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志
流血米
◎赵林志
赵林志,一九六五年生,河北磁县人,已在《四川文学》《飞天》《朔方》《章回小说》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精选》《短篇小说选刊》选载,现居邯郸,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邯郸市作协常务理事、丛台区作协副主席。
昨天后晌开始,四姐的右眼皮就开始跳。先是偶尔地跳一下,后来就不停地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四姐信这个,所以四姐心焦了一夜。
早晨起了床,四姐站在低矮的堂屋门口,对正在洗脸的二儿金梁和从茅厕出来的三儿玉柱说,今儿都别去下窑了,娘的右眼皮一直跳。
金梁抬起头,说,一个工二斤米哩!
玉柱没说话,走到娘跟前翻娘的眼皮。玉柱的手指粗糙又笨拙,翻了几次也没翻过来,倒把娘的眼皮弄得生疼。四姐说,玉柱算了,娘的眼里没沙子,今早起来又揉又洗的,可它还是跳!
玉柱说话了,跟他哥一样的口气,娘,二斤米哩!
四姐说,十斤也不中,今儿个谁都不准去!四姐心里话,丢了命用啥家伙吃米!
金梁笑了。娘,昨个俺的左眼跳了,跳了好大一阵儿哩。
玉柱跟着说,娘,俺的左眼也跳了,咋就不见咱发财哩!兄弟俩的言外之意是不信那跳财跳灾的混话。
四姐说,别跟俺拌嘴,这两天都不许去,过几天再说!
金梁和玉柱不说话了。这时,豁豁塌塌的街门被拍得山响,门外有人喊,四姐开门,四姐开门!声音急促。
金梁闻声过去拽开门闩,村长走了进来。村长问金梁,你娘呢?
金梁还没吭声,村长抬头已看见了堂屋门口揉着右眼的四姐。
四姐有些诧异,村长是很少来她家的,他整天在村公所忙。这年头征兵征粮开会学习的事情不少哩。
三叔咋大清早就来,有事?四姐没喊村长的官名,按街坊的辈分儿喊他叔。
咹,是这么个事,夜个就该来告给你说,没来,今儿个不来是不中哩。村长的脸色沉暗着,好像有啥不高兴的事儿。四姐闹不清他来是好事还是孬事。根据以往的经验,村长上门没啥好事儿。
四姐笑笑,嘴上说,啥事儿你这早就来,还不来不中。心里却说,要是再来借炒面,说啥也不给了。这年景,一簸箕炒面能养活半条人命哩。看看村长并没有端着簸箕,四姐的心放下大半儿。
是这个事儿,金财的事儿。村长说话有些吞吐,不像以前高腔亮嗓那么利落。一听金财,四姐的心忽悠一下秋千似的悬荡了起来。
咋,金财有信儿了?!
是哩。
他在哪儿?
延安。
延安?延安在哪哩?
远着哩,陕西。
陕西?不是山西吗!四姐只知道山西。山西跟河北搭界,翻过西北边那座大山就是山西的长治。
是陕西,在山西的西边。村长用手指了指西边。其实,村长知道自己是瞎说,他也不知道陕西在哪儿,但话赶话只能这样说,要是话茬子断了就不好接话了。
他去那疙瘩弄啥?让他狗日的去山西买米,他跑那疙瘩弄啥!四姐的气不打一处来。
当兵。村长挖了一锅子烟吸起来。
他当兵去了?!四姐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这时,她忽然不觉得眼皮跳了。她那个大儿她知道,打小就不安生,净说些疯得没边的话,没想到还真做了这疯事。
延安那边谁管着哩?!四姐小声问。
共产党,跟咱这块儿一样。
哦,四姐的心踏实了一些。三叔你坐吧。四姐把一个板凳拿起来,走过去递给村长。金财来信了?
没。村长接过板凳,但村长没有坐,把板凳放在了一边。这时村长的一袋烟吸完,把烟锅子在台阶边轻轻地嗑了嗑。死了!
