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问靖国神社

2015-12-16 07:43祝勇
天涯 2015年4期
关键词:神社靖国神社天皇

祝勇

叩问靖国神社

祝勇

拍摄靖国神社之前,剧组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严峻起来。

我是为中央电视台创作大型历史纪录片《历史的拐点》之《甲午战争》,专程来日本寻访历史遗迹和史料的,同时,我还打算写一部书,通过日本遗迹和史料重看那场战争。书的名字去时就想好了,叫《隔岸的甲午》。

神社是崇奉与祭祀神道教中各神灵的社屋,简单地说,神社就是日本的庙。在日本,共有八万座神社,善男信女们每到神社,都会在神社前的水池边用一个长柄木勺净手,然后到屋脊两边翘起的神社拜殿前,往带木条格的善款箱里扔点零钱,把手拍几下,合十祈祷。有的拜殿前还挂有很粗的麻绳,祈祷者摇动几下,撞得麻绳上的风铃发出响声。祈祷者除上了年龄的老者,也有不少情侣祈祷终身幸福。

但位于日本东京都千代田区九段坂的靖国神社无疑是特殊的一座。这一方面是因为这里供奉着246万余柱神明,数量之大,其他任何神社无法望其项背。更重要的是,它与日本的历次战争紧密联系在一起,因此具有了一种特殊的“国家意义”。

本来,日本人建立靖国神社,是为纪念在戊辰战争中阵亡的士兵。

1868年,日本京都近郊鸟羽、伏见的那场在西乡隆盛指挥的政府军与幕府军队展开的血腥厮杀结束之后,明治天皇为了给战争中阵亡的3588名军人“慰灵”,在东京建立了一座招魂社。

1874年,在日本入侵台湾的战争中阵亡的士兵“魂归”东京招魂社。也是这一年,明治天皇第一次参拜了东京招魂社,吟唱道:

为我国战斗和牺牲的人们,你们的名字将在武藏野的这座神社中永存。

1879年,在日本军部的要求下,东京招魂社改名为靖国神社。“靖国”一词出自中国《左传》“吾以靖国也”一语,意思是使国家安定。靖国神社从此被赋予别格官弊社的地位。别格官弊社中的祭神是神话中出现的神,是仅次于祭祀天皇、皇族的神社(官弊社)。其中靖国神社是天皇直接参拜的神社,以显示它

地位的特殊。靖国神社的特殊性还表现在,它不像一般神社那样由日本国内务省管辖,而是由陆军省、海军省管辖,财政运营由陆军省所有,是日本近代第一个“官办神社”,也是唯一一个“军办神社”。靖国神社由此变成一个军方组织,为日本帝国的前线军队活动提供精神支持。

公元1889年2月,日本公布了《大日本帝国宪法》。在东京的宪法博物馆,我曾看到宪法初稿的复制件。在这部由伊藤博文起草的宪法中,天皇的君权在宪法纲领中就得到了确认,天皇在法律上被赋予了最高的权力。《帝国宪法》确立了天皇对军队的绝对统帅权,天皇为帝国陆军和帝国海军的总司令,并被授予大元帅军衔,作为大元帅身份的天皇要穿着陆军军服型御服。

日本江户幕府末期的思想家吉田松阴在《幽囚录》中就说:

皇统绵绵,传之千万世而不能易,此绝非偶然。当初天照皇大神传授三种神器给琼琼杵尊之时,曾发过一个誓,说是“皇统的兴隆,可以有和天地一样长的寿”。

靖国神社第一鸟居,建于1921年

1945年8月15日,跪在靖国神社前聆听天皇投降诏书的日本民众

日本的天皇统治号称“万世一系”,在历史的长河中从来未曾中断,因此日本人有一种神权迷信,这也是明治维新的心理基础。明治宪法又从法律的角度,把天皇的权力推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明治时期在军内广为流传的《兵卒教科书》,在回答爱国问题时说:“爱国是爱自己的国家,大日本帝国乃万世一统的君主所赐,开国以来反对外国侵略成为世上最光辉的邦国。此备受爱戴、夸耀、名誉的邦国是我先祖生息守卫的土地,如今传给她的后世来保护。”

