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路
戢建华,男,1976年生。现供职于湖北房县卫生计生综合监督执法局,业余写作,1999年开始发表散文,2010年开始发表小说,现已在 《短篇小说》《长江丛刊》《参花》等刊发表散文、小说三十余篇,十万余字。
一
梁子和大伯老梁在路边张罗着搭帐篷的时候,就发觉白路这地方是大伯的熟窝子了。梁子说,房州这地方人真会起名字,“白露”,多好听啊,一定也有叫“寒露”的吧。老梁笑着解释,因为这条路含有观音土,看起来是白颜色的,所以叫白路,现在修成了水泥路,看不到了。
正说着,路对面好旺角副食店里的老板娘扯着嗓子喊:“老梁,今年又来了啊。”老梁应道:“老板娘,生意还中吧。”这一喊,副食店门前闲坐着的那伙人也围过来看热闹了,人们也“老梁、老梁”地打招呼,老梁就满脸堆笑地应着。
这时,人们才发现梁子,就问老梁,“不错啊,带徒弟了啊。”
老梁如实说:“是侄子,在家闲着也没事,带过来给我帮帮忙。”
“有十七了吧?”一个女人的声音。
“都二十了,初中毕业都好几年了。”老梁说。
“那还是个雏儿啊。”那个女人笑。
梁子抬起头瞅了一眼那女人,那女人二十五、六岁,脸上的妆白得有些瘆人,一双金耳坠随着笑夸张地荡悠着,一条金项链有意无意地露在领口外。
“苏芩,你二十时都睡过好几个男人了吧。”有男人调侃,引起一片哄笑。
苏芩也不气恼,却打趣老梁,“老梁,你年年往我们房州跑,要把我们房州的钱挣完啊。”
老梁一脸无辜,“哪里挣着钱了,我就是混口饭吃。”
梁子听说过大伯每年秋收后都会到房州来,从最初的弹棉花、打被套,到现在的定做蚕丝被已有二十多年了,并且一直不挪窝地扎在白路。老梁看好白路是因为这地方位于城乡结合部,场地不像城里还要租金,住的人还多。除了原居民外,在这儿买房的,租住的也多,人流量大。又是交通要道,城郊的人上街,城里的人晚饭后出来散步都会走这条路。而且白路正在拆迁,空场多,搭帐篷的空场就是一户房屋拆迁后留下的。但也有不少还没谈妥条件的住户还没拆,像对面开好旺角副食店的老板娘一家。
好旺角名如其实,是白路人气最旺的地方。店的里屋摆着几台麻将机,店门前常年摆着十几把椅子,一个煤炉开水不断,吸引着远远近近的人往这儿扎堆,都是自带杯子茶叶,倒上一杯热茶,店门前一坐就开始天南海北地闲聊。老板娘就喊几个对脾气的凑上一桌麻将,每人抽五块钱的台子费。老板姓陈,退二线的机关干部,也喜欢打麻将,人手不够时就亲自上场凑个人气。由于是机关干部,对官场政策把握得比别人透彻,所以周围邻居聊什么话题或有什么拿不准的都喜欢喊“陈主任,你说说看”。
搭好帐篷,梁子忙着调试电脑绗缝机的当儿,已经有人在七嘴八舌地问了。“这是干什么的?”老梁答:“定做蚕丝被的。”“咋个做法?”老梁答:“做好论斤称,150元一斤。”有人怀疑,“假的吧,电视上说有用纤维冒充蚕丝的。”梁子抢白:“我们这是真蚕丝!”一边拿手扯过一束,“你看这弹性!”然后掏出打火机点燃一个线头,随即用手一捻,“你闻闻这焦臭味,看看这粉末!”旁人都被他这股认真劲儿逗笑了,当下就有人要定做。老梁的生意就开张了。