死了?啥死了?四姐一时没明白村长的话。
牺牲了,金财牺牲了!绕这么大弯子,总算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了,村长舒了一口气。
村长的话却是一声要命的炸雷,四姐就觉得头皮发面一样胀起来,越胀越大,胀得她眼冒金星,身体无法控制地晃起来。金梁手急眼快奔过去扯住娘的胳膊,四姐才没有倒下去。
金梁玉柱一递一声喊着娘。好大会儿,四姐缓过一口气,眼睛还是胀得难受,她无力地看着村长,三叔,咋知道的?
流血米来了,就在村公所。村长幽幽地说。
四姐嘴唇张了几张,似乎想喊什么,却喊不出来,傻呆呆地像根木头。
……
村长派人把流血米送过来,人腰粗一只口袋,整整一百斤小米。
金梁和玉柱接过米,要往缸里倒。四姐说,把米放在西小屋吧!那是金财活着时住的屋子。
四姐在西小屋搂着那只米口袋,整整待了一天,她仿佛搂着大儿金财的身子!
金梁下工往家走,远远地看见香芝婶站在路边,仿佛在等他。金梁紧走几步过去。
婶你在这儿弄啥哩?金梁问道。
等你哩呗。香芝脸上的表情神秘而愉快。金梁的心“怦怦”直跳,他期待着香芝说出他想听的话。
金梁你多大了?二十好几了吧!香芝问。其实她是明知故问,十里八村的姑娘小伙儿哪个多大,长啥模样子哪有她不知道的,她干的就是说媒拉纤的活儿。
二十五了。金梁说。
就是么,这大了还不该说媳妇!
金梁羞愧地低下了头。俺家穷得就差当裤子了,凭啥说嘛!
香芝说,合该大侄子你时来运转,要说以前么,恁家可真说不起,现在可中了,只要三十斤米就成。香芝指一下光板板的大地,愁云瞬间爬上眉头,嗨,要不是赶上这连年灾荒,谁会三十斤米把一个大闺女送人!
可俺家没米呀,俺一个工才挣二斤米,俺们自己吃还不饱哩!金梁说这话时脑子里闪了闪金财的流血米。
你不傻吧?!香芝瞪了金梁一眼,金财那流血米不是在恁家西小屋里戳着哩嘛!
这个、这个……那是俺哥的命换的!
嘿,你个木头疙瘩,你和老三都打着光棍,不趁这坏年景讨个老婆,等年景好了,别说三十斤米,三百斤米你到哪儿去寻!
金梁想,香芝婶说得是,以后恐怕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俺回去跟俺娘商量一下吧。金梁说。
你可抓紧,过了这村没这店,闺女是白寨村的,人模样可俊了!香芝说罢走了。
三天后金梁才跟娘提起这事。用哥的流血米给自己换媳妇,他难为情开这个口。
四姐听金梁吞吞吐吐说完,半天没吱声。到了晚上,她把金梁叫到自己屋里,说,金梁你二十五该说媳妇了,玉柱二十三该不该说?恁俩都该说了,可是,娘不能拿金财的流血米给恁换媳妇,娘要用这米给你哥换个儿子,不然,金财这一门就绝了!
金梁说,等俺有了儿,过继一个给俺哥中不?
四姐说,谁的就是谁的,你的儿不会认金财的,就是你让他认,他不认你又能咋地!
金梁说,咋能不认哩,俺当爹的说了俺儿敢不听。金梁说的话自己也感觉没底气。村里这样的事儿多了,他们家就发生过。
金梁,光景总会好起来的,你就是三十岁讨上媳妇,儿呀孙呀也就都有了。玉柱看着你哩,金财流血米的主意可千万不能打。四姐的眼眶湿了。
金梁不好再说啥,站起身,说娘你歇着吧。
出了娘的屋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仰头看着满天闪烁的星斗,那三个五个亲密相连的星星多么像一个又一个的小家庭。金梁打开街门去找大爷。
第二天金梁大爷来了,金梁大爷直截了当对四姐说,金梁说的那个事儿俺看中,用金财的流血米给他换个媳妇对着哩。
不中,俺要用那米给金财换个儿子!四姐说,口气少有的坚决。
换个儿子那也是别人家的骨血,不如将来把金梁的儿过继给他。金梁大爷说。
哥,咱三兄弟前年在窑上殁了,你倒是把你老二过继给了他,可你老二却不认老三是他爹,逢年过节连张烧纸都不给老三烧,窑上赔老三那二十块大洋你们可是花得急,给他娶了媳妇,老三那两间房你老二也住了,老三一条命换了个啥?啥也没换来!将来你老二不往老三脚底下埋你能咋地!咹。你能咋地!
