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之歌——《绿伯·第四章》（节选）

章闻哲

一

“凡你所讨厌的，换个角度来看，恰恰是你所喜欢的。”绿伯说。

“生活到处充满了隐喻。而隐喻就是你的牢笼。”

一一或者如詹姆斯所说，这就是语言的牢笼。

镜子！实际上是这样的：这世界到处都是你的镜子！

你是无所遁形的。

……若你觉得还可以表示不屑，那好，我们也可以换一种恭维的方式：

“你是这样显赫地存在着，以致你所好恶的，也是一切所好恶的。你代表了一切，一切也代表着你。”

一一他到底想说什么呢？我几乎惊奇地看着绿伯。一枚绿色的刺，还是陷入精神错乱的我的绿伯一一我怀疑他陷入了反绿色的诱惑。他已被红色包围了吗？一一昨天我看到一袭女童的红裙子一一我的确在第一时间就被俘获了：这红裙子里的精灵正在海边逐浪，我多想赞美她，并想占为已有啊。——是地点的关系？毕竟那时她反对的可不是绿，而是广袤的蓝色，海洋！但是，这智慧的海洋显然只把她当成了一位小女儿，她宠爱她的程度，就像她本身就是海洋孕育的花朵一一如此伟大的海洋女神的花朵，她的娇美无疑是显赫的，无与伦比的。

那么，我所迷恋的，也正在诱惑着绿伯？

二

我必须返回我绿色的立场。

“你的立场？又是，怎样的立场？”绿伯从一阵氤氲的水汽中抬起头来。我感到他又要朗声大笑，但笑声却从一茎植物的枝杆上化为一股道劲无形的力量，挺举起了一脸灿烂，绿光几乎化成了一匹白驹，迅疾从他脸上驰过，从蹄声中又开出了些许绚丽的图形一一我无法揣摩其中真意，客观的力量？还是虚无的陈述？

一一假如你认为花朵的美只是一种伪善、欺骗或邪恶，那么若有人视你为花朵并且他诚以你为这世界之至美，之至高的荣耀，你又会如何？

瞧，你也会置身于这花朵的光环中，并丝毫不觉得你这花朵有违道义？

你的祖先曾以万物为父，但，据我所知，一切幼小之物都在寻找他们的父亲一一你鄙视这幼小之物？鄙视这有违血缘伦理的幼小者的传统？瞧，你不过在鄙视你自己……

什么力量才能真正仰仗自己？

三

“我以为，如果你想仰仗你自己，就没有什么不能！”

如果只有天真能够质疑神祗，那就让我们尽量天真一一连天真尚且如此之能呢！

“你真像一只尖酸的水果！又是哪位该死的把你生得如此翠绿？”绿伯悻悻然，却又故作洒脱地朝我眨了眨眼睛。

算了吧，丫头！鸡爪枫的天色快要转红了，我看到你的怒火一一这真是件好事！如果你的立场就是这么回事，那么，就让怒火表明你的身份，我们绿族可从不曾有过这种显赫的身份！

他大笑着飞起一脚，踢得满地枯黄的松叶惊惶地飞向空中。一朵小野菊却镇定如常，这引起了绿伯的注意，他躬身去嗅它的脸……

是什么镇静如此妖冶？

四

“切”。一一我做了个惯常的手势。

一种低迷的花，一种卷曲的翻滚的绣球，一种妩媚的食物，忽然长满了刺。一次闭门羹。一种女墙。我们有很多舍不下的美学，美学是美学自己的历史，美化或丑化，就像从唐朝演变成清代，清代人的睫毛上挂满了唐朝，但是一一怎样义正词严的清代！

你也可以叫它锦衣。我们有各种叫法。毫无诗意。但是都自诩很有诗意。这真令人厌倦，厌倦到我也认为缪斯已经把诗经改成了檄文。甚至已经改成了下九流的语音。但是何谓“下九流”？这个御赐的封建主义，在我们需要的时候，它应该战无不胜。

