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清
“仙侠奇幻”影视文化热的审美思考
戴清
2015年暑期,动画片《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电影《捉妖记》、电视剧《花千骨》先后亮相银幕荧屏,票房、收视都十分可观。尽管媒介形式不同、体裁各异,但它们都带有超现实主义的奇幻色彩,已构成不折不扣的“现象级”文化热点,即“仙侠奇幻”热。2005年由游戏改编的中国大陆第一部仙侠奇幻电视剧——《仙剑奇侠传》,是该类型新世纪以来最早最有影响的作品。这股延续十年的热潮,是活跃在民间、特别是在年轻观众群中的文化奇观。笔者以为,这类作品有其自身的审美特色和风格,在年轻观众群中流行和走俏,有着多方面的文化成因。网络小说所培养的年轻观众群的审美趣味与受众基础构成了当下影视产业发展的一股重要力量。欧美魔幻影视剧的新神话主义文化思潮及中国文化传统的影响、影视制作技术的时代进步等因素也都发挥着各自的作用。
对“审美文化”的理解,有叶朗先生、周来祥先生的广义理解,如审美文化是“人类审美活动的物化产品”,“从文化客体来说,它是一种具有审美属性的文化;从主体来说,它是从审美的角度,以审美的态度、审美的方法、审美的观念研究和阐释的一种文化”。也有特指“当代中国在消费文化背景下的审美形态”,特别是“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狭义理解。此处的“审美文化思考”,取广义理解,即对“仙侠奇幻”题材影视剧这一当下审美文化现象所做的“历史的”与“逻辑的”把握与反思——从这一现象表现与创作源流、题材类型的叙事特色与审美风格,以及形成这一现象的社会文化成因等三个方面进行描述、概括与阐释。
影视文化作为大众文化的集中表现,其内部是一个光谱渐变、区域分布极广、多层极、多品类的复杂构成,各类文化产品精神品质的高下及含金量存在着巨大差异,即使在同类型作品中,亦可能有着云泥之别。在进行分析和价值判断上,不宜单纯以它们的收视、票房成功及影响,一味地陷入对市场成功者的经验总结。本文在梳理“仙侠奇幻”这一影视文化现象发展概况的基础上,力求描述与探查这一现象的主要表现与创作源流,分析和把握这类题材类型的叙事特色与审美风格,检视和反思形成这一现象的教育环境、文化土壤及中外社会文化的影响因子。另外,本文主张采取一种历史主义的态度,具体把握这类作品的真实情况,反对先入为主的精英主义和普遍主义姿态。
“仙侠奇幻”题材影视剧以表现神、仙、妖、魔的情感故事和正邪较量为主要内容,主人公大多具有超自然能力,在艺术风格上充满非写实的瑰奇浪漫色彩。与“奇幻”相近似的称谓,还有“魔幻”(多指电影)、“玄幻”(多指网络小说),大多指代此类非写实题材创作。本文将这类作品的流行统一概括为“‘仙侠奇幻’热”,主要是由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网站电视剧公示中约定俗成的“仙侠剧”而来,探讨内容涉及了仙侠剧和魔幻电影,也包括此类影视剧的主要文学母本——网络玄幻小说的影响。影视剧的类型研究是一种应用研究,可以进行纯学理、逻辑的、关于类型特点的辨析,但更带有一种“常规”“惯例”也即约定俗成的、充满实践性的特征,这在影视类型研究中存在公论。《大圣归来》《捉妖记》《花千骨》等仙侠奇幻题材影视剧带有鲜明超现实特色及奇幻浪漫色彩,与武侠类型有相近之处,但人物定位不同,不再是武功高强的侠客,而是法力无边的神仙,及神出鬼没的妖怪、怪兽等。主人公的武功更为神秘莫测,浪漫色彩更强。与仙侠相近的还有穿越、奇幻探险等题材的影视剧,这些类型也带有灵异色彩,如近年来流行一时的《宫》《盗墓笔记》《鬼吹灯》等电影或网络剧。但穿越作品中的人物还是限定在自然人的范围,不像仙侠奇幻作品中以仙、魔、妖为主。