二
老梁一直租住在好旺角背后的梅仙家。梅仙住的是两层楼,早先的一间老瓦屋就租给了老梁。老梁原先的床、灶、柜子都还在里面,又加了一张折叠床算是给梁子睡。梅仙看起来比老梁小个三、四岁。来的路上,梁子就听大伯说过,梅仙没结过婚,年轻时跟城里一个工人谈恋爱,怀上人家的孩子,结果又被人家甩了,孩子一生,一辈子就没嫁。
梅仙对老梁的到来很高兴,做了四凉四热八菜一汤接老梁和梁子到家里吃饭。老梁也不推辞,喝酒时还拿起酒瓶给梅仙也斟上一杯,边喝边聊,“小凤今年回来过年不?”梅仙点头。老梁问:“小凤有对象没?”梅仙说:“问过,她说不着急。”老梁说:“再操心给小凤招个上门女婿,往后你就享清福了。”梅仙摇摇头,“我也操不了那个心了,盖这两层房子早把我的骨髓油榨干了。”老梁说:“有这两层楼在,还怕招不到上门女婿,再说,前面陈主任家一拆,你这儿就成门面房了,到时候租出去,坐着都收钱呢。”梅仙就幸福地笑,招呼着梁子:“吃菜,吃菜,像在家里一样。”
正说着,屋里进来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女人。梅仙说:“小何,来看老乡了?”老梁指着年轻女人对梁子说:“这是我们河南老乡,也是邓县的,你叫何姐,她前几年嫁到这儿了,算是掉福窝里了。”何姐笑着,招呼梁子:“我就住梅婶隔壁,有空儿来坐。梁子“嗯”一声。何姐又说:“你看这一桌菜,房州人多会享受,咱河南人吃饭就扛一碗面条,都不晓得弄几个菜。”梁子附和:“是啊,房州地名都好听些,不像我们那里张集李集的。”大家哈哈大笑。何姐说:“你在房州呆时间长了,就不想回去了。你看我们老家逢五才赶一趟集,房州这儿出门就是街。像你这样俊俏的小伙子,赶明儿我瞄一个双女户,招你上门,就在房州安家了。”梁子脸一红,连连摆手:“可不,可不!”老梁和梅仙就笑,老梁说:“梁子家兄弟俩,这事要有,我看也成!”
吃过饭,老梁说:“我在这儿看会儿电视,你想出去玩就玩会儿吧。这路向东拐个弯儿就是城中心十字街,向西直走到滨河路,都是热闹地儿。”梁子应道:“嗯,知道了。”就回瓦屋里去了。
忙了一下午有些累,梁子没等大伯回来就睡了,只是把灯给留着。一觉醒来,灯还亮着,大伯的床还是空着。梁子想,大伯看电视咋还没回来呢。翻了个身避开灯光,一会儿又睡着了。早上醒来,老梁已经在外面和别人说话了。梁子也赶紧起来,心说,大伯起得真早。
三
上午九点多时,帐篷周围就陆续有人来问价了,梁子和老梁就不厌其烦地解释和演示蚕丝和普通纤维的区别。一个蹬“麻木”车的老头儿驮着一床旧棉絮来了,喊:“老梁,你帮我把这棉花翻新一下吧。”梁子插话说:“我们做蚕丝被,不翻新旧棉被。”老梁也笑道:“老贵,你也做床蚕丝被吧,那老棉花晒晒当垫被算了。”老贵说:“哦,你现在鸟枪换炮了。”老梁说:“时代在发展嘛,老贵,把你那麻木车也换个的士开。”老贵讪笑:“把我卖了看够不?”说完,心有不甘地骑上车驮着旧棉被又走了。老梁冲着老贵的背影说:“这老贵,就是舍不得花钱,来房州也蹬了十几年麻木车了,死抠!”有旁人说,人家老贵挣钱都寄回去了,不像你。老梁说:“都这么大年纪了,死了钱能带土里呀?”
