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秀和她的黑

2015-12-24 22:32弋铧
雨花 2015年2期
关键词:三婶二叔老三

弋铧

初一一大早,于秀就起了床。昨晚鞭炮响了一宿,也不知什么时候断断续续地停了,她一直担心院子里的黑,怕它被震耳欲聋的炮仗声吓到——前两年它被吓到过,好几天才缓过来。她披了袄朝着黑的方向望去,黑在院子里踱着步。于秀这才放了心。辉朝里拱着,鼾声如雷,昨晚的酒气还在喉头冒着,熏得一屋子的恶臭。

于秀拾掇好了老三,一身的新衣新裤新鞋,把臭小子往外推,叮嘱了句:“给奶奶拜年,给磕个响头哦!”老三从混沌中蒙陇地醒来,擦着眼角,扭在于秀的怀里:“只给我奶磕头啊,不给别的奶磕了啊!别的奶不亲!不在咱家住,不给磕啊!”于秀笑起来,亲了亲老三到了冬天就皴了红肿了的脸蛋:“好的,行,就只给咱自家的奶磕头!”

老大老二早起了,老二也穿了新衣新裤新鞋,劲劲地跑到于秀身边,和老三不知为什么,小闹起来。老大低着头,仍旧昨天的一身旧装,手绞着,看不清表情。于秀使劲掰着脑袋瞅她,老大撅着嘴,不知又怎么怄了气,也是一到冬天就皴了红肿了的脸蛋,嘴角往下垮着,额上的白斑似乎又显了些。

于秀有点不耐烦:“怎么就你不换衣服呢?就这样脏脏旧旧地过年?你是大姐姐,都是个大姑娘了,懂点事成不?”

老二老三跳过来,扯弄他们的姐姐,老大发了脾气,当了妈的面,狠劲地开始揍老二——她不敢揍老三,打老三生下起,她就知道老三这小子,是他们胡家全家的命根子!老二被打得呱呱乱叫,老三也凑热闹,踢他二姐两脚。辉这当口醒了,恶狠狠地骂了句凶话,操起床脚的一只鞋子就朝三个孩子囫囵地抡过去,打得姐弟三个鼠窜而逃。

黑就是这时候进来的,看了看屋里狼狈的一切,辉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着,又倒身睡去,一会儿重重的呼噜声就此起彼伏地响彻房间,弄得梁柱都要倒下来似的。黑默默地围在于秀的身边,听她叹了轻轻的一口气。

于秀拍了拍黑,缓缓地掩了屋门,走到院子里。婆婆在厨房下着饺子,三个孩子一片乱腾腾地闹。于秀蹲下来,对黑说:“看吧,不算兆头不好的,每天都这样,大过年的,也没什么讲究了。只要努力,总会好好的,对吧?”她跑到厢房那边,拿出昨天找人家要的剩下的那些骨头和肉渣,铺开来,摆置给黑吃。黑马上低了脑袋,津津有味地大块朵颐。它的皮色特别亮,显得毛色非常纯黑,像上了釉的煤块一样。于秀抚了抚黑的毛发,伸到黑厚厚的毛里面,能很快捂暖于秀冻了一冬天的双手,隔着毛皮,还能摸到黑的骨架,甚至能触到它咚咚的心跳。它已经这样壮硕了,出落得这么健康。有时候于秀也纳闷,按理说,他们家是最急的,偏养出来三个孩子也比人家的彪悍,就是老拣人家剩菜剩渣的黑,也比别家的狗,结实,强壮。

于秀想一想,又觉得挺美的,嘴角就笑起来,偷偷从厨房拿了两个婆婆只给老三备的肉馅饺子,在老三惊诧的目光里,塞到黑的嘴里去了。

最先是要给婆奶奶拜年。公公二十多年前殁了后,婆奶奶就离开了,所以一直是跟着二叔家过。

二叔家院子大,两层的新楼,粉墙碧瓦,一地的炮仗屑,散出了昨夜的热闹和繁华。院子里停着一辆省城牌照的小车,三叔三婶昨天赶回来的,还捎带着二叔家的儿子儿媳也一并回家来了。

