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达一个时代的心灵悸动
——舞剧《莲》和它的编导王媛媛

2015-12-16 10:49
艺术评论 2015年7期
关键词:官人双人舞金瓶梅

于 平

表达一个时代的心灵悸动
——舞剧《莲》和它的编导王媛媛

于 平

坊间有闻,王媛媛编了部舞剧《金瓶梅》!当然,这是数年前的“旧闻”了。乍一听,并没有把它当做“花边新闻”,只是觉得媛媛胆大,竟敢去触碰一部历朝历代的禁书——一部非但“少儿不宜”、连成人都“不宜”的书!想到此书曾屡屡被删节出版,留下未注明“此处省略XX字”的数行方格,对这些“方格”如何让舞者用身体来表现其实是心存疑虑的!

知道王媛媛有才华,但不知道她的才华有几许?上世纪90年代中期她在北京舞蹈学院编导系首届现代舞班毕业时,那位“著名”得不行的王玫教授多方游说,一定要学院将王媛媛留校任教。真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出于“一笔写不出两个王”的动机。不过那时媛媛已很有些成就,先是跳着王玫创编的双人舞《红扇》,于1994年在第六届法国巴黎国际舞蹈比赛中获现代舞银奖;后又自己创编了双人舞《牵引》,带着学生又获得第七届的现代舞银奖。只是留校后来了个“想走就走”去美国深造——幸亏是当年放弃了任教北京舞蹈学院的“金饭碗”,才成就了今日北京当代芭蕾舞团的“金光熠熠”!

媛媛自美“海归”后,以为她早已“弃暗投明”不搞舞蹈了——因为那种既“自我”又“抽象”的现代舞似乎成了“闲舞人”自说自话的“精神奢侈”,既使有“雷动天下”的雄心也难免落得个“雨过地皮湿”。后来见到媛媛,是在中央芭蕾舞团《大红灯笼高高挂》“修改版”演出的现场,才知道这个“大为精进”的“修改版”出自媛媛的“手笔”——需知媛媛面对的“原版”是总导张艺谋带着德籍华裔舞蹈编导王新鹏的“心血”。当然对于这次王媛媛“修改”王新鹏,我倒没有作“又是一笔写不出两个王”之想。自此,也就会或多或少地留心王媛媛在“现代”什么“舞蹈”?

一日翻阅《舞蹈》期刊,见有署名赵颖的一篇文章,题为《王媛媛——中国舞蹈的优雅使者》(载《舞蹈》2007年第1期),才知道王媛媛应丹麦皇家芭蕾舞团之邀前往创作小型舞剧《情·色》。这篇文章让我注意,不在于媛媛创作了什么而在于她是应“丹麦皇家芭蕾舞团”这一世界上最古老的芭蕾舞团之邀。那可是垂青芭蕾史册的布农维尔的留芳之地。不过读赵颖的文章时也在想,被称为“优雅使者”的王媛媛为何要创作《情·色》呢?赵颖告诉我们的是:“《情·色》采用影像多媒体的手段,由12人表演。它表现的是一个女人在不同年龄段所呈现出来的不同感情色彩:20岁之迷离与彷徨,呈现的是绿色和黄色;30岁之成熟与性感,呈现的是红色和紫红色;40岁之平和与稳重,呈现的则是蓝色……她要告诉人们,生命本身拥有多种颜色。但在处理上,她并没有通过服装或其他辅助手段来表现颜色,其主题色彩的变化完全是依靠心理的感受完成的……”怎样“依靠心理的感受”去完成“生命拥有的色彩”?这也是我对媛媛的创作心存的疑虑!

说来也巧,一位君合律师事务所任职的友人问我是否想看看“现代芭蕾”?说着递过两张赠券,票面上印的是“君合人文之夜——现代芭蕾《莲》”。原来是君合律师事务所的“优雅之举”,以“请君入戏”的方式取代“请君入席”来对合作者致以谢意。待进了剧场、取过场刊,方知这《莲》就是传说中王媛媛创作的那部舞剧《金瓶梅》。场刊上写着:“2011年受香港艺术节委约创作《金瓶梅》(后更名为《莲》),在国内外引起极大反响,其艺术成就与话题性为舞团带来极大声誉。”这段话很有意思,为舞团带来极大声誉的除了“艺术成就”还有“话题性”!当然,谁都明白这个“话题性”就是原著《金瓶梅》的“性话题”。而这个“舞团”就是王媛媛现在拥有的“北京当代芭蕾舞团”——民营的!

