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丽华+江腊生
近年来,后宫戏成为国产电视剧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宫廷王位争斗、王妃相互争宠、旷世男女的爱情等历史“元素”,既是当下社会历史怀旧与商业效益相互结合的产物,也是人们在社会生存竞争日益加剧之下的一种缓释方式。导演往往以相当随意的心态进入人们无法现身返回的历时世界,依靠想象力的随意捏合,植入一定的人物和事件,逼近“真实”的人性。其出发点并非建构一个新的“历史真实”,与单一化的传统历史叙事进行一比高低,或建构一个民间史达成对正史的翻案。相反,这些历史“元素”只是搭建了一个人物活动的历史舞台,随意取一历史布景,而重在表现作家心中的人生体验。正如作家苏童曾坦陈:“我随意搭建的宫廷,是我按自己的方式勾兑的历史故事,年代总是处于不详状态,人物似真似幻……我常常为人生无常历史无情所惊慑……人与历史的距离亦近亦远,我看历史是墙外笙歌雨夜惊梦,历史看我或许就是井底之蛙了。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呢?”1“历史”只是根据个人的体验与消费的最大化而随意勾兑出来的生存图景,并非提升历史意识,更无还原历史的企图。这些电视剧将虚拟的历史空间与人性的真实状态巧妙地结合起来,为观众提供了一系列精致而又好看的宫廷大戏,在获得了良好的市场效益的同时,也折射了当下社会的文化价值取向。本文以《甄嬛传》为例,分析其中权谋争斗的人性冲突、现实欲望与历史阐释的纠结、历史韵味的构建与消费的关系,努力把握其中的文化价值指向。
一、人性与权谋的冲突
反反复复的宫廷斗争,隐含着权力欲望的最大消费,这是后宫剧的主要卖点,也是人性恶的主要表现路径。后宫是一个虚拟的空间,每一个人物在你死我活的权谋斗争之中极力张扬了人性的恶,也呈现了人性在权力话语之间的浮沉与挣扎。故事围绕的主题往往都是权力的斗争,用权力引出的一系列圈套、陷阱、斗争、篡位、猜忌、妒恨、残杀等。女性相貌的美与人性的恶,构成电视剧的两个极端。后宫本该是一个人性复杂变化的集中之所,却在很多剧中成为了一个有些炫恶意味的制造之所。
《甄嬛传》借一个个青春女性理想和生命的惨烈毁灭,揭示出封建宫廷内部权力之争的你死我活。宫廷之内,等级森严,朝廷政治与后宫争斗绞合一起,成为权谋的集中之地。从皇后、嫔、妃、贵人、才人、常在到答应,这些女性人人自危,为自己的命运、家族的兴衰抗争,构成了后宫女子之间极力追求的“最大的政治”。华妃以让眉庄学习六宫事宜为借口,故意刁难眉庄。眉庄顾全大局,不与之相争,即使皇后也不便插手,只能睁一眼闭一眼。华妃趁夜深眉庄回宫途中,故意叫人引开眉庄身边的侍女,密令身边太监周宁海把眉庄推入池中,眉庄不懂水性,几乎淹死。当得知甄嬛怀有身孕时,华妃故意责罚其在烈日下跪于宫外诵读《女诫》,眉庄挺身而出保护甄嬛,被责罚一同下跪;陵容假意口头哀求,言语更加冒犯华妃。浣碧焦急万分连忙赶去太后宫中报信,无奈太后病重不能见人,只得求助于进宫看望太后的果郡王。炎炎烈日下,甄嬛体力不支晕倒在地,最终导致小产。华妃的险恶,充分体现了后宫争宠中人性的可怕与复杂。
陵容因见皇帝赠给甄嬛的蜀锦玉鞋,心生妒忌,随后赠甄嬛一瓶家传的舒痕胶,告知此药去疤效果极好,却在药膏内放入大量的麝香,孕妇长久使用必将伤及腹中胎儿;甄嬛懵然不知,仍视陵容为真心姐妹。淳儿得宠,天真的言语之间无意得罪了陵容;心胸狭窄的陵容于是认定淳儿是仗着甄嬛之势欺凌自己。皇后听说陵容身体不适,假意探访,却发现陵容藏于枕下的秘密—一个身上扎满银针的华妃的人偶。皇后借机拉拢陵容而阻止甄嬛回宫,策划了一系列好戏给别人看:先是进香香柱断裂不止,然后自己佯装失足落水,然后安插他人在太后寿康宫里点火,闹得宫里是非不断。