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东旭
清贫
我在申家沟挺好的。
有一泓清泉,环绕着灵魂的马棚一一曾那么虚空。
静静的欢娱,丰饶之爱。
开始召唤我、我们。我最钟爱的床衾是青草。素面仰天,双脚插进天空的汤盆。我有,从未有过的知足感。我可饮那纯净的露水。也可嗅那新生的麦穗。聆听马嘶,牛哞、鸡鸣、犬吠。
这黎明来临。
这晌午来临。
这黄昏来临。依次搭在我们升降,沉浮的肩上。飞絮如雪,如清洁之词,卷成团,扑向古老的土地和房舍。
四月之光,长出手臂,抱紧每一个口吐莲花的牧羊人。
黑夜
夜,无所顾忌地黑。
而父亲醒着,一个人呆在谷仓。和他唱颂的经文,裹挟在一起。只有墙上的镰刀,可以收割他黄金的蜜语;只有平朴的灯盏,令其如此深邃且处在自足之中。张开双臂,他对着陈年的麦粒和玉米、红薯干子,隆隆扑打。崇高与卑贱融为一体。最后闭上红莲花的眼睛,享受生命的灵息,在旋转。
仿佛一只移动的药罐子,抛下俗世的标签,扑向星空。
如佩索阿所言:我明白我白己,我不存在。可以把这句箴言比喻成一具精致的棺木。
一一能吸走万物倦怠的肉身。
夜,浓得已开始变淡。
写给一周岁的儿子
倘若我是龙钟。寂止,一日日老下去。
满目青霜。
嘴含一口棺木的灰烬。
亲爱的儿子,你将假托我羽扇纶巾、两肋长出飞刀。去领受人间的杀伐、饥馑。朝飞暮倦。我没有黄袍,没有香车宝马,也没有半壁折旧的江山,馈送于你。可我愿意献出所有的浮木和搪瓷,渡你至彼岸一一
你是我唯一不能绕过的亲人。新造的人,必须学习桃木,以安谧的汁液,顺从于祖国的东平原。学习梨木滚滚,迸溅着尖冷的血。
譬如我真的老了,老得不能再老下去。漠不关心,是谁杀死了申家沟的水。骨头坍塌,落成一抔土。
你不必涕泪横流。生与死不过隔着半碗凉薄的空气。
江山
天穹,坐满羊群。
枣木成为兄弟。
我活着,申家沟就是江山。所有的草木都姓马,马蹄不乱。万物的名字都与我平辈,亲如窃贼。月分三旬,我上旬大隐,下旬小隐,中旬若隐若现蛰伏于众神唱颂的菩提树上。任凭棺木咬住我的肉身不放,咬住九州岛,吞噬。面对茫茫生死,忽略了必然的悲伤。
我脱掉在人间的骨头。
活成一根乌木,藏着黄金的火焰。
活成一道水光,灌满银子的瑞气。我荷锄修道,日落不息。自己清扫自己肉身的灰烬一一凉薄。
独白
在申家沟,十万黑雀遮天。
蔽不住我孤单的灵魂。
寡人,拙于词令。没有珍藏的黄金碗盏,没有隆隆的谷仓万千,却存活了下来,纯银的须发丛生。以大悲咒,挑拨灵魂的骨刺。以般若波罗蜜,濯洗思想的渣滓又起。把上善的寺庙,搬至体内。把灵息静闪的莲花,植于骨头。
我借明月一一这放养的马匹不朽,行于甜蜜的黑暗。
我之外,万物都活得萧瑟。
肉身赤裸,与三千经文缠绵在一起。
不安之夜
不安之夜的申家沟,孤独盖住。
虔诚的伯母,向神灵交出苹果、柑橘、久违的谷子。三炷檀香飘袅,慢慢拨开一个人的心,若莲子,多么清透。她需要焚去多少张黄纸,才能穿过草药,弥合破绽的骨头一一溢出伤寒杂病。
今夜,她泪雨滂沱。
爱恨交加地回首命运不济的一生。贫穷,塞满了房间。我良善的伯母,头缠洁净的羊肚子毛巾,再也忍不住风湿痛,于夜半三更,喝掉经文万顷,与淬毒的刀片。
呜呼!
哀哉!
拙朴的弟兄三千,以申家沟的九曲十八弯,喊出了整个东平原的血和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