梁子心说,你们都冤枉我大伯了。大伯其实挺不易的,以前大伯的一双儿女要读书,大娘又有病,常年泡在药罐子里。直到前几年儿女成家,大娘又去世,大伯才卸下重担,却又成了孤家寡人。不过出门在外,勤俭是必须做到的,但说出去就显得为人小气了。
做完被子歇工的时候,梁子也喜欢随大伯一起到好旺角凑热闹。店前有几个老人是每天必到,风雨无阻。有些人看起来还不老,年龄和大伯差不多,居然也不做事,天天在店前喝茶聊天。老刘是每天最早到的,每天梁子才到帐篷,老刘早已经端一个空杯子坐在店前等水开了。老刘爱聊,据说老刘当年参加过抗美援朝,后转业到市公安局,由于家里孩子多,靠工资养不活,于是回家当农民种起田来。但老刘从不炫耀这段历史,只是年轻人问的时候,他简单说一下,但年轻人却听不明白缘由。更多的时候,老刘聊的是房州古代史,更具体一点,就是关于唐中宗李显和薛刚反唐在房州的故事。当然,故事最后都要引到白路这个地方来。
有个租住在这里的老人姓钟,听不惯老刘老夸白路的好,生气地说:“白路有什么好,住在这里,吃水要钱,烧柴要钱,倒垃圾要钱,连上厕所都要钱,要不是我儿子住在城里,给我在这儿租个房子,离得近便一点儿,我才懒得住这儿。”老钟说的意思是这里吃自来水要水费,烧液化气要买,上厕所要冲水,倒垃圾要收环卫费。一番话说的大家哈哈笑,然而老钟确是当真说的,第二天,老钟就锁上门回山里老家住去了。
梁子觉得听这些人聊天也是一件快乐的事,老人们时而争得面红耳赤,时而好得小伙伴一般。老小,老小,大概说的就是这了。有一天,梁子看见远远的天上飘着一只风筝,就好奇地说,那是谁放风筝呢,放得真高!老人们就笑,就又说起那只风筝。原来那放风筝的是一个退休老师,本来大家也是在一起聊天的,有一次意见和大家格格不入,于是,就不再和大家聊了,一个人远远地放起了风筝。不过,大家对他放风筝的手艺还是赞叹有加的。
四
一连几天,梁子睡时大伯都没回来,醒来时,大伯已经起来了。这天,梁子睡觉脱袜子时脚一撩,袜子掉在了大伯的床上。梁子心想,反正大伯睡时会给他扔下来的,就没管。第二天醒来,竟然发觉那袜子原地不动地还在。梁子这才意识到大伯这么长时间竟然没回来睡觉,于是,隐隐地觉得大伯和梅仙之间有什么事。但梁子没有问,这事也不好开口,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这天晚饭后,梁子转到小何家玩,两人闲聊着,小何就把话题转到了梁子身上。小何的本意是撮合梁子和梅仙的女儿小凤,小何说:“你看啊,梅婶就这一个独女,你上门以后,就成了这家的主人,梅婶家房子现成的,也不用你操心,以后梅婶和你大伯都得听你的。”梁子从小何的最后一句话听出了一些话外之音,见梁子沉默,小何又笑嘻嘻地说:“我和梅婶闲聊时给她提过这事,她说可以让小凤回来看看,说明梅婶对你印象不错,这事能成。”
晚上躺在床上,梁子认真地想了一下小何说的话。想到自己从小父母离异,父亲忙着挣钱养家,无暇管教自己,自己没考上高中就辍学在家,网吧里浑浑噩噩地混了段时间,还是被父亲呵斥回来了,家里哥哥成家后,就成了嫂子当家,连父亲在家都得看嫂子脸色,所以父亲说让自己跟大伯一起来房州,自己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他已经不想在那个没有温暖的家了。何况家里就三间瓦房,难道自己还回去再跟哥哥争房产吗。梁子觉得小何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第二天,梁子端着盆子准备出去洗衣服,梅婶看见一把夺过来,笑眯眯地说:“以后衣服我给你洗吧,家里有洗衣机,干嘛费手!”梁子脸红着,手足无措,再想起小何的话,觉得小何说的还是真的。
五
这天下雨,路上人少,更无人问津蚕丝被。老梁没事就去了好旺角店里打麻将,梁子在帐篷里看了会儿雨,实在无聊就也去了店里看热闹。
店里的麻将机只坐了一桌,有大伯和陈主任,苏芩站在一个男人的后面观战,不时提醒几句。那男人江西口音,梁子不常见到,但是闲聊时听说过苏芩傍了一个江西的药贩子,估计这就是了。老板娘见梁子和苏芩都站着看,就招呼道:“苏芩,梁子,我给你们找两个人再凑一家吧。”苏芩说:“好啊,就是哪有人啊?”梁子忙说:“我不会。”打麻将的一个男人话中有话地笑道:“梁子你可以给他找个人,苏芩就算了吧,她已经有人了。”苏芩佯怒:“嚼什么舌根,人家梁子可还是个雏儿!”梁子不知如何回答,连忙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苏芩也出来了。专门找到梁子说:“刚才跟你伯说了,做床春秋被,下雨盖夏被有点儿冷了。被子要做得比床大一点儿,你拿个皮尺跟我去家里量一下。”
