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面条

2015-12-16 07:56沈熹微
上海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珍珍电话母亲

◎沈熹微

深夜面条

◎沈熹微

半夜两点半,房门空地一声响,灯亮起,惊醒了我的浅睡眠。一个男子粗浊的声音说,“来来来,吃酸辣粉。”隔壁床上的女人咕哝,“这么晚了,吃啥子嘛……”带着浓浓的睡意。只听见男子趋前,大约是到了床边,又说:“吃一点嘛,吃一点,趁热。”

女人磨蹭着靠了起来,嘴里半怒半嗔地抱怨:“哎呀,别个都睡戳球了。”

男人笑道:“那你这黑儿在说梦话嗦?”

两人声音低下去,嘀嘀咕咕,关于女人白天所做的检查。男人说,“痛不痛嘛?”女人声音高起来:“当然痛撒,不然你龟儿来试哈嘛,保险疼得你惊叫唤!”男人又是嘿嘿一笑,说:“你那个病危通知书,把我黑遭了哟。”女人撒娇道:“别个又没骗你,白纸黑字写起得,你看嘛。”

她进来的时候,或许因为低着头,且个头不高,并不起眼。仔细看是个团脸的气质娇俏的丰满妇人。与她一同进来的是另一个较为年轻的女子,满月脸,短额头,皮肤太白以至于五官有些隐没,一路碎碎念着些什么,一面搀扶前一女在床上歪下,身材扎实浑圆却动作麻利。

以为她们是姐妹,听说话才知是一对母女。母亲生了硬皮病,关节疼痛,手指长了坏疽。不知是着实很困,还是无所事事,那日正好周末,良久无医生来询问,病人与家属便施施然在床上各据一头呼呼大睡。转眼到夜饭时,女儿问母亲想吃什么,两人商量来去,却不见动弹的迹象。我想怕是生病行动不便,顺手从抽屉里找了一叠外送的餐单给她们,两人拿着单子仔仔细细研究,埋怨道:“好球贵哟!”“扬州炒饭是啥?”“不然吃个抄手?”

二人的对话有一句无一句自屏风那边传来,我有些惊异有人不知道扬州炒饭是啥,但又想,平常不去馆子的话,不知道也属平常。女儿似乎对扬州炒饭特别感兴趣,又研究了两三次,终于琢磨不透,点了两份海味抄手做晚饭。

在医院会遇见各种各样的病人,有的吵闹一点,有的安静一点,总归说来,平平常常的人居多,极少遇见特别富有或是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平常人生病,无非亲戚探望,家人陪护,为昂贵的医药费筹谋,为三餐思量。病得重,难免全家脸上愁云惨雾,轻一点,则一副慵懒茫然既希望出院又有些不安的模样……这位女病人若有什么特殊,大概在于特别爱笑。

电话从天黑起就没有停过,那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娇声叠笑,与其说是开朗,不如说更贴近轻佻。加之电话内容中不时传出“你龟儿要是有良心,就去帮老娘充两百电话费嘛”,“你都不来看看我嗦,锤子大爷骗你,骗你我就是小狗”,“我病惨了,你也不说关心哈,简直没得良心!”如此反复几通电话,几近功放的喇叭透露出那边男人的声音,这边我和母亲不由得同时皱起眉来。是借口调情,还是当真要钱?隔壁这位给人感觉可不大正经。

女儿间或进出整理点什么,不知何时出门去了,近八点才回来,一屁股坐下呻唤道:“妈哟,走了好远才给你充话费,转来才发现我走绕了的嘛,朝另一个方向直直过去就对了,偏生憨戳戳地要去绕个大圈圈。好热哟,我想洗个冷水脚。”

“这个天气,还是洗热水嘛。”当妈的慢条斯理回了一句。

“要得嘛。”女儿不再坚持,听动静,大约去打水来洗,两母女声音低了些,亲亲热热地聊着天。

女儿叫珍珍,我希望写作“真真”,但“珍珍”想来更贴切。珠圆玉润的模样,说起话来心直口快,与母亲相处极随意,时而大呼小叫,时而怒骂调侃,一会子说她母亲尽是躺着一点不舍得动,一会子又呵斥她不准去抠手头的疮疤,看起来年纪不大,却极有主意的小大人模样,语气重了,她母亲也不说什么,嘻嘻哈哈糊弄过去。母女俩龟儿老子瓜娃子地你一言我一语,并无平常母女的规矩。