“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局部

美国历史学家约翰·道尔在分析日本民族主义内核时说:“日本种族主义的核心观念不是体质和智力上的优越,而是德性的高尚。道德或者德性被本质化了,成了日本民族固有的特质。日本人‘本质上’就比其他民族更具有美德。这些美德包括对家族的孝和对以天皇为象征的国家的忠。家国一体,国就是家,家就是国,这是西方民族或种族没有的特质。日本人就‘优秀’在这里。”

约翰·道尔进一步分析:这个独特和高尚的日本美德的核心是“纯”。这个“纯”表现在日本军国主义宣传的很多方面,最重要的是通过历史的言说。例如,天皇不但具有神性,而且是“万世一系”,所以日本民族是世界上血统最纯洁的民族。

和这种血统的纯洁不可分的,是德性的纯洁,因为神性就是德性。日本民族的血统和德性从一开始就单一无瑕。日本军国主义的话语中动辄就是“大和民族有两千五百年的历史,自神武天皇开始一脉相承”,说的其实不是文化的传承,而是血统的延续。相比之下,中国则如冈田仓心所说,“而在中国,王朝的覆灭,鞑靼骑兵的侵入,疯狂的暴民的杀戮蹂躏——这一切不知有多少次席卷了全土”,岂不知中华文明的长处,正在于文化的包容性。既然是“中”国,必然四方交汇、五方融合,那块厚土,刚好可以成为一只将多元文明一起锻造的熔炉,不像日本,作为一个单一民族,始终处于一个独立的地理单元中,在亚洲的东部边缘,很少与其他民族互动,自然是“万世一系”。当他们决定与亚洲大陆发生联系,却选择了最暴力、最野蛮的方式。他们所说的“纯”,从另一角度看就是限制,是褊狭,是极端。然而,如约翰·道尔所说,在这套话语中,“纯”这个概念不但被种族化了,而且“国有化”了,是只属于日本国家和民族的东西。

日本军国主义就这样完成了对历史的重塑,并用种族上的自豪感重新塑造每个人的灵魂,并将这些“美好的品质”、“高尚的德性”凝聚在对天皇的效忠上,这使抽象的国家有了具体的赋形。因为天皇是日本国的起源,天皇象征着日本和日本的统一。日本作为国号的首次出现,就是和天皇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爱天皇,就是爱国家。

于是,每一个具体的士兵都变成了“天皇的战士”,“国家军队”也就和“天皇的军队”画上了等号,于是就有了我们都熟悉的“大日本皇军”。他们不仅服装一致,连思想都空前的一致。天皇,成为他们全部情感的寄托,这种情感,终将战胜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怯懦,就像日本电影《永远的零》里那个深爱着妻子的“‘零式战斗机’天才”宫部久藏,最终用死亡来证明自己对天皇和国家的“爱”。这种情感上的循环与互动,让天皇和他手下的万千战士都深受感染,沉浸其中,对这个游戏信以为真。

日本不仅在一步步地完成战争的战略、战术准备,而且完成了对士兵灵魂的锻造。

麦克阿瑟将军在1945年把天皇的巨大作用量化为“胜过二十个机械化师团的战斗力量”。

东京大学教授高桥哲哉将这种情感互动称为“感情炼金术”,显然,这样的“炼金术”,起到了“点石成金”的作用。1883年5月13日《朝日新闻》的一则报道,可以当作对这种“炼金术”神奇功能的证明:

被祭奠者的父兄妻儿们流下了随喜的眼泪。不难想象他们一定为亲人的死而不胜悲伤,然而,正是因为他们亲人的战死,才会有连平时我们得见一面都感到荣幸的住持都前来敬礼。许多以前对自己的儿子被征兵忌如蛇蝎的人,由于深深羡慕死者的荣光,一下子改变了态度,盼着儿子早日被征兵,早日战死疆场,以享今日这样的荣光。……

1943年4月,在靖国神社的全盛时期,曾经当过小学教员、陆军省职员、《报知新闻》记者,后来以童话作品闻名的作家横山夏树出版了他的新书《辉煌的靖国物语》。在这部书中,他写下这样的话:

战死无疑是一场悲剧。但是,只要是日本人,一旦奔赴战场,或(将亲人)送上战场,便意味着把身体性命献给了君王和国家,那么,战死疆场就不仅仅是普通意义上的死,而是辉煌的牺牲。这是男儿的夙愿。

