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小霞
苍茫人生
◆ 黄小霞
四叔是父辈中惟一念过书并且念到高中快毕业的人。
四叔脑子灵活,聪明好学,不仅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而且算盘打得特别顺溜。本来,按四叔当时的条件大可以留在县城谋个轻松的差事。可是爷爷说:家中正缺劳力,还读书?读书能当饭吃?
爷爷一句话,让四叔离开了心爱的学校和县城。
记忆中,爷爷的头发是白色的,眉毛不但是白色且又弯又长。常常,他只需眼珠子一瞪,我们几个便逃也似地跳离爷爷的视线。我们都害怕爷爷,四叔也怕。有一次四叔偷着看书忘了去挑水,爷爷顺手拿起一个钉耙(类似锄头的农具)照着四叔的头就是一下。殷红的血,很快浸染了四叔的脸和衣服。姑妈从户外回来吓得一边哭一边试图去给四叔包扎,爷爷不但不让姑妈接近四叔,还咒骂着把姑妈推到屋外。
从此,头疼便困扰了四叔的一生。严重的时候,会疼得在床上打滚。曾听父亲抱怨说,这是被爷爷打破头后留下的后遗症。
四叔是父辈中最小的孩子。上面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他和大伯的年龄相差近20岁。四叔出生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因难时期。四叔常说,他小时没有被饿死,简直就是奇迹。四叔说话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先抿下嘴唇,笑起来会略显腼腆。四叔中等身材,属于大眼、浓眉型的男子。四叔待我们亲切、友好。我们都喜欢四叔。从四叔那里,我知道了什么是书本,什么是笔,什么是算盘。四叔从学校回来的最初,上衣口袋里总是别着一支笔。自被爷爷打破头后,他保存的书本等学习用具全部被爷爷付之灶膛。就这样,我的四叔和他的兄弟姐妹们一样,慢慢成为一个地道的庄稼汉,然后取妻、生子。
四叔做事勤勤恳恳、有条不紊。他插秧的速度和四婶一样快。他的稻田里,横看竖看刚插的秧苗都是一条线。四叔的旱地里从来没有一点杂草。四叔的菜园里从来都是瓜红果绿。四叔做庄稼汉同样是优秀的。
在村里,四叔最被人称道的事就是他对待大伯一家人的那份亲情。当时,因为家里穷,大伯一直娶不上媳妇,奶奶迫不得已为大伯娶回一个有智障的大妈。所幸的是,大妈生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儿。
因为生计所迫,大伯一直跟人在外地干活,无法常驻家中。那时,我的父母及三叔一家皆已搬离原来的大家庭过自己的日子。姑妈也远嫁他乡。爷爷奶奶、智障的大妈和年幼的堂妹(父亲和三叔都比大伯早结婚,所以大伯的孩子比我们小)便一直跟随四叔生活。
大妈平时只能帮他挑挑水,放放牛之类,不会做家务,不会洗衣做饭,不会插秧割稻,更别说带孩子了。最让人难受的是,大妈一天到晚嘴里都叨叨唠唠地说个不停,嘴角便常挂着口水,也不知她在说什么,反正,谁都受不了她的叨唠,也受不了她的邋遢,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拒绝干活,拒绝吃饭,也拒绝让奶奶帮她喂孩子。最要命的是,因为怕人家抢她的孩子,她常常会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往往需要几个强壮的男子合力,才能把孩子“抢”过来。每每这个时候,没有人不为之头疼的,可四叔却淡然一笑,说:谁让她是我的亲人呢!
那时的乡下,重男轻女的观念严重,但四叔从来不看轻我们。每个嫁出去的女儿回来,四叔都会亲自到城里买菜。村里人玩笑说:又不是自个儿亲闺女,那么上心干嘛?四叔总是笑呵呵地回道:我就两个儿子,她们可不都是我亲闺女?
今年秋天的时候,我利用休年假的机会回了趟家,也回了乡下的四叔家。四叔来接我手中的背包时,我才惊讶地发现四叔的左眼竟然失明了,且不时在流泪。
原来四叔在摘棉花的时候,不小心被枝柯刺到了眼睛,四叔在村卫生所做了简单处理后依然去干活。一周过去了,地里的棉花都摘完了,四叔的眼睛不但没有任何好转,反而快看不清东西了。在四婶地坚持下,四叔才来到城里的医院。
医生说,枝柯伤到了四叔的眼角膜,而且没有及时治疗,会慢慢失明。阳光下,风雨里,四叔的左眼还会酸痛流泪,除非眼角膜移植。
四叔拒绝了医生的建议,眼角膜移植?那得多少钱?还有一个儿子没娶媳妇呢!
因为四叔不愿住院,父母就让他住到我们家,反正我们家离医院才五分钟的路程,每天白天去医院打针、做检查。可才住了五天,四叔便嚷着要回去,因为他刚会说话的孙女在电话里大叫:爷爷,想你!