我不由得说,您女儿说话真好玩,可是又长得像个娃娃。

二十五咯。你看着她小,少得你精灵(意思非常聪明)。她咯咯笑说。

我不服气,想,那还不知道扬州炒饭是什么。

其实智商不等同于见识,我是带着些先入为主的偏见,先就疑心隔壁二位不是什么正经人物,所以对她的话只是淡淡一笑,没接下去。

女人十分健谈,打开了话匣子便收不住。她自称病了一年多,之前在省医院看过,平素是在火车北站附近做服务行业云云。这和我的猜测比较贴近,听她的言谈透露像是在宾馆里打扫卫生做做清洁之类,因从年纪判断不会是前台。宾馆服务业原本就有些暧昧,再想起她先前打的电话,便生出点嫌恶,见我不怎么答话,她才收了尾,也不灰心,兴致勃勃地回到她的电话事业上去。

次日下午,珍珍进来,笑说:“妈,你得了一张病危通知哟,意思是不是要挂各咯(要死了)?”

“挂锤子哟,老娘好不生生的,你娃咒你妈,小心遭雷劈哈。”女人道,还是那样不带正经的口吻。

“当真的,你看嘛,医生发的病危通知,还喊我不要给你看,说怕你受不了。”珍珍坐到床上,将条子递给她妈,“我看你娃活蹦乱跳好得很,他们是不是搞错了哟。”语气却不是没有忧愁。

“哎!拿给我拿给我,我黑他们龟儿些一哈,嘿嘿嘿。”女人又是一连串笑,仿佛得到了什么好物件要炫耀,当即给条子拍了个照传到网上,两母女没事儿人一样在床上笑成一团。

笑过,珍珍说:“不给爸爸打个电话吗?”

“你打撒。”女人道。

“嘿!你还怪耶,你的老公你不打,他又不是我老公。”珍珍说。

“要得,那我一会儿就打。”女人敷衍着,低头看手机,咯咯笑,想必看见了谁的回复。她赶紧送到珍珍眼前,说:“我就晓得有些瓜娃子要遭黑斗的嘛,嘻嘻嘻,吓不死你个瓜娃子。”

“他说了啥子嘛?喊他来看你撒。”

“他问我这个通知书是真的假的哟,喊我莫黑他,嘻嘻,电话打过来了。”

“喂——”懒洋洋娇滴滴的开场,我知道又要听到一次腻腻歪歪的调情,赶紧将头埋到书里去,但那声音频频不绝传来,她笑着告诉男人,她病了要死了,男人不信,她说不信你自己来看嘛,随即又报了房间号病床号。不知那男人来不来。她总在打电话,也听不出那边厢到底是一位还是几位。

一天凌晨,门突然开了,我以为是护士,看看时间,却不到六点。紧接着听到一个男人声音,叫珍珍起来吃面,珍珍说不吃,他就和床上的女人唏哩呼噜地吃着,不时又喊一下珍珍,珍珍还在睡梦中,根本不愿起来。

那男人吃罢自言自语了一句:“十块钱一碗呢,不吃可惜了。”

女人说:“你吃撒。”

他说:“我囊吃得下这个多?”语气闷闷的。

女人嗔怪:“哪个喊你这么早来嘛,哪个这么早就吃早饭撒?”

虽是如此说着,却也欢欢喜喜地吃了男人带来的早餐,吃罢重新睡下,催促他:“你走嘛,要交班的嘛。”

男的没动,在帮她掖被子,犹犹豫豫地说:“到底是啥子病哦?”

女人说:“说了你娃也不懂。”

男人说:“我晓得一哈总可以撒。”

女人说:“绝症!”

男人说:“啥子绝症嘛,又球不说清楚。”

女人逐客道:“哎呀快走快走,莫要迟到了,改天再说。不要再囊个早了哈。”

男人走了,女人还在喊珍珍:“牛肉面哟,十块钱一碗的,嘿好吃哟。吃不吃?”

