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于被侮辱与被损害间——莫泊桑短篇小说潜在型妓女形象探究

2015-12-19 01:16:31张沁文
安康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女仆露丝莫泊桑

陈 洁,张沁文

(陕西理工学院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莫泊桑在其短暂的作家生涯中,以其敏锐、客观的眼光,加上简练的书写风格,详实记录着周遭的人生百态,引领读者进入他所生活的十九世纪下半叶的法国社会。在当时的法国社会,卖淫行为已是司空见惯,加上莫泊桑本身即是风月场所的常客,此社会现象自然而然地成为其写作主题。在其300余篇短篇小说中,共有53篇出现了妓女形象,其成名作《羊脂球》即是此类代表。

在法国,已有很多关于莫泊桑作品中妓女形象的研究。但在这些研究中,只有诺艾勒·本哈默博士尝试了用社会批评和精神分析的方法研究莫泊桑短篇作品中不同风格的妓女形象[1]。国内现有的研究成果中,也多是从妓女性格或人生遭遇等方面入手,将其分为“爱国型、悲剧型、麻木型”[2]等人物类型。但是,以上分类均未能从根本社会制度及文化层面指出妓女的不同类型及其产生原因。从社会制度角度来分析,莫泊桑时代的妓女可以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受政府制度管理的妓女,也就是所谓的公娼;第二类是进行非法卖淫的女子,即私娼;第三类则是潜在型妓女。所谓潜在型妓女是指那些原本工作无关卖淫,但在工作中却必须被动或是主动地去和周遭的男人发生性关系以保障工作权及维持生计的女子。由于这样的行为在当时的社会是被容许的,因此我们将她们视为潜在型妓女。

值得注意的是,潜在型妓女在之前的研究中常常被忽略。本文将试从社会制度及文化层面研究此类妓女产生的原因及其形象特征,以期打破学界对莫泊桑笔下妓女的单一印象,还原莫泊桑创作的妓女形象的多样性。此外,本文将借莫泊桑写实客观的笔法,向读者呈现十九世纪下半叶法国社会妓女的真实生活状况。

一、潜在型妓女产生的原因

总的来说,潜在型妓女的产生源于贵族社会的传统。这种妓女的存在和“初夜权”[3]一样,是沿袭百年的传统。从古代起,人们就已经把奴隶当作性工具。“由于奴隶地位低下,她们被领主所压迫。领主根据自己的兴趣,把奴隶变成性对象”[4]。因此,那些有着丰厚收入的人是不去妓院的,他们在家里就能拥有自己想要的女人。在莫泊桑所生活的时代,那些像奴隶一样被买来的仆人,在主人家中做着和从前的奴隶同样的工作(做家务,处理家庭日常事务,做饭,等等),同时也和奴隶一样,成为了主人的性牺牲品。在男主人眼中,他们有权根据自己的意愿让女仆献出自己的身体。

一方面,十九世纪末,“家长制”意识形态在法国社会依旧盛行。在大多数人眼里,男性毋庸置疑地拥有最高权力,他们可以决定女性的命运。当女仆或奴隶到主人家工作时,很自然的,主人能根据自己的意愿让这些“非公民”做任何事,甚至是性服务。

另一方面,在那个时代,女仆没有获得性自由的权力。在资产阶级的想象中,她们下贱而又淫荡,引发所有罪恶,即使遭受侵犯也是她们自身的原因造成的,而并非男性的过错。正因为如此,女人们需要在自己工作的地方承受各种风险,比如性侵犯。一旦遭受了侵犯,她们除了忍受别无他法,还有一些则别无选择地从事着这种性交易。渐渐地,人们就对这样的现象习以为常,也不再禁止了。社会对于这种侵害的漠视,使得这些女性遭受的性压迫更加严酷。

然而,遭受了性侵害之后,这些女人为了生存,还不得不继续留在施暴者家中工作,默默忍受他们的暴行。他们之间的性关系是建立在交换的基础之上的——肉体与稳定生活之间的交换。据此,我们是否也可以说,这样的行为实际上也是一种性交易呢?虽然他们之间所进行的性交易和官方管理下的公娼以及非法卖淫的私娼有所不同。但是,从她们成为女仆开始,她们的名誉就不断地蒙受玷污,她们不得不将自己置于与别人保持性关系的风险之下,这就是潜在的卖淫。