陵容候趁机请来钦天监正使,以天象不祥之名暗示甄嬛怀孕有不祥之兆,皇帝于是暂缓让甄嬛回宫。陵容为了争宠而开始节食与练习冰舞,因抹了太医院调制的纤润膏,体力不支晕倒。甄嬛得知陵容不择手段欲与自己争宠,失望之下决意不再过问此事。为了迅速达到效果,皇后让陵容服用可令身子迅速轻盈却会导致不育的“息肌丸”,陵容为求速成,毫不犹豫地吞下。除夕之夜,陵容一袭红衣、化妆成梅仙翩然而出,宛若“冰上飞燕”。皇帝如痴如醉,众人又惊又愕。陵容复宠。甄嬛借他人之手将暖情香涂在百合花蕊中送到陵容宫中,陵容与皇帝不自觉动情,导至陵容小产。皇帝大为失意,下旨将陵容禁于延禧宫,不许人伺候,让其自生自灭。最后,陵容疯狂吞食杏仁致死,临死前还告诫甄嬛“杀了皇后”。
当皇帝发现甄嬛与果郡王之间的感情后,欲以毒酒亲手杀死果郡王。甄嬛不忍心爱的果郡王死去,欲喝下毒酒,却不想毒酒被果郡王调换。果郡王口吐鲜血告诉甄嬛,她才是自己一生中唯一的妻子。甄嬛悲痛地看着心爱的人惨死在自己怀抱。于是她用保不住的胎儿流产嫁祸皇后,以百合洒香击败陵容,将病重的皇帝气死,自己被尊为一代皇后。电视剧以一个纯真无邪的少女在深严的后宫中历经生死沉浮的命运轨迹,揭开封建宫廷的神秘面纱,让现代观众真切地感受到后宫生命的悲凄与人性的可怕。
性情的纯真是后宫权谋世界的反衬,也是电视剧人性表现的一个侧面。沈眉庄与甄嬛不离不弃、相互扶持的姐妹情谊是后宫中难能可贵的一抹真情。温太医深爱着甄嬛,时刻在甄嬛的身边保护着她。沈眉庄看透了皇帝的虚情假意后,以个性抗争的方式排斥皇帝,在落寞、无望中依然憧憬人间真爱。温太医在沈眉庄孤立无望、疾病缠身中,体贴入微地照料沈眉庄。这份赤子之心感染了沈眉庄,她对温太医的感激、同情升华为纯真的爱情。沈眉庄借助暖情酒,与温太医一夜留情。在难产血崩、临死之际,她躺在温太医的怀里坦然地死去。这些纯真的感情给凶险重重的后宫添加了一缕缕温情的阳光,拉近了观众与剧中人物的心理距离。
显然,后宫剧中权谋斗争往往大于人性的善。对于众多女子而言,皇位、受宠都是权谋争斗的驱动,也是电视剧情节跌宕起伏的主要用笔。无论是飞扬跋扈的华妃还是深谋端庄的皇后,无论是命运多舛而的甄嬛还是被人利用的陵容……她们都是皇权压抑扭曲下的受害者。剧中重点呈现的是后宫权力话语的争斗,众多女性在人性与权谋的冲突中道德底限被不断击穿,甚至丧失了一定的价值判断。剧中众多青春少女不是天真烂漫,而是满腹心计,尔虞我诈,皇后皇太后也是温文尔雅中透出可怕的阴毒,“宫斗剧”成了人性恶的展示。即使甄嬛逼死皇后、华妃的复仇行动,以及最后加速重病中的雍正而亡的行为,与她的率真、善良有些相悖,但她的做法与皇后、华妃等众多宫廷女子一样,甚至更为厚黑、残忍。然而,这些情节在剧中都在极力表现甄嬛的聪颖和智慧,而缺乏对恶的审视与批判,整个电视剧没有一条善与美的价值主线加以贯穿,最终导致了电视剧价值批判的混乱。
二、历史与现实的交错
一切涉及历史题材的影视作品,都只能艺术地演绎历史事件和人物,而不可能重现这些历史事件和人物。于是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之间的辩证关系就成为该类电视剧的核心尺度。后宫剧以历史为活动背景,展现后宫嫔妃在权力、爱情等方面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历史只是一种消费的文化元素,或者是一种艺术的感觉氛围。究竟是展示人性的历史,还是折射现实的生活史呢?这些后宫剧满足了现实的人们对帝王、宫廷的猎奇心理,也击中了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互通的痛感。
