己的看法。从不说不”;“有个不甘喝苦水的女人,带领8个姐妹,生生用绣花的双手编织出一个属于自己的梦”;高龄还在干农活的蒋巷村老人们,孔子过其弟子做宰之地“闻弦歌之声”,那人就是常熟人的言子,还有“清正廉洁,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的翁同龢。《常熟 常熟》描绘了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自然和人文双重景观,正如李青松在文章中记录的雷抒雁的话:“阳澄湖美必是阳澄湖的水美。水美湖里的鱼虾蟹自然就肥,常熟的稻谷就长的饱满。常熟人的日子就过得殷实、富足、快乐。所以,与其说朝霞映着阳澄湖,不如说朝霞映着常熟人的幸福更准确。而饱满的稻穗就是朝霞映着常熟人幸福的意向符号呢!”“自然”和“人”是共同体,它们是大地共同体,也是生态文学报告作家书写时不可分割的共同体。李青松颠覆了传统认识论中将人类与自然视为主体与客体,主人与仆人的二元对立关系。在这个生态共同体中,所有存在物都有其存在的内在价值与生命目的,并构成了一种和谐稳定的自然之美。这种美不是先验的审美标准抽象出来的理性美,亦非迎合审美者情感体验和人格力量的感性美,不是低于审美主体卑微的客体美,亦非毫无生命力的物质之美,而是一种充满活力与灵性的生命实体透出来的天然之美。
“大地”具有客观的内在价值,它不仅仅是土壤,还是一个由土壤、动植物所组成的环路的源泉,是所有生命的母体。在这个意义上,“大地”是包括人与各种自然实体在内的共同体,它处于一个高度组织化的金字塔结构。金字塔的底部是土壤、植物、昆虫、禽兽等生物,往上就是大型食肉动物。但金字塔的每一层都相互作用,使自然能量得以正常循环。如果短缺任何环节,都会导致塔的倾斜和坍塌,从而引发生态平衡的破坏。作为组织结构化模型,从“自然”到“人”的层级是向更加高级和智能化排列的,但作为独立的个体,“大地伦理”强调自然与人类具有同等权利。自然具有内在价值的事实,意味着自然和人一样,都有追求生存的目的属性,它体现为生命按照自身种群的规定去成活,每个种群存活的目的只是为了繁衍和保存。在这个意义上,大地共同体内的每个成员都有权利占据自己的位置,都拥有相等的“天赋权利”而无高低贵贱之分。李青松完全秉持大地伦理,在他的作品中,人从来不是统治者的身份,而是以平等成员的身份对待其他的自然权利拥有者,甚至是保护自然权利的倡导者,借以共同维护大地的和谐。在《共和国:退耕还林》中,李青松摆事实、讲道理,记叙着他心中的自然法则:
退耕还林实际上就是把已经丢失的东西重新找回来,按自然的法则办事。敬畏自然、尊重自然该是人类的本性。
我们应该以宽阔的眼光来审视生态问题,生态不单是环境的、自然的,还包括人文的、社会的。21世纪的第一场战争告诉我们,治理人类文明的污染比治理环境污染、工业污染还要难上加难。
在一定意义上,我们严重沙化的心灵更需要退耕还林。我们头顶灿烂的星空,我们心中的自然法则—这些丢失已久的东西,还能找回来吗?