同屋的时间久一些,陆续了解到更多,因为并不打听,其间混淆着猜测。女人籍贯资阳,有一子一夫在老家,儿子尚在念中学,男人做什么少有提起。听说房子是两层小楼,想来即便务农,条件也比较过得去。珍珍已经结婚,生了男孩,与丈夫在附近某郊县开网吧,珍珍“二”字说不好,因此她提起丈夫时,口音混淆,像是说“恁娃”。

多有两日就看出来,虽然珍珍矮胖,喜欢躺着,但动起来行如疾风,为了给她妈妈买一套价格实惠的厚睡衣,足足走了两个小时并且真的买得价廉物美。她每天带回来的盒饭也蛮香。我逐渐认同了她母亲说她“精灵”这个评价。珍珍很有生活智慧,别看她对母亲大呼小叫,耐心却是足足的,洗脸水洗脚水伺候周到不说,每日大半天各种排队检查,站酸了腿回来又立即奔出去买饭,且不忘叮嘱她母亲一日三四次涂抹各种药膏,事无巨细,井井有条。我饭后小范围活动,见她瘫坐在门边椅子上,裤腿挽得老高,露出健硕的肥白小腿,趿拉着一双凉拖鞋。

我说:“你身体真好呀。”

她神情竟有点羞涩,说:“我就是个火体子,走一会儿就热得遭不住,要洗冷水脚。”

夜宵男人打电话问她们想吃什么,这次是深夜十一二点,珍珍还在玩手机,说要吃炒河粉,一会儿又说反正要辣的,酸辣粉也行。女人说不想吃,推了几遍,还是说不吃。

男人来了,没听得珍珍称呼他什么,反正是熟识的。他问女人病危通知是怎么回事,病情又是怎么回事,女人说还在做检查,不晓得嘛。又说我死了与你有什么相干,你问那么多做啥子?语气里面,得意又甜蜜,像恋爱中的青春期女孩,与情人说着反话,因为想听到更暖心的回答。

男人声音更低了,不知说什么,她照旧咯咯笑,叫他快滚。

男人说:“好嘛,那我改天又来。”

女人嗔道:“哪个要你来,随便你来不来,要是我死了才好,你也就不必麻烦了!”

男人啐声:“瞎说!”

“哎哟哎哟!莫揪我脸。”女人叫唤。

“胖了哟。”男的说。

“是肿了!”女人强调,“快切嘛,莫迟了。”

此后每天夜里,女人都要等着男人到来,她久久地玩着手机,不关床头灯,直到男人来过了,说几句话,或是一起吃点什么,又走了,这才放心睡过下半夜,搞得我仿佛随时在等着她的电话响起。

白天她无聊时,依然拿着那张病危通知到处恐吓,常有人大惊小怪地关心她,却只是说些不痛不痒过耳即忘的废话,并没见有别的人来探望。两母女依然风风火火按照医生安排做着各种检查,逐一得出自己病情的具体情况,有日医生来告知,让她最好吃一种不能报销的进口药,三个月得五六万,请她郑重考虑。

我因病得久,知道拖延无好处,也劝她试试。她显然为钱有些头疼,同时被自己的病惊了一跳,这才往家里打了个长电话,大致说了说情况,次日她的姊妹和一个长辈模样像她父亲的老男人就来了,一屋人一式一样的聒噪,还是笑,虽有点苦和为难,并不十分沉重,那笑声高潮迭起,扰得人整个下午都不能休息。我心想,倒是一家子心宽的人。

大概医药费商量得出了结果,家人晚上散去。女人继续打着各种电话,宣扬她得了绝症,需要巨额医药费,叫电话那头那些“龟儿子”、“瓜娃子”们说话算数,记得来买单。当然最终无非是一场漫长而没有意义的瞎侃,那些男人,一听就是游手好闲偷奸耍滑之辈,说些占便宜的话,最后不了了之地结了尾。

这边我们也因医疗费用高昂而感受到些许经济压力,商议着是不是催一些先前借出去的款子,母亲说尽是些不想还钱的人,明知我们这时用钱,倒好,干脆不闻不问。

隔壁女人耳朵可尖,立即搭茬道:“就是说呀,不还钱总该有句话,我们那些朋友,见我发个病危通知,哪个不是黑遭了,赶紧打电话来关心……你没得钱,有句话总好些撒。”

