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文俊
往事如烟
◆ 刘文俊
1
出城向东十五公里左右,一路漫坡上去,是一个高岗,高岗的南端有一村庄——刘庄。这村子不大,约有一百多户人家,村东头半个村子都姓刘,都是没有出五服的一家子。我爷爷住在村子南面。三间蓝瓦房坐北朝南,两边有两间厢房。厢房比正房低一些。正房东山墙隔一米风道是刘书会的正房。刘书会的正房坐西朝东,他是本村最富有的人家。他的正房屋比我爷爷的正房起码高出二尺有余。蓝砖到顶,白灰抹出一条细白线缝,高大的风脊翘在半天空中。
房高还有比房更高的。我爷爷院子里有一棵大核桃树,十年的树龄了,树干直径大人四把对不着头。核桃树是长得较慢的树种,需要好多年才能结果,有前人栽树后人吃果的说法。核桃树最大的好处是不生虫。青丝丝的树干,绿油油的叶,秋天结满毛绒绒的核桃。由于院子不算大,所以把树的枝丫修得较高,省得刮风扫着房子,把房瓦打烂,修房费钱费时不划算。可树再高,也有不怕高的东西。高高的核桃树上竟然有一喜鹊窝。清早白脖子喜鹊就站在树枝上唧唧喳喳地叫,虽说是喜鹊,有时叫得也烦人。
这是一九四五年小满前,太阳竟比往年热得多,有些盛夏的感觉。各家各户一冬天少晒的被子,或珍藏的好衣好布等怕返潮,怕生虫,都抱出来晾晒。
下午,父亲吃罢饭没有事干,睡了一会午觉,爬起来无所事事。今天不用上学,坐在树下捶布石上歇凉,手里拿一本书看着,虽不上学可爷爷每天还是布置些任务,背课是最简便的。
父亲心不在焉地晃着脑袋,读着书。天热,身上暖洋洋的,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可想起晚上爷爷要检查就摇摇头,硬着头皮读,怎么读也记不住,抓得头皮疼。这时听到头顶上喜鹊喳喳地叫,心烦。父亲站起来跳着哄赶,这鸟竟然不怕,依然在高高的树上点着头,翘着长长的尾巴,唧唧喳喳地叫。喜鹊本来一直住在树上,都是熟人熟事,何况这样高的树,你奈他何。父亲正跳着挥舞着书本驱赶,那鸟儿尾巴一翘“啪”地一白里掺黑稀哩光当的东西直落在书本上。
父亲看着书本上的鸟粪,甩了甩书本,仍然有稀屡粘在书上。父亲找块破布小心翼翼地把鸟屡擦干。然后,把书本一扔,布鞋一脱,往手心里吐口唾沫,双手抱着树干,灵巧地直攀上去。父亲爬有两丈来高后,才发现那鸟窝建在细树枝上,父亲有些害怕,不敢再向高处爬了,便抱着树枝摇晃起来,嘴里叫着:“叫你屙屎,叫你屙屎。再叫老子连窝给你端了。”
父亲的叫声惊动了从门前经过的刘书会。刘书会仰头看见父亲爬这样高,关切地高叫着:“书玺,小心点,爬恁高干啥哩。摔下来可不得了。”
刘书会是本门长门长孙,比父亲大二十多岁,但与父亲属同一辈。父亲看见大哥叫着提醒他,急忙抱着树干滋溜溜地滑下来接着读书。
刘书会看见父亲顺着树干下来后,便回家了。一看老婆把院子门关得死死的,刘书会敲了半天,老婆刘曹氏才姗姗前来开门,嘴里还问着:“是谁呀,有啥事?”
“大白天哩,关个啥门,真是的。”刘书会埋怨着刘曹氏。
“晒一院子东西,现在世道不安生,小心点好。叫人看见了,起啥歹心,惹祸。”一九四五年日本人还在中国横行呢,一片乱,乱得人晚上睡觉也不敢闭眼。
刘书会一进院子眼都花了。偌大的院子晒满了东西。新缎子被面做成的里表三新的被子,成匹的花布,才脱下身的冬天的棉衣裳,还有夏天给家人们做衣裳才撕的洋花布,真可谓琳琅满目,五颜六色,堆满一院子,这些好东西在阳光下起着光,发着亮,透着富贵气。
天虽热,毕竟不是夏天,太阳偏西不一会儿,热气就不大了,多少有些凉意。刘曹氏对刘书会说:“哎,听见没有,过来帮助收收。太阳不毒了,收了吧,一会返潮了。“
书会把手中的水烟袋放下,懒洋洋地走过来。刘曹氏催他:“快点吧,过来拽着被子那一头,叫我用竹竿棍拍拍被子上的灰,盖一冬天了。”
书会帮着把晒的东西一件件收好,放在院子里的樟木箱子里。书会正要往屋里搬时,刘曹氏说:“要不,算了吧,明天还得晒,今黑就不搬到暗窖里了。进进出出也不方便,今天也没有人看见。”那年月常跑老日,家里有贵重的物件都放在地窖里。地窖挖在哪儿,只有自己人才知道。
“中,家里还有个老黑狗,一般人也不敢下夜来,就放在草屋里用草盖着吧。”刘书会把几口箱子搬到门朝南的厨房隔壁的放牛草的小屋里,放好后又用草堆了一下,不知情的人一定不会知道里面埋有好东西。
小满前,地里的豌豆快熟了,不多的大麦也黄了,有的已经收割。这时令正是好睡觉的时候,盖一薄薄的被子,不冷不热。书会一家吃完晚饭,洗完锅碗瓢勺,喂好牛马,关好鸡笼门,早早地上床睡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听到院子门倒地,接着外面“啪,啪”两枪,接着有一男人的粗声大气:“别动,该睡的睡,谁出来打死谁。”接着听到外面脚步声嘈杂,来人不少。来人直奔厨房隔壁的草屋,听到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不断,只一会儿功夫,外面脚步声渐少,最后听到有人大声说:“冤有头,债有主,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要想找爷们,去找崔二旦。”崔二旦杆子是河南南部一带最大的土匪,二千号人,一般人惹不起。话音刚落,外面红光一闪,刘书会趴在窗户往外一看,草屋内火光燃起。刘书会提着手枪,打开门先伸出头来朝院子外面看去,空无一人,又等一会,确信那群人走了,这才跑到院子里,大声呼叫:“救火了,老少爷儿们起来救火了。”说着提着桶将缸里的水泼到草屋的草上。刘曹氏手提着洗脸盆子当铜锣敲起来,跑到院子外面大叫救火。割豌豆前是农闲时间,刘书会雇的几个长工都放假回去了。等回来赶了小满会,买回杈把扫帚牛笼嘴好干活。偌大个院子只有书会一家人,救火显得势单力薄。
爷听到枪响后,就悄悄地爬起来了,趴在墙头上一看,院子里停着几匹马,站一群人,手里都端着枪,警戒着呢。他想了想,寡不敌众,又悄悄地下来,站在院子里听着外面的动静。爷听见外面那群人的脚步声远去,拉开门走出来,只见书会院里一片红。
听到刘书会叫喊救火声,刘曹氏还没有敲盆子,爷就提着一桶水跑出去了。爷是一个教书先生,平时背抄着手走路,四平八稳的,现在提着几十斤的水桶,“刷”地就跑出去,第一个跑到救火现场。
听到书会的叫声和刘曹氏的敲盆子声,左邻右舍断定刀客们走了,也纷纷提着水桶前来帮忙,男男女女,几十口子人,人人提着桶,水缸里的水很快没有了,大家就跑到离刘书会家约五十米的东大坑提水。路上人来人往,空桶走,实桶来,水溅了一路,院子里一片嘈杂。还好没起风,草屋不大,火也不大,救得及时,火势没有起来。半个时辰过去了,草屋顶没有了,往外冒着灰色的烟雾。人们用铁锨把烧透的草灰翻了个个儿,见没有火星,这才个个拖着湿透了的衣裤慢慢散去。
爷爷没有走,陪着刘书会看着满院的狼藉。刘书会进屋里找出烟袋来。先让我爷吸一袋,爷爷没没有推辞,接过来按满烟袋,然后用火镰子打着纸枚,晃动一下,纸枚起了明火。爷点着烟后,手一晃纸枚灭了,只有红红的火头和烟袋锅的一明一暗的火在院子里亮着.