在日本,作为男儿来到人世,便意味着他是为保卫国家而诞生的,是为了创造日本光辉的历史而诞生的。我们的祖先们都是如此。所以后世的人们也必须如此。

日本“二战”时期著名诗人西条八十曾经写下过一首诗,名叫《两朵樱花——战友之歌》,“热情”地“歌颂”这种“牺牲精神”:

你和我是两朵樱花,

在土堆的背面绽开花朵,

既然是花,就免不了凋谢,

不如壮丽地散落,

为了皇国。

……

你和我是两朵樱花,

早晚都要凋落,

不如到那花的王国——靖国神社,

在那春日的枝头,

永久汇合。

于是,靖国神社便不仅是为“为国家而死”的日本人安顿亡灵的场所,也是日本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靖国神社因此完成了对死亡的意义追加,任何为天皇而死的行为都是光荣的,在靖国神社的面前,死亡的悲哀能够迅速地转化为幸福和光荣,让更多的人兴高采烈地加入到“为国家而死”的大军中,让靖国神社变得更加庞大。靖国神社就像一只吞噬死者的怪兽,它巨大的胃口被接踵而至的炮灰充填着,一天一天地膨胀。时至今日,这座神社内容纳着246万名为日本战死者的灵位,其中有210万死于二战,包括14名二战甲级战犯和约2000名乙、丙级战犯的牌位。盛大的祭奠仪式制造着新的战争牺牲者,使陷入一种恶性循环,其过程是:战死者天皇主持“慰灵”战争教育征兵新的战死者。

就在靖国神社怂恿国民毅然走向战争、坦然接受死亡的同时,战争也完成了对靖国神社的重塑。二者在历史中形成一种神奇的互动效应,彼此成就。

甲午战争,正是靖国神社发展史上最重要的一个拐点。

前面说过,靖国神社是明治维新的产物,目的是为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历次战争中的阵亡人员供奉亡灵,但随着日本从“内部整顿”向对外扩张的转型,供奉的对象也发生了转变——明治维新以后的历次战争,只有戊辰战争是内战,其后的侵台战争、甲午战争(日本称“日清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战争(日本称“北清事变”)、日俄战争(日本称“日露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济南事变、九·一八事变(日本称“满洲事变”)、卢沟桥事变(日本称“支那事变”)、全面侵华战争(日本称“日中战争”)等,全部都是“外战”,日本的国内矛盾,也全部转换为“对外”矛盾。靖国神社的供奉对象,也变成为对外战争中战死的人。《靖神社》中说:

导致靖国神社性质发生变化的契机之一就是日清战争。在此之前,靖国神社中祭祀的神明都是在“官军”与“乱军”的对立中,作为官军牺牲的人。……因为日清战争是对外战争,应该没有在国内敌对的人。为了国家而战死的士兵的慰灵、镇魂的祭祀对全体国民来讲是理所应当的。因此,我认为在对外战争中的战死者被祭祀的日清战争,是靖国神社转变国民思想的一个转机。

从那时开始,靖国神社就完成了从“官军神社”到“国民神社”的转型,与日本的侵略史紧紧地绑定在一起。而1935年由陆军大臣官房、海军大臣官房监修,由靖国神社社务所编辑出版的长达五千多页的《靖国神社忠魂史》,不仅是一部卷帙浩繁的靖国神社史,也是一部日本战争史。在对外战争的滋养下,靖国神社变得香火旺盛。只是作为中国人,面对靖国神社的时候,内心充盈着真正的泪水,因为它的膨胀、繁殖,是用中国人的热血作营养的。

