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璋
安静中惊觉齿间的寒冷
我们在火堆前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取暖。
火焰通过指尖去寻找情感,却在抵达之前灼伤皮肤的信任。
我们的舞蹈和自言自语都仿佛是浓重黑夜里不被倾听的梦呓,持续的冬天。是啊,寒风中等待灵魂归来的雪人正做着怪相,它不敢让太阳强调存在的意义。
越来越多的人围聚火焰周围,等待大地苏醒。那是一个不断被推迟的时间。信使们一批一批地醉倒在半路的驿站。都市里的人们,拿出不可想象的耐心和火焰较力,争相拥挤着,彼此却不做内心的交流。火焰温暖不到的,是齿间的寒冷!
那是从未有过的处境,没有悲欢与荣辱,几乎已经接近了一个总是悄悄到来的词:崩溃!
黑夜里乱象丛生。空空荡荡的街道,两边所有紧闭的窗口都成了哑然的隐喻。
即使她们如梦幻般匆匆走过;即使她们袒裸着美丽香艳的肩膀和胸脯,我们也无法感到世间日渐稀少的痛惜和爱情。
风在马背上看见鸟群
骑在马背上的,是风。
狂野的棕色快马穿过初春的树林和积雪的草地,蹄声急切如在唤醒时光起身,如去远赴一个被严冬阻隔的密约。
快呀!大河之上,坚冰正在碎裂,声如雷吼;
快呀!荒原之上,无名的野草正在挣脱寒冬锁链的捆缚,状似黎明的觉悟!
风在马背上呼吸急促。
狂野的棕色快马,背负着烈风的骑手。
不须缰绳羁绊。天高云淡,大地辽阔无边。骑手内心的疆域也是!但此刻,骑手的心情却为何充满深沉的焦虑和忧患?
他看见从灰色树林间飞起的消瘦的鸟群。它们饥肠辘辘,羽毛被漫长冬天的捆缚失去光泽。春寒料峭,它们漫不经心、漫无目的地飞,却总是飞不出那片荒芜的芦苇浅滩,飞不出那片无枝可依的稀疏林带,轻盈如梦游的魅影。
风在马背上看见鸟群,看见一群无家的孩子!
蓝色深渊
不是海,也不是天空。
此时的深渊比海和天空更加辽阔。逼真的蓝。陷阱。
鸟儿带着它们的孩子,来不及转身;
星星带着迷离的梦,来不及惊醒。无穷无尽的蓝,它们撞进去,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
海和天空已成深渊的食物:海中的鱼类、藻类、岩石,还有几千年的沉船、船上的绳索、帆篷和青花瓷碗;天空上自在的鸟、迷路的神,还有云上的时间。流星被绝望击中,月亮被黑暗遮掩!
深渊的胃口什么都可以接受。欲望无边的蓝。
诱惑:神话或现实,腐烂,轻狂,迷醉、谎言……都是些被提前预支的夭折之物。不是海,也不是天空。
动人的蓝。天空和海,无可选择的归处,它们一去不返。
凌乱田野中的无声幻象
彩虹灿然照亮雨后凌乱田野的一瞬,世间曾经短暂地停顿,如心脏于凌晨时突起的早搏。
田野风雨过后,绿草已成逃难者般自我纠结的乱发。乱象丛生的田野,像是刚发生过一场敌我不分的战争,一次非自然的劫难。兔子一样惊慌而瘦弱的土鼠,路过蜻蜒的尸体都来不及看上一眼,那可是它们最最喜欢的美食!还有,那些美丽的花朵,泥泞里埋藏的欢颜。旧梦。
极易消失、极其脆弱的人生的一切!呵,是的,那些稍纵即逝、过后却只带给人无比空虚幻象的所谓欢乐!
迤逦而来的,似是伊甸园那条著名的蛇,它名声不佳,走路从不带声响。永远踮着脚走路的阴谋家。不知又在为谁送去关于羞耻和诱惑的启示!
而彩虹开始在田野上寂然舞动,多天空云,暂时忘记忧伤,绽开匪夷所思的笑脸。
泪水滂沱很快变成记忆,或是遗忘。如同誓言的去处。爱。惊讶。顺从或抵抗。一场痛哭过后的田野,不会再开放誓言的花朵。牧歌埋进坟墓,并且没有墓碑。此刻的宁静和湿润让人心怀疑虑。
伴随突然唱响的如是为彩虹和音的蛙声,让凌乱的田野暂时复现一线生机。
和冬天无关的话题
一只鸟在雪地上辨认那一串脚印的凌乱。它听见,积雪下面青草抽芽的声音。
走过雪地的人,不可能是舞会上的某个裸胸女子。美妙的音乐声中,一切似乎都在变得春意萌动。一切!但不包括腹饿衣单的守门人。和春天最近的,是他。
醒来的青草,还没那么绿,也没那么锋利。它们在积雪下面紧紧地手手相握。它们不用说话,它们的眼神和心思都和强大的冬天有关。它们在等待。当天际间的云朵终于孕育出一声沉郁的惊雷,它们也将交出为冬天写好的最后判词!
守门人,热泪盈眶地站在春天的门口。身边华丽的一切都让他变得焦灼不安:谄媚的音乐、从不照耀黑暗角落的灯光、满身品牌却毫无品味的人们!还有,门外冰冷的阳光,雪,泥泞……
他望着雪地上平静的一幕,不说话。
他在想:逃跑者的脚印才会如此凌乱。
无须辨认了。执着的鸟儿啊,你应该回家。
正午的错觉
我以为是一个错觉:人与物的影子已被中午炎炎的烈日焚烧得不见了踪影,可枝头上,坚硬的残雪却仍不肯融化。红裙女孩出神地站在树下,睁大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看见了树叶间隐藏的精灵。
她看见的,是雪,是冬天负隅顽抗之姿形。她向身后招手,呼唤爸爸妈妈,让他们快来快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两个孩子,和她一样的年龄,一样的红裙女孩一一从远处向她跑过去。枝头上的雪灰暗闪亮。女孩看见跑来的不是爸爸妈妈,就以更大的声音呼唤。又过了一会儿,从远处,还是那个方向,又有两个红裙女孩应着呼唤跑过来。这时,我看见树下的女孩眼中有了惊骇。很快,丛林里便挤满了同样的女孩,如同地上长出的鲜红植物。
枝头上灰暗的雪,是丛林无药可医的病!它们枯萎的速度不及身穿红裙女孩们聚拢而来的速度。我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像是在他们中间,又像是置身事外的游魂。
在梦里?还是在黑白的现实里看见了梦里彩色的景象?这个奇异的正午,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带着黑夜赴约
不是走进黑夜里。她就是夜,是不带灯火和星光的夜!
黑夜里所见所闻的一切,都被一种妖氛制挟,由她掌控时间,掌控棋局上每一粒温软的玉石不由自主地移动。每一次的移动,都是为了宫城里静坐不动的王。隔着细密冰冷的珠帘,王,不动声色地看着将士们为他仆倒牺牲。江山一天比一天空旷!
她就是夜!所到之处无边无际的夜!她带着夜,去和阴谋与爱情赴约。
看不见的松林茂密,与黑夜融为一体。脚下无声。闻到松叶清雅凛然的气息,她知道,那是官城之外。宫闱深处,夜的床,睡着赤身的王。枕下的剑,剑上的提醒,王的夜永远不得安生。
带着黑夜如约而来的女子,头上盘着不祥乌鸦的女子。她不会知道:一个寻常之夜,一次平常的赴约,会让一个宠大的王国,发生一场血腥和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