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秸垛

2015-12-16 07:00赵长春
短篇小说 2015年4期
关键词:交通员麦秸司令

◎赵长春

麦秸垛

◎赵长春

1、

打罢麦,扬罢场,还有一个重要的活计:垛麦秸垛。

垛麦秸垛是个技术活,需要多人配合:拢,撂,站。拢麦秸的最不需要技术,只需要将麦秸往撂麦秸的身边挑或推;撂麦秸的得有力气和准头,一杈起来,二三十斤,哈腰,挥臂,撂向站垛的;站垛的最需要技术含量,特别是垛到了三四米高的时候,左看右顾,一杈压一杈,茬口相咬,杈杈走实,才不会倒垛,不会透雨。

麦秸垛刚起身的时候,有些晃悠。不过,四五天后,日头砸砸,风儿拍拍,雨水浸浸,麦秸垛就结实了,就稳当了,就能在麦场里站到秋天、冬天,直到来年春天,被人一点点、一把把、一捆捆地掏挖使用,当柴草,当牛草,苫房顶……那时候,麦秸垛或长或圆,在各个村口站着蹲着,象征着村子的一定富足。

这些,与我们无关。我们最关心的是可以到场院里玩,最好玩的是捉迷藏。在几十个麦秸垛中跑来转去,任人寻觅。秋冬季节,无有多的玩处,我们就更喜欢到这里来了。有些麦秸垛已经被掏挖出了洞,能藏进两三个人,暖烘烘的,比家里都暖和。钻在里面,吃着炒苞谷豆,听着或远或近的喊声、脚步声,比较着彼此的心跳声,很好玩。

可是,大人们总是制止我们去麦秸垛玩。出过事,有的孩子带了火柴去,就在麦秸垛根或者洞里玩火……大人们就吓唬我们,一脸的严肃。

吓唬我们最厉害的是马水东。

他说,场院里有鬼,就在麦秸垛里,等着小孩子们去!

2、

关于鬼事,传闻多多。河里有鬼。山上有鬼。树上有鬼。井中有鬼。后来,我们明白,凡是与我们捣蛋、淘气有关的地方,都有鬼,很可怕。

鬼是可怕的东西。红头发,绿眼睛,吊着大舌头,一身白骨,一蹦一跳地走。马水东给我们讲过。他是我们的头,领着我们玩,后来,他就不喜欢领我们玩了。“一边去!小毛蛋孩儿们!”上山,下河,捅马蜂窝,捉蛇,他不再领我们了,悄悄地走,要是看见我们尾随,他会很恼火,就跑,一转,一绕,我们就找不到了。你看我,我看你,就觉得很没趣了,看一会儿蚂蚁,将一只蛤蟆的屁眼用绿豆裹住,就想不出更好的玩法了,就回家。

或者去找王大妮。

可是,王大妮也不好找了,找到了,也不喜欢领我们玩了。她妈坐在门口的树影子里,将绱鞋的针在头发上抿了几抿,说,“她得纳鞋底儿,你们去玩吧!”

不过,有一回,她妈听我们说了来意后,很疑惑,“哎,她不是说找你们去玩了吗?”然后,将绱鞋的针在头发上又抿了几抿,“这死妮子,钻她娘的哪儿去了?!”

我们就一哄而散。

我们怕大人们发火,最怕王大妮的妈骂街。她家的鸡蛋丢了,她家的柴禾少了,她晾在墙上的裤衩子不见了,她男人又吸烟了,王大妮没有好好干活了,这些,都是王大妮的妈骂街的缘由。

王大妮去哪里了?

我们想。

3、

我们四个,我、树生、水生、花生,就在村街上游荡。

树生,是在树林里生的,袁店河边的树林里。南北六七里长的林子,柳树、杨树、桷树、槲树、桐树,还有竹子,我们试着查出来有多少种树,到底也没有个定数。树生他妈肚子好大了,还去林子里搂树叶。树叶子厚墩墩的,干脆脆的,一搂一篮子,一搂一篮子,拉回家烧锅、烙馍、炒菜。搂树叶用筢子,筢子绊住了树根,他妈一用劲,树生就生出来了。他爹本来要起名为秋生,秋天生的。可是,村上好几个秋生了,他妈说,就叫树生,老娘生他时还干活,得叫他记住,长大了,别娶了媳妇忘了娘。