于秀家的三个已经坐在婆奶奶的床头了。这一阵倒规矩,互相也不打闹了。于秀见婆奶奶的床头放着三个拆了封的红包,老大老二忙把各自崭新的一张伍拾元的钱塞到于秀手里,老三活泼起来:“妈,妈,我要把压岁钱给我奶!”他挥着一张也是伍拾元的钱往于秀脸边腆着。

婆奶奶笑起来:“看,你奶可没白疼你!”

于秀扶住婆奶奶:“您看您,每回还给他们钱!大过年的,应该是我们给您钱孝敬的!”

婆奶奶在床头坐下,拉着于秀的手:“辉昨晚没喝多吧?没撒气你吧?你把他三个的钱都收好了,回去再交给你婆婆!”于秀一一地应了。

黑本来一直跟在于秀身后,二叔家的那条小黄狗过来了,跟黑撒着欢,黑俯下身子,小黄在黑的身前身后粘着亲着,两个便玩到一块儿了。于秀笑起来:“小黄现在和我们黑好着呢,两个玩得多亲!”

婆奶奶也点头:“小狗喜欢咋呼,见谁都霸道,家里来个人,要吠个老半天。这算亲着你们黑了。黑脾气好,让着小狗儿!”

于秀还是笑,看着黑由着小黄在它身上折腾来折腾去,于秀说:“黑就是随我的性子,怎么都能过,怎么都能处!是吧,奶奶?”最后一句她说的声量有些大,其实婆奶奶耳朵不聋,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沥沥的。

婆奶奶拽了于秀的手:“那是!满街上谁不说我的孙媳妇好呢!”婆奶奶抽着一只空着的手,摸了凳子上的一只桔子递给于秀:“今天不去厂子了?”

“要去的,昨天请了假,说晚点去,待会儿给二叔三叔拜了年,就走。”院子里又是一阵闹,老大老三还有二叔的孙子,一起围着院子里的画屏追打老二,老二哭得脸又花了,鼻涕眼泪一脸的,新衣服上全是泥,仍旧委屈地竭尽全力地绕着画屏,躲开这一众的侵袭。

婆奶奶起了身:“不劝劝他们啊?这一早上的……”

于秀摇着脑袋:“不管他们,小孩子的官司,哪个搅得清?!”她劝住婆奶奶。

说话的当口,二婶出来了,给于秀打了招呼,把压岁钱都塞到三个孩子的荷包里。省城回来的三叔三婶也起来了,三婶散着头发,也给于秀问了好,顺手把几个红包都塞到院子里玩疯了的那帮孩子的兜里。婆奶奶仍旧挂念着钱,催促着于秀把孩子的压岁钱赶快收起来,于秀起了身,看着院子里二婶在下水道边上吐着满嘴白沫沫刷着牙,嗫噜了好一会儿,才赶紧地把那些红包转到自己口袋里。

婆奶奶悄悄地问:“给了多少啊?”

于秀把红包都拆了,数了数,告诉婆奶奶:“有一千整呢!”婆奶奶想了想,“嗯,还有我给老三的那五十呢。你都放好了!”停一停,又悄悄地道:“昨晚问你三叔了,今年过年他们两口子要给你婆婆拜年,还会送一千块的,年后小孩子开了学,你们也不那么急了。”

于秀笑起来:“怎么也是过,奶奶,您别操心我们了!”

婆奶奶撇撇嘴:“这满大一家子,就你们家过得急,三个娃娃呢!小辉又不争气,重活干不了,轻活不能干!你姐今年给寄钱来了吧?”