二、潜在型妓女的类型

(一)做家务的女仆

这种类型的女性在潜在型妓女当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表面上看,这些女仆是自愿把身体献给主人的,而实际情况却是,为了得到工作,她们不得不把自己的童贞献给主人,然后再继续出卖自己的身体。对于她们的主人而言,她们只是供人消遣的玩物,可以随意抛弃。在整个十九世纪的西方国家,家务都由女性承担。由于性别歧视观念的影响,人们都希望女性只是呆在家里做家务。女性在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她们做家务,目的是让她们在未来能成为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大部分的女孩都由于没有一技之长而不能自由选择职业。迫于生计,她们不得不去做女仆;为了保住来之不易的工作,她们不得不献出自己的身体。

《真实的故事》《木屐》《邦巴尔》《罗莎莉·普律当》四篇作品都是描写女仆不幸遭遇的。以《真实的故事》为例,故事的女主人公露丝是一个渴望爱也渴望被爱的女人。在故事讲述者——同时也是露丝的主人和情人——卫仓多先生的眼中,她是一个用家畜换来的女仆。

“不久,我发现一个在戈乡的兑布多先生那里做事的年轻人。……那个小家子女人很叫我发狂,以致某一天我跑去找她的东家,向他提出一件交易。倘若他把他的女佣人让给我,我就把他想了两年的那匹东黑马卖给他。……交易做成了:那个小女人到我别墅里来了……”[5]473

从这笔交易来看,很明显,露丝的价值是被贬低了的。她的新主人卫仓多把她当作一件交换品,而不是一个人。在来到卫仓多家后,单纯的露丝很快成为了主人的情人。然而,她对主人的爱太过强烈,以致于他有时会感到困扰。在她怀孕之后,她很开心,并且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的情人。不幸的是,这个对于她来说令人激动的消息却也意味着她与情人的分离,因为她的情人只想和她保持短暂的肉体关系。

卫仓多对露丝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与那个时代男人的虚伪本性是相符的。对于他们来说,爱情,不过是一场消遣,女仆只是他们用来寻欢作乐的物品或同伴。当他们需要女人来排遣孤寂或是满足性欲的时候,家中的女仆就成了最佳选择。由于害怕有损名声,没有人愿意娶女仆为妻。为了能够尽快摆脱这个怀孕的女人,卫仓多决定将露丝嫁给另一个男人。这样一来,她就再一次变成了一件被买卖的商品:他把她和她的孩子卖给了一个农民,并且给了农民一些补偿。在与情人分开之后,露丝沉浸在无法释怀的悲痛之中,每周都要去主人的城堡看看他。最终,她因受到丈夫的虐待,以及无法克制对情人深深的思念,悲伤地死去了。露丝,这个委身于主人的女仆,屡次被男人们当作商品来对待。尽管她深爱着自己的主人,但是由于社会地位低下,她不得不屈从于主人的决定。

“她倒在我脚跟前呜咽起来,并且重复地说:‘您来跟我提议这件事!您!您!’。经过了七八天,她始终抗拒,无论我怎样苦劝和怎样哀求。女人真是笨,一旦产生了爱情,她们就什么也不明白了,世上没有自恃的聪明,爱情先于一切,一切为的是爱情!结果,我终于生气了,并且以要推她出去来恐吓,她算是才慢慢地让步,条件就是要我允许可以不时来看我。”[5]482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莫泊桑笔下,他把这个女仆比做两种不同的动物。首先,当讲述者想起自己和女仆的情史时,总会想起他的母狗米尔扎。

“每次我想到她,就叫我记起米尔扎——那是一条雌狗,我从前卖给何宋内子爵的。但是只要有人放开它,她总要回来,可见它不能离开我。后来我生气了,便央求那位子爵用链子拴住它。后来你们可知道它怎样吗?那个畜生,它竟因为悲伤送了命。”[5]479