我妈冲我翻了一记白眼,露出了对方不知所谓的表情。我顾不上许多,忙着编几条催债的短信(真不知道,我竟然很能一本正经地谈钱)。

那女人自说自话扯远去,说道自己没生病时与女儿出门,常被人误作两姐妹。又说自己平素像我母亲一样挺讲究的,好几次坐公交车都有人主动帮她刷卡。她问人家为啥呢,人家就说因她长得像自己的某位朋友。

夜间常来的那个男人,似乎是专门开夜班计程车,在火车北站附近拉客,因而来的时间总是很晚或者很早。有一次我听见珍珍叫他叔叔。又有一次,珍珍夜里没有陪护,那男人夜半来了,也带了宵夜,吃得唏哩呼噜,在床头腻了说了好一会儿才走。

习惯了女人带着轻浮意味的笑声之后,我开始慢慢接受,甚至并不讨厌。她病得不轻,可每日仍和女儿走着去做检查,回来会抱怨等得太久,太热,但总是笑着,没有真正因此坏了心情。

珍珍叫母亲给爸爸打电话,她仍旧推三阻四,不过还是打了两三次回家,家中人纷纷表态,就算借钱也要治病,让她放宽心。她说起来,也说弟媳妇好,小妹夫好,儿子有孝心……却不大提自己的丈夫。只有一天,她终于打了电话给丈夫,没说几句就挂了,气鼓鼓地闷了整个下午。

“喊我回去做啥子?我现在这样不能服侍他,还能指望他服侍我吗?”

“脾气又坏,总是那样,说不到几句就开始吼。”

“既希望我找钱,又巴不得我天天在家洗衣做饭,可不可能嘛。我回去,就他卖菜那点儿钱够啥子?”

她和女儿说着。

如果女人的确是某宾馆的服务员,那个常来的男人,该是偶尔留宿时有过露水情缘的客人。在外漂泊打工,难耐寂寞辛苦,寻求慰藉和短暂陪伴,浮尘于世,都是常有的事。女人白天打的那些电话,来来去去总纠结在三两百电话费的磨叽上,然而从不能成功,她显然也不介怀。她总打给一个喜欢傻笑的男人,并把那声音用扩音器播出来,一面嗔骂道:你笑个球,你个瓜娃儿……我便想到有人帮她刷公交卡带给她的快活和得意,八毛钱买来的快乐,真的,好像又不是轻浮两个字那样简单。

她一遍遍怪责那个想来是她情人的男人来得不是时候,我只好说,人家半夜惦记着送吃的来,多不容易。

她头一低,羞涩地笑,说:“哎呀!没人喊他来。”

那谁总在夜里发短信呢?我心想。

好话易说,行动却难。何况异乡异地的露水情缘,色衰欲迟,抛却道德标准不谈,那个男人,算个有心人。

他检查她做了活检的唇腺伤口,故意说:“我还以为切了二两肉呢!这么点点!”

因他总是来,我总是听,从二人话间听出了情谊,心中慢慢没了不耻,反倒觉得有意思。

他认认真真地怀疑着她药的价钱,又拿手机查了,喃喃道:“真的唉……”可是显然帮不上忙,或是没有到要耗巨资去帮忙的程度,只是讷讷地说:“啥子药弄球贵……”

“仙丹。嘿嘿嘿。”女人娇笑,不再提让他按照承诺出一半医药费的话。

两人一时像被意料之外的难关卡住了,都没有往下说。

男人知道女人有了难处,但他也知道自己无法也不会伸手援助。

女人同样知道。这知道与知道之间,就有了一点遗憾、伤感、尴尬和自嘲。

毕竟,只是一碗深夜面条的情谊。

此时又是夜深,女人的电话如约响起,男人的大嗓门在那边问:“今晚想吃什么吗?”

女人说:“不吃了。睡了。”

男人说:“真的不吃啊?”

女人娇懒地答道:“嗯。”

男人又说了一句什么,不知是说要来,还是不来,女人再次“嗯”一声,挂了线。

沈熹微,1985年生,自由职业,现居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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