四姐一番话说得金梁大爷面红耳赤。这,这……肉烂都在锅里,咋说咱自己的孩子过继过去那也是咱自家的血脉。
俺金财不落那个虚名,俺要给金财买个实实在在的儿子,将来金财的脚下不能空着。
金梁大爷说,你真是倔得比那……金梁大爷没说完噘着嘴讪讪地走了。
过了不几天,金梁二姨来了。二姨没提流血米,而是要介绍他们村一个闺女给金梁当媳妇。
人家只要二十斤米。金梁二姨伸出两个指头,说。
四姐说,这年景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俺娘儿仨糊口都难哩,哪有米给他说媳妇。
二姐说,想想法子嘛,法子总是有的。
四姐说,哪有法子,法子就是地里长出庄稼来,可它不长呀。
二姐说,你有法子的。
四姐说,没有,俺没有法子。
二姐坚持说,你有法子。
四姐想了想,说姐你借给俺二十斤米吧!
二姐的脸色变了,四妹你可真是,用金财的流血米给金梁换个媳妇咋了,你咋恁死心眼。
金财的流血米不能动,一斤一两都不能动!四姐站起身来斩钉截铁地说。
秋天来了,干旱的大地还是光秃秃的任啥不长,早就被剥了皮的榆树死橛橛地挺在旷野,无奈而愤怒地向苍天咒诅。
四姐挎着竹篮在山里寻了半日,只剜到一点点野菜,回到家把野菜涮涮,掺上谷糠要给金梁玉柱做“苦垒”吃。正忙着,金梁领着两个人来家,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一个十四五岁,说是打安阳那边来的,想到窑上干活,赵老财嫌他俩瘦不要。
你把他们领咱家弄啥?四姐看那两个孩子穿得破衣落索,大的光着两只脚,小的脚上只有一只鞋,都瘦得眼珠子硕大,看样子就知道好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娘不是想给俺哥要个儿么,俺觉得这小的还中,他爹娘都死了,就这一个哥,俺就领来让娘看看,他哥只要二十斤米。金梁的口气听上去有些歉意,又有些可怜这两个孩子。
四姐皱了皱眉。他太大了吧,啥事都记了,将来要是走了咋办!
金梁说,这年景血毛娃子咱咋养,就是有也养不活呀,哪有细米白面给他吃哩,大一点省事儿,再说,他这么大也能干活了。
那小的马上跪在四姐面前,可怜巴巴地说,娘俺不走,俺给你当儿!
金梁摸摸孩子的头,不是叫你当儿,叫你当孙哩,给俺哥当儿,俺哥殁了,路上不是给你说了么。
中,当孙也中。那孩子干脆地说。
你叫啥名字?四姐问。
俺叫金财。孩子答。
你叫啥?四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
他叫金财,俺听他的名字跟俺哥一样,心里怪那个啥的就把他领回来了。金梁说。
儿呀,儿呀!四姐扑过去,一把将那孩子搂在怀里,泪水哗哗地往下流。是老天爷把你送过来的吗?
过几天,选了一个日子,四姐、金梁和玉柱领着小金财到坟地,四姐让小金财冲着金财的坟头磕了三下。四姐说,老大呀,你坟里虽然只埋了一块刻你名字的砖,可娘知道你的魂能找回来,这是用你那流血米给你换的儿,虽然不是你亲生的,毕竟你也算有了后代,将来到地下给你做个伴儿也是好的,你也就不凄惶了!四姐说着说不下去了,泪水模糊了她的眼。小金财很懂事,拿过玉柱手里的铁锹,说,奶,俺给俺爹修修坟头。小金财把坟头修得溜圆,看上去就像一个刚出锅的新鲜馒头。
回家路上,四姐对小金财说,你不能叫金财了,哪有儿子跟爹叫一个名字的,按辈分你该是有字辈,就叫有发吧。小金财点点头,说中,有发就有发,俺以后就叫范有发。
毕竟有饭吃了,有发被糠窝窝野菜滋养得健壮了许多,四姐准备粜十斤米把他送学堂里念几天书。四姐说恁爹挣下的这流血米,供你念几天书,将来不做睁眼瞎。
有发说,奶,俺跟叔叔们去下窑吧,也能挣一斤米。
你还小呀,又这么瘦。四姐怜惜地摸摸有发的细胳膊。
俺不小了,比广河还大一岁哩,广河不是在窑下舀水嘛,俺也能干。
四姐说,你还是去念书吧,奶舍不得你去下窑。
俺不去念书,奶你让俺去下窑吧,俺挣回米来给奶蒸干捞饭!有发说。
俺孙儿咋这么懂事呀!四姐的泪花挂在了脸上。
三全从峰峰回来说,在那边儿下窑一个工给五斤米,还管吃,他要金梁和玉柱带上有发到峰峰下窑。金梁就和玉柱领着有发去了。
两年后的一天,金梁大半夜从峰峰赶回了家。四姐心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问金梁,咋了?这大半夜地跑回来!
