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视角下的工人反抗
——以S工厂为例

2015-12-17 03:54:42曾艳华
关键词:主管工人工厂

曾艳华

(中国人民大学 社会学系,北京 100872)

气视角下的工人反抗
——以S工厂为例

曾艳华

(中国人民大学 社会学系,北京 100872)

气是人们面对不公与屈辱时的应对方式,笔者发现S工厂的工人普遍存在着气。这些气既来自不公的社会结构,更来源于该厂恶劣的生产、生活环境。在气的推动下工人普遍采取了三种反抗行动:显性的群体性罢工反抗、隐性的日常式反抗与“假发”的抵制战术,并且在这些反抗行动中,气始终贯穿于其中。

气;工厂;工人;反抗

在经济高速增长的同时,中国社会也进入了矛盾多发的转型期,社会结构也出现了固化趋势,孙立平认为当今社会已进入了结构固化与失衡的状态,即城乡之间、区域之间、各社会群体之间的利益都出现了失衡[1]。在现今的利益失衡的社会中,弱势群体也容易遭受不公遭遇。面对不公,加上社会结构中缺乏消解怨气所需的安全阀机制,弱势群体很容易产生气。社会学家应星把气看作是个体面对困境、不公、屈辱时的社会行动反应。“这种反应并不是单纯出于生物本能的情绪反应,也不是对行动进行‘成本—收益’的理性计算后的反应,而是一种融汇了本能与理性、道义与利益的激情,是中国人在人情社会中摆脱生活困境、追求社会尊严和实现道德人格的社会行动的根本促动力。”[2]面对不公待遇以及随之产生的气,处于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更有可能采取反抗行动。

面对社会不公与利益受损,工人们的气不断滋生与积累,最终可能促成反抗行动,而工人们的气究竟是如何滋生的,他们所产生的气是怎么引起反抗行动的,他们的反抗逻辑是否如和其他弱势群体一样还是具有其自身特殊性,等等相关问题引起了笔者的兴趣,笔者试图通过对惠州市S①工厂工人的深描来回答以上问题。

一、走进田野

(一)工厂简介

位于惠州市S工厂的主营业务是生产各种塑胶制品和电子塑胶玩具,三年前由深圳市迁至惠州市。目前该厂占地面积2万平方米,总投资1.5亿元,预计用工人数2 000人,不过由于工厂现阶段还未完全步入正轨,高层管理人员部分由深圳原厂调配。

S工厂实行流水线工作方式,大的流水线是从一楼的注塑部开始,生产出不同规格、形状的玩具零件,送到四楼、五楼装配部进行劈锋和组装,再送到六楼喷漆部进行喷漆。每一层楼又有小的流水线,每条流水线由一条传送带和传送带两侧共40个工位组成。在工厂里一条生产线被称为一拉,每条生产线的组长称为拉长,拉长对生产线上的工人负责,拉长以上是主管和副主管。

(二)工人的群体特征

工人主要通过三种方式进入该厂,一是劳务派遣,即由派遣机构与派遣工人订立劳动合同,由派遣工人向要派企业给付劳务费。二是通过街头、网络的广告招聘获取。S工厂在街边拉上了招聘横幅——“S厂欢迎你”,同时也在网络上发布了一系列招聘信息,不少工人是看到了相关招聘广告而来。三是通过同乡、亲戚等熟人关系网络。

目前该厂现有普通正式工人约200人左右,非正式工人230人左右,他们大多是通过劳务派遣或中介介绍来的;其中男性300人,女性130人;文化教育水平主要是高中以下;年龄分布主要是在40岁以下;籍贯主要来自于河南、广西、湖南、四川、重庆等地;目前所有工人基本都住在工厂宿舍中。

二、工人的生存环境

和其他工人一样,该厂的工人也处于市场资本主义与国家权威主义的双重控制下,逐渐沦为世界工厂的廉价劳动力,在结构性不公的背景下,许多工人面临着低工资、恶劣的生产与住宿条件的待遇,工人的利益不断受到侵害,最终导致了气的产生。