苏芩家就在离帐篷不远的道子里。梁子跟着苏芩进了寝室,窗帘闭着,整个空间在双人床上大红被子的映衬下氤氲着一种暖暖的昏黄。梁子和苏芩扯着皮尺弯腰量着被子,一抬眼就看见了苏芩低领装里垂着的双乳,顿时感觉眼睛被灼了一下,目光呆滞,下身也不争气地热流涌动,窘得梁子满脸通红。苏芩也发现了梁子的异常,忙直起腰把领子朝上提一下,嘲笑梁子道:“想吃啊?你个雏儿!”梁子羞愧得忙低下头,看着皮尺说:“床五尺四,被子六尺吧。”
苏芩来取被子时,梁子有点儿不敢看苏芩,一抬眼不自觉地总看见苏芩领口的乳沟,一双乳一下子就浮现在眼前。但苏芩在店门前闲坐时,梁子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老是跟着苏芩。有时候躺在床上,梁子就静静地想,小凤的双乳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六
小何一脸笑地告诉梁子:“梅婶说了,小凤国庆放长假时会回来。回来干啥,看你呗,说明小凤也是有那个意思的。”
梁子已经不再推辞了,忙说:“那谢谢何姐了。”
梅婶对自己很好,自己对周围的人也很熟了,小凤马上就会和自己处对象,梁子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融入白路这个社区了,甚至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白路的居民了。
这一天,好旺角门前来了两辆城管执法车,陈主任在和城管一番讨价还价后,终于在协议书上签了字,答应一周内搬迁。城管离开时,也口头对老梁通知,一周内搬离此路段,不要妨碍拆迁。
就在城管刚离去一会儿,忽然听见前面不远处有人惊恐地大声喊“撞人了”,然后路上的人潮水一般循声赶去。梁子和大伯也赶去围观,他看见那个江西药贩子躺在两辆城管执法车之间的路上一动不动,耳鼻缓缓地流出汩汩的鲜血。有人在说,赶快去找苏芩。在等警察和救护车的当儿,有人还原了车祸过程,江西药贩子从道子里出来,一边走一边低头看手机,听见车声后在路边站住,第一辆车过去,又往前走,于是被第二辆车撞上。
后来的情况梁子是听店前的人们说的。那个江西药贩子送往医院就死了,由于他没离婚,江西的老婆来领走了赔偿金,苏芩一分钱没得到,反而自己的房产证被江西药贩子和合伙人抵押在银行里了,不知道怎样才能弄出来。关于苏芩的下落,人们笑笑,又去干老本行了,有人在滨河路的足浴店里看见过她。梁子一下子就又想起和苏芩量被子的情景,似乎又看见苏芩弯腰时领口里暴露的双乳,心想,真是红颜薄命,可怜啊。
七
好旺角的陈主任一家已经在搬家了,在店门前几个搬东西的民工里,梁子看见了老贵。很多熟人喊老贵:“老贵,怎么不蹬麻木车了?”老贵说:“麻木车被没收了,你们房州不许骑麻木车了,说影响市容,都要换成的士了。”
好旺角一搬,似乎整条路都没了以往热闹的景象。由于前面路段拆迁灰尘大,白路也没了以往络绎不绝的行人。老梁也在看附近哪里有合适的场地能转移,梁子吃过晚饭也向西朝滨河方向边走边看。
梁子不知不觉地就转到了滨河路,滨河路仿佛是夜的天堂,霓虹闪烁,足浴店、美容店不远就是一家,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店内浓妆艳抹的女子,有的就干脆坐在店门口。
“哎,雏儿!”梁子忽然听见路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好像是在喊自己,一看,竟然是苏芩。她正倚在一家足浴店的门口,身上穿着一件粉红的吊带短裙,伸手招呼梁子:“过来说说话!”
梁子就进去了。梁子后来无数次地回忆了进去以后的细节,但每次都好像不十分真切,他记得苏芩招呼他说:“我们进去说说话吧。”然后带他进了一间小屋,屋里有一张小床,他问:“你怎在这儿。”苏芩一脸悲戚,却楚楚动人:“命苦哇。”后面的事他怎么都理不清,反正警察进来时,他正压在苏芩的身上。
梁子被拘留一周,罚款五千元。被老梁接出来时,又不由自主地往白路路口走时,老梁站住了,梁子马上知道自己是回不去白路了。老梁叹口气:“唉,马上就国庆节了。”
梁子远远看一眼白路,路边的一些房屋已经在拆迁,大伯的帐篷没有了,好旺角变成了一堆砖灰瓦砾,后面梅婶的两层楼已经显现在路边,只是路上空无一人,白白的,真干净。远天上那只风筝还在颤颤地飘着,有些像自己。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