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辉
在西岛火车站附近的草坪上,徐井望着天空轰隆掠过的民用飞机,眼里噙满了泪水。躺在一旁用红色夹袄遮住脸的流莺没有发现。这种静谧的温柔让徐井有些不知所措,他将手搭在流莺的肚子上,那柔软的地方像一条雪白的鳗鱼。流莺在夹袄里面用手机团购自助餐厅的票,他已经坠入了茫茫的黑夜,尽管西岛的太阳显得有点过分娇媚动人。
夜里的温度总是在缓慢地沉寂着,而徐井总是陷在回忆里不能自拔。他总是在回忆西岛的事情,他不止一次和我说过。那时候,在流莺睡着了以后,他就靠着床沿和墙壁走,他想看出流莺的睡眠中有什么内容。徐井的话就好像是一个梦,不能参透。
那天晚上,他们深夜出来走到椰梦长廊附近的沙滩上,海风就像椰林深处幽暗的影子,在海浪的低语声中慢慢浮现,心事重重。徐井握着流莺的手,尚有余温。这个冬天徐井承诺过的陪伴似乎都不奏效,流莺就像夜里的一只纸鸢,要往高楼那边飞去。
徐井陷入了一种病态的幻想当中。他握不住流莺的手。
来风街口,流莺的手机被公交车上的小偷偷走了,徐井大发雷霆,流莺在一旁蹲着,委屈地哭。徐井转身就去临行前的酒店找,沿途跑了几十分钟。路过一家海滩边的咖啡店,他突然泪流满面。
流莺喜欢收集海边的贝壳,可是她大多数时候收集到的都是粉笔状的普通石块而已,这一直都让流莺感到沮丧。徐井在书包里装下了好多流莺捡的石块,石块上面带着咸湿的海风味道。
在徐井读大学的那个学校,每年冬天都会发一些教职工的白色讣告,还有夹杂于耳的学生卧轨或跳楼的小道消息。有位老教授独居家中死于煤气中毒。每次徐井走过图书馆侧边的小竹林时,他都会稍停一会儿,那里应该就是冬天的死亡气息最明显的地方。因为他知道,所有凄厉的西风都是从这片竹林穿过,然后进入所有人的梦魇里面。
他不喜欢一个人待在租住的公寓里面,因为那种彻夜的孤独使他放不下那种未知的恐惧。他和流莺曾经约定毕业了就去西岛游玩一个月,可是流莺还是提前离开西岛,不见踪迹了。徐井之所以在寒冬还要回到大学里的公寓,或许纯粹是想在这里等着流莺回来。他知道流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到他的公寓里的。可是当他一个人待在房子里时还是感到了些许的安慰。
自从毕业后他们便离开了学校,徐井去了省城的一家报社,流莺则去了一家旅行社做实习生。徐井续租了那间房子,不久之后他还是回到了这里。徐井住的地方叫做西山,在西山附近尘土飞扬的田径场,徐井经常在那里呆坐看书。深秋的栗树林飘下很多黄色的叶子,偌大的球场尽头是孤注一掷的夕阳,那种血红色仿佛一只巨大的罩子,网罗住一个个下午的时光。
学校里干净而且冷清。不过这仅仅限于他所走的那条幽寂的小道。他不喜欢从那些熙熙攘攘的泽园通过,因为在人群中他常常有一种令人悲伤的恐惧。尽管他已经毕业两年,对这片土地也不再熟悉。
他在从西岛回到西山之后,也曾经给流莺打过电话,可是打不通。流莺离开西岛回到省城的时候,留给他一张字条:我先走了,再见。
再也不见。
徐井还是一个人在西山待着,偶尔从公寓出来找酒喝。湘地的酒不好喝,太烈而又苦口。他有过一次醉酒的经历,之后他就不怎么喝酒了。“酒入愁肠,化作的只是一滴滴泪而已。”徐井以前在作文里就爱这么说,我们都笑他肉麻。在他回到西山以后,却没有人陪他喝酒。徐井忘了,他们都已经毕业两年,校园里已经看不到熟悉的面孔。
我接到徐井的电话时正在上海的一家私营企业做文案策划和公司内部图书编辑。当时我一看是个陌生号就没有接,直到打了几次我意识到可能是熟人我才拿起了手机。他劈头盖脸地就骂个不停,问我怎么半天不接电话,我只得一边道歉一边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过来陪我喝酒,我在西山。我有些激动,你疯了吧?我在上海,现在让我去学校?他说,嗯。
第二天早上,我跟老板请了假,买了去西山的车票。