退耕还林不仅仅是农民的事情,看似与我们没有多少关系,实际有着重要的关系。生态环境是个整体,遥遥相隔的东西之间也有着一条看不见的线连着呢。
李青松一再强调的自然法则,指的是当一个事物有助于保护共同体的和谐、稳定和美丽的时候,它就是正确的;否则,当它走向反面时就是错误的。这也是李青松生态报告文学的一元主题。正如他在《兴隆之本》里写的:“‘兴隆的根本是生态。吴海汇一语道破,‘工业强县也好,旅游兴县也罢,实际上都是林果业的延伸,因为我们的工业搞的都是果品加工业,而旅游游什么?还不是绿水青山农家乐?在兴隆,悲莫大于林衰。若林哀,则兴隆衰。在兴隆,幸莫大于林兴。若林兴,则兴隆必兴矣!”李青松借兴隆县县委书记吴海汇之口,表达了自己对兴林的支持。
李青松的报告文学都是以生态文化作为背景,但牵涉面绝不限于对自然风貌的描写。自然景观在他笔下从来都不是被刻意描绘的,他几乎从不细致写湖是什么样的、树又是什么样的,但这种不矫情的表达方式恰恰将更本质的东西毫无遮掩地凸显出来。
二、简约语言与奏鸣曲般情感幅度
李青松的报告文学作品篇幅精炼,叙述语言简洁明快,从不拖沓,这与作者有过长期的新闻训练不无关系。报告文学因其具有非虚构的文体性质,与新闻有相似之处。报告文学的叙事基础是非虚构,而真实就是新闻的生命。报告文学在真实性方面与新闻有一致的要求,五个W—Who、Where、When、Why、What(何人、何地、何时、何事、为何)都必须明确落实,不能捏造,也不能夸大或歪曲。李青松在报告文学的创作中,始终保持着新闻人对真实的坚守,也秉持着言简意赅的叙述风格。
“树上山,粮下川。”—这是朱镕基总理的一句名言。
1999年至今,“退耕还林”的旗帜在中国大地上猎猎飘扬。退耕还林工期10年,总投资3400亿元,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生态建设工程。这是中国农村正在发生着的一件大事,是土地改革后土地利用方式的一场深刻的变革。而退耕还林的倡导者和有力推动者正是国务院总理朱镕基。
李青松用朱总理的一句名言作为《共和国:退耕还林》的开篇。他的作品每一小节都不会很长,但每一个要讲的重点都清晰、明确。他用了三句话,就将退耕还林的启动时间、开展状况以及这件事的意义交代得清清楚楚。将“倡导者和有力推动者”落实到朱镕基总理,既是对“树上山、粮下川”的回应,与开篇相望;又是对退耕还林这件“大事”的强调,国家层面上的高度关注正是说明了变革“深刻”的决心。李青松在叙述方式的安排精心巧妙,暗藏在朴实语言下的是巧夺天工的构思。
李青松的语言简约却不简单,款款深情,娓娓道来。他往往在一种家常般的故事述说中,就能轻易实现对某一庄重题材内容的文学报告。在《碛口枣事》中,他写过几个人在碛口与枣相关的事情,其中一个是吴冠中。
吴冠中来碛口的时间是1989年10月。这个季节,该收获的都收获了,树叶也都落尽了,只是枣树上还有零星打剩下的枣子。多年后,吴冠中创作了一幅图画《枣树》,先生画的不是那种枣子挂满枝头、农人喜气洋洋收获的情景,而是两颗虬黄横生的枣树,并排站立在苍茫的穹宇之下,风骨凛然—这幅画显然具有特别的意味哩。他在那幅画的空白处还写了一行小字:“故人风格老枣树。”
李青松写碛口时写到吴冠中,不仅仅是因为吴冠中特别爱吃枣、喜欢画枣,也是第一个“发现”碛口的人,更是因为在李青松看来,碛口的风格与吴冠中的品格之间有着相似性。吴冠中一生都是淡泊与专注的,他对碛口的感情温厚。李青松认为碛口是安宁和闲适的,有着“与城市里不一样的东西”,这也许正是碛口吸引吴冠中的地方。在文章中,李青松毫不吝啬对碛口的钟意,真挚情感也都融入自己的所见所闻之中:
那日中午,我和梁衡、周明、王宗仁等作家在碛口客栈吃了一餐饭,是那种很可口的农家饭。主食是蒸枣糕,焖小米饭,煮红薯和烀玉米。菜呢—头一道是荞面碗托。其实,这算不得菜,应该算是小吃吧。第二道是大烩菜(五花猪肉、豆腐、茄子、粉条放在一起乱炖),第三道是炖黄河鲤鱼。没了。就这些,吃得挺饱。没喝酒。
李青松饶有兴致地将一餐饭写下来,若不是真切的喜欢怎能记得如此清晰?虽然菜肴不算华丽,但能从他的文字里“品尝”出香甜和可口,也能品尝出李青松走进碛口时的踏实和愉悦。为什么碛口能给李青松这样的感触?在文章的结尾,作者也尝试地作了回答:“我隐隐感觉到,碛口古镇除了粗糙厚实之外,似乎还有某种力量在暗暗传递。虽然我无法知晓这种力量来自何处,但可以肯定的是,碛口人那殷实的小日子及其属于自己的那份快乐和幸福,一定跟红枣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哩。”
三、“我”的聚焦:未知视角与全知视角