由于没有拍摄许可,进行靖国神社拍摄,必然会受到日本右翼分子的阻拦。我们决定

分散开,单独行动,以免引起右翼分子的注意,但彼此之间尽量保持在可视距离之内,一旦有事,可以相互关照。同时,我们决定不说话,以免被认出是中国人。

靖国神社以巨大的规模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高大的“鸟居”。靖国神社“第一鸟居”的高大托举出国家的意志也衬托出个人的卑微。从“鸟居”进入,走过一条长长的通道,才能到达神社大门。巨大的“鸟居”和漫长的通道,让我想起施佩尔为希特勒设计的纳粹德国总理府——一座地地道道的极权主义建筑。在总理府前有一个巨大的广场,洁白泛光的墙面把广场围成一个独立于城市之外的空旷空间,广场的尽头有一组高高的石阶,通向总理府又高又窄的入口,入口两侧竖着阿诺·布雷克的作品——两个十五英尺高的青铜雕像,那是两个赤裸的日耳曼人,左边铜像手执出鞘长剑,代表希特勒的军队,右边铜像手握一支火把,象征纳粹党,在建筑的顶端,一只展翅的帝国雄鹰抓着纳粹的十字标记,台阶上四根整体式柱子主宰了整个空间。

那只展翅飞翔的帝国雄鹰,与“鸟居”在蓝天下伸展的鸟翼竟是如此相似。在我眼里,它更像是一架飞翔的轰炸机,被两根粗大的立柱高高擎起。它带来的不是自由,而是危险。

显然,施佩尔是能够深刻理解希特勒对权力的无限追求的,建筑从来都是权力的纪念碑,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希特勒就在啤酒馆里慷慨陈词:“建筑是一个国家权力和实力的重要象征,伟大的德国必须有伟大的建筑与之相应。”“我们拥有新的意识形态和对政治权力的不懈追求,我们必将创造我们自己的建筑史书。”施佩尔设计的总理府占地十六万三千平方英尺,但很快得到命令,又为希特勒设计了一座计划占地两千五百万平方英尺的府邸。这座府邸坐落在新柏林的心脏地带,从正门走到希特勒的办公桌居然需要跋涉半公里长的路程。其实,在希特勒眼中,他自己才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建筑师,可以全凭自己的意志设计全世界。在他征服世界之后,新的首都名叫新日耳曼尼亚。可惜的是,他宏大的建筑计划最终只成了一场绚丽的白日梦,随着美苏军队攻克柏林,这个梦也像泡沫一样破灭了。在希特勒曾经住过的总理府的花园原址上,建起了一座柏林大屠杀纪念馆。

但是在日本,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找到一座大屠杀纪念馆。靖国神社是一座反向的纪念馆,为屠杀者树碑立传的纪念馆。从“第一鸟居”下穿过,由北向南沿着长长的通道前行,经过大村益次铜像,可见“第二鸟居”,它的左右,各立着一座纪念碑,每座碑下有八块浮雕,记录着日本对外侵略的所谓“光荣历

史”,其中有:

甲午战争——明治二十七年(公元1894年)9月15日,日军大元帅进入大本营;

甲午战争——明治二十七年(公元1894年)9月17日,黄海海战;

庚子之变——明治三十三年(公元1900年)7月14日拂晓,日军攻破天津城南门,打开内城门,彻底占领天津;

日俄战争——明治三十七至三十八年(公元1904—1905年),奉天入城式;

侵略台湾——明治四十一年(公元1908年)12月7日,攻打台湾脚川社;

九·一八事变——昭和七年(公元1932年)二月二十二拂晓,步兵第二十四连队第一大队攻击庙巷镇时,工兵第十八大队第二中队三个人江下武二、北川丞作、江伊之助突击爆破;

长城之战——昭和八年(公元1933年)3月,日军攻击长城一线,步兵十六旅团于10日下午5点30分,占领古北口长城一角;

……

就在我们拍摄这组浮雕的时候,一辆日本右翼宣传车刚好停在我们身边,从上面下来一群右翼分子,清一色的复古打扮——“昭和五式”军装,肩上扛着军衔,头戴椎型军帽,后面还挂着屁帘儿。当年在南京制造大屠杀的日军就穿着这身军服。他们从车上下来,说话声音很大。为避免冲突,我们把摄像机收起来,准备等他们走后再回来拍。此时,刚好有一名“日本皇军”手握“三八式步枪”,刺刀闪着寒光,站在靖国神社的大门前向来访者鞠躬。由于用力过猛,他的刺刀掉在了地上,又慌忙捡起,重新插在步枪上。这一幕,被我们摄制组一位工作人员用手机隐蔽地录制下来,后来我看过这段视频,效果良好,是最真实的纪录,完全可以剪入我们的纪录片。

