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祖克慰
狐狸二题
◆ 祖克慰
现在,我就站在一个叫孤山的山坡上。此时我正在望着对面的一座小山,我看到那只红色的狐狸,就在山坡上站着,偶尔嚎叫一声。这是1984年春天的一个傍晚,山坡上树木裸立,落叶遍地,一个萧瑟的季节。
我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狐狸。在豫西南伏牛山,狐狸像其它的动物一样,整日胆战心惊地生活着,它们远离村庄,避开人群。而这只狐狸,似乎神经不大正常,时常在在傍晚,出现在山岗上,仰着头,大声地嚎叫。
村里的人说:这是我们家乡最后的一只狐狸。
此前是两只,那只公狐狸,被村子里的猎手张大魁打死了。张大魁是村子里惟一靠打猎为生的人,他光棍一条,什么也不干,来个小赌,喝个小酒,闲时打猎。打着野兔野鸡什么的,回去炖了下酒;打着野猪什么的,拿到集市上卖钱,日子过的很滋腻。
刚开春时,张大魁闲得没事干,就上山打野兔。荒春上,青草枯萎,树叶尽落,粮食入库,山上的野兔,个个精瘦。这个季节,野兔没有吃草,兔肉就没有了草青味,吃着鲜美纯正。因此,猎人喜欢在春天打猎。
张大魁在山坡上转了一天,没看到一只野兔,更没看到其它的野牲口,连一只野鸡也没有。春天的气温还很低,有风刮过,冷嗖嗖的,冻得张大魁头缩在衣领里,耷拉着脑袋在山里走,趁着天黑前赶回家。
走到南山坡,前边就是村庄。没打着野兔,张大魁有点沮丧,怕沿着大路走被人看见不好意思,就抄小路走。小路是一条栗毛林,长满了一墩又一墩的栗毛,中间是一条蚰蜒小路。快走出栗毛林子时,张大魁突然看到前边一只狐狸叼着一只鸡子,慌慌张张往林子里跑。
如果是在以前,张大魁是不会招惹狐狸的,这一带打猎的人,很多是不打狐狸的,觉得狐狸沾妖气,招惹狐狸走霉运。可这天张大魁心情不好,转了一天没收获,连个兔子毛也没见着,两手空空,有点丢人。更让张大魁生气的是,那只狐狸还叼着一只鸡,虽说张大魁不养鸡,但看到狐狸偷鸡,心里就不得劲,两股气加在一起,狐狸就倒了霉。
那只狐狸叼着偷来的鸡,慌慌张张往林子里跑,狐狸看见张大魁,本能地一愣怔,就停下了脚步,惊惶地看了张大魁一眼。如果狐狸不愣怔,它很可能就不会倒在张大魁的枪下。可狐狸却愣怔了一下,这一愣怔,张大魁的枪响了,狐狸还没明白是咋回事,就倒在血泊中。
小坡说:张大魁打死的那只狐狸,是一对,还有一只母狐狸。
我说:你咋知道的是一对狐狸呢?