爷吸过一锅后,用手把烟袋嘴拧了一下递给刘书会。书会接过来,无言地点着烟叶。一人吸了一袋后,爷站起来说:“算了,不多想了,天明了再收拾院子吧。”
书会也站起来说:“叔,你回吧,耽误半夜没睡成。”
“劝劝屋里人,财去人安,这世道不太平,不叫哭坏了身子。”爷听见刘曹氏一直在哭。
书会进屋里,对刘曹氏说:“算了,别哭了。该咱破财,留着命在,破的财咱再挣回来。”
说罢,又等了一会儿,书会和刘曹氏进里屋脱掉衣裳,睡在床上,夫妻二人各睡一头,大睁着两眼想着心事。
刘曹氏用脚蹬蹬书会:“你说这会是谁?咋知道恁清?东西放在草屋里,没有人知道呀。”
“你敢保险没有人知道?”书会幽幽地说。
刘书会望了望窗外朦胧的夜空,冷冷地说:“天知道,地知道,白脖子老鸹知道。”
“啥意思呀你?“刘曹氏直起身来问。
“人心隔肚皮,马心隔毛皮。”刘书会也坐起来,拿来烟袋吸着。
刘曹氏似醒悟过来,边着惊叹几声:“我说三叔咋会这么快,就像是有准备一样,你刚喊救火,我还没有喊出声,三叔就提着满满一桶水跑出来了。平时慢腾腾的人咋一下利麻起来了。”刘曹氏合理地推断着。
“有点像。你说我嚷书玺下来后,咱们收东西时,书玺又爬上树了?要不咋看见东西埋在草屋了?三叔刚刚最后一个走,是想掏我的话的?”烟锅的火头一直没有灭,直到天亮。
2
割了大麦收豌豆。豌豆地茬子好,松软,是种芝麻的好地块。芝麻种上就等着碾场割麦了。天从麦根热,外面的知更鸟五更天已经开始在树枝上“唧溜唧溜呱唧”地鸣唱。这是割麦子的信号,它在呼唤人们收割。
父亲平时不喜欢在屋里,爷爷太严厉。爷爷继承了他父亲的职业,一样当起了私塾先生。他整天背抄着手低着头走路,一般见人少打招呼。故尔人送外号大架子。学生怕他,学生的家长一样怕他。学生犯错,伸出左手来,他高举铁制戒尺,打得小孩子哭爹叫娘。
爷爷不仅仅是对学生严厉,对自己的儿子也一样。吃饭时爷爷坐在上位,等着端饭上去。吃完饭后,把手一伸,伯父或父亲就得马上接过去添饭,晚一会儿就会挨骂。父亲伸着筷子去夹菜,眼睛不看盘子,而是看着爷爷的脸。手中凭感觉,夹多了多吃,夹少了少吃。
伯父黄埔军校毕业,当兵从军后,十天半月总会寄信回来。接到伯父的信后,父亲是又亲又怕。亲的是伯父来信了,家书抵万金的感觉让他可亲,而可怕的是,伯父的古文好,伯父写信也是斟酌再三,文采横溢。接到信后,爷爷不看信,而是叫奶奶把正在撒欢玩的父亲叫回去,他吸着水烟袋,父亲听着水烟袋呼噜噜地响,把伯父的信念给爷爷听。念到某个字爷爷觉得不对时就说:“看清。”父亲就吓得一抖。念完了信,爷爷的作业跟着就来了。“不要出去跑了。把你哥的信背熟了,背给我听。”
父亲是同龄人中的孩子王。跟他最紧最亲密的是书敏。书敏的妈父亲叫她花婶,我们称呼为花奶,这是当地对最小的婶和奶的习惯性叫法。花奶是个漂亮干净的女人。瓜子脸柳叶眉,小嘴唇红红的,脸上整天挂着笑,白亮亮的脸成天擦过粉似的。她的个子不高不低,衣裳干干净净,合身可体,给人的感觉是怎么看怎么好。花奶的男人刘昌汉,我们叫小爷。小爷身材魁梧,腰里整天掖把盒子炮,方圆十来里地没人敢惹他。小爷一天晚上到邻村喝酒,在回来的路上,半路上遇到一个熟人,用枪指着头,只听“啪”的一声响,猝不及防的刘昌汉就趴哪儿没有再起来。
小爷死后,偌大一个院子花奶当家。
花奶家里有六七十亩地,雇有两个长工。一个老长工,主要是当牛把式,耳朵都有些背了,可干农活没有说的,犁地每趟吃土吃得少犁得深,不会有一点隔子。人家喂牛五更起来,他不到四更天就起来了,有料没料四角搅到,一样的草一样的料,老长工就是将牛喂得膘好,毛色起明发亮。另一个年青的叫邢三,此人不到三十岁,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邢三为人随和,长得精精神神,有些力气,场上的石滚,他单手可以立起来,吃饱喝足,能把石滚抽得接连栽跟头。
这天晚上父亲吃罢晚饭喝罢汤,该背的书会背了,爷爷出去打牌,父亲就悄悄地跑到书敏家玩了一会儿,又在村子里瞎跑了一通。看看天晚了,父亲怏怏而回。爷爷打牌没有回来。父亲进门后,看奶奶还在纺花。就过去问:“妈,咋还没睡,我爹还没有回来?”
“你去睡吧。不等他了,一个没尾巴鹰,不知踅磨到啥时候。”奶奶没有动,盘着脚盘坐在哪儿就着昏暗的灯光纺花,纺花车嗡嗡的声音一直没有停下来。奶奶才四十多岁,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团,用黑色的发网罩着,昏暗的灯光下仍看得清白白的脸上一片柔和。奶上身穿黑蓝布带大襟上衣,下面宽大的黑蓝布裤子,一双小脚盘着,放在用苞谷棒外皮编织成的蒲团上。白色的裹脚布,一直裹到脚脖以上。一只手摇着如风车似的纺花车,一只手捏着花捻,抽线时左手食指姆指捏着花捻,中指无名指及小指逐渐上扬,绷着抽出来的线向左上方斜着高升,当拉到极限时,右手将纺花车倒少半圈,把刚抽出来的线缠在线绽上,奶奶往返重复着这个动作。有时奶奶会在月亮好时,把纺花车搬到当院里纺线,只为省那点灯油。父亲本来是不黏人的,今天晚上莫名地对奶奶依恋,就搬了个草墩,坐在奶奶身边,眼睛盯着奶奶看。“睡去吧。看啥哩。”奶催父亲睡觉去。
“我咋看见你头上好像有白头发了。是不是真的,看不清。”父亲对奶奶说。
“早就有了,娃儿,你平常不在意,妈老了。”奶奶长出一口气说。“你们一个二个都长成大人了,你哥今年都二十多了,都当兵带兵了,妈咋会能不老呀。”
“妈不老,打我记事你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一点也不显老。”父亲真诚地说。
“那是你天天跟着,才不觉得。要是离开我三五年再见我就不一样了。”奶奶停下摇纺花车的右手,在父亲头上爱怜地抹拉了一下。又亲昵地拧了拧父亲的脸蛋。“睡去吧,干坐这干啥,瞎熬眼。”
“我把你的白头发薅了吧。”父亲说着手就伸上去了。奶奶停下手里的活,头歪着任由父亲薅白头了。灯光有些暗,但看得见奶奶头上的白发,这白头发在灯光下闪着白光,父亲的小手扒拉着,把黑头发一根根地筛选掉,然后在食指上缠了个对头圈,再使劲一拔,奶奶“哎哟”了一下。
“还怪疼哩?”父亲把长长的白发递给奶奶看。“你看是不是白头发。”
“好了,不薅了,人家说白头发越薅越多。你睡去吧。”奶奶撵着父亲去睡觉。
父亲依依不舍地睡觉去了。麦收前的晚上多少有些热,但正是好睡觉的温度。特别是夜深时,凉气下来,得盖床薄被子才行。父亲今天晚上不知为啥心神不宁,烦燥,说不上来的心慌意乱,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如贴饼似的不安生,只觉得屋里憋气。
奶的纺花车仍然嗡嗡着,这会儿也让父亲觉得听着不顺。不知翻了好长时间,听见爷爷回来了。奶奶说爷:“也不看啥时候了,咋不住在人家家里。半夜三更地在人家家里扑扑腾腾打牌,也不怕耽误人家的瞌睡。”
“睡吧,疙瘩个啥哩,坐半夜还给人家送几个钱,不够烦心了,进门就嘟噜。”爷爷不耐烦地说。
爷睡觉了。父亲仍是睡不着,抓心挠肺地急。父亲也想今天是咋啦,过去挨着床就睡着了,半夜打雷都不会醒,今天是咋啦?
