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砾 央
圆 满
※ 砾 央
阳阳鸟一样飞奔着,激动的心犹如一尾欢蹦乱跳的鱼儿,按捺不住要跳出胸腔。市嚣消失时,他才记得摸出手机拨打妻子月月的电话。他有生以来都没这样兴奋过,当然得跟最亲爱的人分享。
阳阳听到《半个月亮爬上来》的旋律了,那是月月自选的铃声,也是她最爱唱的一支歌。她说这支歌让她感觉到一种昂扬向上的力量,生活就如弯月,用心去打理,会渐渐趋于圆满的。在干啥呀,电话都不接,他嘟囔着,一种莫名的焦灼青烟幽幽般冒出,弄得心里火烧火燎的,这种心情在恋爱那时再熟悉不过了。
十年前,阳阳还在一个离城百里的小镇教书。因为分配不理想,他憋着一口气要用实绩来证明自己,卖命工作,几年高考下来,成绩斐然,令人刮目相看。只是在陀螺般的生活中青春也在飞逝,抬头时已是大龄青年。父母紧张得到处央求人家做媒。他心里清楚这事急不来,他要找一个吃财政工资的姑娘,可是乡镇事业单位本来就不多,未婚的更少,算来算去也只有小学那十几个。那些姑娘不知道是同业排斥还是压根看不起男老师,大都高傲得像个公主,看上去自己只有沾衣十八跌的份儿。更要命的是他口拙,不善交际,流行的玩法一窍不通。打升级最适合拍拖,长时间呆在一起,想说的总有机会说出来,可是他一看到人手一副牌时,头就大了。卡拉OK也不错,四眼相对,借歌抒情,溅出火花的几率也是蛮大的,可是每一支歌似乎都有一个高音区,卡得他如鲠在喉。他的失落感与年俱增,直到遇上月月。
那时月月到他所在的学校来实习,一位同事介绍他们相识。
阳阳一瞧见月月脸如满月,心里就暗暗喜欢。他后来透露给她,她不无炫耀地说那是有福气的表现。他改口说只是想象成月饼想啃上一口时,月月的小拳头便雨点般落到他身上。
月月告诉阳阳,当她听说他毕业五年还没谈过恋爱时便起了好奇心,及至走近时又发现他蛮有意思。比如有一回她问什么是现实什么又是浪漫时,他说李白喝醉酒望见水中明晃晃的圆月就纵身入海揽月,直至淹成一尾翻肚皮的鱼,这是浪漫;杜甫饿了好几顿,好不容易遇上吃的,便狼吞虎咽,一碗接一碗,撑死了,这就是现实。他的解释让她笑得直掉泪,差点岔了气。
在一个中秋夜,月月应约来到阳阳家里共度佳节。她问他月亮为什么会圆?他用物理知识解释了半天,她娇羞地说,死脑筋,月亮与另一半拥抱在一起不就圆了吗?那一晚,月亮真的圆了。阳阳承诺以后每个月圆之夜他都会陪在她身边。
半年后,他们结了婚。月月喟叹刚毕业就嫁人,就像一个产品刚打好包装还未流通就被消费了,不甘心呐。阳阳接过话茬说那叫厂价直销。
或许真的是托她的福气,结婚半年后,阳阳便遇上一个好机会进了城里的学校。从此,两地分居。每逢月圆之时,他总是如约来到她身边,听她唱《半个月亮爬上来》,一起赏月,展望未来。
一晃四年过去了。四年里,他们有了儿子星仔。月月独自带着星仔在百里之外刻苦地生活着。她开玩笑说上了贼船,苦日子少不了。看着憔悴的她,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她们母子俩弄回身边。
阳阳开始行动了,一有空就往教育局长办公室跑。那里的人总是坐得满满的,他悄悄地楔了进去,耐心地等待着一个进言的机会。不知道到了第几回,终于给轮上了。一见局长,他就把准备好的话来个竹筒倒豆子,那种豁出去感觉还真的有点爽。局长接过他递过来的调动表说,你的情况我知道了,我们研究后再做决定。后来,阳阳又找了几回局长,局长总是那句话,弄得他的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调动结果公布那天,阳阳第一个扑到公告栏前,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几乎是趴在公告上看的,甚至可以闻到墨香。终于在倒数第五个找到月月的名字。他仿佛看到了他们俩挽着星仔漫步街头的情景,宛若一轮弯月,往前走,渐渐地圆满了。他陶醉着,直至被别人推搡出来。