(一)低廉的工资

在S工厂,工人的每月底薪为1 100元。工厂免费为员工提供集体宿舍,每天扣除8块钱饭钱。周一到周五晚上加班1.5倍工资,周末加班2倍工资,即12.64元∕小时。由此可以看出,该厂的基本工资太低,而加班工资相对较高,工人们都愿意,或者说渴望获得加班的机会。然而S工厂并没有如劳动派遣公司所说的“经常性加班”,由于工厂刚刚开始运行,订单和物料都还欠缺,大多数工人是不能加班的。工人的气一方面来自于对工厂不给予加班机会的埋怨,另一方面来自于与劳务派遣公司所说的“每月2 000块钱”的工资差距而产生的心理落差。

(二)差伙食

凡是住在工厂里的员工,工厂默认为食堂供应三餐,每天扣除餐费8元。工厂为普通工人提供两个打饭窗口,菜品按照食堂公示的菜单执行。在员工窗口左侧有一个特殊窗口,用A4纸标注着“职员窗口”,是给拉长以上的职员供餐的窗口。普通员工的早餐是一根油条或一个包子搭配粥和汤,粥和汤不够可以加,但油条和包子却只能拿一个,对于大多数工人特别是男工人这个量是很少的。午餐和晚餐基本上算是素食,很少能找到小片状的肥肉。车间里经常流传着的一句顺口溜:“昨天的冬瓜,今天的青瓜,明天的南瓜,天天瓜瓜瓜,后天变傻瓜!”一个女工也跟我抱怨:“这里的菜都像猪食,又老又没味道,一点油水都没得,嚼都不想嚼,但不吃又不行,每天连吃饭都成了煎熬。”

(三)碎片化与去技能化的劳动过程

布雷弗曼认为在机器大生产时代,机械化的生产方式与计算机的应用导致了工作的碎片化和专业化,破坏了工人的完整技艺,削弱了工人控制劳动过程的能力。在S工厂,普通工人每天至少要保证8小时的工作时间,而这8个小时对于大多数员工来说是度日如年的。流水线上的工人的工作被碎片化和去技术化,即每位工人只用负责整个玩具生产的某一道工序,并且每一道工序对工人的技术要求不高,工人可以很快地习得某道工序的技巧,而这些技巧大多数并不需要经过大脑的思考。工人一天机械地重复同样的动作,流水线上的工人的动作是从流水线上拿下配件,加工,放到流水线上流给下一道工序,这样的动作每天要重复上千次,工人难免会感到乏味。

(四)工厂专制政体下的全面规训

布洛维认为现代工厂体制是一种具有霸权性质的工厂专制政体。在S工厂里,工人们在生产与生活中受到了工厂政体的严格管理,其肉体与心灵都呈现出全面被规训的状态。具体来说主要分为以下方面。

1.严格的生产纪律

在该工厂,工厂试图通过严格的生产纪律对工人进行控制。这种控制首先表现在空间上,该厂的每个车间在一个固定且封闭的大房间,这首先利于管理者(拉长或主管或经理)对整个车间工人的监控。其次,管理者会把每位工人分配在固定的座位上,利于快速地确定犯错、需要矫正和惩罚或表扬工人的位置。通过这样的空间管理,可以实现对全体工人的监督并能使全体工人同时工作。

其次是工厂对工人生产过程的控制,包括对工人的生产效率、工人的生产动作甚至坐姿进行控制,比如在该厂,工人是不能在上班期间娱乐的。该厂的一位主管曾说:“车间上班时间绝对不允许聊天玩手机,否则被我抓到了,一律开除。”其他主管经常强调纪律:“上班要有纪律,不要老是聊天嘻哈,工厂付你们工资是让你们来干活的,不是来聊天的。”此时,在严格的生产纪律下,工人们的身体已成为是一种受权威操纵、规训的肉体,而不是充满情感的活生生的身体。

还有工人生产过程处于严格的层级监视中,在该工厂,拉长与主管或经理的身影随时都会出现在工人的面前或背后,工人的任何犯规的言行都会尽收管理者的眼底并被及时加以惩罚。并且,这种监视是带有金字塔式的层次色彩,它在该厂的车间中存在并时刻运转着。一般而言一个车间中的监督群体往往分为三级:经理、主管、拉长。这是一个典型的金字塔式的层级管理模式,经理的要求被从上至下层层落实,而车间中广大工人的各项情况又是通过该模式自下向上地传达给经理甚至更高层的管理者。