父亲爬起来对奶说:“今儿黑儿了,咋心里着急,嫌屋里憋气,我上外面睡去。”
“去吧,别跑远了。”奶奶答应父亲的要求,父亲是老小,奶宠着他,在外面睡觉也是常事,特别是大夏天里,男人都上麦场上睡觉,大姑娘小媳妇们就睡在院子里。
父亲扛一床稿荐,(用麦秸编的厚厚的铺在床上的垫子)肩上搭条薄被子出门来,还不忘交待奶奶:“妈,你关好门。“
奶奶答应着:“知道了。“
父亲扛着稿荐,在村子里找睡觉的地方,看哪儿哪儿都不顺眼,一直跑到村边麦地边上,这麦地角上有一小块已经碾成打麦场准备割麦打麦。父亲看中这地方,把稿荐铺好,鞋压在床头下面当枕头。父亲睡下,仰面看着天上繁星点点,一眨眼一眨眼地好像在与父亲对话。在夜空下,在自然里,感觉着麦子散发出来的特有清香,还有那一丝潮气,父亲静了下来,渐渐沉睡了。
啪啪啪……一阵枪声乱响,把沉睡的父亲惊醒。父亲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枪声是从村子里传过来的,全村的狗齐声大叫起来,本村的狗叫声把邻村的狗也唤起来了,夜空中到处飘荡着让人皮肤发紧的狗吠。夜空仍是昏暗的,星星依然在眨眼,只没有了宁静。枪声给父亲带来了极大的恐惧和不安。他似乎为夜里的急躁找到了答案,可一时也不敢断定,他不敢贸然行事,大睁着眼,隐隐约约听到村子有些动静。半个时辰过去后,村里归于安静,东边的天际也呈鱼白色,继而冒出一抹红云,天空有了色彩。
一夜基本没睡的父亲抱着稿荐,搭着被子,不安地回家。当走到家门口时,父亲就明白家里发生事故了。他扔下稿荐往家里跑,被子掉在脚下绊了一跟头,爬起来,直奔家里,房屋门也开着。父亲手扶着门框,看见爷爷只穿一大裤衩躺在堂屋里,血流一地。父亲进里屋一看,奶奶睡在床上,床上床下血流一片。
3
十几天后,伯父带着两个警卫出现在村南边。伯父只是正营职人事参谋,按理说是不该带两个警卫员回来,这是师长特别关照。一是保卫伯父安全,二是协助伯父查清杀害爷奶的凶手,伯父有两个经过正规培训的帮手,可马上手刃仇人。
伯父黑着脸严肃地进到村子里,后面跟着两个着军装胸前挂着冲锋枪的军人,威风八面。麦子割罢了,秋庄稼也种上了。天正热,农闲,村里人多在村南面的井边的大柳树下乘凉说话。大姑娘小媳妇坐了一大片,有的纳着鞋底,有的在拐线,有两个老太太把纺花车也搬出来,一条条棉花捻,一会儿功夫就变成一团细细的线。
“那边过来仨当兵的。”树下有人看见伯父进村,对大家说。
一群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三个当兵由远及近,有胆小的纷纷站起来往家走。
伯父三人走近,花奶眼尖站起来笑着说:“这不是书白吗?”
伯父用鼻子哼了一声,脚步连顿一下也没有,径直朝前走,后面两个当兵的也没有朝人群中看,跟在伯父后面两步左右,一边一个。树下的众人目送着伯父走过,不禁窃窃私语。
“看这阵势不对劲。书白回老家了,还摆恁大架子。”
“也没有啥,谁的爹妈叫打死了,也是一样的。说起来在外面当兵,还是个不小的官,连自己爹妈都保护不住,是叫人生气。”
“这下儿,如果叫查住是谁打死了书白的爹妈,可是不得了。”
大家有一点是共同看法,村子里有故事发生,有好戏看。大家都紧张地期待着。只有一群五六岁或更大一些的孩子们不怕,胆怯不舍地跟在三个军人后面。
“书白叔腰里挂着的是盒子炮,那俩人身上挂的是啥家伙?”
“一定是恶家伙。比盒子炮大恁些。”
伯父带着两个勤务兵,围着自己家转了三圈,也围着半个村子转了三圈,这才停在自己家门口。门没有锁,虚掩着,伯父站在熟悉的门前,多少感慨,多少回忆啊。多少次上学回来,肚子饿了,使劲地拍门,奶奶慌得拐着小脚跑着过来开门,接过他的书包,心疼地说:“俺娃儿是饿了吧,急成啥了。饭还没有做好,先等一会儿啊。哎哎……别吃凉馍,一会儿就好了。看这娃儿。”多少次,爷打牌半夜归来,伯父披着光筒袄,浑身打着哆嗦,飞快地跑出来开门,只把门栓抽开,顾不上开门就扭头跑回去,几乎是扑到床上,迫不及待地拉过被子盖上。心里还埋怨爷爷,没有事早点睡觉多好,叫人家也睡不安生。
伯父深深地吸口气,似乎是鼓足了勇气,然后轻轻地推开门,仿佛是怕惊动了爷奶似的。
院子依旧,核桃树依旧充满生机。院子里凉阴阴的,可这荫凉却让伯父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伯父在院子里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才又往前走,堂屋门关着但没有上锁,粗大的五六环连接的门钌铞在门框上方的门鼻儿上挂着。伯父轻轻地取下门钌铞,吱呀一声推开堂屋的双扇门,轻轻地走进去,仿佛怕惊醒爷奶。屋里有些气闷,空空荡荡的。那些家具呢?怎么只剩下弟弟睡的床了?怎么变化这样大呀,人不在了,东西也不见了么?
伯父搬了两把椅子到院子里,让两个跟他一起来的年轻军人坐下,三人无语。院子冷冷清清,毫无生气。纺花车的声音没有了,织布机的声音也没有了,奶奶喂鸡的咯咯声永远听不到了,猪拱圈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有的只是静,静得人想出汗,静得人想往外走。
“腾,腾,腾……”院墙外传来一阵跑步声。伯父还没有站起来,父亲就进院子。“哥,你可回来了。你回来也见不着咱爹妈了。”父亲说罢,放声大哭,伯父也跟着掉眼泪。一个多月了,父母走了,哥哥不在家。父亲一人守着这空房子,十三岁的男孩子,是怎么过了这一个多月呀。哥哥回来了,这是父亲惟一的亲人。自爷奶死后,父亲今天才痛快地哭了。
良久,伯父拍拍父亲的肩膀说:“好了,不哭了,跟我说说这是咋回事。”
父亲擦去眼泪,平息一下心情后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那天晚上,我急燥得很,就睡到外面去了。后半夜听到枪响,早上回来见咱爹妈已经不中了。这一个多月,我也打听不着别的消息。”“咋这屋里空空荡荡的,家具,你吃的粮食呢?”伯父问。
“家具让大伯都搬跑了。说那上面沾有爹妈的血,怕我害怕,我不叫搬,他硬着劲搬走了。他都卖了吸大烟了。收的麦怕他们还来拿,就放在西头亲戚家里,吃点拿点。”父亲委屈地说。
“这个老混蛋。恨不得打死他个老龟孙的。”伯父恨恨地骂道。
“给,你拿这些钱,上集上买些东西回来,这俩兄弟跟着回来,长官的本意是说发现仇家立即枪杀掉。你去买些香表纸扎,后晌上坟去。”伯父吩咐父亲出去办事。父亲接过钱,一溜烟地走了。
下午,太阳不是太毒的时候,约是四五点钟,父亲和伯父及与伯父同回来的两个军人一起,来到村南爷奶的坟前。父亲点着纸钱,在坟头前面燃烧着,并不断地往火堆上添加,嘴里不断地说:“爹、妈,我哥回来看你们了。我哥说了,要给你们报仇,不能叫你们白死了。”父亲说着眼泪流着,伯父一声不吭,绕着坟头不停地转圈,脸阴沉着,不言不语也无泪。
这时,本姓的几位大人们都来到坟前,书会,花奶,四奶,大爷,大奶都来了,一帮小孩子远远地站着,村子里的男人们站得远远的,有的吸着旱烟袋,有的干站着,妇女们抱着小孩子跟着看热闹。
香表纸钱烧得差不多了。伯父抓过跟着他的一位军人身前的冲锋枪,站在爷奶的坟头上,枪管朝天,一扣板机,啪啪啪……一梭子子弹射向天际。站得近的人吓楞怔了,远处的妇女们吓得赶紧捂着小孩子的耳朵。
伯父打完枪后憋红着脸吼道:“爹妈,你们放心,我一定找到杀你们的人,提着他们的头来祭奠你们。”
吼完,把枪扔给身边的军人,头也不回地回去了。
村子里的人静悄悄地,没有人说话,当晚上村子串门的人都少了。一串枪声震得村子的人们慌乱不安。
4
伯父带着俩全副武装的警卫员回家处理爷奶被害一事,还在坟头上将一梭子子弹射向天空,把一些对我家有些隔膜的人吓得够呛,可调查爷奶被害的真象却是一点眉目也没有。
虽然伯父回来一副不与凡人搭话的样子,可是近门的长辈和兄弟们还是来串门子。说说话,摸摸放在柜子里的冲锋枪。这么好的枪支,一般庄户人家是弄不到的。
这天伯父的几个同学来家里说话。都是同村长大,有自己刘家,也有李姓和唐姓人。晚上,大家聚在院子里,父亲泡一壶茶水,拿出来几个大碗,在院子里喝着茶说着话。一位在学校里就以调皮出名的同学,喝着浓茶还呵欠连天,另一同学位就打趣他:“昨天黑夜是不是又去听墙根了,熬眼受罪划得着吗?”