四叔便不顾众人的劝阻,让医生开了吃的、用的药,回到了乡下。
事情的经过我是知道了,我不知道的却是,我曾英俊帅气的四叔在晚年会左眼失明。
趁四叔去放我的背包时,我快速转身,只为不让四叔看到我的眼泪。
整理衣服的时候,翻出一件穿旧了的中长外套。这件外套是妹妹生前买给我的。
可如今,衣服还在,妹妹,却不在了。
想起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因为工资低,我又一边工作一边读书。经济拮据,几乎没什么钱买衣服。回老家时,妹妹看到我穿的还是她穿小了的衣服,就经常把买好的衣服和鞋子打包寄来。差不多有三年的时间,我的衣服几乎都是妹妹寄来的。
当时,同事们都羡慕我有一个贴心体己的好妹妹。
妹妹那时在广州,她给我买的衣服又合身又得体,并且都是我喜欢的颜色。有一次,我忍不住打电话问妹妹:你买的衣服我都没有试穿,为什么这么合身呢?
妹妹坏坏地笑:每次看到心仪的衣服,我就去试穿,感觉到满意,我给自己买大号的,给你买小号的。妹妹的话,让我也不由地想笑。妹妹比我高,比我胖,所以她的这种“理论”一定是不会错的。
妹妹小时体弱,总是在生病。有一天,一位看上去好像有一百岁的老人建议父母挖成年的蜈蚣煮鸡蛋给妹妹吃。妹妹病好后,拒绝吃任何与鸡蛋有关的食物。
妹妹长得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而像奶奶,瓜子脸,甚是好看。很多人都说,妹妹的眉眼、说话的声音以及走路的姿势几乎和奶奶一模一样。
妹妹结婚前,完全是男孩子的性格。小时,和弟弟打架,和别的男孩子对骂。长大后,不会自己梳头。曾经,她想试着如我一样简单地扎一个“马尾”,那样人显得精神不说,夏天的时候看着还显得凉快。可是,妹妹扎的马尾不一会儿就会松垮下来,看上去滑稽极了。反复几次,妹妹便放弃了扎马尾。
我和姐妹离开家乡后,便没有人帮妹妹梳头。妹妹便开始在夏天留短发,在冬天留顺直的披肩发。免了梳头的烦恼。
结婚后的妹妹,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标准的贤妻良母型,还无师自通地会给她的女儿梳各种各样复杂而漂亮的发型。
妹妹喜欢吃生的黄瓜和西红柿,说有美容的功效。妹妹害怕所有如蚯蚓之类的软体动物,但当她三岁的女儿无意间在她买回来的青菜里看到一条蠕动的蚯蚓而吓得大哭时,妹妹却毫无惧色地拿起那条蚯蚓扔出老远。
在病情一天天加重的日子里,因为疼痛的折磨和对治疗的失望,再加上无法接受她的一双儿女会成为没妈的孩子,妹妹的性格变得异常乖戾和暴躁,对父母,不是吼就是大声嚷嚷。对她老公,非打即骂。对孩子,打了又亲,亲了再打。旁人稍有言语,她就会拿头去撞墙,或把她够得着的东西全部摔在地上。妹妹的体重也迅速从怀孕时一百三十八斤的大胖子瘦到只剩下八十来斤,临死时,大概也就五十来斤了。
妹妹生前喜欢白色和黑色。她说,白色是单纯的底色,黑色是鲜明的个性。她还说她向往蒙古的大草原,想去看桂林的山水,想去云南的西双版纳,想去西藏的拉萨城……妹妹还想用自己的钱给父母买两大堆(一人一堆)好吃好喝的……可是,妹妹的这些愿望还都没来及实现,便因病医治无效去了天堂。
眼看着就又到了换季的日子,本想着要买一件中长的外套,可是在街上逛了一大圈,逛得我脚酸腿软,也没有逛到一件让我满意的,不是颜色不对,就是款式不对,要么就是大小不对,只好郁闷地返回。
回到住处,我开始无法抑制地想念妹妹,眼泪也在这种无法抑制的想念中无声地滑落。因为我和所有女性同胞一样,喜欢漂亮、时尚的衣服。可是,我不喜欢逛街,也不习惯网购,所以衣服总是那么有限的几件。
可如果妹妹还在的话,打个电话给她说一声,就能省了我买衣服的烦恼。
算起来,妹妹离开我们已经三个多月了。不知道,在天堂的妹妹是否还如生前一样喜欢逛街,喜欢买衣服,看到了心仪的衣服,是否还会想着给我也买一件。
妹妹,你在天堂还好吗!?你如安好,我和家人的日子才能是晴天!
因为我和家人都在想念着你!