最后是对工人频繁的检查手段,通过检查,管理者可以对工人进行“规范化裁决”,就是依据已有的规章制度,对违规或不达标者采取相应的惩罚措施。在该工厂,工人在生产过程中面临着很多检查,包括生产纪律、生产效率、产品质量的检查。如果没有达到要求则会受到相应的惩罚,如不给加班、受到责骂、重做等。如在遥控器检测的工作中,厂里规定工人每人一天必须检测3 000余个,平均一个5秒钟,目前只有三位女工在做,主管对负责检测的拉长曾说:“你要他们快点做,今天不做完不准下班。”对此,其中一位女工抱怨道:“5秒钟一个,你当我们是机器人啊,我们不需要喝水不需要上厕所吗?还不做完就不让下班,本来工资就低。”类似的规范化裁决例子还有很多,在这样的规训环境中,处于福柯所说的“全景敞视主义”的机制中,是受制于多种“监禁”机制的肉体和力量[3]。

2.严格的群体区隔纪律

在该厂,工人与管理者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社会距离,这些距离的产生实际上与该厂的管理制度密切相关,这主要表现在食堂、宿舍、电梯管理中。在该厂,工人的饮食必须在公司规定的食堂完成,无特殊情况不得随意外出就餐。“只要你在这里住,就必须在这吃。” (一工人)并且在食堂,员工与管理者的就餐区位是区隔的,普通工人与管理者的伙食也是不一样的,出现就餐的二元结构。生产中的结构不平等反映在就餐中,群体间的区隔也随之产生。

此外,该厂在宿舍管理与电梯管理方面也存在着严格的区隔纪律,如该厂的宿舍楼道分为员工楼道和职员(拉长以上)楼道,员工不能走职员楼道。同样,在该厂的办公楼中,电梯供职员使用,未经领导批准,普通工人不能乘坐、使用电梯,也不得使用货梯,而只能使用楼道。

3.严格的宿舍管理

由于大多数工人是跨地区流动,在城乡区隔明显的中国社会,广大工人大多选择进入工厂住宿。潘毅认为宿舍体制是一种新型的劳动管理方式,它包含着某种福柯式的全景敞视空间与日常生活自我形塑技术[4]。在S工厂,对于工人的宿舍管理制度也是相当严格的,工厂规定工人的宿舍必须在晚上12点熄灯睡觉。而且晚上10点以后保安要查工人宿舍,即“查房”,尤其是要查女工宿舍,如果工人不按规定就寝,就会受到工厂的通报批判甚至罚款。这种制度虽然不合理却被赋予了很多“父爱式”的借口,如为员工好、避免员工迟到、避免员工外出胡闹等。此外,在宿舍空间中,工人除了自己的一张床之外,几乎没有个人的隐私空间,工厂也规定保安有权随时查看工人的寝室物品,防止违禁物品的存在。这样,工人无论是在生产还是在饮食还是在休息方面都受到了全面的规训,处于全面监视之中。

三、气与工人的反抗

在工厂场域内,面对低工资、差伙食与严格的劳动控制,工人的气很容易产生,在气的推动下工人们普遍采取了反抗行动,具体来说主要是群体性反抗与日常式反抗两种。

(一)气与群体性反抗

1.罢工事件

应星认为转型期中国底层社会的依法反抗主要分为群体性行政诉讼、集体上访、反抗性聚集三种[4]。其中群体性反抗是由蒂利首先提出的,它是指群体成员通过聚集的方式表达观点,伸张权益的一种集体行动。在该工厂,部分工人面对诸多不公待遇,曾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群体性反抗,即罢工,不少工人通过罢工这样的集体行动方式展开反抗,该事件经过大致如下:

某天早晨,食堂供应的早饭不充足,大部分员工都是饿着肚子到了车间。很多工人都在抱怨:“前面的都别做了,今天都不做了,不给早饭吃还不让辞职,一直给我拖拖拖,都别做了,就停着。”这时主管过来呵斥,大家才极不情愿地开始干活。主管在经过一名女工身边时,随口责怪道:“你这里怎么这么乱?这些纸怎么在地上,不知道扔掉?”女工人受不了主管的态度或是怕没有面子,捡起地上的纸张揉成一团准备扔掉。主管见女工这样的态度,走上前去,对着拉长说:“那个工人,你让她给我下班,不好好干活就回去休息,什么时候休息够了什么时候来,拽什么拽,不让你上班,看你怎么拽?”谁知女工人在前两天刚递交了辞职表,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对主管戏谑地大喊:“休息就休息,反正刚递交过辞职表,这里不仅是我不想上班,大家都不想上班,你有本事让所有人都走,早上上班连足够的早餐都没有,有没有这样的工厂?”说完女工转身离开车间。女工人的一番话在小范围内起了作用,听清来龙去脉的工人站起身鼓掌。没多久前方工友就开始大声喊道:“为什么不给加班,又不让辞工?今天不解决这个问题就罢工。”场面十分嘈杂,主管说让大家先回到工位,等一会人事部主管和经理来了,再商量解决问题。来自重庆的工人小新则很愤怒地大喊:“大家不要回去,不要妥协,否则他们不会解决问题的。”于是大家并没有回去,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抱怨声越来越大。没过多久,人事部的女经理和公司的副总带着四名保安出现在门口,女经理开口第一句话就朝大家吼道:“你们想干什么呀?”这激起了工友们更大的愤怒,大家都大声吼起来,场面更加不可收拾。女经理他们看采取强硬态度没有效果,于是态度稍微缓和一些,说:“各位工友先回到工位行吗?我们冷静地解决大家的问题。”不过工友们根本不接受,没有回到工位,反而声势更加大,这样的状态维持将近10分钟。女经理实在是没办法,说:“好好好,你们可以不用回到工位上,但是请你们选出代表来和我们商量,反映你们的要求。”工人们采取了这一建议,最终选出了6个代表。大家的要求总共四点:第一,要求履行工厂正常加班的承诺。第二,取消每天只签批10份辞工单的规定。第三,改善主管对员工的恶劣态度。第四,改善食堂伙食。

统一完要求以后,6个人就和女经理、副总开始谈判,谈判并不是很顺利,6人多次回到工友当中与工友交换意见,再回去与厂方谈判。经过20分钟的谈判,厂方同意接受他们的后三点要求,但依然不能承诺加班,理由是工厂刚开始、物料不够。6名代表回去问工友们可否接受,工友们依然亢奋,绝不接受不给加班,否则就辞工。6人又去继续协商,但依然没达成协议,于是女经理说实在不行就让所有五楼员工辞工。对于许多原本就辞工未遂的工人来说,这当然是福音。更多的工人则是面露难色,犹豫、有口难言地望着女经理,他们其实并不想要这样的结果,他们大多是是想留下工作到8月底再离开,最终这部分员工妥协了,他们在经理的要求下上交一份保证书,保证不会再发生此类事件。

2.气与罢工反抗

在这次罢工的反抗行动,工人的气始终伴随其中。结合应星提出的气与气场概念以及此次反抗行动的经过,笔者认为气在该罢工事件中主要经历了气的产生、气的初次释放、气的凝聚、气的打压与升华、气的引导、气的分化六个过程。

首先是气的凝聚过程,该厂工人受到上述诸多不公平待遇,如低工资、差伙食、被全面规训的状态,其利益受到损害,工人的气也就逐渐产生起来。

其次是气的初步释放,在该工厂,由于受到利益与权利的不断侵害,工人们的底层正义遭到破坏,工人们的生存伦理遭到了威胁。按他们的预期想法是“一个月保底两千元”。但工厂稀少的加班机会使他们的工资收入更加微薄,加上其他方面的恶劣待遇,工人们所积聚的气也就容易爆发并释放出来。在该罢工事件发生之前,工人们就已经存在许多怨气,但这种怨气是分散的,并没有积聚起来。如有人抱怨伙食差,有人抱怨不给加班,有人抱怨工厂不给早餐,有人抱怨工厂不给辞职等。