“反正现在也没事干,夜里听听墙根白天睡觉。不过听那墙根也受罪,人家在里面哼哼啊啊得劲快活,咱在外干着急,妈的比,那长工也有这福气。呵……”那调皮蛋咂咂嘴巴说。
“你们这是说的啥?偷听谁的墙根?”伯父好奇地问。
“你不要打听这事,你们刘家事,少知道为好。”同学看了看伯父后对伯父说。可越是这样伯父越是想知道。听墙根多为偷听男女交合之事,在农村十分普遍,特别是在新婚之夜,很多人不睡觉偷听新婚男女的墙根。
被追问急了,那同学就对伯父说:“中啊,我对你说吧。反正你要不几天就走了。是说你花婶的事。”
“是啊,书敏的妈和邢三的事。”
“往下说,往下说。”伯父急着想知道来龙去脉,催促着他的同学。
“不过说起来,花婶一个女人三十来岁,独守空房,有个相好的也不是啥稀罕事,本来这事神不知鬼不觉的,可还是让人看见传出来了。花婶恁大一个院子,晚上大门一关,高墙大院谁能知道里面发生啥事。那天后半夜,他们家的牛把式拉肚子,爬起来上茅房,刚走到院子里,听见花婶屋里传出来男女说话声。牛板想着是听错了,以为是耳朵有毛病,没有在意,拉完了走回到院子时,又听见里面花婶哼哼啊啊地叫,迷迷糊糊说:‘我的好仨儿呀,我的好兄弟呀,快点快点,使劲使劲………’牛把式睁着眼到鸡子叫,耳朵支杈着听那屋里有没有动静。鸡叫三遍,牛把儿起来喂牛,还是注意着堂屋那边的事,因为他一直怀疑,不会听错吧,不会是邢三吧。天快亮时,正屋里大门轻轻地吱咛一下,牛板儿从窗户里看见邢三悄悄地出来,进到他的屋里去了。龟孙吶,真是邢三。
“龟孙呐,邢三,这事要叫刘家人知道了,不活剥你的皮,老长工没敢坑声。可他回家时还是忍不着对老婆说了。这老婆又对她最好的老太婆们说了,老婆子们又对……这乡村里,十里八村亲戚摞亲戚,仨俩月光景,这话题就倒流回村子。全村人人都知道,就是花奶和邢三不知道。一些年轻人听了传得邪虎,新奇感促使着他们半夜里起来到花奶后墙听动静,还真叫听到几回,墙隔着听不真切,但男女人混杂着的特殊声音可以分辨出来。一个寡妇屋里后半夜传来这样的声音,不用多说也都知道是啥事。”
第二天,伯父带着两个警卫,串门子似的来到花奶家里。花奶热情地让伯父坐在院子里,问了些在部队咋样的话,伯父微笑着作了回答。两位陪他一起去的军人,眼睛在院子里左顾右盼,并随便在院子里走动着,看了一遍,花奶也不在意。
晚上,伯父叫来几个同姓兄弟说:“咱刘家一向是诗书礼仪,道德文章。可你们听说了花婶与邢三的事,不管不问,这是坏咱刘家的门风呀。今天晚上我出头管管这事,我不允许咱刘家有这样的伤风败俗丢人现眼的事发生。这会儿想听听你们咋想?”
“俺们是听说了。这事也不是啥遮着瞒着的事。村里人人都知道。只是俺们抹不下脸来,没法管这事。”同姓兄弟们都不好意思地说。“我准备了几个菜,前半夜咱们在这儿喝酒,一会儿庄上人都睡了后,你们去听墙根。听见邢三进屋上床后,回来对我说,我去抓这对奸夫淫妇去。”伯父手持酒壶,给几个兄弟倒满了酒。端起来一饮而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这是咱自己的事。你想这些事大家当瞎话说,好说不好听呀。”
“是,是,是……”几个兄弟点头应道。
三更过后,两个兄弟溜回来神秘地说:“邢三进花婶屋里了。大热天,也不嫌热,听见屋里有说话声音。”
伯父领着两个当兵的,后面跟着几个同姓兄弟。先来到花奶的后墙处,一听,果然里面有动静。伯父和两个军人转到前面。一个当兵纵身一跃,即过了院墙,真个是轻如狸猫。他悄悄地打开大门,一队人马跑进院子,两个当兵一脚踹开堂屋门,伯父打开手电筒,撩开门帘进到里屋,强光下,一对男女赤身裸体滚在一起,没有来得及穿衣裳呢,花奶吓得赶紧抓起床单裹在身上,躲到床里旮旯发抖。当兵的喝斥邢三:“妈的比,一个扛活的跑到东家床上,是真不想活了,穿上衣裳。”
邢三一看这阵势,吓得只顾得上发抖,跪在地上磕头作揖:“爷们呀,我以后再不敢了,你们饶了我吧,以后不敢了。”
“起来,跟我们走。”邢三穿上裤头,两个军人押着他走了。
“以后记着夜里不要随便开门,把门关好,把院墙砌高一点,你有儿有女,得记清了。”伯父说罢跟着也出了花奶的家门。
伯父交待两个军人:“把这货弄远点,省得吓着人了。我在家里等你们回来喝酒。“伯父说罢扭头回家了,几个兄弟默默跟着伯父一同回家,家里酒菜还没有撤呢。
5
花奶经伯父们一折腾,第二天没有起床,自此竟日病病蔫蔫地坐在院子里的树下低着头,三五天也难得出院子门。昔日抹得光亮乌黑的头发,现在也如乱草般的篷松着,一绺一绺无规则地在头上支叉着,头发不再明亮,不再乌黑。头发上如沾一层看不见的东西,不是灰,不是白,只是一种暗的颜色,几天前还整日笑嘻嘻的脸上,让那场惊吓弄出一脸的茫然,那白得丰满,白得顺眼的皮肤竟然慢慢地发黄发干,似乎那脸蛋上的水分被蒸发后再也补充不上。光洁的额头,现在变得干枯了,一道道绉纹竟然不知不觉地爬上来,并占据着不再退去。老了,只几天时间,花奶一下老了十岁。
院子里冷清了。除了老长工外,只有两个儿子和十六岁的女儿。儿女们走路也轻轻地提脚,慢慢落地。老长工的咳嗽也是用手捂着嘴巴,压抑着咳嗽的声音,串门子的都不来了,几个要好的妯娌们也不登门了。
夏天的夜晚是闷热的,风躲到远处,夜成了一个大蒸笼,人们一个个就成了蒸笼中蒸不熟的馍。花奶穿著蓝士林布短袖带大襟上衣,下着宽裆土布蓝裤,坐在树下,手里拿着大蒲扇子,也没有摇动,只偶尔用扇子拍打着胳膊撵走贪吃的蚊子。
老长工穿著大裤衩,光着上身,酱紫色的松弛的皮肤在明月如水的夜里看得清楚。老长工慢悠悠地走过来说:“东家,现在地里忙不过来了。是不是得再请个人来。要不,黄豆地里草长得比豆秧高,苞谷地里也荒了,再不锄地,秋庄稼可没有好收成了。”
花奶听后,半晌没有吭气。老长工嘴里噙着旱烟袋,静静地站在她面前。花奶抬头看了看老长工,半天才幽幽地说:“知道了。现在咋请人,谁愿意来?荒了就荒了吧。反正饿不死人就算了。”
老长工没有作声,默默地转过身子,悄悄地走到大院子,趷蹴在月光下吸烟。老长工也挺内疚的。他知道东家的事源头在他那里,但他无法向花奶说清楚,只能装糊涂。
第二天早上,花奶的闺女书芳做好早饭后,看见花奶还没出房门,就走花奶到床头低下头来叫:“妈,起来吃饭了。”
花奶两条胳膊支撑着身体想坐起来,刚刚让腰部离开席子,随即扑腾一下又睡下去了。“咋啦?咋啦?妈。”书芳慌忙地问。
“也不知道是咋啦,身上没劲,胳膊发软。”花奶无力地回答。书芳交待书敏在家里招呼花奶,不要乱跑,书芳失急慌忙地去镇上抓药。
书芳刚出院子门,迎头遇到四奶。四奶一看书芳急急忙忙地走就问:“芳妮啊,你干啥去?失急慌忙的,不像个妮们样儿。”
“哦,四娘呀,我去抓药,着急呀。”书芳没有停脚。
“你们家谁不得劲了?看你急成这样子。”四奶追着问。
“是我妈病了,起不来床,我走了,一会儿回来对你说吧。”书芳说罢急匆匆地走了。
本来是热天,书芳一慌,脸上出汗,给四奶的感觉是花奶病得厉害。四奶站在原地叹口气,想了想,看四下也没有人,就进了花奶家,来到花奶的床前。
花奶看见四奶来了,多少有些意外,强撑着想坐起来。四奶看见忙走过去按着花奶的肩膀说:“算了,睡哪儿吧。不要强支架儿了。”
“你咋会来了?我这里可是多少日子没有来过别人了。”说这话时花奶的眼角有些湿润。屋里虽有些暗,可眼珠上闪着光,十分的清楚醒目。
“这事也不怨别人,自己做的事,咱们得担着。”四奶面部似乎没有表情地说。“听小芳妮说你有病了。不来看看,总觉得不对劲。是咋不得劲了?”