小坡说:我有一次打猎,看到过它们,在南山坡转悠。看到我,钻到栗毛林子里跑了。我后来也见到过它们,一晃就没影了。但我能认出,就是这对狐狸。它们可能是咱这里最后的一对狐狸了。可惜,碰上了张大魁。
事实是,小坡说的没错。那只公狐狸被张大魁打死后,母狐狸就不断地骚扰村庄里农户家的鸡。今天看到的这只狐狸,是在村子里偷鸡时被我和小坡发现了。
狐狸是被我和小坡追到对面山坡上的,它在村子里叼走了一只鸡,逃往孤山。可当我和小坡追到孤山时,它却跑到我们对面的山坡上,站在那里向我们示威。
有好几个傍晚,它就站在村子里的山岗上,对着村庄嚎叫。而它每次嚎叫,都是在村子里偷鸡后的一次示威。村子里靠近山坡的几户农家,喂养的鸡都有丢失。狐狸偷走农户家里的鸡后,并不逃走,而是站在山坡上“嗷嗷嗷”地大叫几声。然后迅速地消失在栗毛丛中,或者是山林里。
狐狸偷鸡,丢鸡的农户就骂张大魁。骂张大魁不该招惹狐狸,惹祸上身。其实,狐狸并没有偷张大魁的鸡,他也没养鸡,连一只鸟也没养过。骂张大魁惹祸上身是不对的,起码是不准确的。懒汉张大魁没有损失,损失的是村子里的农户。
在村子里,张大魁的懒,是出了名的。他懒得连饭都很少做,在谁家喝酒吃谁家的,在谁家赌博吃谁家的。他打着猎物,才会回家,然后剥皮吃肉。有时候,打只野鸡或者是野兔,就拎到赌友或者酒友家里混顿饭吃。他的家破烂不堪,房子年久失修,遇上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院墙豁了几个口,院门是几根木棍钉在一起凑合的,有院门跟没院门没有区别。不过,没人偷他家的东西,也没啥可偷。
不要看张大魁懒,但懒人也要面子。村子里人骂他,有的是当着他的面骂,还有的是背地里骂他。丢鸡的农户骂他,不丢鸡的农户也骂他。是的,丢鸡的已经丢了,当然要骂他。不丢鸡的谁敢保证以后不会丢鸡?骂得张大魁一肚子的火,但又不敢发。
有一次,张大魁从山上打猎回来,走到村里的老槐树下,听到几个人正在骂他,看到他过来就不骂了。张大魁走过去说:你们不用骂了,我打只狐狸,我是为你们好,那天狐狸叼着一只鸡跑,我看到它偷鸡,才开枪打死了狐狸。谁知道还有一只狐狸呢,不过你们放心,这只偷鸡的狐狸,活不了多久,它以后再也不会偷你们家的鸡。
有一次小坡找到我,小坡说:你知道不知道?张大魁正在找那只狐狸,我看见他在跟踪偷鸡后“嗷嗷”叫的狐狸,有一次,狐狸在南山岗叫唤,张大魁掂着枪去打狐狸,可他还没到南山岗,狐狸就跑了。
我说:张大魁是被人们骂急症了,才去打狐狸。可惜了这只不知死活的狐狸。
小坡说:这是咱们这一带最后的一只狐狸,如果被张大魁打死了,咱这里狐狸就绝种了。得想个办法,把狐狸轰走。
我说:用什么办法把狐狸轰走?
小坡说:狐狸不是隔三差五来村子里偷鸡吗?咱俩注意点,看到狐狸来偷鸡,就把狐狸撵走,撵它几架山坡,把它撵瘫,然后再放两枪,我估摸着它就不会再来村子里偷鸡了。
我说:是啊,狐狸不来村子里偷鸡,人们就不再骂张大魁。没人骂张大魁,张大魁也就不会满山乱窜找狐狸。
小坡说:是哩是哩,就这么办。
可是,那只狐狸已经五六天没来村子里,也没听说谁家丢过鸡。狐狸不来村里,并没有阻止张大魁寻找狐狸。张大魁像疯了一样,在山坡上转来转去,寻找那只偷鸡的狐狸。
有一天我见到张大魁,我对张大魁说:狐狸不来村子里偷鸡,你还找狐狸干啥?我爹说,狐狸是灵性之物,不能招惹。你敢保证,你打死了这只母狐狸,就没有狐狸了。
张大魁说:我浪急了,招惹狐狸。那次打死公狐狸,是我心情不好。那天在山上转了一天,连一只野兔也没打着,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正好我看见狐狸在村子里偷鸡回来,撞到我枪口上了。你没听听,都在骂我,我不打死这只母狐狸,我祖宗八代都不得安生。
我说:如果狐狸不来村子里偷鸡呢?