其次,当讲述者决定把露丝卖给一个年轻的农民以解决难题时,她未来的丈夫来找他谈条件,就像是在购买一头奶牛一样。这一次,露丝在农民的眼中则被看作是一头奶牛。

无论是被看成一只母狗还是一头奶牛,露丝在故事中都未被看作是一个真正的人。其实,在那个时代,很多女仆都有着和露丝相同的境遇,身为女仆就很难避免这样的命运。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繁重体力劳动后身体的疲惫与心灵的孤独,使得她们很容易被那些花言巧语、玩弄爱情的男人所吸引。对于她们来说,这些男人的温柔能带给她们心理上莫大的安慰。但是,她们却并不了解这些男人荒淫的本性。正因如此,她们成了这个腐化堕落的社会的牺牲品。

通过此类潜在型妓女形象的塑造,作者表达了对这些被男性欺骗玩弄、最终落得悲惨命运的女仆的深切同情。同时,作者还对当时社会道德沦丧、自私虚伪、荒淫堕落的社会风气进行了无情地揭露和批判,对当时统治整个社会的“男权主义”意识形态进行了深刻反思与检讨,具有极高的现实主义价值。

(二)旅馆中的女侍者

在十九世纪的法国,女性外出工作,总是要承受各种各样的风险,性骚扰就是其一,尤其是身处旅馆这样的工作环境。

这方面的代表作一共有两篇,《密斯哈列蒂》和《一个儿子》。这类作品对女侍者的外貌描写具有一定的相似性,都是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孩,身材高挑,容貌姣好,很容易引起男住客的兴趣。

以《一个儿子》为例,来自布列塔尼的女侍者让娜·凯拉代克起初对于男住客——一名法兰西科学院院士——的骚扰显得很慌乱,虽经极力反抗却仍被强暴。为了保住自己的名誉和工作,她保守了这个秘密。在他们分开之后,她生下了这个男人的儿子,并且直到她死的时候也不肯说出孩子的爸爸是谁。但是对于这名院士而言,他根本未把这次艳遇当回事。

“一个星期以后,我已经忘掉了这件旅途中司空见惯的事了。客店的女仆么,本来就是供旅客们这样消遣的。”[6]179

当三十年后再回到这家旅馆时,他意外得知这个女孩在他走后生下了一个儿子,随即过世了。对此他深感愧疚,但内疚的同时他也在寻思,这个儿子究竟是他的,还是她和别的客人所生的?他的这种想法,充分揭示了资产阶级对侍女的偏见。在他们的心目中,这些侍女都很淫贱堕落,可以随时和任何男人发生关系并且生下孩子。

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在故事中除了要向读者揭示酒店女侍者的生活状况之外,还要向读者揭示出当时社会男人们对于这类女孩的态度及偏见。

“差不多所有我们称之为‘娼妓’的女人都有一两个孩子,这些孩子是从那一二十个法郎一次的拥抱中偶然得来的,他们的爸爸是谁,连那些女人自己也说不清。每一种行业都有盈亏,这些子女就是她们这一行的‘亏损’。父亲是谁呢?就是您,就是我,就是我们所有这些所谓的‘上流人’。他们是我们愉快的聚餐、狂欢的夜晚、饱暖的肉体驱使我们去寻花问柳的那些时刻的产物。”[6]177

这些看法不禁引发读者的思考:正是这些男人们极为自私且不负责任的寻花问柳,才造就了这类女孩及她们悲惨的命运。

这个故事中,莫泊桑借讲述者之口批判了男性以寻欢作乐为目的而发生的艳遇,揭示了当时社会道德的堕落和个人追求的错位。透过极具讽刺意味的文笔,作者在故事的结尾指出,每个男人都应当对自己的私生子负责,承担起抚养他们的义务。

(三)外国的奴隶

受凡尔纳和罗蒂的众多描写“异国风情”作品的影响,莫泊桑也创作了类似的作品以丰富自己的文学创作,比如与阿尔及利亚有关的《阿鲁玛》及与印度有关的《纱丽》,这也是我们能在他的作品中找到沿袭旧俗的外国奴隶的原因。这些被俘获的奴隶完全由他们的主人支配,他们不能违抗主人的命令。比如,为了向尊贵的客人展示自己的热情好客,主人会要求女奴甚至是自己的妻子给客人提供性服务。此外,为了讨好主人,有些奴隶还会把自己的情人敬献给主人。