这个冬天显得格外漫长,天气也一直很冷。我在火车上给徐井打电话他却没接,然后发短信也没有回。我猜他肯定是喝醉了。
我急匆匆赶到学校,赶到了西山。打开房门,一股异常刺鼻的气味冲来,简直是把我推出了门外。徐井趴在床上,我看不到他的脸。我走过去,发现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徐井死于一氧化碳中毒。他的房间完全密闭,煮饭用的煤气罐打开了没有关上。屋子里煤气的味道浓得像化不开的糨糊,让人窒息。我打开房门,报了警。
警察赶到西山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整个公寓楼都引起了骚动。不少好事者都来门口想要探个究竟。我一直在被警察询问着当时的情况。法医之后也赶到了公寓楼。房东太太在公寓楼前面蹲着哭。
我心乱如麻,简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觉得徐井只是喝醉了酒,过两天就会醒过来。
徐井嗜酒如命,果然还是被酒带去了命。徐井曾经总是对我们说,他讨厌那些口口声声说“我对喝酒死去的人有天生的好感”的人。他觉得那些人其实只是说说而已,其实都是虚伪,因为他们是根本不懂酒也不懂喝酒的人,或者这对于喝酒死去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侮辱。他还是每天都喝,而且越喝越多,直到那次他在西山的烧烤摊前喝得烂醉如泥,一头栽倒在了水泥地上。他受了很大的委屈,感觉自己天生就不是喝酒的料,我们笑他,说他对自己的酒量如此自信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他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我们背着他,他的头上一直流着血,那种血红色的花瓣流到了我的手上,凝结成了一层红色的霜。我送他进了病房后,就去洗池里拚命地洗手,可我还是忍不住呕吐了。那个夜里非常凄冷。徐井的眉骨缝了几针,拆线以后,他的眉毛一动起来,那些蜈蚣状的疤痕便会开始显现。
我和徐树都说他天生有侠骨柔情。他说,武侠小说都是骗人的童话,他很少看武侠小说。他说爱喝酒纯粹是出于本能,小时候跟着隔壁的爷爷喝,长大后跟着自己喝。
法医鉴定他是因为煤气中毒身亡,同时他体内酒精含量较高,应该是醉酒意外身亡。
我去了徐井的公寓。里面遗存的东西都还没动,不过房东催着赶紧搬走。那个可怜的房东太太一直怨自己运气不好,一直唠叨着说,这以后怎么把这房子租出去。徐井的爸妈也来到了西山,接回了徐井的遗体,我告诉他们我收拾好这些遗物就会立刻回去。
我带着徐井留下的几箱书和衣物回到了M城。见到徐井的堂哥徐树的时候,我差点就流出泪了。徐树一言不发,坐在黄色的草垛上,抽着烟。我把之前的情形大概和他说了一遍。徐树说,“那是命,活该他没有福气。我准备下个月结婚的,现在只能推迟了,明年再看吧。这狗日的徐井,怎么就突然就死了!”他很激动,而我把头转向一边,泪已经淌了出来。
徐井的丧礼简单得甚至有些草率。按照他们的习俗,壮年损殁于异地不得入祖坟,而且必须离得越远越好。他们把徐井的衣物全都烧掉了,所幸那些书被我强行留下来了。在葬礼之后,我背上两个大箱子离开了M城,回到了上海。
我问过徐树,徐井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徐树说,我总在到处跑,号码总是不固定。徐井打过去的也许是之前的一个空号吧。而我也责怪自己去得太迟。谁能想到会是这样?徐树在电话里声音激昂。我无法再说出安慰彼此的话,只能默默地挂了电话。