于秀低低头:“我婆婆说,我大姑姐也给寄了一千呢。”

婆奶奶仍旧拽着于秀的手不放:“哦,真挺好!你叔家姑家我都说过了,你们不用给那些小孩子压岁钱,你们家那么急,不用这种表面的礼数了,没人会怪罪你们的!这家子,真就你吃苦了!还有,我看老大的白癜风,又有些重了,带她上省城看看吧?这姑娘一时半会儿都大了,知道脸面,别耽误了她!老二听说成绩还是不大好,又得蹲一年?你看看,怎么就读不进书呢!是不是真白费了钱在她身上哦,这小孩子,也真不知道用功啊?还有你,最要命的就是你,一年到头,没个休息地干活儿,我摸着你的手,都糙得厉害。”

于秀想,婆奶奶耳朵好,可是眼睛却不好使了。她的手一个冬天都冻着呢,肿得像个肉馒头,前段暖和得发痒,硬是挑了脓,抹了煤油,连骨头都露出来了。要是今年还在挤奶部,那出奶量怎么也完不成定额了。幸好干得那么久,老板看到她的成绩,给升了品质部的质检,一个月能多拿一百元不说,活儿到底轻了不少呢。

于秀张着脸朝那东房里望,看看没什么动静,就小了声量:“奶奶,能给我三叔再说下不?让小辉去省城帮帮他?你看这街上,过了十五,没一个年轻人了,就小辉在晃着。他总不能这样每天无所事事地耗着啊,跟姨娘婶婶地打一圈圈的小麻将?”

婆奶奶脸色就肃穆起来。这话题不是头一次提过,几乎每年都说道说道。可三叔三婶那边始终没有应承过。二叔二婶的儿子媳妇能去,为什么小辉就不能去呢?

于秀紧紧嘴:“奶奶,地一直没分下来,我们家几个,还吃着我婆婆和我大姑姐两个人的口粮,三个娃现在都恁大了,都长身体的时候……”

婆奶奶马上应承了:“我再给你三叔说劝一下,不过,你也别太抱希望了,听你三婶的意思,小辉年岁大了,他们管不住,也没法管。”

于秀高兴起来,“行的,奶奶,您一说,他们准管往心里去的。”

三叔这时候过来了,见着于秀,打了招呼:“小辉还没起啊?还说带我们上地头呢,给爷爷上炷香的。”

于秀忙起了身:“你们吃点早饭,稍后我带你们去吧。这会儿雾气大,湿气重,田里不好走。我们也要给爸去上香的,一会儿太阳出来了,一起去吧。”她拿过一塑料包,递给正好洗漱完毕的三婶:“上回我婶说特别好吃,我前段赶回娘家,特地让我爸给包的。拣的全是最好的花生米,用最好的白糖慢慢碾着熬的。”

三婶惊叹了一下,赶紧收了:“我就随口一说的,你看看你,还劳动你娘家爹呢,真不好意思啊!”

黑这时候也起了身,知道于秀要走了,一点也不睬小黄的乱叫和撒娇,摆着尾跟在于秀身边。

三叔叹一下:“嗬,这狗长得可真好!可别让人惦记着了。”

二叔也过来了:“这皮色就是好,越养越黑亮。这要在城里,怕要几百块吧。”

三婶撇一下嘴:“二哥,你以为你弟弟是感叹狗的品种好?他是看它肥壮的身子,想着怎么吃顿好狗肉煲呢!”

于秀哆嗦一下,黑也攀过来,有点听懂三婶话的感觉,使劲粘着于秀了。

下午的日头很大,完全不像冬天的光景,有点春天回暖的感觉了。

街上的孩子挺多的,追着跑着闹着打着疯着。城里回来的年轻人开始左邻右舍地串门子了,细窄的水泥路通得到地里,现在什么车都往街上过了,摩托,电动,小三轮,小轿车,小面包,往旁边的泥土地里侧一下,两辆车都能稳稳当当地过去。