张大魁说:狐狸不来村子里偷鸡,我就不搭理它。我也不想招惹这些骚狐狸。
张大魁说的是实话,他真的不再去山坡上寻找狐狸。村子里又平静了好几天,那只母狐狸,似乎是与我们达成了默契,没有出现在村子里。也许狐狸是被我和小坡的那次追撵,吓破了胆,不敢再来偷鸡。
狐狸不来村子里,张大魁就开始赌博,赌得天昏地暗,然后就和赌友们一起喝酒,喝得眼睛红赤赤的,走路一摇三晃。看见人就说:我说狐狸不敢来吧,你说是不是?我张大魁说话铁板钉钉,那只母狐狸,被我撵得满山跑,胆儿吓破了,哪还敢来!
那人就说:是哩是哩,有你张大魁,狐狸还敢进村庄,那不是找死吗?
张大魁听了,心里舒坦,仰着脸“哈哈”大笑。笑罢,倒地就睡,呼噜打得震天响。
狐狸好像是专门找茬的,张大魁大话刚撂出口,狐狸就又来了。这个张大魁,嘴骚,一说狐狸,狐狸就来。
狐狸是在下午来的。那时候已是夏天,下午人们刚吃过饭睡午觉,狐狸趁着人们睡觉时,偷偷来到村子西边,叼着一只鸡就跑。小坡家就住在村西边,那只鸡是邻居刘家的。我那天在小坡家玩,突然就听到有人喊,狐狸偷鸡了!狐狸偷鸡了!
我和小坡听到喊声,掂起枪就从屋里跑出来,看到一只肥胖的狐狸沿着西坡根跑,嘴里叼着一只黑母鸡。我们刚追过去,狐狸就上了西坡嘴,沿着西坡嘴向南山洼方向跑。狐狸叼着鸡,跑得很慢。在南山洼上坡时,速度越来越慢,有点精疲力尽的样子。前边是一片松树林,狐狸向着松树林的方向跑去。如果让狐狸跑到松树林,想再找到狐狸,就像大海捞针。
小坡说:别追了,反正我们也没打算打死它,放一枪吓唬吓唬它,以后不再来偷鸡就行。小坡说着,举起枪对着天空放了一枪。随着“砰”的一声枪响,那只狐狸身子一缩,倒在一棵松树下。我似乎听到狐狸倒地时“扑通”的声响。
我和小坡站着了,我看看小坡,小坡看看我,都不知道咋回事。小坡放的那一枪,我明明看到是对着天空放的空枪,怎么也打不到狐狸身上。可是,那只狐狸却在小坡枪响时应声倒地。
小坡说:你看我干啥?我是朝天放的枪,咋说也打不住狐狸。再说,我也没有想打死狐狸,这只狐狸不是我打死的。
我说:我也没说狐狸是你打死的,可是你枪一响,狐狸就倒在地上,我没说错吧?
小坡说:我也在纳闷,狐狸是咋死的。蹊跷的是,我枪刚响,它就倒在地上,我可以肯定地说,狐狸不是我打死的。可是,狐狸又是谁打死的呢?
我说:是不是你打死的,看看就知道了。
我和小坡刚跑过去,还没到松树下,张大魁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手里掂着一支枪,站在我们前面。小坡对我说:我说不是我打死的吧,是不是?一定是张大魁干的。
张大魁看见我们笑嘻嘻地说:手头挺准的,小坡啥时候成了神枪手。
小坡说:你看见是我打死的吗?狐狸不是我打死的。看见你,我还以为是你打死的呢?
张大魁说:我还没跑上来,就听见枪响了。
我们几个人走过去,离狐狸十来米远时,看到狐狸在扭动着身子。小坡说:狐狸没死,还在动弹呢?
确实,那只狐狸在动。这是一只很美的狐狸,它的耳朵竖着,一身火红,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的耀眼。看到我们,它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还未站稳,就又倒在地上。看着我们一步步走近它,它身子不安地缩了缩,眼睛里闪着恐惧的目光。
张大魁掂起手中的枪,对准狐狸。看到张大魁手中的枪,狐狸充满了惊恐、绝望,还有一丝乞求。我把张大魁手中的枪往下按了按,对张大魁说:不要开枪,我看着这只狐狸不对劲,肚子滚圆,像一只气球。你看到过这么大肚子的狐狸吗?