作为报告文学的创作者,李青松在他的许多作品中既是叙述者,也叙事主体。他常常描绘着自己进行创作的全过程:“我”寻找着一个个看似平凡却富于启示性的故事,以“我”的视野和语言予以真实而生动的记录。《大地震:卧龙人和熊猫》中,“我”受命赶赴卧龙,“5月26日抵达成都时已是深夜,成都街头的灯光并不耀眼,少见了以往的喧嚣。路边、河边、广场、绿地以及楼与楼之间的空地上,到处生长着帐篷。5月27日晨,我被告知,通往地震灾区的道路均已封锁,灾区实行最严格的交通管制,除非有‘特别通行证才能进去。据说,有10万志愿者被拦在了山外。我不是志愿者,但我有什么理由例外呢?情急之下,我想到了搭乘军车。”李青松采用“日记体”的方式,记录下我在卧龙的所见所闻,借“我”之眼和“我”之口,叙述着地震发生时和发生后卧龙各界的情况。“我”也是贯穿整个报告文学的线索:“下午,我到省抗震救灾指挥部采访时,又发生了两次较大的余震”;“5月28日晨,成都凤凰山机场。我们跟随贾治邦局长乘坐的直升飞机是一架美式‘黑鹰直升飞机”;“我走进帐篷,放下电脑包和背包,开始打量里面的一切”;“我的帐篷紧靠‘中国大熊猫博物馆的台阶”;“我在卧龙的头一顿饭是在指挥部的帐篷里吃的”;“吃过中午饭,我就开始了采访”;“我帐篷四周的帐篷里一片鼾声,灾区的人太累了”;“天蒙蒙亮时,我被喊声惊醒”……故事围绕“我”的活动进行推演,报告文学的写作内容即是“我”的观察和感知。
“我”是谁?当然是李青松,但又不是李青松。当李青松参与到采访时,所有“我”想知道的事情都通过“我”的采访记录下来。但“我”没看到、没听见、没获得准确回答前对事情是未知的。只有靠“我”用眼睛看、耳朵听、实地了解情况后,“我”才知道卧龙发生地震时是什么情况,地震发生后人和熊猫的状况是怎样的,国家和地方政府是如何开展救援的,民间人士和社会各层对卧龙投入怎样的关切。就像“我”只有随时随地手握采访笔记本,不断记录下来,才能对实际情况有所了解。“我”的未知视角还表现在“我”思考的加入上。在李青松许多的报告文学作品里,都会出现“我想”字样。以《常熟 常熟》为例,当市委书记解释常熟人目前面临着的“三破三求”时,坐在角落里的“我”,心中就想到:“远高好,高远好,高好远,好高远—这不就是常熟科学发展观的具体体现吗?”
但作为写作者,李青松是全知的。那些不能由“我”靠实地采访出的内容,即靠作为叙事者一一铺陈。比如《大寨春秋》里的背景介绍:“20世纪60年代初,美国搞封锁,毛泽东跟赫鲁晓夫也闹翻了,苏联撤走了援华专家,国内又经历了三年严重自然灾害,人民的生活受到严重影响”;比如《共和国:退耕还林》里西部办主任办公会议的现场材料,包括审议《退耕还林条例》的会议纪要;比如《从吴起开始》中吴起镇的由来典故;比如李青松自己创作的诗—《兴隆的魅力》作为《兴隆之本》的引言;再比如《北京水问》里对“居民用水从每立方米3元7角涨至每立方米4元”了解……“我”无所不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历史、时政样样烂熟于胸。这里的“我”不是作为记者去采访的“我”,而是作为报告文学作家的“我”。这里的“我”,李青松就定位成专业和谨慎的。他在《北京水问》里就好好回答了一番:“只要听听北京的地名,就知道北京何曾缺过水呢。”他将称作湖的、称作潭的、称作海的、称作河的、称作渠的、称作池的、称作湾的、称作滩的名字一一列出,以此证明北京与人渊源深厚。而要将这些名字如此细致罗列,需要储备丰富的知识,并且查阅大量的相关资料。此时的“我”全知全能。李青松正是在叙述者的“我”与被叙述者的“我”之间来回切换,轮转聚焦,使得他的报告文学视角广阔、内容丰富。
四、复调叙事与主旨归一
李青松的报告文学在理性与感性之间架构复调叙事。他不仅擅长重大题材的宏大叙事,处理起精致短文也游刃有余。他清楚地记录下卧龙在大地震发生一刻的情况:“地震造成卧龙特区内两个民族乡镇、6个行政村,26个村民小组的4600多民村民,800多民特区、管理局职工和家属以及省道303线改建等工程的施工队伍2000余人,来卧龙经商务工人员100多人,国内游客50余人,英国、美国、法国游客35人分别被困在耿达乡、卧龙镇、邓生保护站区域等3个点,无法相互联络。”准确的数字,确切的统计信息,在叙述事件发生那一刻的情况时显得格外简洁、有力。这些内容是读者和大众最关心的,也是最具价值的,被李青松牢牢掌握住并写进作品里。李青松又是个细心而敏感的作家,他经常沉潜到生活中,去寻找一个个看似平凡却富于启示性的故事,然后予以真实而生动的表达,于润物无声中,让我们牢牢记住了热爱自然的黄宗英、死心种树的“二杆子”。除了魅力演员、实力作家等身份外,李青松向我们展示了黄宗英鲜为人知的一面—喜欢树木:“无论是西藏冰封雪岭上云杉,南海岸边的木麻黄,还是寻常百姓院落里的杨树柳树榆树槐树,她都喜欢。”李青松甚至讲述了一件她挑选房子的故事:“未见房子时却先看到一株大松树,她立马拉住赵丹不走了。”