每天深夜我都会翻开徐井的书信日记还有诗歌。当我看到他写的东西,我就忍不住去猜测他和流莺所发生的一切,尽管这对于一个逝者来说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可是我觉得能够发现点东西对徐井也许真的是一种告慰。
徐井的诗写得杂乱无章,字迹潦草而且任性。作为一个同样靠文字谋生的人,我对他的诗保持一种同情般的理解。可是他太执拗于他醉心的诗歌,而惘顾其他,在旁人看来就是一叶障目的偏执症患者。我也曾经提醒他现实点,多把精力放在生活之上,何况他还有那么漂亮的女友,流莺。
流莺是个极美丽的女子,至少在徐井的朋友圈子里面是出了名的美女。流莺眼睛很大,目光像流水般清澈,眼睛里都是笑,长长的头发在风中飘飞。她常常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使得她看起来像只娇弱而活泼的白鹭,静坐一隅。流莺在外人面前显得安静而且温和,但在徐井面前就是一个未成熟的野丫头。就在徐井快要毕业的时候,流莺选择离开了他。
徐井没有去争取过流莺的回头。也许徐井自己在心里也已经放下了,所以才会对分手这么平静。而流莺的悲伤呢?我们无从得知。
我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他们当时分手的情形,因为他们对此都是缄默不语的,连我和徐树都没能从徐井那里得到任何关于他们分手的消息。只是后来徐井回家告诉我们,他们已经分手半年了。
分手的时间是在冬天。我翻开徐井的日记,里面写满了他当时的心情:
“我真的差点就死了,酒精让人中毒,我的胃里的酒好像还没有消散。流莺还是没有给我打电话,我知道回去是不可能了,可是说好了去西岛的事情呢?真是可笑,分手了干嘛还去西岛?马上就要毕业离开了,可我一点心情都没有。明天也许就是末日。可是谁也不会担心,因为我们都是瞎子。我晚睡而且酗酒,梦里总有幻象,流莺就是一个女巫,占据了我所有的梦,这是不是残酷的报复?我做错了什么?难道是天意难违让我们分开?真是可笑,我又在自欺欺人了。我希望人们可以听见我的哭诉,听见大地升起时我梦魇的重生……”
我看着徐井这些零乱而又怪异的日记,心里的滋味如同受刑般,我自知爱情里面总是错误的,而青春的爱情却是一错到底。
徐井的故事好像随着他的死亡慢慢沉入所有人的记忆深处。而流莺在徐井出事以后却一直没有出现过。我去过流莺之前实习过的旅行社,可是她早在一个月之前就离开了这里,而自从流莺从西岛回来以后,她的家人也没有收到她的任何消息。我到流莺的家里以后她的家人才知道女儿是离家出走而不仅仅是出去散心,他们也开始紧张起来,甚至报了警,可是流莺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流莺真的飞走了。
我一天天地翻开徐井的日记,也一天天在猜想着徐井当时的心境。
徐井的日记里这样的描述随处可见:“我从西岛回来以后就开始做噩梦。我梦见流莺不停地穿梭于我的梦中,以各种不同的面孔出现。而且我每次都被噩梦惊醒,大概就是梦里流莺离开我的时候。我害怕流莺会离开我,可是自从西岛一别,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我又想起了在西岛火车站的时候。那时的太阳像块青黄色的毛玻璃,不刺眼但显得格外暧昧。流莺在我身旁并没有显出任何的异常,只是继续盘算着回到省城去哪儿玩的事情,吃显然尤为重要,所以流莺首先要把自助餐厅订好。我从来没有想过之后的事情,更没有想过流莺会离开我,也许那时候我正在思考的是毕业后的出路问题。流莺在旅行社实习是非常辛苦的,而且两人并不能经常见面。我本想辞掉杂志社的工作,去省城和流莺一起。但是当我把我的计划告诉流莺时,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哦。”