《甄嬛传》的故事最初由网络写手流潋紫发表在网络上。故事的背景是没有具体所指的周朝,人物、事件都是虚构的。为了使《甄嬛传》富有历史感,该剧将原作中的故事移植到清朝雍正年间,无论是皇帝、皇太后、皇后还是妃嫔们,都生活在具体的历史时空中,制造出一种历史的真实感觉。导演将后宫作为一个特殊世态的缩影,借“史”而写“人”,以“诗化”的方式大胆书写“心灵的历史”,注重对人物的内心世界进行全面剖析。
《甄嬛传》通过精致的场景设置、宫廷礼仪、服装造型与人物对白等来为观众制造一种陌生化的“历史韵味”。在“历史韵味”的传达中,描述了一批在封建后宫这种畸形生存环境下的悲剧女性形象及其她们身上表现出来的人性真实。“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是否忠实于史实,而在于如何表现历史,编导者是以何种历史观、审美观去再现或重构历史的,并向观众展示了一种什么样的审美文化。”2宫廷文化就是斗争二字,其目的就是利益的最大化。冰雪聪明的甄嬛来到宫中,面对的是残暴的华妃,老谋深算的皇后。美丽端庄的甄嬛,聪明能干,仗义执言。不但那些早年入宫的端妃和敬妃把她视为自己人,为她排忧解难,就连底层的宫女太监也成了她最可靠的帮手。正如小说作者流潋紫在扉页上写下的话:“后宫的红墙里没有绝对的善与恶、爱与恨,活着,并且活得好才是最重要的。”这些虚拟的历史布景之后,折射的正是当下民众的现实生活状态。仿佛《红楼梦》中的大观园,甄嬛等女性生存的后宫,就是众多民众生存场景的写照。后宫众多美艳如花但却心如蛇蝎的女子,整日围绕着一个手握权杖的皇帝争宠夺爱,正是披着古装外衣的人物演绎着现代人的情仇恩怨。
甄嬛的成功表明,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人生轨迹。对于当下的观众而言,职场困惑、家庭矛盾、情感饥荒等一系列问题,成为难以承受的精神压力。观众感受剧中人物的压抑与隐忍中,联系自己人生际遇的失意与得意,在满足自己的审美期待的同时,将生活的压力作了最大的释放。于是历史与现实交错在一起,历史的真实已经不再是导演的追求,相反,在某种程度上作品却成为了当下社会文化心理的真实折射。后宫构成了当下民众身处庸常生活状态中的一种通过想象的虚构性补偿,或者是虚幻性的精神满足。导演郑晓龙认为:“我希望观众能够通过《甄嬛传》中悲惨的人物命运感受到强烈的批判精神,不再把阴暗吃人的宫廷当作向往的地方,不再被某些宫廷戏误导想穿越回到古代。”3是游戏历史,还是以史为鉴,这些电视剧在对“后宫”戏作艺术化的处理中本身也是一团雾水。他们往往在营造缠绵悱恻的氛围和后宫争宠的险恶中满足观众的诉求,悄悄地提示人们不耍阴谋就无法生存的“硬道理”。显然,电视剧多止步于“职场宝典”的娱乐性消费层面,而非历史的艺术性反思。既然是打通历史与现实的通道,宫廷剧的创作还是需要尊重历史,再进行合理的虚构、想象,尤其注重表现历史人物的真实人性和时代命运。
三、古典韵味与消费文化
在当前的消费语境下,后宫剧的想象,既是一种权力话语纷争的现实补偿,也是针对女性世界一种欲望性的消费。历史只是一种布景,更多的是一种古典韵味的营造。其中主要体现在服饰、场景、语言的运用等方面。
电视剧《甄嬛传》为了表现不同人物的性格差异,采用不同颜色、款式的服饰、妆面,以烘托人物的心理世界,推动剧情的发展。少女时代的甄嬛,穿的袄子上面有荷塘春色的图案,暗喻了甄嬛官家小姐的身份,也体现了一种含蓄、清雅的少女情怀。入宫之后,甄嬛身穿鲜艳的橘粉色印花旗装,头上垂下一排碧玺珠子的粉色碧玺玫瑰花簪子,暗示了她此时已经不再是与世无争的小姑娘,而是一个情窦初开,等待皇上宠幸的怀春女子。甄嬛回宫后一身吉服,上有大红色龙腾刺绣以及精致繁复的黄色镶领,大拉翅上装饰的赤金流苏以及灿黄色纯金镂空雕花,尽显甄嬛雍容华贵之态。复宠后的甄嬛平和稳重,她的发饰有点翠,有碧玺,有红宝石,还有金银和翡翠,不会打扮得像华妃那样高调傲人。登上太后之位的甄嬛一身明黄吉服,头戴镶嵌凤凰的钿子,不怒自威,表明此刻甄嬛在后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因此,剧中人物服饰色彩的改变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人物性格及心理变化,服饰的款式、造型也个性化地体现了人物的身份、性格及其命运走向。