《一种精神》里的“二杆子”之所以深入人心,与李青松富有情感的叙述方式分不开。例如,写到“二杆子”当初是如何选择承包地种树时就格外诙谐有趣:
当时村里正在拍卖“四荒”。拍卖会开得异常沉闷。对了,“四荒”就是荒山、荒滩、荒地。大家心里都有数,汗珠摔八瓣,好田还种不过来呢,哪还有力气治理“四荒”啊!再说,那“四荒”自古就是荒着的,除了牲口啃草磨牙,除了丢孩子、葬死人,还能有啥用途?人人心里的算盘珠子早拨拉好几遍了。于是,女人扎堆嗑瓜子,汉子们缩着头吧唧吧唧抽闷烟。村里没一个人站出来承包。眼看拍卖会就要泡汤了,“二杆子”的脾气上来了,腾地站起来—“我包”!一个一个缩着的头伸出来,用诡异的目光看着他。村长唯恐他反悔,手起槌落当地一声响,荒凉的青山垣的使用权就落在他的手里啦。哄!全场乐倒了一片。好啊!他没有一个竞争对手,输赢都是自己。村民们纷纷扛起板凳,往门口走。转瞬间,青山垣跟大家没关系了,只跟他一个人有关了。村民们嘻嘻笑着散去了,嘴里叨叨着“二杆子”“二杆子”。村委会屋里瓜子皮满地,丢在角落里的烟屁股,有的还在冒着缕缕清冷的烟。他一个人傻在那里了……
李青松采用了对比的手法—拍卖前后局面的反差、村民们的缩头与“二杆子”的冲动等,一一显示出“二杆子”承包土地种树这个决定的危险。别人留给“二杆子”的异样的眼光、叨叨的念词、满地的瓜子皮和冒着青烟的烟屁股,反映了“二杆子”的犟劲儿十足和与众不同,为下文写种树遭遇的困难以及“二杆子”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叙述制造悬念,也埋下伏笔。在《一种精神》里,李青松数十次重复着“种树。种树种树种树”这句话。种树,是全文的主要内容,是主人公“二杆子”事业,也是作者李青松心中一直的倡导。无论是对“二杆子”个性的刻画,还是对整个种树事业开展过程的描写,李青松最终的目的都是想要将自己内心的生态价值观表达出来。在他看来,树是有灵性的,置身树海,人们可以远离虚狂和浮华,感恩于大自然带给人类的一切。李青松的生态报告文学字里行间浸透着春天气息,总令人自愧不如、心生羡慕。这不仅仅是因为喜欢文学,也源于他对绿色事业的热爱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如今,还有多少清澈的河流唱着永不疲倦的歌,还有多少树木从未受到过人类的侵害?撇开人类之间的彼此争斗不谈,人类最大的危机在于自身与自然的隔绝。此时的李青松,紧握他的笔,一次又一次融入大自然,塑造用绿色挽救人类的尖兵们的英雄群像,颂扬锲而不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毅力与信念。这就是李青松用于文章标题的四个字—“一种精神”。
李青松对生态建设秉持着绝对严肃认真的态度,但他也用了扎实的文学作品证明了生态文学不一定都是悲悯和呐喊的文字。读李青松的生态报告文学作品,我们常常会遇到很多意外和惊喜,我们从字里行间发现的多是积极向上、乐观豁达的信念。《一种精神》里有调侃式的戏谑,也有对“二杆子”长期坚持种树、遇到困难绝不退缩的深入叙述。为了种树,“二杆子”卖掉了给老人买的棺木,因为放牧问题与村民发生了激烈冲突,甚至在妻儿生病时没有照顾左右,但他承担起了改造世界的责任。李青松要告诉我们,我们种下去的不光是树,更是在播种一个保持生态和谐的精神,这与“大地伦理”不谋而合。“自然”与“人”相辅相成,我们对待自然的态度决定着自然对我们的回报。就像李青松所认为的那样,大熊猫不仅仅是作为一个物种而存在,它已经成为人类伦理准则的一个化身并从动物界中独立出来。大熊猫象征着和平、善良、童稚,它的存在激励着人类对自然的亲善和关爱。可以看出,无论叙事内容多么丰富多彩、叙事方式多么精巧,李青松生态报告文学最终都将实现大地伦理的主旨归一。
1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侯文蕙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92页。
2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侯文蕙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93页。
﹝作者单位:常熟理工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