张大魁说:除非狐狸怀有小狐狸,要不,那有这么大肚子的狐狸。
我说:对呀,你没开枪,小坡对着天开一枪,狐狸就倒在地上,你说奇不奇怪?这只狐狸,是一只怀孕的的狐狸,而且是快要生产的狐狸,由于受到惊吓,提前生产了。
张大魁说:哪有怀孕快要生产的狐狸还跑到村庄偷鸡呢?说着,张大魁跑上去踢了狐狸一脚。骂道:妈的,我叫你偷吃鸡,今天非教训教训你不可。
狐狸看着张大魁,扭了一下身子,想站起来,可还是没能站起来,趔趄了一下,又躺下了。可能是张大魁踢的那一脚缘故,羊水出来了。
小坡说:不要再踢了,你没长眼看看,狐狸的羊水都流了出来,它真的要生了。
张大魁凑近看了看说:还真是要生小狐狸了。
我对小坡和张大魁说:我知道狐狸为啥要偷鸡了。那只公狐狸,是为了母狐狸有足够的营养,才出来偷鸡。公狐狸被你打死后,母狐狸没有办法,才扛着大肚子,溜到村子里偷鸡。狐狸偷鸡,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对你打死公狐狸的报复。
张大魁说:你这一说,想想还真是哩,这荒春上,山上没果子,地里没粮食,野兔也没几只,它不偷鸡偷啥呢?
小坡说:怎么办?狐狸要生产了,没有狐狸帮它,它会不会死呢?
我说:狐狸和其它动物一样,都是自己生产,死活咱管不了,听天由命吧!
我们几个人沿着山坡往下走,走了很远,回过头,那只狐狸,依然卧在松树下,一身的火红。走到山坡下,几个人不自觉地停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话,我掏出一盒烟,三个人点燃香烟,吞云吐雾。几个人身上的烟抽完,看看太阳已经偏西,我们又走上山坡。
老松树下,那只狐狸不见了。地上留下一片血污。
小坡说:说不定,明年,咱这里就是三四只或者五六只狐狸。
此时,西天的落日,射出万道金光,血红血红。像那只红色的狐狸,炫目耀眼。
记得是个春天,表哥突然来到乡下老家。表哥是干部,住在城市里,可能太忙,少有联系。表哥是来看母亲的,母亲是表哥的姑姑。那时母亲常生病,住不起医院,就在家里养病。那年代药品金贵,像链霉素、青霉素等抗生药,在乡下是买不到的。表哥是奉了舅舅之命,来给母亲送药。
表哥来乡下,总要招待的。可家里什么也没有,不要说肉类,就是青菜也没有。家里养的几只鸡,是舍不得杀的,鸡蛋是母亲的营养品。但表哥是稀客,总要招待一下。想来想去,惟一的办法就是上山打猎,运气好的话,打只野兔或者是野鸡什么的,招待表哥。
听说上山打猎,表哥很感兴趣。于是,我扛了支土枪,带着表哥就上了山。说是山,其实就是丘陵,我们叫山坡。山坡上长满了栗毛,山野里一片黄色,那是栗毛枯萎的叶子。有的落在山坡上,有的挂在枝条上,深黄的颜色覆盖了山坡。
山野里很静,只有细微的风拍打着枯萎的叶,“哗啦啦”地响。表哥边走边用石块轰野牲口,我端着枪,随时准备向跳出来的野兔或者是野鸡开枪。走了半个山坡,也没看见一只野兔或者野鸡。表哥有点失望,对我说:转了半天,连个兔子的影子也没看见,还是回去吧!
我对表哥说:打猎要有耐心,现在是没看见野牲口,说不准一会就看见一只两只。我们去黑风垭吧!