有发他不听话哩。金梁边说边到水缸边舀了瓢凉水喝。
他咋不听话了?四姐听金梁的口气,他们人都好好的,心安然了。
他要跟安阳那边的一个闺女成亲哩。
他才多大就要成亲!
就是哩,他才十七,俺都二十七了!金梁很生气。继续说,主要是那边就那一个闺女,他要跟人家成了亲,不会跟人家回安阳?安阳可是他老家哩,那俺哥的二十斤流血米可就白瞎了!
金梁这么一说,四姐觉得事情很严重。是哩、是哩,二十斤流血米白瞎了不说,你哥的空坟墓可就一直空下去了!
四姐决定马上去峰峰把有发叫回来。金梁说,俺走了大半夜,四十里地哩,让俺歇歇吧。
四姐说,中,你歇一个时辰,娘给你弄些饭食。
跟金梁他们一块下窑的有一个叫老汴的人,老汴有一个独生闺女也十七岁了,在窑上给老汴他们那几个老乡做饭,老汴看有发精明伶俐,又了解了他的身世,便动了心思,想把有发招为女婿。老汴在窑上窑下对有发很照顾,有发自然往老汴那儿跑得勤,一来二去跟老汴的闺女小珍也熟了。小珍虽然说不上多好看,可那瓷瓷实实的青春肌肤,一对黑亮亮的眼睛还是很勾有发的心。金梁看出苗头后,劝说有发少去老汴那儿。有发哪里肯听,金梁这才赶回家报告给娘。
四姐坐着金梁的独轮车到了峰峰,玉柱和有发下坑还没有上来。等他们上了,洗了,四姐看到有发真成了一个清清爽爽的大小伙,人虽然还是瘦,那瘦里却透着青年人的朝气。有发的亲爹娘一定是高个子。四姐打量着有发比金梁还高的身量想。
奶,你咋来了?见到四姐,有发亲热地叫。
奶在家里给你看上个闺女,要你回去相亲哩!四姐说。
有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看一眼旁边的二叔金梁,金梁绷着的脸像一块铁疙瘩。
俺叔们还没成亲,俺咋能抢在叔们先头哩。有发觉出奶奶的话里有话。
你跟你叔们不同,你是你爹的流血米换的,得先给你成亲。
这、这……
跟俺回吧,闺女是白家寨的,可好看了,白得赛过白馍馍,头发黑黢黢的闪油光哩。四姐把那个根本就没影儿的闺女形容得赛天仙。
有发听了这话,半信半疑,虽然不想回,但四姐说话了也不得不跟着回去。
香芝介绍个闺女就像从自家的水缸舀一瓢水那样容易,四姐跟她一说,第二天有发就跟着她去白家寨见了一个闺女。可那闺女并不像奶奶说的那样脸蛋白馍样,黑黢黢的头发闪油光。那闺女黑的是脸蛋,头发也像草样焦黄,远不如老汴的闺女小珍。
回家路上,香芝对情绪低落的有发说,不是奶不给你介绍长得俊的,俊的要的彩礼多呀,现如今不是前两年,好看闺女要一百斤细米哩,还有布、棉花、钱啥的,恁家出不起哩。有发没说话,他不好意思说啥,总不能让奶把二叔、三叔挣的家当都拿出来给自己说媳妇吧,那成啥了?自己的命都是奶、二叔、三叔给的哩!