之后的事情就如前所述,流莺离开了。关于这件事我并不清楚,徐井的日记里并没有多少记载。唯一可以看到的是,徐井对她的思念是愈来愈深。我不知道从西岛回来之后徐井这两年是怎么过的,或许他就是在酒精里泡了两年。这种日子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噩梦。
时间无法治愈创伤。我记得那时的碎片残景,恍如冬日冷墙上缓慢移动的稀薄日光。
在上海的一间出租屋里,我读着徐井的日记、诗歌和小说,想像着稀薄的冬阳在徐井那空空荡荡的公寓里,迅速消散成阴暗的薄暮。我记得他的习惯,他常常是坐裹一条厚厚的鸭绒被,只开着一盏台灯,墙上的影子变成了他房间里的日食。在西山公寓清理他的遗物时,我发现了那盏向日葵模样的精致小台灯,那是流莺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现在,我能假设的是,在某个周六,一场小雪轻飘在窗外昏暗的天空里,徐井躺在床上,静静地抽烟,微妙地探索那种已经不是寂寞的奇怪感觉。他用修长的食指和拇指把烟头揿灭,丢进一个纸盒子里。然后,他把双腿在红色图案的印花棉布床罩上伸直,望着窗外雪花翻飞。衬着渐暗的天空,雪花更明亮,落得更暗了。他微笑着,眼神坠入回忆的黑洞里。
还有一种味道,咸咸的。我信任你的身体,也知道言语的无法忠实。在晨曦前的那几个小时里,你融入了我的怀抱,站起,又躺下,始终心贴心,火烫的身躯散射出金光,能叫雪化水。我在微微露出的晨光里啜饮你的肌肤,梳理你飘逸的黑色长发,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围住你窄窄的腰臀。柔指如微小羽翼的漫游,就在黎明之前的海边。在你睡着以后,我轻轻地从你怀里脱身,扭亮一盏小灯,看着你清秀的面容。你的皮肤光滑得像透明的玻璃。我张开双臂抱着你,手指在你的额间游移轻抚。看着你,我看到的世界更加锐利了,仿佛是戴了一副眼镜,只要搁在眼前,万事万物都会跳出模糊边缘,清晰凸现。也有些时候,我宁愿不要看得这么清楚。我想明白关于你的一切,但我知道,对自己也知之甚少。
你沉睡时,亲近你脸颊的阳光里飘浮着一粒尘埃。
我们走在西岛的大街上。夜色即将笼罩着人群,我肯定自己看到了夜色下的孤独。街那边传来了许巍的《曾经的你》,是几个年轻大学生在弹唱吉他。就在人群里,你紧紧拉住我的手,你的双眼漆黑闪光。街上的人们都在绝望中渴望,似乎不再有什么看似疯狂。年轻的大学生的歌声陪着我走,一直走到我的梦里。我梦见了你,你硬要笑着说,还有很多事情你还不懂。魅力十足的笑容背后,我的恐惧已经锈钝,已找不到出口。
每当我凝视你的照片,充血的眼睑总要忍受片刻失明般的盲感。失去你以后,有个念头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桓不去:没人能帮我。绝望是一种无人见证的生活。我们所爱的一切会突然消失,令人费解地消逝。剩下的就是一无所有。
我忘不掉你,我不知何去何从,却始终爱你如初,爱到无以复加。
——徐井散文《离开以后》摘录
M城阴沉的冬季下午渐渐变化,化出南方小城静谧的朦胧光晕,积雪融成悠长冰溪沿着河道流淌,流向远方。站在山顶俯瞰,融雪的网状河流看似巨大的枝形烛台,还悬着剔透的水晶项链。白杨树早就光秃秃一片落叶不剩,而针叶松却还是如夏季般葱绿。从上海回来我满身疲惫,回到老家立刻就去了徐井的墓前,在家乡一座很高的山上。我难以想像徐井已经死去一个多月了,他的坟头是新的,没有墓碑,也没有野草。冬天在这里扎了根,一直延伸到黑色的土地里面。我抓了几把土,压在坟墓上的冥纸上。我带了两瓶酒,放在坟头,但我和徐树都没喝。