随后我们就去了黑风垭,这个地方山势有点陡,山顶上是栗毛,半山坡到处都是酸枣毛,上面长满了尖利的刺,一不小心,就被刺刺进肉里,火辣辣地疼。我倒是不怕被刺刺着,我是怕表哥受不了那罪。我对表哥说:黑风垭荆棘多,小心被刺刺伤。
表哥说:我小时候也是在山里长大的,经常在山野里转悠,没事。
黑风垭不远,翻一个山头就到了。我们沿着黑风垭的阳坡从南头转到北头,又沿着阴坡从北头转到南头,没看到野兔,也没看到野鸡。就在我们沮丧地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时,表哥把手中的石块甩向沟底,随着“哗啦”一声响,一只野兔跳起来向山顶跑,我抬手一枪,那只野兔一头栽倒在地上。表哥跑过去掂起野兔,那是一只肥硕的野兔,有四五斤重,表哥笑嘻嘻地说:枪法不错,一枪命中。
表哥掂着野兔前边走,我收起枪跟在后边,刚走没几步,表哥突然停着脚步,对我说:老表,你看看,那是一只什么动物?
我顺着表哥的手向前看,黑风垭口,一只红色的狐狸,可能是受到枪声的惊吓,沿着沟口往里边跑。那是一只漂亮的狐狸,颀长的身材,红色的毛发,长长的尾巴,虽惊恐但不失优雅。它在山沟里奔跑,一如疾风,脊背上起伏的红色,像一团火苗。
我对表哥说:是一只狐狸。现在狐狸少了,很少看到。一年看到一两次狐狸,很不错了。能看到这么美丽的狐狸,是你的缘分。
表哥望着狐狸的背影说:要是能弄到一只狐狸养养,那才是缘分呢?
我说:现在狐狸不好抓了,不要说是活捉一只狐狸,就是弄一只死的狐狸,怕是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
表哥说:老表,你帮帮忙,弄一只狐狸养养吧!如果抓不到狐狸,弄一张狐狸皮,给你表嫂子做件狐皮大衣也行。
看着表哥渴盼的眼神,我不忍拒绝。我对表哥说:我尽最大的努力,争取给你弄一只狐狸养养。
为了一个承诺,我开始了黑风垭之行,展开对一只狐狸的追踪。这场人与狐狸的博弈,从春天开始,一直持续到夏末秋初。在人与动物的博弈中,我读懂了生存的艰难,那种刻骨铭心的生与死的对决,让我品尝到一种尖锐的疼痛。
表哥走后,我来到了黑风垭。我知道,狐狸出现的地方,也就是狐狸的巢穴。那只狐狸,很可能在黑风垭的某一个地方,蛰伏着,生存着。随后的一段日子,我在黑风垭寻找,那个山坡,留下了我层层叠叠的脚印。
有一天,我看见了它,还是那么的优雅,那么的美丽。我看到它时,它正在山坡上溜达,四野无人,一片静寂。它毫无防备地在山坡上转悠,似乎是在寻找一只野兔、一只野鸡、一只田鼠,或者是一只田蛙。它就那么漫不经心地转悠,完全暴露在我的视野里。我没有惊动这只狐狸,我要找到它的巢穴,活捉它。
终于,它离开了山坡,步子散漫,有点沮丧。是的,它什么也没找到,那怕是一只田蛙,或者是一只田鼠。可是山野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偶尔的风,“哗”地掠过树梢,吓得它一激灵,加快了步子。我看着它走进了黑风垭的那个废弃的土桥洞中,土桥是很多年前为上学的学生修建的,几根松树,上面搭了一些松枝,松枝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沙土。后来学校搬迁,这个土桥就不再使用,桥洞的一头因垮塌而堵塞。只有另一面有个洞口,也堵塞得差不多了,只有脸盆大的一个进出口,周围长满了荒草,不细看,根本就看不到洞口。
我找到了狐狸的巢穴,有点兴奋。我已经记不得我找了它多少天,反正没事的时候,我就在黑风垭转,我坐在黑风垭的垭口上,在一棵树下,监视着黑风垭的一举一动。那么多时日,我在漫长的等待中,忍受着孤独寂寞,忍受着闷热的风,忍受着阳光的照射,就为等待一只狐狸的到来。我终于发现了我等待中的狐狸,我能不高兴吗?