四姐看出有发不高兴,知道香芝介绍的闺女不耐看。就说,你香芝奶都是先给人介绍那不中看的,万一有那不挑拣的看上了,人家能多挣一份媒人钱哩,明儿个奶再去给她说,让她介绍好看的给你。
奶俺不看了,俺还小哩,先给二叔三叔介绍吧。有发说。
不中,必须先给你说。四姐知道有发的心里挂念着小珍。
不几天,香芝把同村明柱的闺女介绍给有发。香芝跟四姐说,人家明柱说了,彩礼啥的可以少一点,就一个条件必须答应。四姐问啥条件。香芝说恁家岭后有半亩沟地不是跟明柱挨着么,人家就要那半亩地。
四姐的心像被明柱的大手生生地拽了一把,痛得她皱起了眉头。岭后那三亩坡地和这半亩沟地原本是娘家的,娘家没有男孩儿,本族的家长就做主把那些地给了堂弟,条件是让堂弟给娘养老送终。该杀的堂弟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地到手后不但不养活娘,还要三块大洋把娘给卖了。是四姐跟堂弟打官论司才要回了那些地。四姐后来把娘接了过来,养老送终,尽了孝子的本分。这些地是四姐心里的一个痛结!四姐考虑了好久,说,俺有发还没看他闺女啥模样哩,他倒打上俺家地的主意了,是不是早就有了这想法!
香芝说,那俺不知道。不过,明柱那闺女有发一准能看上,四姐你也见过那妮子,手脸胳膊天生的白呦,眉毛又细又黑,眼睛也大,扑闪闪一笑就甜到心里了!
先见见面再说吧,有发真要看上了,俺就给了他那半亩地!四姐狠了狠心说。
有发和明柱闺女一见,果真就看上了。四姐却慌了,没跟金梁玉柱商量就用半亩好地给有发换媳妇,这事办得有些荒唐。
思谋了一夜,四姐觉得还是应该跟两个儿子说道说道。
第二天托人捎信把金梁玉柱叫回来。金梁玉柱听完四姐的话,脸蛋子一个憋得通红,一个憋得青紫。
用俺哥的流血米给有发换媳妇俺不能说啥,可要用咱的地给有发换媳妇,俺说啥也不同意!金梁首先表态。
就是哩,咱家拢共才五亩多薄地,就那半亩还好点,给他换了媳妇咱喝西北风去!再说了,俺哥都二十八了,要换也应该给俺哥换,有发、有发他咋说也不是咱家的骨血!玉柱说。
住嘴!四姐厉声道,有发认了你哥这个爹,他就是咱家的骨血!四姐的脸色变了。
金梁说,娘你愿意咋着就咋着吧,跟俺商量啥哩,你就是把这个家都豁出去俺也不吭声了!金梁说着,站起身往外就走。玉柱跟着出去了,两个人连夜回了峰峰。
四姐让香芝给明柱传过话去,给他家一百二十斤小米,外加十块冀南票,看中不中。
香芝捎回话来,明柱说不用地换不中,他就指望闺女换地哩!四姐“吔”了一声,觉得明柱的要价太高,也就不抱希望了。她决定去见见老汴。
四姐买了二斤点心到峰峰,可是,老汴居然不见四姐。老汴心想,有发心里有了小珍,就等于给他套上了笼头,早晚会跑到他家做他的上门女婿。
四姐等了两天,还是没有见到老汴,四姐很生气,临走时让金梁给老汴捎过话儿,说有发以后不来峰峰下窑了。
一个月后,老汴提了二斤点心来村里找四姐。
老汴对四姐说,俺有个想法,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不然,俺家小珍就嫁给别人。
四姐心说,老汴这种人就是牵着不走打着走的孬驴子,且听他说啥。
你说吧。四姐说。
是这,小珍和有发要是成了亲,头一个儿子要姓俺的姓。四姐一愣,没想到老汴提出这么个条件。四姐愣了那么一小会儿,干脆地说,不行,有发是俺老大的流血米换的,第一个儿咋能姓你老汴的姓!
老汴说,必须姓俺的姓,没有俺小珍,恁啥也生不出来!