下面图表一“同期热门电影票房”可以清晰显示《大圣归来》和《捉妖记》的热映程度。同一时期,无论是营销不利的艺术片《太平轮》(下),还是都市情感题材的《滚蛋吧!肿瘤君》《恋爱的城市》、体育竞技题材的《破风》,都无法与《大圣归来》和《捉妖记》相颉颃。
同期热门电影票房
电视剧《花千骨》以表现极致爱情的凄美缠绵取胜,其接受热度可以从下面的图表二“同期电视剧收视率与点击量”中看出:无论是抗战精品剧《东北抗日联军》,还是同样是《花千骨》中的主演霍建华担纲的抗战情感剧《战长沙》,或者是都市情感剧《裸嫁时代》的网络点击量,都无法与该剧相提并论。同样在湖南台播出的青春剧《旋风少女》《神犬小七》等剧的网络点击量也难敌《花千骨》。
同期电视剧收视率与点击量
播出平台湖南卫视对年轻观众群体的吸引力在《花千骨》的热播上体现得十分鲜明,它明显克服了诸多不利因素如非黄金时段播出、非周末播出及周播形式等。从收视人群看,高中及以下学历人群占据了大多数,大学生、研究生中也有很大受众面,但接受程度明显降低,本科生、研究生中表示不喜欢此剧的比例分别达到了61%和67%;分专业角度统计中,理科生、文科生表示不喜欢的比例也达到了60%和65%;从收看人群性别来看,女性观众约占62%,明显高于男性观众。从湖南卫视的受众属性来看,女性观众原本一直占据优势比例,年龄以20岁以下少女为主,教育程度较低,参见下面图表三“卫视受众属性矩阵分布图”和图表四“湖南卫视收看人群”。
“80后”“90后”及“00后”人群,既是湖南卫视的观众定位,同时也是电影的主体消费人群,更是网络广告投放的目标受众。正是这样的多重交集,又恰逢暑假,在年轻人中间很有号召力的仙侠题材热就同时出现在影院和荧屏上。值得注意的是,这股仙侠奇幻热在不同年龄人群中,接受程度差异极大,“60后”“50后”以及更老人群对此类作品的认可程度较低,更为青睐精品文学、影视剧,如优秀现实题材创作、严肃的历史正剧等,趣味的分化是显而易见的。该类型作品的分众定位,明显表现出当下大众文化发展的不均衡态势,缺失、畸形是显而易见的。仙侠热、现实冷暴露了市场过度迎合年轻及文化程度偏低的广大观众群,迎合有余、引领不足;忽视并边缘化中老年人的审美需求,文化价值单一稀薄,也无法满足年轻精英群体的审美需求。
这股“仙侠奇幻热”看似集中出现在今年暑假,却并非空穴来风,而有其发展脉络和演变轨迹,在年轻人中间有着深厚的基础和影响。从电影传统来看,神仙、鬼怪片一直是港台影视剧的重要类型,《倩女幽魂》和《新白娘子传奇》让人们记忆犹新,人鬼(妖)情则是通行主题。与仙侠有着紧密联系的武侠电影,无论在内地和港台都是成熟的类型片,李安的《卧虎藏龙》、王家卫的《一代宗师》、金庸武侠小说的影视剧改编都有着较大影响。仙侠奇幻在内地的影响一直不敌武侠片(剧)声势,直到新世纪新十年前后的《画皮1》(2008)、《画皮2》(2012)出现,呈现崛起之势。《画皮》系列电影演员阵容强大、剧本扎实,服化道、声光影水平高、品质佳,对爱情、人性的表现和思考超过了商业片的平均水准。其他如《狄人杰之通天帝国》(2010)也是以明星阵容取胜,但在内涵和叙事上却远逊于《画皮》系列。2015年除了《捉妖记》、动画片《大圣归来》热映外,《白发魔女传之明月天国》《钟馗伏魔:雪妖魔灵》、动画片《天籁之一万年以后》也都属于这一类型创作,但总体质量不高。