《阿鲁玛》中,女主人公阿鲁玛是奴隶头领穆罕默德的情人。穆罕默德为了讨好他的法国主人奥巴尔,把自己迷人的情人献给了主人。这个奴隶情人有着异域风情的面孔和轮廓,在奥巴尔的眼中,她精致得就像一尊佛一样,且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她的身体很能激发男人的欲望。

这样的描写与当时西方社会对于东方世界的观念是相符的。首先,他们认为,亚洲和非洲部落的人都是野蛮种族,在现代文明社会中,他们理应成为奴隶;其次,对于侵略者而言,这些遥远而陌生的土地总是带有某些未知的神秘色彩。由于受到这些观念的影响,阿鲁玛在主人奥巴尔心中是一个带有未开化色彩的、神秘而充满诱惑力的另一种族生物,甚至动物,而并非真正的女人:

“我不爱她,不,一点也不会爱这个原始大陆上的姑娘。……她们太接近于通人情的兽性,她们的心灵太不发达,感情太少陶冶,不足以唤醒我们灵魂里感情的激动,那是爱情的诗。这些动人而一无知识的生物对我们所挑起的观能上的沉醉中,没有一点儿思维的酩酊,也没有一点儿精神上的东西。”[7]

通过这样的描写,作者有意向读者展示了西方社会对东方女性的复杂看法与心态:他们以一种轻蔑的眼光看待她们,同时,他们又无法抗拒她们身上所带有的神秘的异域风情魅力。

而对于阿鲁玛而言,无论她是跟随穆罕默德,还是奥巴尔,只不过是想寻找一个容身之处,能够衣食无忧而已。至于对方是谁,都不重要,这使得她的潜在性卖淫的本质显露无遗。

值得注意的是,阿鲁玛最终选择了与牧羊人私奔,她因此又被她的主人看作是“靠本能行事的野蛮危险的动物”。这可以看作是女奴获得自由的原始、典型的例子。她宁愿和整日闲逛的穷人在一起,也不愿继续跟随主人。对于这一反叛形象的塑造,打破了十九世纪顺从听话的女奴形象模式,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三、结语

在莫泊桑的笔下,从事潜在性卖淫的女性通常都是受男性控制的。从被当做物品屡次买卖的女仆露丝,到被玩弄后遭无情抛弃的女侍者让娜,再到为了维持生计而委身于不同男人的阿鲁玛,作者以其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对她们的不幸遭遇进行了真实刻画,对处于社会底层的弱势女子寄予了深切同情和人道主义关怀。此外,作者还对当时社会腐化堕落、道德沦丧、贪图享乐的社会风气提出了尖锐批判,对“男权主义”社会文化对女性造成的迫害进行了深刻反思,具有较高的现实主义价值。

但是,由于受“自然主义”文学的影响,莫泊桑的作品有时过于强调人的生理欲望及其对人的思想行为所产生的影响,某些人物形象有沦为“肉欲的奴隶”的倾向,对人物精神心理方面的探讨反而相对较少。此外,由于阶级的局限,莫泊桑未能提出能够切实改变这些女性悲惨命运的有效途径。以上两点不能不说是作者及其作品在思想上的一大局限。

[2]邓楠.论莫泊桑短篇小说中的妓女形象[J].内蒙古民族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3):30-33.

[3]CORBINALAIN.Les Fillesdenoce:misèresexuelleet prostitution[M].Paris:Flammarion,1982:204.

[4]SARTRE MAURICE.Le plus vieux métier du monde[M].Paris:L'Hstoire,2002:35.

[5]莫泊桑.莫泊桑短篇小说全集:第II卷[M].李青崖,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

[6]莫泊桑.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上[M].郝运,赵少侯,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7]莫泊桑.莫泊桑短篇小说全集:第III卷[M].李青崖,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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