后来是气的凝聚,即进入了应星所称的道德震撼层,工人的气由分散走向集中,气也进入凝聚状态[5]。而促成气的凝聚的关键事件则是主管对女工的斥责,斯梅尔塞将其称为触发性事件。通过这一事件,工人们开始联合起来,他们停下工作,向那位抗议的女工鼓掌,并向管理者大声抱怨。

然后是气的打压与升华,面对工人们凝聚起来的气,工厂管理者最开始采取了打压的策略,并把保安人员带到了车间。但这并没有使得工人的怨气消失,反而激怒了工人,工人的怨气出现反弹并升华,此时的工人们变得更加愤怒,工人的气甚至升华为无主之气,即气在集体行动中没有人加以控制,此时的工人处于特纳所说的阈限阶段,即处于非此即彼的不稳定状态,这种状态如不加以引导很容易成为群氓式的迷狂状态。进而,工人的气最终可能演化为科塞所说的非现实冲突,即以冲突本身为目的,工人单纯为了出气而斗争,而忘记了维权行动的最初目的即权益的争取。

气的升华之后是气的引导,面对工人的愤怒,该厂女经理采取了缓和的引导策略。她开始建议工人选择代表来进行劳资谈判,试图引导气的解决。工人也积极采取推选维权代表,提出谈判条件,并用行动声援谈判代表。

最后是气的分化。这主要表现在两方面,首先,经过谈判,工厂管理者承诺只能解决工人提出的部分要求时,此时工人中间出现了分化。其次,是在女经理威胁要将全部工人辞退的时候,一部分工人很满意,他们的气得到了释放。但另一部分工人并不想失去这份工作,他们选择继续工作,因此他们的气并没有得到成功释放反而被忽视。

(二)气与工人的日常反抗

由于工人们身处工厂专制政体中,他们在身体与心灵上都遭受着规训,因此在面对强势的资本家,工人也会运用自己的力量进行反馈。根据西尔弗的观点,工人反抗的力量来自于两种:结社力量与结构力量。结社力量是指工人自身结成共同体的力量,而结构力量是指工人在生产或市场领域的力量。刘建州认为目前工人的结社力量与结构力量都受到了现实条件的制约,工人无法开展正常的公开的反抗。相反他们采取了另一种反抗策略,即在日常生活中进行无休止的隐性的反抗,如斯科特所说这是弱者的武器,即在日常生活中进行无休止的隐性的反抗[6],包括偷懒、取绰号、说谎、装病等。这些日常形式的反抗行动由于其隐蔽性与日常性,一方面可以避免直接与强势的管理者对立,保护了工人自身的安全与利益;同时也能发泄工人的怨气,不至于做出极端行为,破坏社会结构,因此工人的这种隐性的反抗也是一种安全阀机制。

具体来说,在该工厂,这些反抗形式表现在闲聊(包括聊天、搭讪、开玩笑等)、偷懒、磨洋工、撒谎、玩手机、玩零部件等。首先是闲聊,这在车间中最常见,如工人们在厕所、喝水台长时间逗留,在岗位上闲聊,搭讪,男工人对女工人的调戏挑逗,工人对主管的讽刺,工人之间的互相揶揄等。比如取绰号,工人给每一位主管或拉长几乎都取了一个绰号,比如他们给赵主管起的外号就叫“金刚”。这些绰号一方面如斯科特所说的是一种隐性文本,是对霸权的反抗;另一方面在笔者看来,它也是一种象征性的符号权力,它是对主管权威的一种隐秘的挑战,预示着工人的不满与反抗。其次是偷懒,或是磨洋工,这在工厂里很常见,如在劈锋区域,很多工人在削完盘子里的零件后,害怕又有新的拿过来,便想着把装做好零件的盘和装没做好零件的盘调过来。还有不少工人因为不满工厂稀少的加班机会,在主管不在时就开始磨洋工,按一位工人的话说:“老大你这么认真干嘛,我们慢慢做嘛,反正没班加,做慢一点说不定还有班加呢。”还有是说谎,该厂工人面对工厂严格的工人纪律时有时会采取说谎的策略,如假装肚子疼,甚至有工人装病,以逃离工厂政体的规训。此外还有背着管理人员自我放松包括玩手机、玩零部件等。