国产电视剧的类型迁移近年来明显呈现出从写实到奇幻的流变轨迹。2005年由网络游戏改编的中国大陆第一部仙侠奇幻电视剧——《仙剑奇侠传》本身有着其固定的热衷游戏的玩家,加上其偶像阵容、奇幻的仙侠情感故事,迅速征服了年轻观众,是该类型新世纪以来最早最有影响的作品。2007年以后,电视荧屏上历史正剧不断衰落,《梦回大清》等非写实、偶像化的“穿越剧”喧嚣一时。既深受诟病,又收视傲人。“穿越剧”的出现完全颠覆了历史正剧的主流地位。此后,这一类型虽然由盛转衰,却并未如文化精英所愿——历史正剧重振声威,也不是优秀现实题材剧的复兴与回归,反倒是口碑与收视日益倒挂,唯有走偶像化路线的都市情感剧、医疗剧等类型还相对红火。仙侠奇幻创作类型却日渐蓬勃发展起来。这一发展轨迹令人惊讶,却又无可奈何。在此期间,走娱乐路线、定位年轻观众群的湖南台和视频网站的自制剧获得了更为令人瞩目的影响力。青春偶像剧是他们一贯的主打内容和类型,仙侠奇幻电视剧恰恰就是古装青春偶像剧的“变体形式”。《天天有喜》(2013)、《古剑奇谭》(2014)、《花千骨》(2015)一路走来,品牌效应日益彰显。2014年是网络剧元年,也是经过新世纪以来的积累、蓄势,网络剧终于大有作为的一年,更是网络小说改编为网络剧、电影、游戏、动漫等抢手IP(知识产权,Intellectual Property)实现全产业链格局的元年。2014—2015 年间,仙侠题材电视剧呈井喷式发展,《风中奇缘》《华胥引之绝爱之城》、网络剧《无心法师》等都有较好的战绩。该发展势头不容小觑或漠视,创作状况与症结更需审视与纠偏。
仙侠奇幻热与网络玄幻小说在年轻人中间的“隐秘”走红密切相关,称其“隐秘”,一是指其存在状态——寄生于网络,很多玄幻小说并没有正式出版发行;二是指它们在整体文化格局中相对边缘的位置。应该说,仙侠奇幻创作形成了分众格局。目前,与古典文学名著、现当代文学名作的改编相比,网络剧的改编后来居上,已成气候。网络玄幻小说的读者粉丝与网络游戏玩家的重合度较高,这也是网络剧改编和手机游戏开发配套进行的消费群体特质。近两年暑期火爆一时的《古剑奇谭》和《花千骨》都兼具此特色,借助游戏之趣、游戏之威在中小学生中间走俏也就势属必然。由此看,改编自网络小说的网络自制剧和电视剧先期已积累了高点击率的小说粉丝,更容易实现后期的热播热映效应。因此,近年来有实力的视频网站、影视机构纷纷争夺优秀网络小说改编权即所谓优质IP的综合开发权,以此开发影视剧、动漫、游戏等多个文化产业项目。
叙事特色涵盖叙事策略、人物类型、叙事母题、情节模式/结构、叙事视角等多种特征。本文关注的《大圣归来》《捉妖记》《花千骨》这三个影视作品的流行与题材内容(而不是体裁)的相关性似乎更强。本文在分析时也就更多关注叙事特色,如人物定位、叙事母题、情节设置等。
动画片《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的成功被主流媒体高度评价,该片从表现内容来看,既是孙悟空从五行山下偶然脱身,心情黯然孤独、蛰伏沮丧的一段生活写照,也是大圣在猖獗凶蛮的山妖劲敌面前日渐苏醒、战胜自我的一段壮美传奇;同时,它更是弱小如江流儿、傻丫头和年迈的老师傅,却绝不屈服、以弱胜强、以小搏大的抗争之歌。该片在情感表现上以自我成长、觉醒、友情为主,十分符合青少年的心理情感特征。除动画制作的技术优势外,叙事流畅自然、形象清新生动、价值取向积极阳光仍是其深入人心的关键。从剧本创作看,《大圣归来》的创作和网络上改写、续写《西游记》的风气一脉相承,但其价值取向却积极向上,这也是它受到社会舆论高度肯定的重要原因。网络写作中一直十分盛行颠覆解构经典的后现代式恶搞,对《西游记》就出现过诸如《大唐西游梦》《玄幻西游》《西游封神》《异域西游》等多个改写版本,也有如《解码西游》这类以现代管理学及所谓人脉学为基础的阐释文本,它们无一不是以当代人的精神视野重读经典的结果,但重读的境界却高下自现。《大圣归来》的主题并不陌生,但却温暖人心;线性叙事简练自然,对江流儿、孙悟空出身的表现直接脱胎于《西游记》,但对大圣心境、处境的刻画却别有洞天。