舞剧《金瓶梅》为什么更名为《莲》?看过之后便明白编导不是照文学原著“客观叙事”,而是取潘金莲的视角、当然也包括她的立场。如同有的舞剧编导改编话剧《雷雨》而为舞剧定名为《蘩漪》一般。《莲》剧由三幕构成,另有一个序幕一个尾声。所谓“序幕”,是八、九位着肉色紧身衣的男女舞者在一幅似透非透的纱幕后表演,纱幕上组装着一些线装书中(应当是《金瓶梅》)作为插图的春宫画。舞者虽都聚在台中,但大多成双成对、肢缠体绕地做“慢镜头”似的蠕动。场刊的提示是:“亭台楼阁,繁华尘世,如花男女;女子莲坐着,夜夜伤情。”也就是说,舞蹈着的八、九位男女,其实是女主角“莲”的心象,是她为“无性”(或者是“乏趣”)婚姻而“夜夜伤情”的非分之想!

接下来的第一幕,是莲与三位男性交往,剧中称之为大郎、二郎和官人。大郎即武大郎,无人不知他娶到潘金莲是卖烧饼修来的福分——“天上掉馅饼”。这段双人舞中的大郎,动态以爬行为主,时时谄媚且处处猥琐,弄得莲纵有非分之想也想不到他的“份”上。当然,这段双人舞还有另一个效应,也就是以大郎的猥琐反衬出莲的分外娇艳,反衬出如何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送走大郎,莲便迎来了二郎——大郎的兄弟武松。一个是“拂蝇”(卖烧饼所需)的能手,一个是“打虎”的好汉;于是,莲进入了另一段双人舞。需要说明一下,《莲》剧的舞台布景极为简洁,第一幕场景除底幕的8根立柱外,台上只有一张条案一只方凳。二郎便在这只方凳上“正襟危坐”……为了让“正襟”的二郎不那么“正经”,莲的舞蹈使尽浑身解数,弄得将自己由“娇艳”变得“妖冶”了。但看这边的二郎,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不,是“任凭蜂蝶戏,不动采花心”。细细想来,这两段双人舞都不是好编的双人舞,但编导媛媛却拿捏得恰到好处!

都知道这时该西门大官人出场了。场刊上写的是:“薄衣中泪痕和酒,官人见莲落寞失意,顿觉魂飞魄散,一时性情相向。”我总觉得“魂飞魄散”用词不当,“一时性情相向”也有些表意欠妥。西门大官人垂涎潘金莲,似乎是“蓄谋已久”而非“临时起意”;待他有机可趁时不是“魂飞魄散”而是“意马心猿”。不过,《金瓶梅》的这一出不按《水浒传》的套路,否则让武松开了杀戒就没有了西门的淫靡。在武松离凳出走后,莲与官人的用“舞”之地是条案。当女子眼中有泪、腹中有酒,当男子眼前有色、心中有欲,这双人舞编得倒像大开杀戒、死去活来。客观地说,莲与官人的双人舞的确编得很“狂野”,也很“滥情”;但无论怎么“狂野”,怎么“滥情”,总是装出来的“骚动”和“高潮”,反倒是为双人舞的编排拓展了些许新域。可能这是这一幕唯一能尽情尽性的双人舞,并且这段双人舞似乎又无需调情而直奔于“性”,难免让观众觉得舞剧刻意为之的就是“性”。对于这之后的大郎之死,正如场刊所言:“门外狂风卷雨,帐内云雨巫山,大郎暴毙。”

二郎出走,大郎暴毙,官人以奢华婚礼迎娶莲……第二幕拉开了帷幕。这一幕当然还是莲的视角。说是“奢华婚礼”,但舞台布景依然简洁:一幅从顶棚垂地、在弧线上可以由中线向两边开合的画幕,画幕上有点类似“印像派”斑驳“点彩”的构图;还有不时从靠近上场门一侧由顶棚下垂的秋千。这一幕编舞的突出印象,是6名舞者拉扯着3条大绳,西门府内的女人不时将大绳如跳皮筋般戏耍……观众注意到,每当官人“性”趣来临,总是将上衣脱下甩去,赤膊上阵;与此同时,也总有八、九位着肉色紧身衣的男女舞者,成双成对、肢缠体绕地蠕动——不过在第二幕,是七位女子逐一对阵官人,是由下场门后区向上场门前区的斜线逐一过渡……这其实也是女主角“莲”的心象。这时的莲,不是为原先“无性”婚姻而“夜夜伤情”,为的是后来的婚姻“无性”而“夜夜闹心”……因为官人虽将莲迎娶入府,却多与瓶儿如胶似漆,让莲独守空房。