“第二鸟居”的后面,就是靖国神社的大门,即神门。进入神门,可见“中门鸟居”,后面就是“拜殿”了,日本首相就是在那里进行他的参拜活动的。在靖国神社西北角,也有一座纪念馆,名字叫游就馆。它建成于明治十五年(公元1882年),是日本历史最悠久的军事博物馆。游就馆的名字,取自《荀子·劝学》中的一句话:“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这句话的意思是:居住要选择合适的地方,交游要接近贤德之人,是以免入歧途,做正确的事,但游就馆陈列的战争历史并不像它的名字标榜的那样光明正大。

我去的时候,游就馆刚好在举办“大东亚战争七十年展”,里面详细陈列着日本对外扩张的“辉煌历史”。我是怀着探究的心情参观这个展览的。我想知道,日本人是如何把他们对“理想战争”的信奉融化在血液里、落实到行动上的。

一进游就馆大厅,一架“零式战斗机”就赫然矗立在我的面前,先声夺人。“二战”期间(1940年到1945年),这款战斗机是日本海陆军的主力机型,因为生产年份1939年是皇纪(以日本第一代天皇神武天皇的即位元年开始起算)2600年,因此被称为“零式战斗机”,正式名称是“零式舰载战斗机”,著名的“神风敢死队”就是驾驶这种“零式战斗机”撞向英美军舰的。2013年圣诞节期间在日本上映的那部令安倍晋三涕泪横流的电影《永远的零》,就是一部以“零式战斗机”飞行员为题材的战争影片,主人公宫部久藏最终怀着对女儿的无限眷恋,驾驶“零式战斗机”冲向美国的军舰,这种“舍小家为大家”的“爱国情怀”,据说感动了无数日本观众,日本首映后一举压倒多部热门影片,夺取日本圣诞新年档票房榜榜首。然而,在这部电影的小说原作者

百田尚树看来,“零”代表的不仅仅是“零式战斗机”,还暗示着日本回到“零点”,去重新看待这场战争。他曾经毫不隐晦地说:“打仗时,估计会有一些军人有残酷行为,但这绝对不是只有日本人这样做了,美军、中国军队、苏联军队也一样呀。这里有历史的阴暗面,但这些不该写在义务教育的课本中。我们该对儿童说,我们是作为日本人出生在这个国家,告诉他们日本是个非常伟大的国家,没有必要把自虐史观教育给他们。”

这种“拒绝自虐”的史观,在游就馆得到了充分的表达,使人仿佛重新回到了战前的洗脑时代。在游就馆放映的影片中,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日本被说成要从英美俄等帝国主义的包围中突围,去解放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洲人民的英雄。“二战”时期日军人手一册的《士兵必胜读本》中有这样的话:“所有在白种人的奴役下呻吟的亚洲民族,联合起来!”

“二战”时期,日本出版了无数军国主义诗歌集,如《战争诗集》《决战诗集》《野战诗集》《战斗的塑像》《战争的岁月》《短歌战记》《军靴之声》《紧跟在军神的后面》等,在这些歌唱日军“英雄主义”的诗歌中,丝毫没有掩饰他们烧杀抢掠的野蛮:

今天杀人未过百,

磨快刀剑待明日。

(中勘助)

在支那几千人被杀,

在我家庭院绽开了秋海棠花。

(香川进)

匪贼就在此处藏,村落麦田都烧光。

(长庐叶愁)

……

除了“零式战斗机”,游就馆的大厅里还陈列着九六式150毫米口径榴弹炮、回天一型鱼雷、九三式酸素鱼雷、九七式坦克等武器武备,二楼则竖立着一些士兵雕塑,一副前赴后继、浴血奋战的造型,其中一尊名为《大东亚》,主体是一位肌肉饱满的威武勇士,一只手托着一位死难者,一只手握着战刀,威风凛凛地挺立着,他的身边是一位受到鼓舞的少年,还有一条猎犬,依偎在他身后的,是正在哺乳的女人……作者川村武藏以这样的一组造型,完成了对自身“英雄”角色的想象和对东亚人民的意淫。