江流儿和孙悟空的形象完全颠覆了人们心中的唐僧师徒形象,却更为符合该片的角色定位和人物关系:唐僧变成了顽童江流儿,“孙大圣”则是一个孤独的成人形象。但二者的相互关系却又与原著一脉相承,小勇士江流儿对大圣的触发、重新振作都担负着实际的精神引领作用,暗合了原版《西游记》中大圣死心塌地辅佐唐僧去西天取经的故事。普通观众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比较容易引发人们的审美共鸣。
票房突破20亿的《捉妖记》也受到电影评论主流圈子的高度认可和评价。该片虽然表现的是捉妖这样荒诞不经的故事,但精神情感内核却在展现真情、友情、亲情和童趣,风格清新活泼,爱情表现倒在其次。片中,对人妖的判断、善恶的裁决并非泾渭分明,既有蛮横凶煞的天师,也有善良无辜的妖怪,直接颠覆了《西游记》中“妖怪吃人”的惯常写法——凶人、恶人无所不用其极、无所不吃,小妖王胡巴成为他们竞相抓捕和饕餮的猎物。影片对人类破坏自然和谐的反思意味是十分明显的,这一点和《西游记》等古典小说的世界观、价值判断其实迥然有别。在吴承恩笔下,未经人化的、荒蛮的自然令人恐惧、充满了邪恶,荒无人烟的地方总是充斥着想吃唐僧肉的妖怪,它们从天庭堕落人间,变得面目丑陋,即使幻化为人形,但吃人的本质不变,这无疑带有对自然的妖魔化倾向。相形之下,《捉妖记》的自然生态观显然希望超越原著,具有一定的现代意识。该片原名也叫《聊斋之捉妖记》,可见其与古典小说《聊斋志异》的联系。捉妖情节,也是《画皮》《聂小倩》等名篇中的戏核。但稍加审视,不难发现该片的故事内核与《聊斋志异》相去甚远,与《狮子王》和《赵氏孤儿》的联系倒更为密切,也是其典型的大众文化文本特征,即在文化程式上的配方特质和杂糅品性都比较突出。其中,妖国新王篡位、老王被害有《狮子王》(《哈姆雷特》)的影子,而妖后逃亡、托孤、天师守护小妖王、妖国老臣们围绕救助小妖王的一番腥风血雨则又与《赵氏孤儿》搜孤救孤的模式极为相似。男人怀孕生产的戏谑桥段看似荒诞不经,但也由来有自,《西游记》中猪八戒喝了子母河的水,“便腹痛有胎”。对传统小说、流行文化经典之作的适度借鉴与化用,为该片提供了便捷获得大众情感共鸣的审美心理基础,也显示出流行文化美学与传统美学及后现代主义美学关系的“双重性”,即“它一方面与它们有所区别,保持一定的距离;另一方面又在某种程度上吸收它们的成果,并在某些问题上与它们相互交错,具有一定程度的相同点”。同时,其改写与翻新,包括片中的歌舞、演员戏谑的表演、小妖王形象的清新可爱又使该片充满了新鲜感,也是它晋身电影市场宠儿的基础构件。当然,该片在票房上的胜出,与其营销手段的成功也有着直接联系,在此不做展开。
保护弱小、惩恶扬善是《大圣归来》和《捉妖记》的共同主题,借用荣格的原型理论,这一人生情境同时也是最为典型的艺术原型,两片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既同时包含了几个重要的原型,如出生原型——江流儿出生和小妖王胡巴出生,儿童原型——江流儿、傻丫头和胡巴,魔鬼原型——不同的妖怪,英雄原型——孙悟空与天荫、小兰等几位善良的天师。在叙事模式上都包含成长母题,也都是英雄(原型)保护儿童(原型)、对抗魔鬼(原型)的故事走向。两片的热映并不是因为影片本身都有多少深刻内涵,但却能够说明这一恒久母题的巨大魅力,也是大众流行文化从来都是集体无意识的积聚地与实验场的有力佐证。动画制作水准的提升在这两部影片中体现得十分明显,有方家指出,“在这个对于中国电影来说史无前例的2015年暑期档,国产动画电影所创造的就不仅仅是其自身的辉煌,也创造了整个中国电影的奇迹,而这个奇迹正是中国电影的未来趋势”,准确地说,应该是中国电影的未来发展趋势之一。