“也不算啥大病吧。头晕,心慌,身子软没有劲。”花奶有气无力地说。“我心里想着,这病不看也算了。活着也没有啥活头,没人亲没人疼的。一年四季一人一间房子,半夜里睡不着,听着老鼠咬架,唧唧喳喳地也没有个伴。唉!这人还不如个老鼠,现在弄的人也没有人,门也出不去了。”花奶说罢,拉起床单擦擦眼角的泪水。
“不说这些了。女人的难处我知道。可是世道上不兴这些呀,只有咱女人自己咽下了。有病还得看病,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况娃儿还小呀。还得你拉扯大呢。”四奶面部表情柔和多了。边说边坐在床边上,用手拉着花奶的手说。
“我害了人家邢三呀。我真想跟着他一路走。要不是看着这仨娃儿,是真不想活了。”多少日子花奶终于有个说话的人了,妯娌们到底是相处的时间长,有些话也可以说出来。“这书白们下手也太狠了吧,打一顿,撵人家走就中了,为啥非得要人家的命,那是条人命呀。”“好了,不说这些了。谁叫你们不小心些,这些事没人知道也就算了。有人知道了,早晚得出事。你知道不知道是咋会传出去的,你的这些事?”四奶用手拍着花奶的手背说。
“俺们还是小心的。院子门一关,别人也不会知道的,咋会就叫那些鳖娃儿们知道了呢。”花奶在床上轻轻地摇摇头说。
“我在外面听说了,就是你们这院子里面的人,是老牛板式说出去的。”四奶把外边传说的向花奶叙述了一遍。
“哦,是这回事,这事也不怨老牛板儿。要怨也只怨自己守不住。老牛板儿是好人。“花奶听后这样说道。
“都是好人,好人也会办害人的事。你是好人,邢三也是好人,书白也不算坏人。这事可是办得让人说不上好呀。”四奶叹口气说,“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时间长了就好了。我不多坐了,得回去干点活了,你歇着吧。”说罢四奶站起来走了。
6
今天起早花奶让书芳把她的头发梳得整齐磁实些,在床头喝了一大碗中药,又勉强吃过了书芳为她炖的鸡蛋糕,喘了一会儿,睡了一会儿后,叫书芳扶着坐在堂屋正中的方桌右边的太师椅上。
“芳妮啊,你去叫老牛板式进来,你带着俩弟弟出去玩去,不要进来。”花奶交待着。书芳出去对老牛板说了后,就带着书敏和书才出去了。
牛把式仍是穿著大裤衩,光着上身,六十岁的男人,身上早已不磁实了,整天在太阳底下晒的皮肤成枣紫色的,腰也有些弯,走路时,脚步似乎提不高,脚板擦着地,发出轻轻地磨擦声。今天牛把式仿佛感觉到了要发生什么大事,额头上冒出密密的汗珠子,他低着头,进到堂屋里,看见花奶端坐在太师椅上,神情严肃,他的心跳更为剧烈。
“东,东家,你找我,我……”牛把式结巴着说。
花奶没有吭声。屋里好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其实也没有多长时间,可能只有两分钟。老牛板儿这些天心中一直不安,花奶被捉奸的事,他意识到了与他有关。这院子说不上是深宅,可晚上一般人是进不来的。这事也只有他听到了,估计邢三和花奶相好的时间也不长,他对老婆说了,他更知道老婆也是长舌妇,可就是忍不住地说了,这一条人命,这花奶的病,都让他惴惴不安,如坐针毡。他知道花奶病了,今天这样慎重地强支着病身子叫他,而且让孩子们都出去,更让他心中如有块石头压着。老牛板儿的汗落在地上,两条腿也有些发抖。花奶咳嗽了一下说:“你来咱家里多少年了?”
“快二十年了。”老牛板儿低声说。
“哦,恁快呀,是呀,我进门时,你就在这儿了,过的真快呀。可现在咱们的缘份尽了,你收拾一下东西回家吧。”花奶的小手把桌子上的钱往前推了推,并用低沉的声音慢慢地说:“这儿有几元钱,你拿去吧。”
老牛板儿扑腾一声跪在花奶面前,伸开右手使劲地扇自己的脸,嘴里骂着:“东家,我对不住你,我不是个东西,是我害了你,是我对不起你。这些年你没有拿我当外人,是我害了你……”
花奶没有阻止他,只是闭着眼睛,眼角处有两滴泪珠溢出,嘴唇颤抖着。
老牛板扇了一二十下后,花奶这才说:“好了,这事也不怨你,是我自做自受,你走吧,顺便叫娃儿们回来。”
老牛板儿用粗糙的手,抹去眼泪,站起来出去。花奶也抬起胳膊把眼角的泪水擦去。一会儿书芳回来了问:“妈,你有事没有?你还是睡到床上去吧。”
书芳扶着花奶睡到床上后,花奶说:“芳呀,去你舅家一趟,让你小舅来家里。咱家里以后不雇人了,地里活忙了,就让你小舅来帮助咱们干活。你再上村西头,把那个牛经纪找来,叫他帮着把这犋牛卖了,省得起五更熬半夜的喂它。”唉,花奶内心深处对牛充满的厌恶。如果不是这牛,也许那邢三和她也不会落得这样下场。
身子骨虚弱的花奶睡在床上,身边没有人,她感觉到口渴。渴得嘴里出的气烫人,可她不想动弹。这时花奶听到外边有脚步声就提高声音叫:“书敏,书敏,你给我烧点茶,我渴得很。”
十来分钟后,门帘一飘,进来一个半大的男孩子,手里端着一碗开水,小心翼翼地来到花奶床前。“花婶,茶烧好了,你坐起来喝,还是……?”
花奶听出不是书敏的声音,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是父亲站在她的床前。勉强挤出来个笑说:“书玺,咋是你,刚刚是你在外面,我还以为是书敏呢。”
“我来找书敏玩,听见你说想喝茶,我就烧点吧,这事我会干。”父亲笑笑说。
“你跟书敏是好兄弟,你们以后得相处好,跟亲兄弟一样才好。”花奶幽幽地说。
“俺们是好兄弟,我不会让谁欺负他的,这个没事。”父亲回答着。
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门帘一闪,书敏带着一身汗进来了。
“书玺哥来了。热死了,真是太热了,咱们上东大坑洗澡去吧。“书敏急不可耐地说。
“你们去玩吧,可不敢到深水里去。”花奶对这哥俩儿说。
父亲本来就是找书敏玩的。书敏想到东大坑里玩水,父亲当然愿意,就扭身往外走,走两步后转过头来对花奶说:“花婶,茶凉了,能喝了。”
“你们去玩吧。”花奶看着这俩小哥儿们跑出门外。
花奶这一病竟然成了长秧子病。真格是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精神上的打击,把花奶的身子一下弄垮了。半年下来,整天喝苦药汤子,也不见好。卖牛的钱也花完了,还是没有彻底治好,为了治病又卖了几亩地。这期间书芳定的婆家催着想接过门去。花奶当时有病,没有答应,婆家催促的次数多了,花奶的病也轻些时,答应了婆家要娶亲的事。腊月初六,书芳坐上花轿,后面一队长长的送亲队伍,挑着扛着提着用十几亩地换来的嫁妆,吹吹打打地来到了婆家。花奶两眼流泪地看着书芳上了轿,一直送到村边上。她呆呆地站着,目送送亲队伍渐渐远去,才表情木然地回家。
书敏书才都送亲去了。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花奶一人,此时的花奶,感觉到了强烈的空虚和无助,跟着自己十七年的书芳成了别家的人,再回来就是走亲戚了。花奶再也忍不住,乘着屋院子里没人,她关上门,扑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憋了近一年了,受惊也好,害怕也罢,受白眼也罢,花奶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没有人可以理解她,没有人可以原谅她,就是病了,也有人说她,应该死了,她也曾想死了也好,可是病着,拖着,竟然死不了。今天终于哭出声来了,不管不顾地哭,没有理由可以解释地哭。直哭得浑身大汗淋漓,在大冬天里,汗竟然把内衣都湿透了。花奶脱了衣服,盖了两床被子,昏昏然地睡去,一直睡到书敏和书才回来才醒。
花奶美美地睡了这一觉后,她的长秧子病好了。
7
麦子割罢种秋庄稼。黄豆种上了,玉米点上了,下了一场透雨,秧子红薯也插上了,真正的伏天也来了。太阳把树晒得蔫蔫的,狗也躲在树荫下伸长舌头,连来生人也懒得站起来,只抬抬头看看又喘气去了。
父亲在花奶院子里坐着乘凉,和书敏有一句无一句地说话。花奶坐在树荫凉下纺着棉花。
父亲摸着胸前的一个疙瘩问花奶:“花婶,你看我胸口出个大疙瘩,这是咋啦?”