徐树耷拉着脑袋,显得异常憔悴。徐树说,“五叔他们夫妇现在都瘦了一大截,风一吹就会倒。上次五婶去河边洗菜,一头栽在了河里,幸亏赵五爹路过,把她救了起来,她受了冻,又得了病,一直都在床上躺着。井儿真是没用,为了个女人连命都不要,还是大学生?!狗屁!!!书都读到牛胯里去了!!!……”徐树眼眶红红的,接着说:“整个家族里都盼着他能够争口气,指望他毕业能够找个好工作,当大官发大财……不说让他当县长当省长,但是也不能这么没出息,为了一个女人去死……”我不由得打断了他的话,“徐哥,井儿他是意外身亡,这是意外……”徐树明显很激动,“那为了一个女人就天天喝酒?他毕业后出版社那个工作很好,领导很器重他,他也写过不少小说什么的,我也不懂。但是他给我寄过钱,说是稿费,让我留着以后备用,他还给我看那些小说杂志……他不该回到西山去的,那是一个不祥之地,在他读书的时候我就去过,他租住的公寓阴森森的,充满了邪气……那时候我说让他赶紧搬出来,但是他推说东西太多,不好搬,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辞掉了杂志社的工作,又跑到了那个鬼地方,在那里喝酒……”
我在徐井的家里看到了昏暗的灯,漆黑的木凳,以及摇摇欲坠的吊扇。堂屋中间摆着徐井的遗像,似乎还是徐井刚入大学时照的登记照,青涩得有些娟秀。我拿出一叠钱塞在他家的桌垫下面,连茶水都没喝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晚上的时候,我坐在炉火前想像着徐井一个人在公寓里捱过冬天的情形,就像在他日记里写的那样。他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去世的时候也才二十五岁。夜里的炉火温暖得有些异常,炉子里噼噼啪啪地响着,老树篼子被青红色的火苗舔舐得干净而且热烈。
离开M城的那天早上,我一个人爬上了家乡最高的山,我又看到远处那些状如枝形烛台的河网,积雪还在融化,这些河流还在延绵不绝地驶向远方。这些河流也许就是一个个的人,沿着各自的命运向前走,只是徐井呢?哪里有雪汇入他这条河流?
流莺的出现纯粹属于偶然。
人们渐渐消失在城市的夜光里,留下空荡荡的椅子。青年男女们以千奇百怪的角度簇拥在桌旁,每张桌子都留着啤酒味。在这个大城市的某间酒吧,我独自一人在角落里喝酒,然后观察着形形色色的人。舞台上,一位男歌手打开黑色的木吉他盒,亮出吉他,在长椅上坐下,一条腿搭在另一个膝盖上,把圆鼓鼓的琴身放在膝头。这地方人满为患,人们都很兴奋。酒吧里的灯光很昏暗,只有两盏聚光灯在两把木椅上照出微弱的光环。时间过得很快,那个男歌手很快唱完了,有几个女孩在等乐队收拾乐器、卷起电线、拆下麦克风。我发现其中一个女孩就是流莺。
她正在舞台上拆麦克风,正半蹲着把麦克风的线一段一段地绕起来。我放下酒杯,走到她的面前。她很吃惊,但又迅速地恢复平静,显然她一眼就认出了我。“流莺,你怎么在这儿?”我轻声喊了一句,以示惊奇。她看起来很自然,丝毫没有悲伤的样子。“徐井死了,你知道么?”她的表情迅速凝固了,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麦克风的线一下子都松了,窸窸窣窣地落到了地上。“你很久没有回去了吧?徐井是去年冬天去世的。他死于煤气中毒……”
我还没说完,流莺便扔下麦克风跑出了酒吧。
我找到酒吧的老板和乐队的人问了流莺的情况,他们说流莺只是乐队的一个粉丝而已,经常跑来听乐队演唱,有时候还过来帮忙。他们还是比较熟悉的,从他们手上拿到了流莺的手机号码,我就离开了酒吧。那一刻,我感觉只有酒吧门口才有清冽的空气。
流莺的号码打不通,我同样束手无策。就像当初的徐井一样。
我只能时常沿着酒吧附近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期望可以突然碰到流莺。
流莺给我打了电话,在某个春日的清晨。我头脑昏沉,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流莺的声音,立刻一跃而起,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她说,我病了,借我一点钱。我没有马上答应,假装淡定地说,你在哪,我现在去找你。她说了地点和时间,我匆匆赶了过去。