我始终没弄明白,“大东亚战争七十年”,指的是自1874年入侵台湾到1945年战败,日本的侵略史刚好为七十一年,还是自1945年战败至今,又整整过去了七十年。但无论怎样,七十年的和平,并不能抵消一部分日本人对那七十一年战争的怀念,他们把这份怀念寄托在对战争史的重新书写上。那些雕刻着皇室家徽的雪亮战刀就像他们的军歌一样,光洁璀璨、熠熠生辉,上面没有残留一丝的血迹,仿佛一个杀人犯,把作案现场的血迹擦拭得干干净净,然后衣冠楚楚地离开。

无论日本右翼怎么打扮,该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所进行的国家犯罪,已经被国际法所确认,战争罪犯也依法受到了审判,该绞死的绞死,该枪毙的枪毙。白纸黑字,铁案凿凿,日本政客要想推翻,得先问问中韩这些受害国,还得问问他的大哥美国,这个官司打到宇宙空间它也赢不了。也就是说,关于“二战”,人类早已有了一部共同的历史,这部历史,不仅是建立在共同的记忆之上,更建立在共同的道德准则之上,这个准则,用我们先贤孔子一句话就说得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问题在于,明治维新之后,从公元1874年入侵台湾到“二战”之前,日本国家所发动的战争,尽管性质与后来的侵略战争别无二致,却成了人类道德的盲区,战争责任无人认领。如果说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松井石根、木村兵太郎、广田弘毅、板垣征四郎、武藤章、松冈洋右、永野修身、白鸟敏夫、平沼骐一郎、小矶国昭、梅津美治郎、东乡茂德这十四名“鸟人”的幽灵被深锁在“鸟居”后的殿堂内,不大敢出来见人,那么从1874年入侵台湾到“二战”之前日本历次对外战争中的“英雄”,则在今日之日本频频亮相,雕塑和纪念碑到处可见。他们从来没有受到审判,他们昔日的荣光至今丝毫无损。

在我看来,从公元1874年侵台,到1945年战败,这其实是一场战争,是一场长达七十一年的战争连续剧,从寒凝万里的鞑靼高原到历史丰沛的黄河流域,从丰满妖娆的江南到丛林茂盛的中南半岛,纵横万里,三四代人,都被巨大的战争机器席卷、搅拌、碾碎。而日本,则是这台战争机器的制造者。自从日本人萌生了自己的“东方策”,发明出“日本的伟大特权”,战争,就注定成为这一巨大区域里生活的人们必须面对的宿命。是日本侵台和甲午战争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把大小魔兽纷纷释放出来,亚洲和世界从此祸起萧墙。尽管从侵台战争、甲午战争、日俄战争、济南事变、九·一八事变、七七事变到太平洋战争,日本更换了几代执政者,尽管不同的执政者和权力集团(如陆军部、海军部)对侵略火候的掌握各有不同,但战争的主体——日本国家从来没有改变过它的初衷,而无论伊藤博文、山县有朋、大隈重信,还是田中义一、近卫文磨、东条英机,其实都是这部连续剧里的龙套而已,而靖国神社“第二鸟居”前两座战争纪念碑上的黑色雕塑,不过是这场漫长战争的分镜头剧本。高桥哲哉在《靖国问题》一书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把‘战争’限定为太平洋战争和日中战争(中国称“抗日战争”)的话,那么,在此之前发生的这些以获取殖民地为目的的无数次战争必然会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可以说,这些战争几乎不为人们所知。靖国神社的死者中绝大多数是太平洋战争时期的‘英灵’,他们被说成是为了‘保卫国家’而战死的。然而,他们要保卫的国家,正是通过在此之前进行的许多次战争而构筑起来的殖民帝国,这个殖民帝国本身就是日本军对亚洲国家进行侵略的产物。”

我们常说,把某某某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但我们从来不知道这个耻辱柱立在什么地方,也不知它到底是什么样子,如今我想明白了,它就是靖国神社的样子。遗忘是人类的本性,耻辱柱可以帮助人们克服遗忘,这一点,靖国神社做到了,尽管它是从反面做到的。日本右翼政客从反面解释战争,中国人当然可以把它再反过来。我们可以把日本首相和右翼政客的参拜活动当作一次提醒,提醒中国人不要忘记日本长达七十一年的侵华史。我们可以把靖国神社当作一座“大屠杀纪念馆”,日本人既然建立了它,就永远拆除不掉了。

祝勇,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文明的黄昏》《旧宫殿》《血朝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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