树生就叫树生了。

水生是在水边生的,一头触在了石头上,额头上就留下了个坑。他妈去洗衣裳,就在袁店河边。洗着洗着,看见草窝里有一堆小虾,起身猛了,哗!水生就生了。为这,水生水性特别好,扎猛子,在水底憋气,我们都比不过他。

花生不是在花下生的,是在棉花地里生的。深更半夜,他妈还要去地里偷摘棉花。那时候,这不算丢人。不偷白不偷,偷了不白偷,偷到家里就管用,剜到篮子里就是自己的菜。他妈就去了,把所偷的那篮子棉花染得血汪汪的。我呢,我妈说是从粪坑里刨出来的。包括我弟弟。

4、

我弟弟叫有财。

有财烦人。我不想带他玩,他总是跟着我跑。要是我带他,他还给爹妈告状,说我没有领他玩。“领”,应该就是这个字,在袁店河方言区里,多指大孩子带小孩子玩。这样,大人好去地里多干些活,多挣些工分。

可是,我们都不想带小孩子玩。树生,水生,花生,也不想带他们的弟弟妹妹们玩。

我们几个就一起玩。我们听马水东的话,他叫我们偷西瓜,用弹弓打小鸡、打扁嘴子,然后我们用我们的方法吃。好多时候,他并不去干,他只是给我们想办法提思路给我们弹弓、火柴,包括怎样去偷盐和香油。所以,马水东领我们玩。叫我们喊他“司令”,他家的柴草房就是我们的“司令部”。

不过,马水东不叫我们带上别的小孩,特别是我们的弟弟、妹妹。马水东说,“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的秘密,这是军事机密。”那时候的电影打仗片多,马水东说话,一挥手,一抚头,一叉腰,像好人,又像坏人,像电影中的人,我们都学不来。

我们就喊他“司令”。

马水东很高兴,坐在一堆柴草上,“记住,不能在别人面前喊,特别是大人面前。”

我们像电影上的人一样,点头,哈腰。

有一天傍晚,我们吃过水煮小公鸡后,马水东说,“我是司令了,也得有个夫人,司令夫人。你们说叫谁当好?”

这一点,我们都互相看,大眼瞪小眼,司令夫人?

马水东说,要是王大妮能当司令夫人就好了。

5、

王大妮也就和我们一起玩了。

我邀请她去柴草房吃西瓜、吃盐蘸水煮鱼后,王大妮就和我们一起玩了。

不过,我们谁也不在她面前说“夫人”这个词,虽然我们像对待司令夫人一样对待王大妮。

这也是马水东交待过的。马水东说,她天天得干活,活多,得让她出来玩一会儿,吃点好的。为了保证她能多玩一会儿,我们得替她干些活,比如,薅猪草,搂柴火,捡麦子,甚至包括纳鞋底儿。纳鞋底儿不好干,我们合作,石头顶,牙齿咬,虽然有些歪歪扭扭,但基本上能过关。

王大妮很开心,就把在家里的做饭本事展示出来,比我们的“水煮蘸盐”吃法好吃得多。

我们还干了一件大事,是个半夜,将王大妮家的狗给勒死了,剥皮,净身,放了萝卜、花椒、大料,当晚就煮吃了。

这件事,王大妮很支持。虽然,她妈连续骂了几天大街,并用开水浇了几天草人,咒偷她家狗的人不得好死。

当然,王大妮还有些害怕。她太怕她妈了。全村的人都知道,不让她上学,就叫她干活,从小到大,没有少挨打。

马水东说,“别怕!有我们呢!”

像电影上一样的感觉,马水东伸出了手,“同志!”

在我们压抑的鼓掌下,王大妮也伸出了手,哆嗦着被马水东握住了;然后,他的另一只手也捂了上去。

防止和杜绝以权谋私现象发生,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必须堵住制度漏洞,坚持制度设计不留暗门,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

特别像电影《今夜星光灿烂》中男女主人公的镜头。很好看。

当我们沉浸在这种庄重和严肃时,我听到了有财对我的喊叫,“哥!哥!”