一个简单的中式小餐馆。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脸上露出了蜡黄的颜色。她要了两瓶冷冻啤酒,我俩坐在空空荡荡的餐厅里,外面是熙熙攘攘的闹市。
现在还没到吃饭的时间,喝酒干嘛?我问她。
她把啤酒瓶放在桌上,冷凝水留下一圈水印。
我刚打掉了孩子。她的语气十分平静,但有些虚弱。
谁的?话刚出来我就后悔了,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了她。
徐井的。
我看到啤酒杯里的泡沫在往上涌,我的大脑似乎已经严重缺氧,一片空白。
……
我不知道那天的谈话是怎样继续下去的,我们都是一言不发。流莺又喝了好多酒,不管我怎么劝她都不听。桌上留下了一圈圈的水印,外面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桌子上,像彩虹吐出的一个个泡沫。
流莺喝醉了,我带她到我租住的地方,她的眼角湿润,似乎噙满了泪水。我独自待在顶楼的阳台上,初春的明媚阳光刚刚出现,上海的街道显得干干净净,整齐有序。
流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我正在客厅里整理徐井的诗歌和小说,有一家出版社已经答应出版徐井的小说集。流莺醒来的时候头发散乱着,眼眶还有依稀的泪痕,穿着我房间里的拖鞋,显得有些凄楚。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她端坐在沙发上,好像看到了沙发上摆着的徐井的文章。她自己开口说了起来:
“去年冬天的时候,我去了一次西山,那时候他在西山住着,我知道他在等我。”
“他看到我很高兴,可是那时我已经不爱他了。我只是想劝他走出那种生活。我真蠢,根本就没有用,最后把我也赔进去了。我又和他在一起了,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然后……”流莺哭了起来,泪滴到了徐井的那些文章上面。
“在西山住了一晚上以后,我就离开了。我去了上海,在那里过着漂泊的日子。你知道我喜欢民谣,他也喜欢,于是我就去酒吧听那些民间歌手们唱。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怀孕了,我的世界完了……我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也没有打算把孩子生下来,我决定把它打掉。除了偶尔去酒吧听听音乐,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拚命打工挣钱,我还找了闺蜜借了三千块钱,可是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怀孕的事情。”流莺的声音很细碎,像断断续续的折断高粱的声音。
“如果要是我也能够死的话,我愿意陪着他一起走……”她说。
夜晚的灯光昏暗,昏暗地如同难受,我开始埋头痛哭。
流莺给我讲了一个徐井给她讲过的故事:
从前,有个落魄的贵族后裔住在遥远的平原上,离市镇和城市都很遥远,河流会流过他的家乡,所以他没有缺水之虞。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去了何地,因为从他开始记事起,他便一个人生活在平原上,也许是在这种条件下,他有了很强的生存能力,他善于在河里捕鱼,在岸上捉猎物诸如野兔野鸡等,累了就去河流边看河水,河水里的鱼带他去了远方,这个远方首先是从他的梦里开始的,因为他梦到了自己在非常熟悉的河水里到处游来游去,跟着鱼往下游去,鱼群一直往下,就到了一个迷魂潭。