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河流

2015-12-16 12:11黄静泉
躬耕 2015年8期
关键词:野孩子河里大人

◆ 黄静泉

消失的河流

◆ 黄静泉

那河,居然干了,到现在我也不肯相信那河居然会干了。

那河叫甘河,起这样一个名字,大概是甜水河的意思。河西边有个村庄,叫甘河村,这个村庄应该是因河而得名。村庄被堡墙围着,那堡墙宽厚高大,高耸的地方像土山,宽厚的地方像公路,远远看去,仿佛是神秘的古堡,是很古老的样子。这样一个古老的村庄还要以河取名,说明这河更古老。河水来源于西面群山,群山里很多泉眼,日夜涌流,还有春融的雪水和夏秋的雨水都汇聚在山坳里,就汇成了一条潺潺小溪,这条小溪从西向东,蜿蜒而流,符合西高东低的地理流向,是甘河之源。

甘河有坝,东南北,三面围坝,西北是入水口。东面的坝上有一闸口,南面的坝上有一闸口,两扇闸门长年提起来,河水多的时候,水就从闸门下涌流出去,灌溉田园,河里的鱼有时就随着水流流了出去,孩子们就在河渠里嚷叫着捉鱼。东面的河坝有三里多长,南面的河坝也有三里多长,北面的河坝更长一些。这是一片方圆很大的低洼地带,甘河就形成在这片低洼的地带里。就是这样的一片河,大约十多年前却干涸了,原来的河底变成了庄稼地,农民们开始在那片土地上播种各种各样的庄稼。淤泥地肥沃,向日葵要比别的土地上的向日葵长得高大许多,玉米高粱也长得高大许多,那些庄稼长起来的时候,简直就是一片森林的样子。甘河已经彻底消失了,但记忆中的甘河却总是不能消失。那时候人们都说河里有门扇大的鱼,因为它是很老的河。初春的日子,河冰还没有彻底化开,我们这些孩子们就跑到冰上去玩,看见河冰下有冻死的鱼被裹在冰里,就用石头砸冰,砸开冰,取出一条一条鱼来,拣大鱼往出砸,砸得很热闹很兴奋。整个冰面上,这里那里,到处可以看见冰下的鱼,都是一尺多长的鱼。冰上不断响起孩子们惊喜的呼叫声。孩子们里边有三个领头儿的孩子,一个是我,还有另外两个,我们三个领头儿的孩子被邻里的大人们叫作野孩子。那些大人们对自家的孩子说:你们别跟那三个野孩子瞎跑啊?他们下河上山,爬到高高的水塔上去掏雀,掉下来就摔死了,掉河里就淹死了,太危险了。可孩子们不听大人的话,总是偷悄悄跟着我们三个玩,有时还怕我们不领他,就从家里偷出好吃的好玩的溜舔我们。多年以后,和我最亲密的两个“野孩子”,因为不适应日渐贫富悬殊的城市生活而相继自杀了。有时候,我常想起他俩,想起来的时候,就坐一段汽车,在接近甘河的地方下车,然后便默默地向着久已干涸的甘河走去。过去不这样去,过去我们走出居民区,看见一片无边无际的开阔地,地里种着庄稼,再往远看就看见了围着甘河村的那山梁一样的堡墙。我们一边逮蚂蚱一边打蛇一边拔兔草,欢欢乐乐地走向甘河。甘河那个地方真是让孩子们感到其乐无穷。因为有那一片水,周围的生态就很美丽。到处都是树林,到处都是绿茵茵的草地,到处都有清亮清亮的水洼,水洼里游动着齐白石爱画的虾。虾在水里游动起来好像不是游,是跳,跳一下,又跳一下,又跳一下,真是跳得好看。

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小伙伴儿们在河里游泳,突然听到河里有一个大人在河里喊救命:救命啦……咕一声喝水声。救命啦……咕一声呛水声。和那个大人来的大人们都站在岸上看,很焦急地看,那些大人们都是淹在水里人的朋友,但没有一个人下去救他。我们三个“野孩子”游向那个喊救命的大人,我们开始救他,先问他清醒不,他说清醒,我们说清醒就别抓我们,我们救你,他说不抓绝对不抓。水里救人最怕被淹的人抓住你,一旦抓住就死死不放,往往同归于尽。他既然清醒,我们就可以不用先打晕他,然后再救他了。孩子救大人毕竟不好救,孩子劲小,大人体重,很难拖走。只能是,一边一个孩子架住他的胳肢窝,第三个孩子潜到水下托住大人的屁股踩在泥地上走,在水下憋不住了就浮上水面换一口气。浅水和深水是两种温度,深水下的泥地冰凉,要比上面的水温凉多了,让孩子感到水底好像有妖怪。三个孩子很聪明地营救了一个大人。那个大人被救以后好像感到很害羞,他一定感到大人被孩子救了很害羞,所以才低着头穿衣裳,穿起衣裳就低着头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这让孩子们心里很失望。又过了一些日子,我们三个孩子突然在厂区俱乐部前看见了那个被救的大人,我们很高兴地走向他,希望能和他说句话或打个招呼,可那个大人见我们走向他,却急忙转过头走了,看他那时惊异的眼神,并不是没有认出我们。我们奇怪,大人怎么会这样?