对于动画电影或带有动画特征的电影而言,技术与艺术的共同进步已经发挥、还将继续发挥重要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花千骨》表现女娲后代——少女花千骨与长留山上仙白子画师徒之间的爱情、劫难与救赎。该剧在主题表现、叙事手法、影像品质等方面颇具特色,作品在爱情主线上增添了“生死劫”的命运主题,充当着“禁忌”叙事功能,也是大众流行文化表现爱情惯常设置的障碍,如乱伦禁忌、家族世仇禁忌等。它构成了作品最强大的内在叙事动力——这对命运相克、注定“你死我活”的男女如何超越命运的安排赢得爱情?而禁忌总是伴随着惩罚,神仙犯禁则不止危及百年修为,还会扰乱六界、惑乱众生。因此必遭天谴,历劫母题必然登演。“抢夺神器”则是全剧仙魔各派人物外在的行为动机。如此,一内在、一外在的戏核共同构成了全剧的叙事链条和纽结。同时,这种生死考验也成为塑造人物、检验人性最有利的武器,恰如罗伯特•麦基所说,“人物真相只有当一个人在压力之下作出选择时才能达到揭示——压力越大,揭示越深,该选择便越真实地表达了人物的本性”。这种为了爱情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真挚与痴情通过浪漫主义、超现实主义的表现被一步步强化、渲染,最终观众分享的审美同情与快感就愈加强大。该剧的人物关系设置与《来自星星的你》相似,却更为多重,爱情表现也被推向了极致。剧中,无论是实为复仇而来的异朽阁主东方彧卿,还是有着后蜀帝王之尊身份的孟玄朗、不可一世的七杀派圣君杀阡陌,都无一例外地深情呵护女主人公花千骨。人物定位吸收了“灰姑娘”模式和全能最美“玛丽苏”形象的因子,成为一个新的杂糅变体形象。
该剧过滤了玄幻小说的色情表现或欲望性爱成分,所有异性对花千骨的爱恋更接近于爱怜和疼惜,契合少女心理特征,也超越了现实题材情感剧中可能的庸俗戏码,在感情表现上纯粹内敛,也是该剧赢得少女观众青睐的叙事诀窍。这一点多少借鉴了韩剧《来自星星的你》的情感表现技巧。在叙事情节上多有现实生活基础,又能引发年轻人的联想和共鸣。同时加入仙界的天马行空、无所羁绊,更加浪漫多姿,如一开始的长留入门考试、学艺桥段即是如此;作品中各个人物形象的配置有其特色,配角戏份同样生动。人物形象的仙风道骨、潇洒美丽等也都是该剧吸引年轻观众群体的重要因素。
仙侠代替武侠走红,颇有意味。二者虽同为“侠”,但仙侠首先是“仙”,其神秘浪漫色彩非武侠片可比;仙侠的武功更加变幻莫测,神器、咒语、禁忌、独门绝技等等千奇百怪,大大增加了仙侠题材创作的超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色彩。仙侠的神奇只要能自圆其说,也就能够让观众信服,不必恪守现实主义对“成年人现实感的考量”等严格要求,更便于创作者想象力的发挥,也是网络写手入门情有独钟的创作类型。再者,武侠中虽然也离不开“侠骨柔肠”,但天下道义、江山社稷是必不可少的。并且,“乱世天教重侠游,忍甘枯槁老荒丘”,武侠叙事每每以乱世为背景,注定会有大侠匡扶正义之举;而到了如今的仙侠叙事中,保护苍生、扶危济困则可能蜕变为情节链条中的虚幻一隅。在《花千骨》中,侠义基本上被淹没在仙魔六界的情天恨海之中,也是当下承平盛世的大背景使然。如果说武侠是成年人的童话,有大众对心理安全、逃避责任、弥补自身不足等需求,特别是有着较高艺术成就的金庸武侠小说,表现了积淀在历史深处的民族记忆和梦想,融合了儒、释、道的人生理想和生命感悟,凝聚着世俗中人的“英雄情结”,那么,仙侠叙事则舍宏大精义而偏重言情,承载着太平时代年轻人天马行空、无所羁绊的青春梦想和对极致浪漫爱情的无尽渴求。整部剧借助3D技术制作完成的特效、怪兽造型等也让作品的场景设计、气氛渲染、逼真效果、画面品质更具特色。当然,有些特效还不够细致,还有改进的余地。