高兴之余,又有点犯愁,怎么才能抓着这只漂亮的狐狸呢?表哥希望养一只狐狸,他要的是一只活蹦乱跳的狐狸。也就是说,我必须要抓一只活的狐狸。可是,我根本没有把握抓一只活狐狸。我甚至没有把握弄到一只死的狐狸,狐狸不是野兔,不是野鸡,也不是野猪,打不中就打不中,山野里有的是野兔野鸡野猪。可是,狐狸,就这么一只,如果不能一枪命中,想再找到它,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想了多种活捉狐狸的方案,首先是火熏,但火熏狐狸存在个问题,那个桥洞,一面已被沙土堵死,密不透风,用火熏可能会把狐狸熏死,也可能熏不死反而惊动了狐狸。土枪更是不能用,一枪下来,要么狐狸枪口下逃生,要么非死即伤,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用枪的。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用套子套,这样就不会伤害到狐狸。
套狐狸的套,是我自己做的软套,一半平铺在狐狸洞口的地面上,另一半放在草丛上,让草丛和荆棘支棚着,形成一个坡面。套子一个连着一个,一直延伸到洞口外三五米处,只要狐狸跳进套子,抬腿拌着套子,套子就会套着狐狸的腿,套子是活扣,狐狸越挣扎,扣子越紧,牢牢地套着狐狸的腿,无法挣脱。只要听到狐狸的叫声,就知道套着狐狸了。然后用一个网兜,兜着狐狸,回家后关进笼子里就可以养了。
软套子套狐狸,也有一个毛病,就是套着狐狸后,要迅速抓获狐狸,时间长的话,狐狸可能咬断套子逃走。因此,用软套子套狐狸,就要守在狐狸的巢穴附近,随时抓捕。
我做了十来个软套子,在一个傍晚时分,悄悄地布放到狐狸出没的洞口附近,然后蹲在山坡上,密切地关注着狐狸的动静。夏天的夜,格外的热,身上到处都是汗水。天热还好受点,最难熬的是成群的蚊子,“嗡嗡嗡”地叫着,在我的身边飞来飞去,然后迅速地落到我的身上香甜咬一口,一会就起了一个小疙瘩。一个晚上下来,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疙瘩,挠搓不下,钻心的痒。
一个夜晚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桥洞口什么动静也没有。天明后,我走到洞口,我看见我下的那些套子,有的被狐狸咬断,还有挽得好好的活扣,被解开了。我碰上了一只狡猾的狐狸,这是一只多次从猎人手下侥幸逃生的狐狸,积累了丰富的生存经验。
我知道狐狸狡猾,也听到过猎人说过,狐狸能在猎人下铁夹子的地方留下记号,还有的狐狸能把猎人的铁夹子移动到别的地方,甚至能让铁夹子弹闭。但在夜晚能把套子咬断和解扣,我是无法想象的。人类的猎杀,让动物学会了生存的技巧,变得越来越聪明。我们面对的已不再是我们想象中的愚笨的动物,而是睿智、狡猾、精明,有着丰富生存经验的智慧型的动物。
捕捉失败,再用套子是不行的,惟一的办法就是改变方式。我决定给狐狸弄个陷阱,让它自己跳吧!在狐狸的巢穴边挖陷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稍不小心,就会惊动狐狸。我在黑风垭瞄了一天,我看到一前一后两只狐狸离开了巢穴。原来,这是一对夫妻狐狸。我有点兴奋,要是能抓到两只狐狸,该是多么的幸运啊!狐狸离开后,我在狐狸的洞口挖了一个一米多深的陷阱,另外在狐狸可能路过的地方又挖了两个陷阱,上面用荒草覆盖着,本来洞口就长满了荒草,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挖好陷阱,我就回家了,准备第二天到陷阱里活捉狐狸。