花奶停下纺车,扭头看看:“真格哩。是有个红疙瘩,疼不疼?”
“有点疼,也不算太疼。”父亲答道。
“哦,兴许是天热,内里火气太大,毒疙瘩吧。你夜里醒了,不要说话,用臭唾沫洗洗,再不中了,就找大夫去要张膏药贴贴,拔拔毒。”花奶说完,扭头继续纺花,嗡嗡如催眠曲似地继续。
父亲照花奶的方法试了试。半夜小便时,先把唾沫吐到手上,使劲在疙瘩上搓擦,几天后,疙瘩不仅没有消,反而越长越大,找大夫弄了膏药,开了中药,熬药弄得满屋子中药味,苦汤子喝得父亲皱眉头,但疙瘩顶着药力拱起来了。正胸口处,又红又肿地鼓起个包来,膏药贴上,把胸口搞得又脏又热,疙瘩就是不消。
这几天父亲没有回去住。反正是夏天,人们有在外面睡觉的习惯。晚上,在花奶院子里扔一张席,与书敏蹬着玩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花奶每次做饭时多添一瓢水,留父亲一起吃饭。花奶也四处打听背方帮父亲治病。这天花奶打听到一个背方,就对父亲说:“书玺呀,你胸口的疙瘩用这些膏药不管用,你就使偏方吧。说用坑里的污泥糊上,可以治无名肿痛,咱们试试吧,反正也不要钱。”
俗话说病急乱投医,何况父亲也就十四五岁,听老人的话总归不错。父亲本来就喜欢下水洗澡,在水里和书敏们一个个像泥鳅似地翻腾,水浅的地方,让他们弄成泥巴浆子。父亲听了花奶的话,就到东大坑去挖一大堆污泥,糊在胸前,身在坑边的草地上,让太阳晒着肚皮。
父亲强忍着污泥的腥臭,坚持了三天。嘿,这疙瘩竟然慢慢出头了,花奶帮助挤出一大摊白里掺红的血化脓后,没几天胸口就结痂,几天后痂落病好,父亲胸前落下一个小碗口大的疤。
父亲的疙瘩好后,花奶笑着问:“书玺呀,你这疙瘩可是我给你治好的,你咋谢我吧。”
“等我有本事了,我给你买果子,冰糖吃,把书敏当亲兄弟,保证不叫人欺负他。”父亲认真地说。
“这个娃儿真会说。中,记清今天说的话,花婶也不拿你当外人。”花奶亲昵地看着父亲说。
父亲这年十六岁了。个子已经长到一米七以上,虽然看起来单薄,可实实在在地是个男子汉。年前,伯母从娘家回来,包了饺子,放了鞭炮,过完年,伯母对父亲说:“书玺呀,今年我过门也有三年了,和你哥连被窝都没有暖热就走了。今儿娃儿都会跑了,还不知他爹是谁,再说今年是咱爹妈三周年,你哥也得回来一下。你写封信叫他今年回来一趟。你看中不中?”
“咋不中,信好写,就是不知他军务忙不忙,能不能回来。”父亲回答着。
“那你写封信试试吧,我过门后一直住娘家,叫娘家人一直笑话我守活寡,还不如找个种地的,这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他要不回来,我就找他去。死龟孙,现在有娃儿了,也不知他心里咋想的。”伯母说着说着骂了起来。
“好了,好了,我写,我写,你不多说了中不中。当兵的忌讳说死。”父亲和伯母之间不知为什么总有些隔阂,一听伯母骂死龟孙就不想听了。
“你还像上次那样往信封里放几颗绿豆,不,这回你放几颗黄豆,黄豆比绿豆大,滚回来的还快些。”伯母不放心地叮嘱着。“我给你找笔找纸,你这会儿就写,省得一会儿忘了。”
父亲按照伯母的意思写了信,并给她念了一遍又问:“这样写中不中?”
伯母说:“啥中不中,我听不懂你们那些文绉绉的,只要叫你哥快点滚回来就中了。你得加上这句,‘你要是再不回来,我抱着娃儿,背着包袱找你去。’叫娃儿屙在他们军营大门口,恶心他们去。我可说出来也做得出来,不信他试试。”
父亲也想让哥回来。二三年过去,各方面都有些关于爷奶的死的小道消息传出来。不管传说版本如何,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主使人是书会。动机是怀疑家里东西被抢是父亲上树看见他们在晒东西,父亲告诉爷奶,爷奶勾结土匪,抢了书会藏在草屋的家当。并且说是邢三叫的门,东乡几个土匪开的枪,人名都传得清清楚楚。
两个月后,伯父回来了。伯父这次是探亲,没有卫兵相随,只随身携带的一支短枪,腰里的中正剑仍时刻不离身。爷奶三周年这天,父亲和伯父半上午即到坟地上,点燃了香表纸钱,青烟随着微风飘散开去。时间已过去三年了,伯父和父亲依然心情难受,脸阴沉着,但并没有哭。父亲点燃一串鞭炮,拖拉着绕老爷和爷奶的坟头转了一圈,嘴里叫着“爷、奶,爹、妈起来拾钱了,爹、妈起来拾钱了……”伯父和父亲跪倒在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伯母也磕了三个头后,又把她的儿子抱到坟前,按倒在地上说:“娃儿,给你爷奶磕头,听话。”按着儿子的小脑袋磕了三个头,嘴里还念叨着:“爹、妈,你们的孙娃儿给你们磕头了。你们现在有孙娃儿,刘家有根了。”
三周年的祭日,只有几家至亲来上坟,伯父和父亲站在地里看着袅袅上升继而弥漫开来的青烟,等着亲戚们来上坟。亲戚们都远,舅家离这里几十里路,是南乡陈营的。直到中午,几家亲戚才来齐。在坟地上摆开祭品,烧罢纸钱,各自在坟前磕过头后,回到家里吃饭。三周年了,时间已经把心中的伤痛淡化了许多,亲戚说一会儿话吃过饭后各自散去。
由于家中只有父亲和伯母及小孩子在家,这二三年来,每年租地的麦子,也只够维持一家人的吃用。加上伯母住在娘家,总是把麦子成车地拉走,家里早已没落。吃喝拉撒,人情事故等全靠这点租是不够的,隔三岔四的也就典当些地出去,贴补家用。
伯父在部队已是营职军官,可在家里人缘太差,为人不随和,整天不与凡人搭话,似乎遗传了爷爷的大架子。在村里也没地方去没地方来,下地吧,地已租出去,出去聊天吧,跟别人没有共同语言。几次要回部队,被伯母死缠活拧、哭天抹泪地不让离开。
这天,伯父头天和娘伯母吵了架后,第二天行李收拾好了,伯母一看架势不对,在儿子屁股上使劲拧上一把塞给伯父说:“要走,你带你的娃儿走吧,这个家本来就不像个家,你走吧,我也回家,等着你写张休书。娃儿是你的娃儿,家是你的家,我走了。”伯母说罢后,还真背着个小包袱出门往东南直去。
伯母走了,父亲看见伯父要走也说:“爹妈的仇还没有报,你急着走个啥哩。”
伯父一身笔直的军装,怀里抱着孩子。孩子一见妈走了,哭得更是厉害,手抓脚踢,眼泪鼻涕弄得一身都是。
“现在证据也不太准确,只是听说。再说我一个人也弄不成,没有个帮手不行。”伯父手忙脚乱地说。
“我给你当帮手中不中?”父亲紧接着问。
“你?一个半桩子娃儿,啥也不会咋帮?”伯父不屑地说。
“我也看了,你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父亲不敢顶撞伯父,可还是不服气地嘟哝着。“光会说,你是下不去手,啥也不是。”
“要是你中,你就报仇呀。还不快去撵你嫂子回来。”伯父有些气急败坏地嚷着。
“你要是真的报不了,以后我会自己办这事,不信你试试。”父亲今天不知怎么了,敢大声和伯父大声说话了,过去他真不敢。说着,父亲撒开脚丫子撵伯母去了。
父亲说对了。伯父确实是动不了手,一个人不敢动手。对手是从小就熟悉的人,二十几年来刘姓一家人,来来往往,一笔写不出俩刘字。不要看灭邢三那时他果断,让人觉得有魄力。那他只是动嘴,没有动手,如果真的让他亲手枪崩了对方,他也会手软。夜里想起家仇来,一时恼起时想着明天一定找他们去,可当天亮后,这想法就改变了,变得能推一天就推一天了。
伯父今天想走没走了,明天想走还是走不了,拖拖拉拉时间过去了,国民党军队却开始往南撤。
8
伯父被伯母缠在家里走不了,心中自是干着急。四处打听仍想回归部队,现在除了往南的路是通的,别的无路可走,而伯父所在的部队在新疆。解放军挺进大别山,宛东宛西都有解放军在活动,作为国民党军队的小军官,自是心慌。特别是伯父回来后,为爷奶办了三周年等祭祀活动,以及在家的用项开支增大,除了留几亩保命地外,这日子似乎难以为继了。伯父在家,自然是他当家了,一个国民党军官理应有钱有势,可不知为什么伯父竟然没有太多的钱。
大军压境,南阳守军司令官王凌云下令加高城墙,深挖城河,以阻大兵。
保长在村里贴出告示,招慕民工到南阳挖城河。父亲看到告示后对伯父说:“哥,现在兵慌马乱,家里看着看着也快没粮食了。现在城里要人挖城河,每天管吃还给工钱,在家也没事,我去干几天。”“咋不中。看着你的个子不小,其实劲还没有长出来,去试试吧,不沾了再回来,反正也不远。”伯父面无表情地对父亲说。
时值夏秋之际,太阳还有些猛,父亲与村里的人们一道背着简单的行李,扛把铁锨去南阳府挖城河。
这天父亲正在城河里满头大汗地挖土。猛听见岸上有一熟悉的声音:“书玺,你上来,找你有事。”父亲听见叫声后抬头一看,原来是保长。可保长身后跟两个背着长枪的国民党军人。父亲一见此严肃境况,未敢怠慢,爬上城河,笑着问保长:“保长,有啥事?”