同样,华妃的服装以鲜艳的红色或玫红色为主,凸显其张扬跋扈的个性。眉庄身着粉色缎布旗装,与安陵容所穿的压抑粉红色形成对比,色彩淡雅,不求光鲜华丽,凸显眉庄的温婉大方。皇后身着明亮的橘色,秀丽而不刻意,与华妃的艳丽形成对比,显示皇后沉稳不露。剧中根据后宫女性的不同等级,依次安排不同式样的服饰头饰,走出了古装剧中女性着装“千篇一律”的俗套,这是近年来很多后宫剧主要用力的地方。后宫女性服饰色彩明丽、格调高雅、艳而不俗,既满足了男性观众的欲望诉求,又迎合女性对服饰款式、颜色、气质等的消费参照,却缺失了对历史文化本身的思考。
同时,拍摄的器物与场景也处处布局精巧,迎合了观众对古代宫廷的想象与审美期待。其中有碎玉轩的清幽雅致,景仁宫的花团锦簇,书架、梳妆台、自鸣钟等家具的皇家风范。温实初向甄嬛表明自己的心意时,送上冰清澄澈的玉壶。再加上红烛孤影、雪中红梅、江畔吹箫、水榭歌舞,这些中国古典美学的神韵与镜头语言相互结合,构成一种富有传统气质的文化场域,满足了人们对历史韵味的雅致消费诉求。
最后是古典诗词的大量运用。甄嬛一名来自于“嬛嬛一袅楚宫腰,那更春来,玉减香消”。 皇上与皇后讨论甄嬛的封号时,皇后吟出乐府诗《春词》中的“菀菀黄柳丝,蒙蒙杂花垂”。甄嬛和果郡王合婚庚帖“终身所约,永结为好,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出自《诗经·国风·郑风》中的《女曰鸡鸣》,而果郡王为在甄嬛生日时吹奏的《凤凰于飞》则来自《诗经·大雅·卷阿》。菊花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衬托了眉庄的超凡脱俗、凌霜傲骨的气质。皇上送给甄嬛一枚黄色丝绦的同心结,上写“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电视剧通过穿插运用众多的古典诗词歌赋,形象而富有韵味地构建出一个典雅的艺术空间,直观地打动人心。
因此,不难发现,当下很多后宫剧充斥着权力欲望和色情消费,直接体现了社会的一些文化症候。剧中的情节曲折离奇,人性险恶,场景氛围瑰丽异常,无论是创作者还是观众,似乎都在以津津乐道的兴致玩味,而不是采取一种批判精神来看待。它们往往为大众虚拟了一个富有古典意境的历史空间,让大众把自身的欲望投射到人物身上,并提供了一个想象与释放的空间与平台。其中一系列令观众产生再想象的情节编码,不仅具有当下社会现实的隐喻性,也让观众们在解码的过程中充分实现消费的快感。如何提升这些后宫剧的价值,关键的问题不在于有无表现人性的恶,或者后宫争斗的残酷,而在于以一种向善向美的精神主线来穿透历史与现实的想象空间。
*本文系江西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文学审美与当下影视价值取向研究”(项目编号:ZGW1422)的阶段性成果。
1苏童:《苏童文集·后宫自序》,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年。
2金丹元:《电视与审美—电视审美文化新论》,上海:学林出版社,2005年,第232页。
3郑晓龙:《批判精神是我最希望观众读解到的》,《光明日报》2011 年 12 月 21 日。
[作者单位:九江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