我有点天真,我那一点点伎俩,很快就被狐狸识破了。第二天我来到狐狸居住的桥洞前,看到我昨天挖的陷阱,原封不动,没有一点痕迹。我不明白的是,狐狸难道一天一夜没有回到巢穴,也没有再离开巢穴?这让我有点难以置信。
到了第三天,我再次去看的时候,陷阱还是原样。但我看到,那个陷阱的边缘,有狐狸留下的脚印。我知道,这只狡猾的狐狸,绕开了我为它设计的陷阱
再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活捉这些狐狸,惟一的办法,就是杀死它。说实在的,杀死一只美丽的狐狸,我怎么也下不去手。此前,我也打过猎,杀死过野兔、野鸡、野猪,但我从没有想着去杀死一只狐狸。对于狐狸,我是心存敬畏的。我的敬畏,来自于民间关于狐狸的传奇。在民间,狐狸是妖、是仙、是人的化身。于我而言,杀死一只狐狸,是不可想象的。
可我没有办法,我答应过表哥,给他弄一只狐狸养养,抓不到活的狐狸,就给表嫂子弄一张狐狸皮,做一件狐皮大衣。表哥对我家有恩,我不能知恩不报。再说,我已对表哥许下了承诺,我不能食言。
我在一个早晨,来到黑风垭,躲在一簇映山红里,把枪架在那里,等待着狐狸的出现。早上的阳光,撒在山坡上,山坡上一片青翠,那些树叶,那些荆棘,那些小草,发出鲜艳的绿。凉风吹过,绿浪翻滚。乡野里,勃发出浓浓的生机。
在这美丽的早晨,我却为了一个诺言,把美丽的原野当成了杀戮场,用一只土枪,等待着枪响后的殷红绽放。
我从早上等到中午,桥洞旁静悄悄的,那只狐狸,一直没有出现。我从中午又等到下午,只有几只鸟在前面的松树上,“唧唧喳喳”地鸣叫。还有一只野兔,从我的眼前慢腾腾地走过,它好像没有看到我,走得那么的散漫、悠闲、轻松。如果它知道有一支土枪,此刻正张着一张黑洞洞的大嘴,随时准备吞噬它,我不知道,它还会这么悠闲吗?
在寂寞的等待中,黄昏如期来临,西天那抹晚霞,绽放着血红的余辉。那一朵朵云彩,多么像血染的玫瑰。
就在此时,我等待了一天的狐狸,突然从洞口里钻出来,出现在我的眼前。接着又出现一只,再接着又出现一只,我数了数,整整7只狐狸,2只大狐狸,5只小狐狸,依次从洞口里钻出来。这是一家子,父母和子女,它们在黄昏来临之时,一只只从洞里钻出来,是干什么呢?
面对7只狐狸,我扣着枪机的手,显得格外的沉重,迟迟不敢扣动枪机。我的面前,是幸福的一家子,如果我扣动枪机,装满铁砂子的土枪,杀死的就不是一只狐狸,很可能是两只,或者是三五只。
我还知道,如果我开枪,我很有可能杀死的是父亲和母亲,如果我杀死了它们,那我就杀死了那5只幼小的狐狸。是的,那些幼小的狐狸,离开了父母,面对它们的,只能是饥饿而亡。我不敢想象,那可怕的血腥场面,是多么的惨烈。
狐狸一家子开始向山上跑去,它们可能发现自己的家,已不再安全。想趁着夜色,离开那个危险丛生的家,寻找新的家。狐狸越走越远,如果我此时不开枪,我就永远失去了开枪的机会。可我不能开枪,那是整整7条生命啊!想到枪响后的血腥,我瞬间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那群狐狸,已经走出了我的有效射程之外。我想起了表哥那渴盼的神情。但是,我不能,不能开枪啊!表哥,原谅我!就在我这样想时,我扣着枪机的手,不自觉地动了一下,随之一声枪响。
我想,这一声枪响,是上帝的安排,让我开枪为一群死里逃生的狐狸送行。
我看到那群走出很远的狐狸,听到枪声后,身子一抖,然后抬起蹄子,箭一般向前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