“呵……没事,我跑来整啥,吃饱了撑得着急了。你哥将你卖壮丁了,收拾一下,跟人家走吧。”
“啥呀?”父亲一听此话,整个晕了。啥?卖壮丁?那时当兵实行二丁抽一的办法。就是说家里有两个男人,就要有一个出来当兵。如果你怕当兵,不想去,可出钱让别人顶替你的名额当兵。因为收钱了,成了一种交易,俗话称为卖壮丁。
父亲晕了一会儿,呆呆地站着没有动弹。心里想着,哥可是亲哥,一母同胞啊,家里再穷,也不能把自己给卖了,战场上枪子不长眼,人家的娃儿是娃,我的命就不是命了么?保长看父亲一直呆痴着,就俯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哥想替你爹妈报仇,他一人下不去手,想掏钱请曹聚林出头。家里没钱,只好拿你来换了十八石麦,用这个报仇了。”
曹聚林是邻村的一个土匪头子,手下有几十号人,几十条枪,在方圆数十里,也算是有名的人物。
“哦,”父亲听过这话后,才点点头说:“要真是这样,也没啥好说的。用我的这条命能给父母报仇也值了,我跟你们走。”
父亲到河边洗洗脚,穿上衣裳,对村里人说:“我走了,别的没啥事,请你们把我的铺盖卷捎给我哥。再给村上的兄弟们说,如果我命大,还回来跟他们一起唱戏。”父亲说罢,直接跟着两个当兵的到了部队。
兵败如山倒。王凌云的兵裹着南阳南中、宛中和一中的学生,一队往西南邓县方向撤,一队往南,向新野方向撤。父亲所在的部队往新野方向撤退。部队把几百中学生放在部队中间,军人持枪看着,一路南下,快到新野县城时部队扎营。此时夕阳西下,一片残红,红得凄惨,红得悲凉。父亲在夕阳下的兵营前站着,心中不停地想:部队一路南下,不知走到哪儿才是尽头,这家还能回吗?那些熟悉的人和事,以及未报的家仇,都涌上心头。
哥能把爹妈的仇报了么?现在是不是已经报了?想到此父亲摇摇头。伯父到底是一文弱书生,虽穿着军装,但骨子里不会杀人。而且父亲深知伯父处事优柔寡断。现在大军南撤,已是改朝换代的前兆,前途如何,家仇是否可报……父亲经过几个月的部队生活,已不是以前的简单的十六岁少年了,成熟了,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此时夕阳已坠入西天,只剩一点红晕,暮霭四合,远方的饮烟淡淡地散开,把村子和原野罩在淡雾中。父亲转身进了军营,把短枪别在腰间,冲锋枪挂在胸前,大摇大摆的一路往北,或许是因为父亲识字,当的是营长的通信员,或许是父亲一身全副武装,一路上竟然没有人查问,一直远离军队后,父亲这才擦去头上的汗水,坐在一片乱葬坟里休息片刻。
秋风萧萧,天有些寒了,父亲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一只兔子从坟地边上经过,抬头看了看父亲,那眼神竟然没有胆怯,看到父亲后竟然不知逃跑,群鸟归林了。父亲休息片刻继续向北走去。
9
秋末初冬时节的夜,风有些凉,没有枪炮声的夜是宁静的,远处传来一声狗吠声,更衬得夜的安静。大片新犁过的地里麦子种上了。还有些地块里的玉米秸还没有砍去,那干枯宽大的叶子在风中悉悉索索地响着。一块块没有拔掉的棉花地里,棉秆上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光光的棉杆立在凉风中,收获后的田野,在毛月亮下更是显得有些凄清和悲凉。
父亲把裤带紧了紧,又把胸前的冲锋枪正了一下,摸了摸腰里的手枪和斜挂在肩上子弹带,有了这些,父亲胆子壮了。路上没有行人,刚刚过完队伍,村子里的百姓不想找麻烦,还是躲在家里好。父亲离开队伍时,还没有吃饭。现在肚子咕咕地响,如打雷似地提醒父亲,需要进些食物了。地里没有东西可吃,连红薯也刨了,地里麦苗都没有长出来呢。这里离家有一百里左右,不吃些东西怕是难以走回家。
前面有一个村子。父亲紧走一阵后看到,在村子最边上一家人的窗子里透出一片光亮。父亲从没有感觉到灯光原来是如此的美丽,小小的窗子里透出来的暗暗的光线是如此的辉煌,灯光可以让人心发颤。这户人家正好靠村边,靠过去,敲开门,里面有可吃的东西。想到这儿,父亲的心里竟然跳得剧烈,竟自发慌。一身国民党军装,会不会吓着人?如果明天天亮后走不到家,大白天里穿军装会不会被解放军捉住,一定要在天亮前走到家,到家就不怕了。要想到家,现在一定要吃东西。
父亲来到这家门前,稍停一下,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一下,然后慢慢地伸出手来,敲响了人家的大门。
“谁呀?”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
“是我,大叔。”父亲回答道。
可能老人的耳朵有些问题,再则,半夜三更的不是熟人不会敲门的。吱呀一声,院子门开了。父亲不客气地侧身挤进院子,老人才看清原来是个当兵的,吓了一跳,大门也忘了关就想往堂屋走。
“大叔,别怕。我是回家路过你们这里,肚子饿了,想讨碗饭吃,你们不要怕。”父亲赶紧解释着。
老人哆嗦着拐回来把大门关上,嘴唇颤抖着对着屋里叫:“哎,听见没有,来客了。”
父亲和老人一起进屋。在灯光下,老人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娃娃儿兵,清秀的脸上没有杀气,多的是一身疲惫和强装出来的笑容。
“大叔,我是南阳人,卖壮丁当兵的,现在队伍往南跑,不知到哪儿去,所以我开小差偷跑回去。这个庄叫个啥?”父亲一脸笑地说。“这个庄叫钱营。”老人惊魂未定地回答。
“哦,”父亲眼里有一丝光一闪而过。“钱营。俺一个本家姑就嫁到你们这儿了。”
“哦,是哪家的?”老人也是一喜。父亲说了本家姑和姑父的名,果然对上号了。这老人放下心来,让老伴为父亲做了一小盆子面条,馏了二个黑窝窝。
父亲真饿了,三下五去二,风卷残云,这些食物都倒进肚子里。然后父亲对老人说:“我这身衣裳怕会惹事,想换一身你们的身裳,这样在路上要好走些。”
老人找出自己的旧衣裳让父亲换上,父亲不敢耽误,匆匆告别,对老人说:“大叔,你们对我的好,我不会忘记,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老人对父亲说:“路上小心些,现在不太平。”
父亲现在肚里有食物了,腰干也硬实了,脚下生风,一路平平安安,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当太阳升起来一竿子高时,父亲看见了熟悉的村庄。
父亲把冲锋枪藏在村边的麦秸垛里,把短枪别在腰里朝村子走去。
老戏主住在村西头。一大早他蹲在家门口,手里端一碗红薯苞谷糁,另只手拿一只黑窝头,身前地下放一碟捣碎的辣椒泥,正大口大口地吃着喝着。父亲走到跟前:“四叔,吃着呢。“
老戏主头也没抬,嘴里答应着:“嗯,你吃没有?”回答完后,似乎觉得不对劲,这才抬头一看是父亲站在他面前:“咋?书玺,是你回来了。”老戏主赶忙站起来说:“走,上屋上屋。吃饭,吃了饭再回去吧。你嫂子肯定没做你的饭。”父亲是老戏主的得意弟子,关系非常好。父亲过去常在他家吃饭。父亲跟饭场里的人们打着招呼,随老戏主到他院子里。父亲走了一夜路,又困又乏又饿,也不客气,端起老戏主端来的苞谷糁喝了两大碗,并简单地对老戏主说了这几个月来的情况。