坊间流传阳阳那种调法狗八起码要价5万。阳阳心想,做人要有良心,总不能过河拆桥。于是取出两人存折上所有的钱凑足5万去找局长。局长见他一块接一块从包里往外掏钱时脸色骤变,声色俱厉地叱喝道,像你这样的老实人也想走邪门歪道,我县教育还有希望吗?马上拿回去。他犹如挨了一闷棍,也不知道是怎样离开局长办公室的。是的,他清楚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可是——
回来又被月月臭骂一顿,连谢字都不说一个就开溜,哪有这样办事的?月月说不收钱应该收物吧,就趁中秋节来临之际买盒月饼过去答谢人家。阳阳想想也在理,便到市面上买了一盒所能买到的高档月饼。
阳阳又溜进局长办公室,顺手反锁上门。他记起来上回就是忘记锁门被来人撞见而仓皇逃出的。局长见他拎着礼盒进来马上又警惕起来,问又有什么事?阳阳说没啥,只想来说声谢谢,顺便送一盒月饼表表心意。
我只是按政策办事罢了。我看过你的档案,你是湛师第一届本科生,毕业时不远走珠三角而是回到家乡。受到不公平待遇,仍能无怨无悔,工作出色。政策不帮扶你这种人还帮扶谁呢?所以你别以为我帮了你,我只不过是凭着良心投上一张赞成票而已。月饼请拿回去,送给需要的人。
阳阳眼眶一热,那么多年过去了,他需要的不就是这样的一个肯定吗?他心底那轮理想的月亮从来不像现在这样圆满过,他现在只想对着山谷喊一声“我做到了”。他旋风似的冲出门去,局长在身后喊着什么?他只觉得自己现在是一只幸福鸟,正飞翔在空中……
手机响了,阳阳从追忆中醒来。这疯婆娘这么久才回电话,他正想骂上几句时却脱口而出,亲爱的月月,成了。哦,那就好。你在干嘛?我在排练,有演出。什么演出?用户已关机。什么破手机,叫换一部也不肯。他咕哝了一句。
下午,阳阳买了两盒低糖月饼坐上回老家的车。他的父亲是一家木材厂的职工,退休后一个人在镇上居住,闲暇时到敬老院做义工。父亲的说法是借此活动一下筋骨,又不至于落下木匠功夫。小两口一再央求父亲上城一起生活,父亲总是以城里生活无聊为由婉拒。母亲走得早,阳阳是父亲含辛茹苦拉扯大的,他总觉得自己欠父亲太多。
推开院子的门,静悄悄的,父亲不在家。阳阳便到敬老院去,果然看到父亲正在与一群老人布置着什么。他唤了一声爸,父亲便撂下手中的活儿陪他走回家。阳仔,金九月饼真好吃!爸,您说什么?你不是给我捎回金九月饼吗,刚吃完,大家都夸奖好吃哩!他听了,两眼瞪成了两轮圆月。半晌,他低声问父亲,您知道那饼多少钱一盒不,600元呐。父亲啊了一声,嘴张成了一个月饼。
回到家,父亲给阳阳看他们义工兄弟的合照。阳阳眼尖一下子瞥见局长也在里面,便指着问父亲他是谁?义工老田呐,木工活做得精,我常跟他搭伴,没少介绍你的情况。您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义工只有共同的目标,从不问来路。阳阳的心里开始翻江倒海,真正的感动与海啸相差无几。阳阳决定今晚就陪在父亲身边过中秋。父亲催他回城别冷落了媳妇。阳阳说月月会理解他的,就像月饼,父亲比局长更需要,孤寡老人比父亲更需要。
晚上,父亲带阳阳到敬老院看演出。在《半个月亮爬上来》合唱队伍里,阳阳居然看到了月月与星仔,她们还朝着他眨眼呢。这一天怎么啦?惊喜不断的,他不得不用手去按住砰砰直跳的心口。这娘儿俩也太能装了吧,什么时候参加县妇联爱心艺术团的?
回过神时,月月与星仔已在摇着父亲的胳膊撒娇了。阳阳靠了过去,他眺见天上那轮笑意盈盈的圆月,有着从来没有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