现在，我们要叫它神农。这个主观意识高于自然主义。它来自殖民主义的种植园，代表着人类改造自然的优越感。

在神农诞生后，野生动物也会高贵起来。

一切都会高贵起来，高贵是人类的秩序。

但假如我们正是野生的呢？呀呀，我们甘居倒数第二，但时间会更喜欢倜傥的探花。

五

让我们谈论一下社会。

谈论社会中最令人感激的部分！一一谈论一个女人，或在某处打开一个古典女人一一最深动最能引起味觉的那种古典的食疗。她的丸香和团扇，引起一阵氤氲。她的公子在宋词中描述她灿烂的身体。而她自己则在某种植物中高蹈地低伏，或者醉意熏然。她的诱惑从植物的根茎中抽出了一枝绝尘的百合。

她是一种死去活来的女人。每一次发音都令人感到生与死之间的纠葛与纯粹。

乃至妩媚的绝望。至深的爱意，欢洽的恨。

绿伯，你对此是激赏的。

但，难道一一不应该让我们的荷尔蒙和敌意在这里飘摇着上升？

百花的敌意烧着了夏天，真像见了鬼的夏天呢。

但根本搞不清哪些是花朵，哪些是女人。

六

不要嘲弄任何敌意。只有敌意才是正直的。

我们就是红与黑。就是绿与白。就是天鹅与狮子。处处是对立的风景，二元的命题中包含着大自然最高尚的情怀。

为何要嘲弄敌意？为何要狮子跟随着狮子？

没有必要。

那么我们这些附和，我们由衷地跟随着一个召唤者，或者仅仅是跟随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的情怀，史官该如何书它写呢？

这附和一一这个令我们爱情沛然的集体主义，令我们在孤独中倍感不幸的集体主义！而它的个人主义，多么傲慢又卑微一一永不解雇的傲慢和难以自弃的卑微！

如是，绿伯，你难道不该整顿一下这个令人纠结的地方？

七

我们的头颅一个比一个仰得更高，终于抵达了上帝的头颅。

这是漫画式的。而工笔将继续在女人的左额上纹上一朵艳姿冠绝的蝴蝶！

不能让蝴蝶飞得比我们的头颅更高！让它坐在案前，去完成一幅书法或一首小诗！

这是蝴蝶的修习！

但这种修习真令人颤抖！每个昆虫都深知书法中隐藏着蝴蝶的宗教！小诗中炼成的将是太白金星的丹药！

所以，绿伯！那还不如让蝴蝶飞得比我们的头颅更高！让它翩翩飞去，又翩然飞来。萦绕着我们！

让它毫无意义地萦绕着我们！犹如历史的花边谈起书籍的惬意！

八

你看，绿伯，你马上又要对我赞叹莫名了！在我如此自私狭隘的境地里，我正在宣扬着生物的精粹。

天地所赐予我们的，马上就会变成尤物了！

天地是广阔的！每个人都将带上他们全部的尤物去旅行！

把梅花兑换成红彤彤的恭喜，恭喜我们去旅行！我的记忆乏力，那意味着我们永远不会重复！

在我的每一页地理上，从来不曾出现标记。峡谷暖昧得像高山，鄙人代表祖国，穿过整个宇宙！

九

其实人类还不如我具体，还不如我更像生活！我是一种至深的理解，一种深动莫名的凯撒！

唉，唉，我还相信我是阳光中的一种丝线！

谁在嘲弄这种可能性？尽管嘲弄吧！嘲弄我们的田园！嘲弄我们黎明之前的亚述王朝！

对于没有嗅觉的人，我们表示遗憾！但同时也感到欣慰！在这轻浮的时光里一一虽然人们总是炫耀他们的悲伤犹如虬劲的老树根和老树头上的华盖，如此茂盛！深沉得翠绿！但是，在这如此轻浮的时光里，谁在用这悲伤向我们邀宠？谁在瓦解我们的快乐用以建立另一种与悲伤毫无关系的权威？

唉，唉，我相信我是阳光中的一种丝线。犹如凯撒般的光华绝伦的丝线！

唉唉，绿伯，比起总是跑得飞快的绿马，这里有更轻灵的指尖，一秒钟就能弹遍四季。

不应该庆幸这金蝉以阳光般的歌声洞穿这布满夏天的绿水吗？我们一定要包围这世界吗？

一定要给予清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