“仙侠奇幻”热在网生代中的流行非一朝一夕,虽然在近期的文化市场上斩获颇丰,但文化含量总体不高,也是需要正视的。在此,首先检视改革开放以来青少年文化教育的因素,奇幻作品为生存压力较大的年轻一代提供着心理慰藉;其次,好莱坞魔幻影视文化的流行对当下年轻人的长久濡染也发挥着重要作用,新神话主义的蔓延是其理论基础,对传统文化的回归使仙侠奇幻创作形成了与西方魔幻影视剧似同实异的本土特征。
如前所述,喜爱仙侠奇幻影视剧的观众中,“80后”“90后”和“00后”年轻人群占据大多数,年龄因素是文化产品选择的最重要影响因子;教育、学历仅影响一部分年轻人的审美选择,明显处于次要位置。可见共同的成长环境、教育文化的影响与仙侠奇幻作品在他们中间的流行存在密切关联。中国的应试教育让年轻人无暇阅读大部头的文学经典作品,日本动漫、韩国影视剧、欧美魔幻影视作品等大众文化产品适时满足了他们的需求。对宫崎峻的动画片能够如数家珍,对中国现当代作家的作品却很不了解,或许只对少数“80后”网络作家如韩寒、郭敬明等较为了解,算是例外。这是教育的空缺?还是好作家作品自身魅力的不足?或仅仅是宣传推广上的失策失利?抑或网络崛起的历史伴生物?这些问题可能是本文无法展开讨论的。但是,一个基本事实就是网络读物、流行影视剧形塑了一代人的文化素养与审美偏好。
大众文化的流行,除了上文提到的与年轻一代教育状况、文化滋养有关,还直接植根于他们的现实境遇。新世纪以来,伴随社会转型深化,某些社会问题日益突显,年轻人承受着更大的竞争压力,它加剧了网络寄生的青年文化与中老年文化的实际距离,并直接影响和建构了当代年轻人精神文化及审美趣味的特征,左右着网络时尚文化的走向。一方面他们务实求实,不崇尚空谈;另一方面伴随中国经济大国地位的建立,年轻人的民族情怀高涨,批判现实反思现实的精神并不强。这造成了当代年轻人对现实题材创作改造社会的宏大叙事普遍缺乏热情,当然也和现实题材创作不直面社会问题、缺乏精品力作有关。阶层固化、社会分层的现实让此类创作更为艰难——年轻人对社会的认知和判断差异太大,直接导致他们的审美需求分化,这一点从《北京青年》《北京爱情故事》的受众反响大相径庭不难看出。仙侠奇幻作品离现实最远、更少意识形态禁忌、创作上更加自由,表现爱情友情亲情也是永恒的主题,接受程度自然最高。同时,当下的年轻人历史意识淡薄、文化熏陶远离古典文化和精英文化,玄幻小说、仙侠奇幻影视剧的流行恰恰满足了这一人群需求,也寄托着他们的集体寻唤心理,即天马行空、无所羁绊、无所不能,在浪漫主义、超现实主义的故事中摆脱现实烦恼、超越社会桎梏、在审美中抵达自由与理想之地。《花千骨》在这方面恰好提供了诸多满足,年轻人上天入地、御风飞翔、自在逍遥;仙界美轮美奂、有不老的青春和爱情做伴,也为现实生活中的旷男怨女们提供着美妙的白日梦和情感慰藉。
需要肯定的是,从小浸淫在中外动画影视剧中,使“80后”“90后”和“00后”对视觉艺术有着先天的敏感和优势,在影像品质、风格的感知和素养方面远胜于中老年观众,对影像制作、高科技如3D技术、动画水准都有着自己独到的审美品味及追求,也是中国动画产业、高科技影视技术发展的主力军。如前所述,《大圣归来》《捉妖记》的成绩是需要充分肯定的。