剧中当然不能不编官人与瓶儿的双人舞,这双人舞又不能无关于“性”。问题是,这一双人舞无论从人物性格还是“交往”情境,都要真正有别于第一幕莲与官人的双人舞。并且,官人与萍儿的双人舞,还得让莲嫉恨有加。看过《莲》剧,就知道媛媛无疑是胜任的。想起在许多舞剧中,每当涉及男女主人公情爱的双人舞,不同的编导却会编出相似的套路来,你就能想到《莲》的各种双人舞编排是困难的。这使我想起媛媛表演王玫创编的《红扇》和自己创编的《牵引》(我当时总觉得这舞名太“力学”味),才感到现代舞编导那些看似纯粹技术的训练,其实并不“纯粹”,它可以应对各种复杂的场面。所以,当媛媛知道我看过《莲》剧后问“感觉如何”?我说首先是双人舞创编的水准极高,其次以透过“性”来说“人性”也是独具匠心的。

莲因嫉恨官人却要先报复瓶儿,欲报复瓶儿却又要先笼络丫鬟,这丫鬟就是《金瓶梅》中的春梅。这样,金(莲)、瓶(儿)和(春)梅就依次出场了。问题是,用舞蹈来编莲对丫鬟的笼络还真是一个问题。因为在莲空塌独卧、孤琴自弹之时,先是丫鬟对莲百般巴结,假官人之衣冠,抚怨妇之春心……这便是“问题”。因为媛媛为此要编一段两位女子的双人舞——形态上的同性肢体缠绕有“问题”,内容上的假凤虚凰更易招至非议。但这是《莲》剧推进冲突的关键点,避不掉躲不开,媛媛只能知难而上,在表现丫鬟巴结莲之同时,要表现出莲对丫鬟的笼络……我只能说,虽然这种“同性”双人舞看起来不怎么舒服,但媛媛在性格刻画和剧情推进上是成功的。

当莲令丫鬟装猫袭扰瓶儿,使瓶儿所产之婴魂消魄散,舞剧拉开了第三幕。一开幕便是震怒的官人,表现震怒的方式是扬鞭叱策。如果未紧盯剧情,会以为此时想表现官人的“虐恋”、也就是“性虐待”。此时的莲已全然不见了一幕的浪荡和二幕的阴毒,显得极其温顺、乖巧;但这样并不妨碍官人继续震怒,瓶儿已然疯癫,场刊上描绘的是“府上一时蜂狂蝶乱”。这一幕的场景依然是简洁,只在舞台中央有一个厚厚的圆垫,像床、又像寺庙里求神祭拜时的放大了的蒲团,大限将至的官人有很长时间就躺在上面——作为官人,他一生的蜂浪蝶戏、眠花宿柳算是走到了尽头;作为舞者,官人饰演者的肢缠体绕、心憔力悴也正好小憩一阵了。于是,舞台上出现了官人的“心象”,他在梦幻中与众“冤家”一一惜别……此后的“尾声”更是简洁,场刊说是“荒寂中,似尘埃的女子,心如死灰,仰望苍穹。”这女子当然就是莲,你懂的!

《金瓶梅》作为禁书,往往令人“谈性色变”。媛媛据之创编舞剧《莲》,虽然回避不开“性”,但却想更深刻地揭示、不,是想更强烈地鞭笞“人性”。把女人正常的需求描写成“淫荡”,其实是男权社会的一种龌龊和卑鄙;曹禺先生就不这么写蘩漪,否则蘩漪面对周朴园和周萍就有乱伦之嫌,面对周萍与四凤恋情的嫉恨也是师出无名。我有时臆想,让曹禺与兰陵笑笑生换位思考,曹禺先生会怎样来写潘金莲呢?兰陵笑笑生是否会把蘩漪写成另一个潘金莲呢?注意到担任剧本改编者的有一位叫柏邦妮,想到她写过描述王媛媛的一篇文章,题目是《神的孩子都跳舞》(载《舞蹈》2010年第11期)。文章开篇就说:“面前的王媛媛是一个长发、优雅、淡定、美丽的女人。”既然写媛媛的人都说她“优雅”(赵颖也是如此),那她眼中的潘金莲该是个“不坏”的潘金莲。用莲的视角和立场来审视《金瓶梅》,可能也就是媛媛的立场和视角。在柏邦妮的文章中,我读到了这种感受:“没错,在这位女舞蹈家的作品中,身体打破了重重束缚,摔碎了重重屏障,撕开了包裹灵魂的厚纱布——那是我们这个民族和国家千百年来的僵硬和羞涩。她让那些沉闷的身体,从此变成了滚烫鲜艳的灵魂:在舞台上,舞者沉沦、痴迷、抽搐、茫然、孤独、狂欢、嘲讽、羡慕、压抑、释放。就像我们一样,渴望温柔。她的舞蹈表达的是一个时代的心灵悸动,一个时代的不安和漂泊。”《莲》或许也是这样一个“表达”!在此,我不想再赘言媛媛的哪些作品在国际上的哪个大赛获了哪些大奖,想说一句的是:今年6月,香港演艺学院要授予她“荣誉院士”称号。这可了不得!媛媛毕竟才刚40出头!

于 平:文化部文化科技司司长

责任编辑:李松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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