在他的梦里这个迷魂潭是一片浮满了红色水藻的脏水潭,从小生活在干净平原上的他从未见过这种水潭,他想极力避开,却随着鱼群一起坠落在潭水的最深处,水底下的世界其实是一片漆黑的,偶尔透着从水面散开的光,显得很模糊也很微弱。他的眼睛很干涩,也肿胀着,他从梦中醒来时,自己的身上已经布满了水藻。他相信这是迷魂潭里的潭鬼惹的祸,但是由于他缺乏世事经历,从没有见过所谓的鬼怪之类,于是他便想离开平原去寻找迷魂潭。时间过得很快,他在卖掉自己在平原的所有财产后便出发了,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迷魂潭在哪儿,但是每次一到梦中他就清醒了,他在梦中被鱼群带着去了很远的河流下游,于是白天他就按照梦里的迹象沿着河流往下走,他总是看见一条红色的鱼沿着河岸跟着他,有时他以为那条鱼只是碰巧和他一起,后来发现那条鱼竟然也会看着他慢慢地游。那天夜晚,他便在梦里去问了那条红色的鱼,那条鱼开口说话了,说她叫歌灯鱼,因为她的身体像火红的灯笼,而且她还会唱歌。于是,在每个寂寞的赶路的白天,歌灯鱼都会陪伴着他走过一段段路程。可是迷魂潭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在经过很多次跋涉之后,歌灯鱼竟然在白天也开口说话了,她在水里冒着清澈的泡泡,说,你别找了,迷魂潭其实只是你心里的一根刺,只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幻景。他不解地问,那我为什么早上起来身上布满了水藻呢?歌灯鱼说,你有梦游症,那天夜里你去了河里,差点淹死了,是我救你起来的。他还不相信,说那为什么有那么多红色的脏水藻呢?歌灯鱼说,那是因为我身上是红色的,你错把水藻看成是红色的了。他在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开始恨起歌灯鱼来,对歌灯鱼说,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害我走了这么久的冤枉路?歌灯鱼没有说话,默默地离开了河岸,往深水处游去。他一个人呆呆地看着歌灯鱼离去的背影,开始后悔起来,他甚至发现他好像爱上了歌灯鱼。可是他从小就习惯了的平原生活,使得他又想返回平原,继续从前的生活。他在返回的路上,再次想到了迷魂潭这个对他来说很神秘的地方。于是他决定一个人继续下去,继续找到迷魂潭,找到歌灯鱼。他爱上了红色和与红色有关的所有东西。他每天在河流边上看着夕阳落下山去,他开始在路上采集红色的花朵和红色的药草,他甚至还看到了一条红色的蛇。就在他走了无数个日夜的时候,他开始发现他已经在这条河流边上走过了三年的时光,尽管他还没有遇见迷魂潭和歌灯鱼。他在一个天空布满了红色晚霞的傍晚,悄悄走进了河流里面,就像他以前梦游那样不知不觉。在他清醒地看到水里的一切时,他发现他看到了歌灯鱼和潭鬼。而且河流深处也不是像歌灯鱼说的那样没有红色的水藻。那些水藻肮脏不堪,上面到处都是死鱼的腥臭味,潭鬼就像一个黑色的幽灵在河流最深处的潭底站着。原来河流的下面就是潭底,那里就是迷魂潭。歌灯鱼在看到他时还是显得很惊讶,她对他说,你不要命了么?到这里来。他很生气地说,你是骗我的,根本就是红色的水藻,根本就是迷魂潭。潭鬼说,你是王族的后裔,可惜你已经失去了王族的尊严和勇气,你不该来到迷魂潭的,更不该来找歌灯鱼。你爱上歌灯鱼是一个十分愚蠢的错误。歌灯鱼是不祥之物,她原本是魔族的王妃,充满了妖邪之气,在丈夫也就是魔族的国王被人类杀死之后,为了躲避追杀便来到了迷魂潭。可是,她在迷魂潭里却将自己许给了一位教书匠,教书匠是个酗酒的人,每天都会毒打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好像是为了自己曾经身为魔族王妃所犯下的罪孽赎罪一样忍受着教书匠带给她的折磨,后来教书匠还是在一次酒后跌倒在河水中,这次歌灯鱼却没有救他,她吃掉了他的尸体,在这个深水潭中夜夜哭泣。