应该看到,美国好莱坞大片、日本动漫动画电影、韩国影视剧事实上共同培养了当下国内影视市场消费主体的审美趣味,其中,科幻、魔幻影视剧的影响不可忽视。魔幻风格在欧美文艺传统中一直占有一席之地,但水准差异极大。其中,既有英国牛津大学教授、语言学家J.R.R.托尔金创作的史诗奇幻小说《魔戒前传——霍比特人历险记》(1937年)、《魔戒》(1954年)这样艺术成就很高的奇幻文学作品,也有太多的银幕荧屏垃圾。欧美魔幻文学、影视剧创作从其产生根源来考察,可以发现它们和文化艺术领域的“新神话主义”文化潮流有着紧密联系。新神话主义是20世纪末期形成的文化潮流,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世纪之交西方文化思想的一种价值动向。“它既是现代性的文化工业与文化消费的产物,又在价值观上体现出反叛西方资本主义和现代性生活,要求回归和复兴神话、巫术、魔幻、童话等原始主义的幻想世界”。新神话主义文化潮流集中表现在文学与影视剧中的魔幻写作热潮,《哈利•波特》《权利的游戏》《达芬奇密码》等都是很有影响的代表作。魔幻创作作为一种当代“迷思”(myth)或神话,接近人的本原需求和梦想,凝聚了最基本的原型类型或集体无意识,为欧美文学、影视创作注入了新的活力,也以其超现实主义的审美风格创造了传统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无可比拟的魅力。这类创作一般比较符合少年儿童的审美心理和欣赏习惯,从经典童话神话到当代魔幻文学影视剧的流行,大大强化了非写实风格在世界范围内年轻一代中的影响力,一部作品是否充满幻想(fantasy),也成为区隔年轻人与中老年人文化选择的重要因素。
当然,魔幻题材的文学影视剧作品质量参差不齐,优质作品与一般作品之间会有云泥之别。经典魔幻作品对神魔世界的表现,揭示神性魔性兽性的同时,可以折射出人性百态,对当代现实社会有隐喻象征之用和反讽批判之功,其精神深度和价值并不输于现实主义作品。但是,魔幻题材创作又存在大量等而下之的东西,真正堕落为群魔乱舞、怪力乱神的糟粕。有些原作质量很高的作品,如优秀魔幻小说《冰与火之歌》,改编为美剧《权利的游戏》,虽然总体上收视率和口碑较好,但暴力与性的展示也存在过度失当的问题。其他如《暮光之城》《变形金刚》《超凡蜘蛛侠》《星球大战》《终结者》系列、《侏罗纪公元》系列、《阿凡达》等都曾取得过极高票房,美剧《吸血鬼日记》《行尸走肉》等也都有着很高的知名度和收视率。还包括年轻人津津乐道的日本热血动漫,如《通灵王》《天空战记》《棋魂》《龙珠》系列、《火影忍者》《海贼王》等也有各自的艺术魅力和文化价值。但大众文化过于注重视听奇观、文化价值稀薄也是明显的症结,也就难以蕴含新神话主义经典文本所具有的深刻寓意和精神启迪价值。
魔幻、奇幻创作对年轻一代的审美塑形是显而易见的,它大大解放并拓展了人们的想象力和思维方式,激发了年轻一代建构虚拟世界的创作热情。与电子游戏规则相近似,这些奇异的世界遵循着各自的运行机制,人物形象的层级、形象代码、禁忌、神器、行为法则等等体系工程也给伴随游戏长大的一代人带来了无尽的快乐,也极大地满足了人们创建体系、谋求内在自洽性的逻辑理性冲动。从审美风格上看,超现实主义、神秘主义在他们那里已经完全拆除了中老年人接受的障碍,一根魔棒、一个宝盒、一个石头,都可以神奇无比。恐龙、怪兽、魔鬼机器人,也全都不足为怪,上天入地、穿越时空在他们那里更是自然而然的。而这一点,对中老年人进入文本常常成为障碍与挑战。
中国网络小说的创作盈利模式也决定了其快餐速朽特征,大浪淘沙后的好作品少而又少。但有意思的是,当中国的网生代从欧美魔幻风暴中习得真经,转而致力于自我奇幻世界的建构时,中国传统文化、神话体系的集体无意识却不请自来,成为他们创作的主要文化背景和学习汲取的重要养料,本土化特色在这一波仙侠奇幻热中显得格外醒目。幻有多种,奇幻、魔幻、科幻……但这一次,中国古典文学艺术的道场显然更为创作者情有独钟,也是他们获得成功的大众审美心理基础。在这方面,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的人物形象、叙事手法,神话古籍、民间传说、道仙传统等等原本就有着极丰富的矿藏和养料。《山海经》《搜神记》《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以及唐传奇《昆仑奴》《聂隐娘》等都记录了大量的神仙鬼怪故事。但如何去粗取精、推陈出新还是需要创造性功力。