6、

有财到底告了我一状,在爹妈面前。主要罪过是不领他玩,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证据是经常和马水东他们一起,并且经常以水煮鸡、鱼等贿赂他。

于是,马水东就不再让我跟他们一起玩了。

后来,我才明白,马水东的方法很巧妙,各个击破,分连合纵,让水生、树生、花生、我、我们互相猜疑,互不联系,这样,他就不再领我们玩了。

我,或者我们,去找王大妮,她也不理我们了,不和我、我们玩了。

特别是她妈,用一种很不好的眼光看着我、我们,盯着我、我们。她说,“你们这些小流氓,坏熊娃儿们!”

这在当时,这在袁店河,是十分狠毒的骂人的话。

而王大妮,就在窗口,急急地冲我们摆手、使眼色。她妈再回头时,她就低眉顺目地做针线,仿佛我们真个是坏透顶的东西了。

天下大势,无非分了再合,合了再分,我们,树生、水生、花生,就又走到了一起,并且团结得更加紧密。我们有了新的人马,各自的弟弟、妹妹,我们有了新的司令,树生。

开始,他们推举我做司令,我坚决不干。我知道我的能力,只适合干活,不适合发号司令。为此,有财很不高兴,让我给他争取了一个职务:交通员。

有财这个交通员很尽职尽责,他如此的结果,使麦秸垛起了一场大火。

7、

麦秸垛的大火与我们无关。

我们的玩法还有很多:推铁环、上树、逮鱼、撵猪、攻山头。我们最喜欢玩攻山头。分成两拨人,一拨在“山头”,牛屋院内的黄土堆上——这些黄土用来垫牛屋,年年秋口从地里拉回来,每天铺垫黄牛们的屙尿,一早再铲出去,沤肥;等到春天就又送回了地里——在我们眼里,这黄土好大一堆,就是小山一个;一拨人在山下,还是学电影上的样子,一方攻,一方守。玩起来时很热烈,惹得喂牛的光棍汉们也在一旁为我们叫好。

除了这些玩法,我们也很想还到麦秸垛去,捉迷藏、转圈子、钻麦秸垛。可是,我们不敢了,一是,大人本身看得严,不让去,那些喂牛的光棍汉们也有看管我们的义务。另外,麦秸垛闹鬼了。

关于鬼事,马水东知道得最多。而麦秸垛闹鬼,他亲眼看到了:红头发,绿眼睛,吊着大舌头,一身白骨,一蹦一跳地走,就从麦秸垛上跳下来,从麦秸垛里钻出来,舞扎着胳膊肘儿,就是白骨头架子……

他这样讲背景是,我们的司令树生决定树立一下权威,带着我们去麦秸垛玩。走到场院边,忽然,马水东从一个麦秸垛后转了出来,头上还顶着几根麦秸。他拦住了我们,给我们说了上面的严重情节。

我们就不敢去了,特别是交通员有财吓得往我身后躲藏,偏偏又起了风,吹过麦秸垛,带着尖细的哨音:嘘——嘘——嘘——

我们就要散开转身的时候,司令树生表现出了一定的淡定,他头一昂:“那你还敢在这里玩?”

把马水东问得无语。

然后,马水东又说:“你愿去你就去,只要不怕鬼喊你!”

8、

王大妮又被她妈打了一顿。

王大妮她妈打王大妮的时候,常在脸上掐和拧,包括脖子。青一块,紫一块,甚至有血道子。这样,王大妮就不好出门了,免得人问。

而对于王大妮的少出门,村上人有很高的评价,“这小妮真好,二门不出,大门不迈,就知道干活。没有白养。”

对于这样的评价,王大妮的妈一笑,“我的闺女我当家,养好了,将来找个好婆家。”

对于这样的评价,有些人会叹口气。比如我妈。她会低声咕哝一声,“作孽呀!亲妈会心疼死的……”

交通员有财话多,就接上了话头,“她没有亲妈?”

这时候,妈会眼一瞪,“吃饭也占不着你的屁股眼子,话可不稀!”

有财就不再吭声,呼呼地吃饭,红薯苞谷糁,他能喝上好几碗,牙上沾得厚厚的。

这也是我不想领他出去玩的一个原因:嘴不主贵,话多。

可是,树生为啥还叫他当交通员呢?

9、

上次进入场院门口的受挫,让司令树生很丢面子。又一个下午,我们从牛屋院里出来,决定去麦秸垛玩。树生的表态很坚决,“同志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出发!”