外甥女名叫胡杨洋,今年六岁,刚上小学一年级。学习成绩好,字写得好看,深得老师的喜爱。老师奖励的写字本、铅笔、大红花,她都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生活上,更是乖巧、懂事又听话的好孩子。每天早上,外婆只需轻轻喊一声,就翻身起床,自己穿衣、穿鞋袜,自己梳头,自己洗脸,再抹上儿童霜。然后,小手牵在外婆的大手里,去上学。
上个星期,母亲住院,我回老家看望。病房里,杨洋跟着大姨(我姐姐)守在母亲身边。我看到杨洋的头上别着两个很漂亮的卡通发卡,忍不住问,你的头发谁给梳的?杨洋回答:自己梳的。你自己会梳吗?杨洋一边回答一边示范:妈妈(我妹妹)说的,从这里分条线,把这边的头发别过来,再用这个卡子卡住。
说完,她怯怯地挨近外婆,轻轻抚摸着外婆打着点滴的手:外婆,还疼不?外婆,你想不想喝水?外婆,医生说针打完了就不疼了。外婆,你什么时候好?外婆,你会不会不要杨洋?外婆,我听话,你不要把我送到奶奶那里好不好?……
她说话的时候,眼泪已在她眼眶里打转,但她忍着不哭出来。她知道,哭,不是好孩子的表现,哭,会让别人不喜欢她。就是因为哭,外婆才住进了医院。
那天,她看到院子里的同学在妈妈的带领下去超市给老师买圣诞节的礼物。外婆也答应给买的,可是外婆说碗还没有洗,药还没有煎(外婆身体不好,在吃中药)。外婆让她等会儿。她等着等着就兀自哭了起来。外婆看到她哭,只好放下准备煎的药和还没来得及洗的碗,牵着她去对面的超市买礼物。过马路的时候,小汽车撞倒了外婆,撞断了六根肋骨,而她在外婆的保护下毫发未伤。她只是吓得大哭不已。
她现在总是担心外婆不要她。因为妈妈已经不要她了(因病去了天堂)。如果现在外婆也不要她的话,她只能被送到奶奶那里去。
杨洋三岁到六岁都是由外婆照看,跟外婆感情甚好。而她的奶奶不喜欢小孩子,动不动就是打骂。她的弟弟三岁,妈妈去天堂后,弟弟由奶奶照看,弟弟淘气、顽皮,不知道挨了多少打。杨洋亲眼目睹弟弟被打的情景,所以对奶奶只有畏惧心理。她连口渴时都不敢要奶奶给她倒水。本来,她妈妈在生前给她和弟弟备下很多衣服和鞋袜之类。但她的奶奶却把她“打扮”得像个乡下孩子。杨洋本是爱美的小女生,在穿衣方面很有自己的审美观。可是,奶奶在她漂亮的公主装外面穿上一件不伦不类的“罩衣”时(奶奶说这衣服耐脏),她亦不敢表示异议。她只敢偷偷告诉外婆:老师说我穿这衣服像个没妈的孩子
外婆本是全心全意对杨洋好,可是外婆年纪大了,不会帮她穿衣打扮。所以跟外婆生活,她都是按妈妈生前教的自己穿衣,自己洗漱,自己梳头。可她毕竟还小,她妈妈生前梳得漂亮、复杂的头型,她不会,她只好简单地别上两个漂亮的发卡。
看着乖巧、懂事的外甥女,我想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老话:没妈的孩子早当家!
外婆住院的日子里,杨洋被迫送到奶奶那里。当她得知大姨已从外地回来了,便胆怯地请求奶奶:我有作业不会做,我要找大姨教我,你把我送到医院找大姨好吗?这个理由奶奶不得不答应,因为奶奶没有念过书,不会教她作业。
见到大姨,就又有了依恋的对象,她不哭,也不闹,她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大姨,拉着大姨的手,偎在大姨的怀里,好像没有听见奶奶在催促她回去。
我从楼下买来很多零食和饮料递给她,希望她跟着奶奶回去。可是,面对那些对大人们来说都很有诱惑力的零食,她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根本没有要拿的意思,她只是紧紧地拉着大姨的手,不放。
我和姐姐只好分工:我晚上在病房照顾母亲,姐姐带着杨洋回她奶奶那里睡觉。
有大姨陪着回去,杨洋的小脸马上笑成一朵花儿。
可是,第二天一早,因为姐姐要来替换熬夜的我,不得不趁杨洋还没醒的时候偷偷出门。
姐姐负疚地复述了临睡前杨洋跟她说的话:大姨,你今天陪我睡,明天不要偷偷的走了啊,我把你的脚捂暖和,我保证乖。她一边说一边把大姨的脚抱在自己怀里。大姨怜惜地把杨洋抱在怀里,搂着她睡。
可是,大姨还是趁她熟睡的时候偷偷出门了。大姨一边说,一边抹起了眼泪。
我和母亲也跟着抹起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