四叔的家宴已经快结束了,几个叔几个姑都在轮番说着小辉。菜早凉了,酒已经五个瓶子都见了底。“你要不对你媳妇好点,我们几个都看不过去了!”……“生这么多娃娃,这也是你自己的主意,现在儿女都一样,你妈可以对你们家小子娇惯着,你当爹的,可得对女儿好着点,她们都大了,开始长心了,你别做下将来你后悔的事情!”……“别说什么离家出走,你出走到哪里去?就想让一家子担心你,你多大岁数了?三个娃娃的爹了,该负责了,顾家了,你还有个老妈呢,守了这么多年的寡,你倒一走了之,你想气死她?”……“别再动不动打于秀了,满街上,谁不说于秀孝顺?看看她对你奶奶,看看她对你妈!”……“也就于秀服你了,她的薪水卡不是你拿着的?她的每分钱不都是给你了?你知足吧!”……“知道你读过几年书,有点文化,买了,个城里人的户口,可是这儿还真就是你的家,你凭啥瞧不上人家?……”

街上的小媳妇已经打完一场麻将,在那儿怎么也算不清账,总是输钱,让桌子给赢去了,互相有点碎碎地指责。于秀开着她的小电动,来来回回地在街上慢慢地窜。

二叔家的儿媳妇叫住她:“秀姐,下班了?三个孩子在南边连军叔家耍着呢!”

于秀摇着头,有点木木的:“我知道。”

四叔家的闺女也在旁边:“秀姐,辉哥在我家呢。这一顿吃到现在还没完呢!你别担心了,他们长辈都在轮番说我辉哥呢,替你出气!”

于秀轻轻地应一声:“哦……”

婆奶奶也推着小车出来了,这车特别好,前端是个箱子一样的凳子,走累了,就可以坐下休息,买了东西了,就可以放进箱子里——不知谁发明的,三叔上回说,可以申请专利了。婆奶奶在街上,一街的邻居都和她打招呼,她辈分大,有些头发花白的老头还唤她“奶奶”呢!婆奶奶注意到了于秀:“你咋不回去呢?你婆婆一个人在厨房忙呢!”

于秀点点头,有委屈的泪光:“奶奶,黑没见着了……”

大家这会儿都着了急:“什么时候的事了?”有个小媳妇说:“晌午还看见它呢,从东头跑到西头。”她看见于秀挂在眼睛里的泪,没敢说出下面的话:晌午她看见的黑,被几个小孩子追着炸炮仗呢,唬得一愣一愣的。

于秀迫着她问:“后来呢,你见它往哪儿去了?”

小媳妇有点慌,挠挠脑袋,真想不起来黑往哪儿去了。

婆奶奶劝她:“再停停,拿不准它什么时候自个儿就回去了,它也跟了你三年多了,怎么会找不着家门的?”

于秀就流了泪下来了:“就是这样说啊。哪回我一下班,它不就撒着欢地跑来接我了?它那么聪明,怎么会自个儿跑去逛着不回了呢?”

有个在北京打工的小媳妇取笑了句:“呵,是不是找女朋友去了?”街上的人都把眼神往她那儿狠狠地递了递。她才嫁过来,不知道于秀的黑已经养了三年多了,和于秀是什么感情,哪里能用这种口气调笑于秀的黑呢?

辉不知又踅到哪家溜达去了。十岁的时候,家里给他在县城买了城里的户口,以为他终究会出息到往城里发展,然而,转了一圈,到结婚生崽的年龄,他仍旧回来了。结了婚,头一个女儿,再一个又是闺女,这就把他的劣性给撩拨起来了:他可不能输给任何人。公公早殁了,就他一棵独苗,婆婆守了这么久的寡,也就为了他这棵苗。一咬牙,于秀又怀了双胞胎,托人照出来,仍旧两个女崽,都六个月大了,硬是活生生地引产下来。于秀痛得连死的心都有了,而这个死胡辉,一点也没往心里疼她,喝了酒,生了气,对她竖着拳头叫唤着:“你就是生八个十个,不见着男娃娃,你肚子也别想休息!”不是踹她,就是跺那两个闺女。直到生了这个老三,终于这黑暗的日子才见着了一丝亮光。