司令的慷慨激昂,使得我们热血沸腾。我们决定兵分两路,从两处进入,然后到最长的那一个麦秸垛后汇合。

如果没有那个意外,一切进行得将十分顺利。可是,就在两个相邻的麦秸垛形成的一个拐角后,我们这一队人马发现了马水东和王大妮。马水东将王大妮挤在了麦秸垛上,面对我们的王大妮像是很难受地闭着眼睛,没有发现我们的诧异……异样的静寂中,她突然睁开眼睛,看见我们,叫了一声!

马水东放了王大妮,一回头,立即将王大妮往一侧的出口推,再走过来,笑着,脸红得油汪汪的,看着我们,“你,你们,不怕闹鬼?”

我们不说话,身为小队长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可是,麦秸垛后传来了一声尖叫,是王大妮的一声尖叫。我们赶紧跑过去,见王大妮晕在了麦秸垛根——她刚转过麦秸垛,却撞上了树生他们的那一队人马!

马水东一下子恼火了,他冲上来,对着树生就是一拳头,“我日你妈!”

树生被打晕了,我们被眼前的事情搞晕了,马水东抱起晕在地上的王大妮跑了,一溜烟。

交通员有财,嘴撇了好几撇,哇——哭了!

11、

有财,这个交通员,如果放在以前,绝对是个软骨头的大叛徒!

从我给他吃烤红薯,他就可以不向爹妈告状,能看出来。

从马水东给他吃水煮鱼,他就可以为马水东向王大妮传递口信而费尽心机,能看出来。

从树生给他吃咸花生,他就可以向树生密报马水东的动向,能看出来……

在我家的油灯下,这个交通员面对我爹妈的讯问,丝毫没有坚强意志,立即交待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当着树生爹妈的面。

而这些,很快被大人们总结成一个笑谈,这些小毛蛋孩儿,毛还不齐,啥都不懂,就知道钻麦秸垛了!

当然,钻麦秸垛的主角有所指,马水东和王大妮。

结果,在马水东被他爹拧着耳朵向树生爹道歉后,马水东在当晚半夜就跑了,说是进城去了。后来,有人看到他在建筑工地上打工,头发长长的。他爹去找过他,可是,没有找到。

而王大妮,又被她妈往死处打了一顿,打法依然是掐、拧、抠,挖,在一些明处,在一些暗处。王大妮好几天没有吃喝,半月没有起床。很快,她妈给她定亲了,罗汉山里头的一个人家,男人比她大十来岁。

还有一个结果,我们的队伍也散了。村上在袁店河边建起了个小学,我们可以上学了。很没有面子的是,我和有财,我弟弟,在一个教室一个年级。更让我没有面子的是,他的学习成绩竟然比我好。

我很怀念在山上,在河边,在林子里,疯跑的日子。教室里,我常常发呆,没少给老师提供练习投掷粉笔头的机会。我想念马水东,他给予了我快乐无比的日子……

12、

冬天来了,在袁店河,一进腊月就是好,特别是逢双的日子。王大妮的好日子也来,腊月十六她就可以出嫁了!

可是,腊月十五晚上,王大妮从窗户里跳出来,跑了。

在她跑后不多会儿,场院里的麦秸垛们起了大火。助长火势的是呼呼的西北风。有一个词叫火烧连营,描述三国时的一件战事。那晚,等县城的消防车赶来的时候,全村的麦秸垛已经全部烧光,相连炭化成厚厚的一块,成了来年很好的磷肥,包括相邻的村子也来取。因为这些村子在那个冬季,匀出了一些麦秸,让我们村度过了难关。

可是,在来年春天取磷肥的时候,在最长的那个麦秸垛下,有两具也要炭化的骨架,赫然其中!骨架相抱,头骨相拥,特别是手指,紧紧相连!

马水东的爹妈一下子瘫软了!

王大妮的妈嘴一横,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白养了你!”

——后来,妈告诉我,王大妮是从城里抱回来的。王大妮抱回来后,不会生孩子的王大妮的妈反而又生了两孩子。这在袁店河也是有讲究的,叫“引窝”,就是说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可以先抱回来个孩子,“引引窝”,就能生了。

责任编辑/董晓晓

猜你喜欢
交通员麦秸司令
神通广大的秋司令
中央红色交通线:生生不息的“红色血脉”
红色秘密交通线:“中华苏维埃的血脉”
替演
影子
可爱的“汤”司令
踩麦秸
麦秸
送信钻地道
温暖的麦秸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