大人怎么会这样?

我一直怀着这样的疑虑长成了大人,因为长成了大人,我才理解了大人。大人心理状态很复杂很不好,甚至很肮脏。大人的内心真的不如小孩子的内心干净纯洁。小孩子看见美就要说美,看见丑就要说丑,看见有人危险就奋不顾身去营救,而大人在看到危险的时候,首先要好好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安全。就像当年那个在水里向着和他同来的大人们喊救命一样,他的那些朋友并没有因为他的呼救而跳进水里。

这就是大人。

大人们在西边的山峦里开煤矿,把山挖空了,把水脉挖断了,群山里的泉眼都变成了骷髅头的眼窟子。特别是小煤窑窑主,掠夺似的开采煤炭,把煤田都破坏了。说是什么国营经济的补充经济,其实说这话完全是放屁。多年以来,窑主们和官僚们勾结起来,打着有水快流的旗号,而这个旗号多年以后才被结果证明是多么荒唐,是多么代价惨重。国家资源流失了,窑主和官僚和工商税务相互勾结,并没有给国家上缴多少利税,却把地下掠夺了个乱七八糟,还死下那么多人,而过去死一个人,窑主也就是出个两三万,至多三四万。天南海北,人们只要提起山西的煤老板,就说有钱,买霸道车一买十个,买楼房一买一个单元,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钱?因为那些钱有很大一部分是应该归国家所有的,但流失到了个人手里,所以花起来就张扬,就不像钱。当然这也不是煤老板的错误,是政策犯了错误。这种错误,必将让中国付出惨重的历史代价。

多年以后,走出居民区已经看不到围着甘河村那高大的堡墙了,当然也看不到那片无边无际的庄稼地。过去的开阔地上,到处都伫立着楼房和厂房,把人的视线缩短在很短的距离里,使人们看不到远方。

那种农耕时的天地悠远和水清虾跳的情景已经永远消逝了,不知道今天的人们面对无法躲避的喧嚣会不会有一点伤感。

河干了,周围的生态开始退化,过去的绿树成荫和如梦如幻的美丽景象已经彻底消亡,代之以空旷无际的荒原和城市里倒过来的一堆堆垃圾,那些虾跳鱼游的水洼早已无影无踪,现在和以后出生的人们,不会再看见这里曾经的杨柳飘扬和绿草茵茵了。这里,不再给我们好脸看,它不给我们好脸看,是因为我们人类没有善待河流,是大自然回赠了人类一张愤怒的面孔。

我站在大堤上,想起小时候从水里上来,躺在热乎乎的堤面上,身子下面的黄土炙热着脊背,肚皮上洒着暖融融的阳光,现在却永远不会再有那样的情景了,就觉得内心难受,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深深的伤感,让我想起了童年时的“野孩子”,那两个圆头圆脑,肌肤乌黑油亮的孩子,机智勇敢充满理想,可长成大人以后,是怎样的艰难时世让他们抗不过去而走上了自杀之路?秋风萧瑟中,我听到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说:死还是活,这真是个问题。

水,对于人类来说,好像比太阳和月亮更重要。在人类的遗址中,我们不难发现,人们迁移的原因,不是因为没有太阳和月亮,而是因为没有了水。水干了,人就不能生存了。我经常看见甘河水库即将枯干时的情景,水库里的水,已经不能淹没人的膝盖了,周边的城市人,不知怎么就得到了那样的消息,大人和孩子们,几乎是在同一天,都拥挤在水库里跑跳,就像一口巨大的锅,煮了一锅饺子,人们把仅有的一点水,荡涤成泥糊糊,泥糊糊里的鱼,把嘴伸出水面呼吸,人们在水里浑水摸鱼,一桶一桶的鱼摆在岸上,大人和孩子们充满了喜悦的叫嚣。甘河村的人虽然离着水库近,倒像是不来水里摸鱼,我想他们心里一定很难受。

我站在荒凉的大堤上,看见小时候的一片水变成了一片庄稼地,地里居然还有了坟堆,农民们正在用镰刀砍倒枯黄的玉米秆子,咔嚓一刀咔嚓一刀,好像刀刀砍在我的心上,砍得我心疼难受。我并不是不喜欢丰收景象,因为这点地总共才能打出多少粮食?河若是存在的话,会灌溉多少土地,那些土地又会打下多少粮食?那才是符合自然的丰收景象,才真正会令我喜欢。

我们知道,有些地方,比如古楼兰,曾经是很繁华的人类聚居地,但却在不知不觉中灭绝了人迹,而人迹灭绝的直接原因,就是水源枯竭、河流消失。

可惜的是,河干了,河干了就再也不会有河了。

消失的是河,但消失的又不仅仅是河。

河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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