于秀没多少喜悦了,折腾了四个才生下的这个命根子,完全泛不起她的一点骄傲和欢欣。她有的只是倦怠和厌烦,对这小子的所谓母爱,连带对两个闺女的母爱,也慢慢地早消蚀了。她觉得自己真不在乎他们,小子有他奶奶当宝贝养着了,屋里就那么点粮食和荤腥,全给老三了,那两个闺女,从来只有拣边儿的命。开头她也难受,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疼了这个,那个就短了。而且,这种日子连偏爱的心都早没了。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个永远寡着一张脸的婆婆,那个从没疼她爱过她的丈夫,家的破,屋的败,全指着她一个人在奶厂里永远不得休息的活计。辉?怎么可能没指望过,原来他是她的天,她以为他的男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他是读完高中了的,他是在县城做过买卖的,他还懂电脑,甚至还懂汽车维修!但能怎么样?他满肚子的乾坤,却被这个世界小瞧。城里人,城里人的户口,却安不了个城里的家,找不下个城里安稳自在的营生。她的辉,怎么可能去当保安?当包装?当搬运?当生产线上被组长守着骂着的小工?他喝酒,他吸烟,他烦了就揍她踢她。因为她笨,因为她见识短,因为她竟然从没出过县城,因为她生了那么多才逢着个小子。

“妈,黑一点影子也没有了……”三个孩子在守着堂屋的电视看节目。于秀踱到婆婆的房里,婆婆房里也有一台电视,是四叔前两年换新电视时送给他们的。最近一直不好使了,影像一直模模糊糊的,但声音还听得特别清亮。

婆婆略叹一口气:“这会儿,也不知还有没有个它了……”

于秀紧张起来:“不该吧,大年初一的,没谁这么缺德吧?”

婆婆说:“开始以为被炮仗吓到了,可到现在还没回……”停一停,咬了咬嘴:“什么大年初一的,除了规矩人,谁还在意大年初一还是十五的?”

于秀的心就疼起来,痛得有点扭着心筋的翻江倒海了。

婆婆瞪她一眼:“我们可得讲规矩,大年下的,你一个媳妇家的,可千万别落泪啊!恁倒霉事都会发的!别触霉头了!……”

于秀忙抬了眼睛,朝破旧的天花板去翻眼眶。

门帘掀一下,抬脚进来的是三叔三婶,于秀忙低了眼睛,赶紧打了招呼。

说了点零碎的闲话,话头便转到黑身上,三叔笑一笑:“我说的,那么壮实的一条狗,可能被人捉了炖了……”于秀哆嗦了一下。

三婶悄悄地踢一下三叔的脚,问于秀:“跟了你家好几年了吧?去年不就是它?不过没今年长得高壮!”

于秀说:“是的,有三年多了,那年过完八月半给抱回来的。开始怎么都认生,喂了它半个月才跟我熟的,它多聪明啊……”

婆婆说:“它可真聪明,不像前一条狗,不记人的,见谁咬谁,都赔了乡里乡坊的几次疫苗针了……”

于秀轻轻地:“阿胖也就跟我亲……”阿胖估计是前一条狗的狗名。

婆婆斜着眼看一下于秀:“养孩子倒不上心,就会养狗?!”

三婶忙岔了句:“那个,原来的那条呢?”

于秀低了头,用脚尖使劲地蹭着地面,地面的土也被她扬起来了。

婆婆说:“给人下了药,早煮了吃了……”

于秀仍低着头,声音嗡嗡的:“黑可聪明了,我加薪水的那次,它撒着欢过来接的我,它看见我笑,它也笑。真的,黑真会笑的!还有我当上质检后,也是它,跑到街口来接的我。我给它说,黑,你看吧,我终于当质检了。黑就跳起来,仰着整个身子趴到我身上,特别高兴呢!黑那样子……”

婆婆冲三叔三婶冷笑起来:“我们家这傻媳妇,一天到晚都是怪话。”

三叔没什么事干,在一边看着那人影重重的电视,三婶搭了腔:“加薪水了,当质检了?真干得不错呢!你那么勤快,那么聪明,黑可不替你高兴嘛!”