(三)气与工人的反抗:“假发”的抵制战术

劳工们的闲聊、磨洋工、撒谎、偷闲等活动,不仅仅是一种日常式的反抗活动,同时也是劳工们面对工厂的规训机制进行抵制的日常实践方式,这种实践方式并不是对规训权力的消极逃避,也不是毫无抵抗能力地服从,他们“不是完全屈服于压制权力、规训机制的统辖而是在权力以及对权力所进行的各种形式的抵抗和规避之间构成了一个反规训的网络”[7],他们的抵抗行动就是德塞托在《日常生活实践》中所说的,是被统治者的或者说弱者的战术。德塞托认为,日常生活实践中,抵制战术随处可见。在生产领域,他用“假发”概念来作为这种战术的典范,具体来说,“假发”就是指“一些雇员在工作时间利用公家的工具干私活” ,它不是小偷小摸,因为工作的原材料的物质性价值并没有被偷走;它也有别于旷工,因为这个雇员事实上正儿八经是在工作现场干活。德塞托认为,“假发现象已经存在于当代经济地位的强势之中心”。而在S厂,该厂工人在气的驱使下也运用了“假发”的抵制战术,如在厕所、喝水台长时间逗留、搭讪等,车间的员工们就是借助这种“假发”战术,达到战术的目的,给自己创造休闲的空间。

值得注意的是,工人们的“假发”战术迷惑了作为规章制度的执行者、监督者的主管们,而对于其他劳工而言,他们是不会去告发或者出卖这些“假发”的实施者,而是保持了沉默或心照不宣。因为在他们看来,自己保不准哪天也会运用“假发”战术,与管理者相比,普通工人就是一个共同体,于是在劳工之间就形成了共谋关系或是一种隐性的默契。比如在工作过程中,笔者旁边的女工人拿着手机在桌子下面偷偷玩,而旁边焊电线的男劳工还会叫前面的工人慢点,还会时不时说句,“现在开始我要休息半个小时后再做,你们要慢点”。

舍勒认为,怨恨情感形成的最主要、最适宜的出发点是报复冲动,而陷于报复冲动的生成必然有至少一次攻击伤害使报复者萌发反抗冲动。从S厂中工人的生存状况可以看出,工人们普遍存在着气,在气的驱使下,工人进行了多种形式的反抗行动,既有规模性的集体行动如罢工,也有隐蔽的、非公开的日常式反抗,也有“假发”的抵制战术。值得注意的是,气始终弥漫在这些反抗行动中,它也兼有感性与理智的双重特征,由此也可成为我们今后观察和研究工人反抗行动的一个重要视角。

注释:

①出于学科惯例,本文中所有人名、地名都采用了匿名处理。

[1] 孙立平.中国社会结构的变迁及其分析模式的转换[J].南京社会科学,2009(5):93-97.

[2] 应星.“气”与中国乡土本色的社会行动——一项基于民间谚语与传统戏曲的社会学探索[J].社会学研究,2010(5):125-126.

[3][法]福柯.规训与惩罚[M]. 刘北成,杨远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354-354.

[4] 任焰,潘毅.宿舍劳动体制:劳动控制与抗争的另类空间[J].开放时代,2006:130-130.

[5] 应星.气场与群体性事件的发生机制——两个个案的比较[J].社会学研究,2009(6):113-113.

[6][ 美]斯科特.弱者的武器[M]. 郑广怀,张敏,何江穗,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2.

[7] [法]德塞托.日常生活实践:(1实践的艺术)[M]. 方琳琳,译.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81-82.

Labours’ Protest in the Perspective of Anger: A Case Study of S Factory

ZENG Yanhua

(Department of Sociology,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nger is the response that people make when confronted with injustice or humiliation. According to the case study we did in S factory, this kind of response is widespread among the labors in the factory. Their anger comes from the unfair treatments in society, from the terrible producing and living environment in the factory, with the latter being the major inducing factor. Driven by anger, labors generally take three kinds of actions: overt mass strike, implicit daily protest and boycott tactics of “la perruque”, through which anger runs all the time.

anger; factory; labors; protest

2014-07-11

曾艳华(1991-),男,江西丰城人,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硕士研究生。

C915

A

1009-2463 (2015)04-008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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