你说下大天来,第一个小子也得姓俺的姓!四姐把口咬得死紧。
姓俺的姓!老汴也倔着,眉毛都拧到了一块儿。
四姐起身给老汴的碗里续水,续完水坐下就一言不发。
默了有半个时辰,四姐给老汴碗里总共续了六次水。老汴说,你是让俺上茅厕哩。老汴说着笑了。
四姐也笑了,说,他叔,这样吧,头一个儿子姓俺的姓,二一个,三一个都姓你的姓,你看咋样?有发毕竟是俺儿的流血米换的。四姐说着,眼睛红了。
那要是只生一个哩?老汴思考了一会儿说。
咋会只生一个哩!四姐拧了拧眉,这个老汴真不会说话。
万一,俺说的是万一。
不可能,能生一个就能生三个五个。
万一呢,啥事都有个万一。老汴还是这样说。
小珍她爹,你这不是自个咒自个吗!俺范家,穷是穷了些,可就是能生儿子,俺就生了三个,要不是他爹死得早,第四个、第五个都多大了!
可有发他……老汴想说有发不是恁范家的种,话到嘴边觉得这话太伤人,就咽了回去。那就这样吧,这事儿咱得写个字据,空口无凭可不中。
写字据,当然要写字据。四姐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十六吧,十六是个好日子,你再过来,俺请先生把字据写了。
字据写好,四姐和老汴商量给有发和小珍把婚事办了,日子定在九月十三。穷人家的喜事操办简单,请亲戚们吃了一顿干捞饭就算办了。
有发在家住了十来天,要去峰峰下窑。四姐说,你就在赵老财家的窑上下吧,也好照顾小珍和我。
有发说,峰峰那边多给二斤米呢,还是去那边下吧。有发嘴上这样说,其实也愿意在赵老财的窑上下,小珍那火热热的身子他稀罕得很呢。
四姐想了想,说,那你就去峰峰吧,俺做了两双新鞋,你给你叔们带过去。四姐想的是,不让有发去峰峰,金梁和玉柱又该有意见了。先让有发成亲这件事儿已经惹得他们很不高兴,金梁都没有回来参加有发的婚礼。
有发走后四十几天,玉柱突然回了家。四姐看玉柱的神情慌慌的,心里发毛,他知道玉柱从小胆子就小。
咋了这是,看你怕得那样?
日本人来、来了!玉柱用手指了指身后。
四姐往他身后瞧,什么也没瞧见。说啥哩,啥日本人!四姐早就知道日本人进了中国,可她没见过一个日本人的影子,再说了,这穷山荒沟的地儿,没金没银,粮食都不咋长,日本人来这儿弄啥。
在峰峰哩,嚯,狗日的那大马靴一脚能踢死驴,大枪这么长。玉柱把两只胳膊展开,还觉得比画得不够,顺手拿起门边的一根扁担,就这么长,枪上的刺刀也有二尺长!玉柱的脸色黄里透着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那金梁和有发咋不回来,咹,他俩咋不回来!四姐急躁躁地问。
日本人把峰峰那边的窑都占了,说一个工给七斤米,还给日本的金票,他们的票子比冀南票子值钱哩,他俩就不回来了。
吔,这俩祖宗,咋就恁认钱,命丢了咋弄!又一想,日本人也是娘生爹养的,金梁和有发给他们干活,好端端的他们咋就会要了他们的命,除非那日本人都是吃人的鬼转世!
虽然这样安慰自己,四姐的心还是在半空中悬吊着,吃饭都吃不出个咸淡来。
恍恍惚惚过了一个月,这天清早起来,四姐的腿忽然软了一下,人差点儿摔倒,右眼皮就开始跳起来,心慌得受不了。她喊来玉柱,三儿呀,你赶快去峰峰把你哥和有发叫回来,娘这心里难受得很。
玉柱磨磨蹭蹭不想去,他看见日本人那身黄军装就想尿尿。四姐看玉柱那样子,把裹腿紧紧,去范少堂家借了一头毛驴骑上,翻过山底村那道山梁,远远地看见对面两个人抬着什么过来,走进一看,是金梁和老汴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用被子盖着一个人,被子上是有发的衣裳。四姐的眼睛一下子黑了,身子一歪从驴上跌了下来。
有发死了,被日本人的刺刀捅死的。
都怪他年轻呀。金梁黑着脸,日本人不给钱就算了,大不了咱不给他狗日的干,他把窑上的驮煤筐给烧了不是找死么!