有好事的小孩子一溜烟跑到伯父家里对伯父说:“书白叔,我书玺叔回来了,正在老戏主四爷哪儿吃饭呢。”
伯父听说后没有表情。而伯母听说后,马上起身收拾一个包袱,怀里抱着娃儿,出大门往东南要回娘家,伯父拉也没有拉着。
正在门口吃饭的六奶看见伯母气乎乎地背着包袱回娘家。急忙撵上去拉着伯母说:“幸(方言:傻)妮啊,书玺回来,当兵的没有死外面是他命大呀,你不赶快为他准备准备东西,你往哪儿跑啊,你咋恁不知道啥呀。”
“人家当兵的都是死在外面,这弟兄俩都好好地回来了。”伯母哭着说着。
“可不兴说这话。当兵的好好回来了是好事,你说这话可是挨打的话,谁家兴说这话。”六奶是长辈,听伯母这样说话,忙嚷她劝她。六奶把伯母拉回家。此时父亲也从老戏主哪儿回来,没进院子就听见伯母哭着对伯父说:“人家当兵的都死在外面,就你们弟兄俩命大呀,都好好地回来了。”
父亲在老戏主哪儿已经打听清楚了。伯父把父亲卖了壮丁,用这十八石麦,结交了曹聚林这个土匪头子,并把自己的儿子认给了曹聚林当干娃儿。伯父就天天陪着曹聚林吸烟喝酒,报仇的事,曹聚林一推再推,就是不动手。等父亲回来时,那十八石已所剩无几了。老戏主们说父亲卖壮丁的事也是伯母出的主意,想着当兵的死在外面,这不多的家当就归一人所有。现在父亲听见伯母亲口哭着说这话,不由得怒火三丈,几步窜进屋里,拽着伯母的头发辫子,啪啪啪几个耳光,直打得伯母晕头转向哭不出声来。
“我打死你个害人精。你们说卖我当壮丁为了报仇,我屁都不放,你们还有想独霸家产的想法呀。仇没有报,你们把老子拿命换的麦也弄完了,老子崩了你。“父亲掏出腰间的手枪对着伯母,“啪”地一下推上顶膛火,伯母一看父亲红着眼,枪对着她,吓得“妈呀”大叫一声,躲到伯父身后筛糠去了。
六奶等家人拉着父亲,把枪夺下来。这时书敏听说父亲回来了,一路小跑过来,看到这样阵势,忙拉着父亲说:“书玺哥,你可回来了,想死我了。走,上我家里去,我妈也想你了。”
父亲跟着书敏走了。
10
父亲回来几个月后,南阳已是共产党的天下。各乡各村天天开会,成立贫协,成立农会,收缴枪支,支持前线。过去的保长、乡长纷纷落马,过去扛长工的,要饭的,现在成了风光人物。父亲看这天确实变了,已经有人透风,村里要父亲缴枪了。
这天晚上,父亲腰揣盒子炮,手提冲锋枪,来到书会院子前,一敲门,有人过来开门。门一开,父亲一看原来是本家哥哥,并不是书会。
“哦,书玺来了,还带着家伙。”本家哥哥看见父亲带着枪支来忙问道。
“听说要缴枪了,取出来亲热几天就交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呀。”父亲见不是书会,也就打着哈哈。
“走,上屋里。”本家让父亲进屋。
父亲与本家哥哥一起进屋,屋里坐满人,这都是刘家的族人。
“咋,今儿有啥事咋到恁齐,咋没有人通知俺们一家呀。“父亲一看此情况,知道今天的事泡汤了。
“书玺,坐吧。现在八路军过来了,解放了,大家心里没谱,凑在一起瞎聊一会儿。”书会一见父亲如此装扮,脸都白了。但还是站起来笑着对父亲说。
“是呀,新社会了,大家都不知道咋整,我也听听。”父亲也坐在哪儿听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话。
一直到半夜,大家离开时,父亲还是不想走。书会给一位本家有威望的叔叔低声说了句话。
这位叔叔站起来说:“走吧,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说吧。走,书玺咱们回家。”
父亲知道这事办不成了,跟着大家一起往外走。
第二天,父亲看见书会家的院子门上大锁锁上了,家里空无一人。
接着八路军缴枪的就上门了。父亲恋恋不舍地把枪交了出来,看着几个当兵的把枪拿走后,父亲趴在床上大哭起来。接着书会委托一个在城里做生意的亲戚,把伯父接到城里,好酒好饭吃后,摊牌说了爷奶的死是一场误会。现在解放了,过去的事也就算过去了,以后的政策还不知道咋整着呢。伯父经此调解,也看到了时局变化,无奈地答应说:“就这样吧,我只好做个不孝子孙了。”
伯父回家后,把父亲叫到跟前交待一句话:“为爹妈报仇的事,先搁搁吧,咱们先不想这事了,看看时局咋变化。”
没有几天传出来说曹聚林被逮住枪决了。十八石麦也白费了,伯父还落了土匪亲家的名声。
11
一九四九年春节刚过,村里贫协开会,任务只有一个,划成份。坐在上座是花奶——贫协主席,接着是大爷还有本家刘书明,别外几个是李姓和唐姓的人。
自从花奶被捉奸后,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人对生活没有信心后,日子就没有心情往好处过,加上孩子还小,为了吃饭穿衣只二年光景把地卖了,仅剩几间房子,看看日子没法过了,城里头有个六十岁的山西药材商人死了老婆,看花奶相貌漂亮,经人说合,花奶也想把孩子们带出农村,离开这地方,省得人们有空了就想起她的事来当故事讲。
花奶把房子卖了。正要带着孩子们进城时,城里来人说药材商人夜里被土匪抢了,老头前去护财时,被土匪一枪要了性命。
花奶一下子蒙了头,哭都哭不出声来。难道她真格是妨夫命吗。结发的丈夫死于非命,邢三没有好死,现在说个老头,本想让俩儿子有个活命,学着做个药材生意。难道没过门就把这老头妨死了么?
房子卖了,为图个快,价钱也就便宜。现在退也退不了。只好住在本家一间草屋里,靠卖房子的钱过日子。一个月后解放了,花奶成了贫协主席。
“现在说说书白家里该划个啥成份吧。”花奶主持会议严肃地说。
“按说,书白是够着地主了。家里地租给人家,自己坐着干吃净拿,标准的剥削阶级吗。”大爷最先发言。那时划成份时有一条,解放前家里使用长工或土地出租给他人者,可划为地主。
大爷就是我爷爷的哥哥。
“可是到他家里搜浮财时,就拿出两把镰刀,别的啥也没有呀。”倒是李姓和唐姓人帮衬着说了句好话。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后,花奶开腔了:“书白够着地主了。他们家一直用着长工,这个够着条件了。一家人都不干活,是剥削阶级不会错了。更何况书白是国民党的军官,在部队上有没有人命案还两说呢。黄埔军校毕业,是蒋介石的孝子贤孙。定为地主份子加伪人员,报政府实行专政。书玺解放时不够十八岁,划不上地主份子。书玺解放前在城里学过相公,按规定个人成份可定为工人,家庭出身为地主。原来书白名下的房子,还分给他大伯住,也算物归原主了。”
最后看我家定为地主确实有些不够,退而定为:破产地主。
三天后,伯父被送进大狱,伯父在狱中的时候,国民党二十八军在新疆起义。一夜之间,全军人马成了解放军,而伯父成为专政对象。
我爷爷奶奶的仇最终也没报成,这不能不算个遗憾。也罢,往事如烟,真要揪着那些陈年血恨不放,后人又如何过得安生?多年过去以后,我们这些后生,以及后生的后生,谈起祖辈的往事,总会发出这样无奈而苍凉的感慨,是自慰也是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