我虽为潭鬼,却不好轻易杀害一个人,可是我有天命在身,不能随便杀人也不能救人,所以我不会去救教书匠的。潭鬼一直在说着,歌灯鱼看着他,默默地留下眼泪,她对他说,“叫你别来了,你还是来了,迷魂潭是会困住人的心的,你困住了我的心,我困住了教书匠的心。他在失足跌进水中后,我为了不让他被别的鱼类吃掉,就独自吃掉了他的尸体,这样也让他能早点去投胎,因为尸骨不在一起是很难投胎的,不过我也必须死去,这样他才能转世。可是你还是来了,我当初带着你在河岸不停地走,就是为了让你明白你应该去远方,而不是待在平原那个一事无成的地方,同时也为了让你忘掉我,可是你还是被迷魂潭迷住了。这个潭鬼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你来到迷魂潭他不知道有多高兴,他会吃了你的,你必须跑,跑得越远越好,今天是他的最后期限,他今天再不吃人他就会毒发身亡,所以,只要你离开这个地方就太平了,我会拖延住他,你快跑,我吃了毒草,今天也会死的。”
潭鬼解释说:“歌灯鱼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自从吃了她丈夫的尸体后,便总是幻想着我会杀她,也以为我是坏人,我想阻止她吃毒草,可是她却把毒草熬成汁下在我的碗里,差点害死我了,幸亏我反应快,发现她眼神不对,可是我已经喝下了一半的毒汁,估计也活不长了,但愿你不被她害。你快走吧,不要喝她的茶水就是。”在临走的时候,歌灯鱼给了他一杯茶,他没有立即喝下去,这时潭鬼就冲出来了,于是他就拚命地往水面跑,在他上岸后,他发现他碗里的茶水也都洒了。在他再次进入潭底时,歌灯鱼和潭鬼都已经死了,都是死于茶水的毒汁。他已经不知道歌灯鱼和潭鬼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他独自走向了远方。
末了,流莺说,也许我就是那条歌灯鱼。
那潭鬼呢?潭鬼是谁?我问她,她摇了摇头。
流莺说她不知道徐井后来的事情。可是我记得在徐井的日记有这样一段话:
“11月26日,她来过了。我独自一人喝酒。她给我下了一碗面。我没吃。我房间里异味很重,我打开了窗子,我怕冷,但我更害怕闭塞的空气。”
徐井有多年的鼻炎,他最讨厌关上窗子,可我进入他在西山的公寓时,他的窗户紧闭,他死于煤气中毒。当我看到这段日记时,充满疑虑,我想起了歌灯鱼,也许流莺真的说对了,她就是歌灯鱼。
有时候,一扇窗子关掉了就再也打不开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凄婉。就像这个城市里行色匆匆的人们,遇见过一次,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比如火车、温暖的海水和石头。
流莺走了,她离开了上海,去了深圳。我也辞掉了上海的工作,准备去北京寻找机会。流莺临走时对我说,如果当时我把孩子生下来也许会好一些。我无言以对,只能报以苦涩的笑容,带着无法言喻的悲伤。
我想起了西山。那个被徐树说成是“阴森森充满邪气的地方”,是否就是徐井故事里面的“迷魂谭”?也许是吧,也许根本就什么都没有。
徐井的小说集《怪异集》顺利出版了,我给流莺寄去了一本。流莺没有回信。
几个月后,她给我打来电话说,我要结婚了,他是个四川人。
好吧,那祝你幸福。我终于替徐井说出了这句话。
《怪异集》是一本阴沉沉的小说,文字狡黠而诡奇。封面是他生前留下来的一副素描:一个倒置的变形的人,这让我想起了没有耳朵的梵高,想起了夜色里疯掉的拾荒人。
我又想起了徐井散文里的那句话:“绝望是一种无人见证的生活。”
也许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