那狗日的还是个“圈子窑”,许进不许出,要不是俺给了把门的几块钱,有发的尸首都弄不回来!噢噢噢……老汴哭起来。
四姐哭得眼睛看不清人,小珍的嗓子也哭哑了。
驴下的日本人,俺操恁九辈子祖宗!金梁和老汴血红着眼睛一替一声地骂。
村长来了。村长“唉”了一声,哀戚着脸默默地在灵前给有发烧纸。烧完纸村长对四姐、也好像对在场的人说,唉,这世道,命就不是个命!
四姐说,三叔你帮俺料理有发的后事吧,俺头疼得很。
村长说,是该帮着,可是不行哩,下晌俺得送新扩的兵去林县集训哩。
哦。四姐哦了一声。
送村长出门时,金梁问了一句,新兵在林县哪块儿集训?
村长说,五河口,过了岗子窑就是。
埋了有发的当天下午,金梁不见了。四姐问玉柱,恁哥去哪儿了?玉柱吞吞吐吐说俺哥去当兵了。四姐慌了,马上去找村长。俺家已经死了一个了,金梁咋能再去当兵!走到半道才想起村长送兵还没有回来。
等村长回来,四姐找见他,村长却捎回金梁的口信。金梁说,如果他在战场上死了,流血米一定要给玉柱说个媳妇,玉柱的孩子不用过继给他,只要老范家不绝种就好!村长还说,俺劝金梁回来,这回扩兵没他的事儿,可他说啥也不回来。
四姐哭开了,金梁这是在埋怨她呀!
有发的丧事儿过去了半个月,老汴对四姐说,她奶,你看小珍以后的日子可咋过!老汴满脸悲伤,眼泪流了满脸。
四姐的心头一酸,她猜到老汴要说啥,就说,小珍她爹,你要咋着就咋着吧!
老汴说,那俺就领小珍回安阳老家了。
四姐点点头,回屋里拿出一只银镯子给了老汴,说,给小珍吧,做个念想,俺就不跟她见面了,省得俺这心……四姐抹了一把泪,赶紧躲进屋里去。可是,隔着窗户她还是听到小珍哽咽的告别声,奶,俺走了,以后俺会来看你的!
日头似乎带着脚镣,一天天往后捱着,春三月姗姗地来了。这天,四姐吃罢午饭,屋里屋外徘徊了许久,终于拿定了主意。她锁上街门,去往明柱家。只要明柱答应把闺女嫁给玉柱,就把岭后那半亩地给了他!四姐的危机感越来越重,每到夜里躺下来,她似乎就看到一颗子弹像一只疯狗一样正追着金梁咬,金梁浑身上下血糊糊的……
她奶,你这是去干啥?低头急走的四姐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站下,抬头看到老汴和小珍出现在面前。
吔,恁俩咋来了,快家去!四姐惊喜地一把拉住小珍的手。
安阳那边也不好活人吧?四姐一边给小珍老汴倒水一边问。
不是,是这,珍儿,还不赶紧让你奶看看!老汴眼里居然有喜色。
小珍把身上宽大的夹袄脱掉,里面只一件薄布衫。四姐仔细瞅小珍,惊叫了一声,呦,小珍这是有了呀,看样子三四个月了!
闺女没经过事儿,有了也不知道。本来、本来俺不想领小珍回来,要是她生下个小子,不就称了俺的心!可是,这些天俺老是睡不着觉,眼前都是恁家红红的流血米,唉,流血米,恁儿的命换的呀!俺就领着小珍回来了。老汴说。
四姐的眼泪哗哗地下来了,她说,小珍一定会生下个儿子,儿子生下来,让他一肩挑两门,金财和你家都让他顶上!
老汴被四姐说得眼窝子泛潮。他怕眼泪流出来,走到院子里。猛听到树上的雀儿叫得欢实。老汴抬头看,树枝已经冒出了长长的芽儿。昨天从安阳往这儿走时,树枝还光光的,一夜之间咋就冒了芽呢!老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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