这满家子里,没人为于秀的加薪和当上质检自豪过,没人注意过她的薪水多了一百元,没人留心过她已经是个负责奶品质量的技师了。谁会记得她?土墙上贴了五幅老三在幼儿园的“好孩子”奖状,挂着好几张辉在县城里青葱岁月的照片,还有嫁到邻省的大姑姐的一家子,公公和婆婆的合影。他们最在意的是,辉的出息,老三的成长,婆婆的健康……再往大了说去,二叔家今年的村长之座能否稳稳当当,三叔家在省城的生意是否蒸蒸日上?四叔家儿子的婚姻,大姑家女婿在市里买的那套房,小姑家女儿大学毕业后的去向……哪一件都比得过于秀的生计,哪一件都是上得了桌面能说道的大事。于秀最重要的事,那个两年才能加上一百的月薪,要多少出勤才能争取到?那个奶品质检的岗位,要在老板多少亲戚顺风顺水职位的刀山火海里才能猴子取栗般地得到?

三婶的一点体贴的疼惜让于秀感受到了,到底这种客套也多少暖着了于秀的心。她注意到三婶换的一双厚厚的毛线鞋:“给奶奶织的。奶奶当时说鞋口太小,套不进去。妈说奶奶可能留给三婶的,知道三婶来家里,特别怕冷,我们这边没有暖气!”

三婶有点不好意思,套着毛线鞋的脚往里缩了缩:“你的手真巧!做得真好呢,特别暖和!”

于秀笑起来,“也没有,就是特别花功夫,在班上,中午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赶紧地吃了饭,赶紧地戳两针。回来基本上没什么时间弄了,手冻得不行,有时候端点东西都费劲,别说拿针了,就是有黑这点好,它老偎过来,我就把手放进它的毛里,它的毛真长,暖暖和和的……”本来挺高兴的,想给三婶说道怎么做毛线鞋的,又绕到黑那里了,于秀的胸口便堵起来,说不下去了。

三叔嗑着瓜子,仍旧朝着人影模糊的电视里看,好像是一部当代都市言情剧,有个穷屌丝爱上了个白富美,穷屌丝暗暗叫着劲:“什么事,只要去努力,总能慢慢成功的!”

于秀忙接了话:“是的,三叔,这话最有道理了,对吧?我一直就这样想的,只要去努力,什么事都能慢慢成功的!”

三叔笑起来,点点头。

三婶扬起嘴角,意味深长地问于秀:“你属什么的?多大了?”

于秀说:“这过了年,都四十一了。”

三婶惊一下:“哦哟,你都有四十了?”她又踢一下三叔,“于秀哪像这个年龄啊!我一直以为你才三十呢!”

婆婆插过来:“嘿,你看你三婶把你夸的,老大都十五了呢。”

又待了会儿,三叔三婶告了别,把婆奶奶告诉于秀过的一千元钱硬塞给了婆婆,婆婆倒是死活不要,因为有婆奶奶在,她轮不着收这种钱。但拗不过三叔三婶,仍旧接了。于秀就把三叔三婶送到大门外。

街上的路灯只亮了零星的几盏,三婶挎着三叔,慢慢地回了。

这年下,夜里不冷,连风都没有。要是在往年,风送过来,站在门口目送着远去来客的于秀,可能会听到这些话:“于秀仔细看,其实真漂亮!可惜了的,四十年岁的人了,连县城都没出去过。要像别的打工妹一般,出去见了世面,早被那些小伙子们盯上了,哪里会像现在,把个窝囊的小辉,还真当个神般地供着?”或者三婶还会说:“这么苦也能挨过来?从来没见她休息过,一家子全在她做活干力气活儿挣点钱,也没什么抱怨,到底还存着梦想,说什么只要努力,就能慢慢成功的?你是说这算她单纯呢还算是傻呢?……”于秀什么也没听到,她就隐隐地听见远处的几声狗吠,又勾动了她念想黑的心,心一直痛痛的,到底怕触了霉头,犯了忌,没敢流下眼泪来。

初二是走姥姥家的日子,初三大姑家请客,初四小叔家也待客,听说还在县城包了KTV房,一家子有二十多口人都过去热闹了。于秀哪儿也没能去,除去走娘家回去吃了顿晚饭,匆匆忙忙地蹭了点孩子的红包,这大年下的几天,跟往常一样,仍旧按钟点上下班,骑着小电动奔驰在人来人往的县级路上,然后默默地回来,守着那灯火昏黄的厨房,帮婆婆做点晚饭,再然后,守在堂屋里,要不织幅十字绣,要不串点珍珠包,总有人收了,会拿到集市上换点钱花。

婆婆竖着耳朵:“门得锁好了。黑这会儿不在了,总觉得不安生,这小电动你晚上还是推回自家房里,省得有人惦记着。”

于秀痴痴地停下手中的活计,她的手仍旧冻裂得厉害,开春后得好久才能复原,也不知怎么使上的劲,那么精细的一幅马奔图十字绣,竟然快要完工了。“它是不是被炮仗吓着了,躲到哪里去了呢?”

婆婆撇嘴道:“它要真吓着了,这两天早回了。这可定定的了:它早不在了……”

于秀突然觉得眼前模糊起来。

婆婆烦了:“大年下的,你可真别闹!平常也没见你那么感性的……不是我吓唬你,又不是拜神祭祖的,哪有大正月里掉泪的?”

于秀咬着嘴忍住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因为没有了黑而想流泪?可是她是真想它。

三婶有一次说,她从来不养小动物,从来也不养植物,她就怕和它们处出了感情,万一没了,她过不去那个劲儿。

那会儿她觉得三婶真是个城里人,连想法都娇惯得那么弱弱的。像街上,哪家不年年养些什么狗啊,猫的,鸡啊,鹅的?要不死了跑了,要不自己杀了炖了,畜牲总是畜牲,再冷的天,也没让它们进过屋子,再富的时光,也没甩给它们自己盘子里的肉。也不是一次两次养狗了,狗在乡间,就是看房的,养壮的狗,会被那些二流子盯上,成了人家桌上的佳肴。可是像黑皮毛那么好的,也许真像二叔说的,人家看上了黑的外形,当了城里人家的宠物。

这样想想,也算好的。黑到底有了个归宿。

努努力,总是好的。就像于秀常给黑唠叨的,黑倒是真听进去了。它甫一进门的时候,还不是一条不起眼的看门狗?上进了三年,毛色到底跟别的狗不一样,真那么出趟的。

于秀又低了脑袋,紧赶着自己手上的活计。老大的白癜风,老二的不成气,老三将来还要盖房子娶媳妇呢,辉夏天跑县城做小买卖白丢了的那四千元钱,婆婆的糖尿病……可是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好像婆奶奶,当初养了五个儿子两个女,谁知道当年那么艰难的拉扯,哪里想得到现在的福荫呢?满街上都说婆奶奶的命好着呢。

辉又喝多了,二叔家的儿子过来叫于秀帮忙去搀辉。婆婆有点担心,婆婆说:“你们把他弄回来就行了,别让他看见于秀了……”婆婆没多说,拿眼有点可怜地看看于秀,怕儿子发了疯,又打于秀。

就是这点怜惜让于秀有了勇气,她咄咄咄地跑出了家门。

二叔家堂屋里一屋子的臭气,房门大开着,辉跪在地下,嘴里呜哩呜噜的,旁边的亲戚们都忙成一团。

于秀怕他趴在瓷砖地上受了凉,想拉他起来,但哪里扯得动?辉的身边全是他呕出的秽物。二婶一边打扫着,一边说:“这已经吐了三趟了,怕喝出毛病来,怎么也得拖去上诊所打一针了。”

于秀忙跑过去拉扯二婶的扫帚,二婶放了手,索性让于秀去弄那些秽物。

几个小孩子瞪了眼在旁边看,慢慢地靠近,轻轻地碰他,哈哈笑一场,然后再靠近些,又碰他,这回比上回长了点力气,辉囫囵着骂了一句,小孩子们跑开,又哈哈笑一场。

于秀一边清理,一边着急:“要不把他弄诊所吧?”

二叔三叔都过来了,还有几个堂叔,把一个带篷的小三轮停在院子里了准备拉辉上去。那些小孩子又过来了,这回弄得辉有点重,辉立刻挺起来,嘴里骂了句,一脚就扬出去了。于秀就是这时候逢到的,她刚好想挡小孩子,不想被自己的丈夫一下踢了个十米远,鼻子流出东西来,一抹,腥腥的。

二婶三婶都叫道:“你怎么下那么重的脚?你看你把秀弄的?”

于秀还在挂着二婶堂屋的那些秽物,怕爱干净的二婶以后老唠叨这事,爬起来想再去打扫打扫。三婶在旁边叹一句:“你看,辉这么大的人了,真要往我们那里去,这样个处相,谁能管得住他?”于秀的心往下沉去,知道辉这次又没可能往三叔的公司去了,失望的心像鼻子里涌出的那团东西,不知是冻出的鼻涕还是辉下手重出来的血液?一直汩汩地不停。

院子里二婶家的小黄就叫起来了,汪汪汪的,像吃了药一样,不停地吠着。于秀呆了一下,爬起身,一下子夺门出去了。

她一直跑一直跑,天早黑了,街上的灯也没亮,总闸在二叔家院子里,他不想开就不给开。她仍旧一直跑一直跑,跑过了自己家,跑过了那个小池塘,跑过了苹果园,然后是还没开种的大片的玉米地。水泥路没了,她踅了方向,往土路上跑,跑了一阵子,又往西边的田间小径上去,影影绰绰的,是拱起的坟,还有,还有两三点磷光。

她奔过去,跑到自己的地里,那三株小槭树围住的坟,是自己从未谋面的公公的处地。她扑上去,就着上面的土,上面的残香,上面的炮仗屑,上面多少年拜祭积下来的烟火,兜头兜脸地大哭起来。是的,婆婆说,本来命就不好,大年下的,除了拜宗祭祖,断不能落泪的。这个鬼魅的地方,这个寒冷的地方,这个黑漆漆的地方,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理的地方,才能存下她的泪,才能让她肆意嚎啕大哭一趟。

她嫁的这门婚姻,她生的脸面五官漂亮却有星白斑驳皮肤的大闺女,她生的连“春晓”都背不流利的二女儿,她每个月要花五百块钱治病的婆婆,她整天胸有大志无所事事的丈夫,她从未出过县城的这四十一年的光景……

夜很深了,于秀终于哭累了,趴在坟头上,这会儿才觉得夜里的冷和寒。没人来找过她,也许找了,也没谁会想到她大年下的夜里会在这里祭祖哭嚎。她停下来,听到过几声狗吠,远远的,她起了身。

静一静,看看周边,邻家的田头也疏落地竖着些坟茔。夜里,突然觉得一丝浸入脊骨的寒凉和骇怕。

狗的吠声越来越近了,她歪着头,匆匆地想离去,但好似被鬼媚住了,她迈不开步子。她直视着前方,那儿有个黑黑的小小的影子站在田头。她激灵了一下,轻轻地唤了声:“黑!”好像那个黑影朝她真就动了动。

她咬咬嘴唇,当头没有月亮,灰蒙蒙的天,只零散的几颗星星。“黑!”她又叫了声,她听见了一声低低的犬吠,那是她三年多来熟悉的声音,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声音。她笑起来,她知道它也是会微笑的,然后她微笑地迎着它,她径直朝它走去了……

(特约编辑 王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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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