可以预见,这股超现实主义的奇幻创作潮流才刚刚开始,它将成为未来国产影视剧题材领域的新的增长点。期待银幕荧屏上多出现一些健康有益、文化价值较高的优秀奇幻作品。
注释
[1] 叶朗主编:《现代美学体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版,第242页。
[2] 周来祥,周纪文:《中华审美文化通史》,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5页。周来祥先生:1929~2011年,生前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名誉主任。
[3] 周宪:《中国当代审美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9页。
[4] [美]托马斯•沙兹:《好莱坞类型研究》,冯欣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页。郝建:《影视类型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笔者在《中国电视剧理论批评发展流变》(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3年)第七章《类型研究的拓展与深入》第一节《类型划分及其观念演变》中对类型的划分以及研究中观念的发展演变做过细致梳理与分析。
[5] 2014 年全年仙侠剧备案22部。截至2015年11月,全年仙侠剧备案已达27部。其中,改编自网络小说的居多。魔幻、科幻特色的融入,也是该类型创作新的发展趋势。
[6] 数据截止到2015年9月3日,来源于上海纬岭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7] 网络上暂时没有《东北抗日联军》《战长沙》《裸嫁时代》的网播量数据;数据截至2015年8月25日,来源于纬岭数据以及优酷、爱奇艺、搜狐、乐视、迅雷、腾讯、土豆、芒果TV八家视频网站。
[8] 该剧为扩大广告收入,播出中不断拉长,每集开头还大量重复前集内容,引起观众极度不满,但仍然难以抑制年轻人的追剧热情。
[9] 除了参照网上可查的统计资料,笔者在研究生们的协助下,通过微信、短信、电话、邮件等方式对全国30多所大学的近200名本科生、研究生对《花千骨》的接受态度进行了调查统计,其中包括山东大学、北京理工大学、天津大学、北京大学、中国传媒大学、新疆农业大学、中央财经大学、太原理工大学、中国石油大学、西南政法学院、中国艺术研究院、上海交通大学、长沙医科大学等综合类大学及艺术院校,访问对象纵跨全国高校的理工农医文经艺多专业,以尽量保证样本的多样性科学性。
[10] 数据来源:《卫视受众属性矩阵:分众趋势加剧“青年精英”群体空白》,2013年9月7日。
[11] 数据来源:艺恩咨询——艺恩世纪国际信息咨询(北京)有限公司发布的《2012—2013年中国电视剧市场研究报告》。
[12] 2006年,学者陶东风针对网络玄幻小说的泛滥,发表评论《中国文学已经进入装神弄鬼时代?》(《中华读书报》,2006年6月21日),由此引发文学评论界、网络写手围绕作为大众文化的玄幻小说的争鸣。
[13] 笔者在《时代需求与现实困境——现实题材剧的口碑与收视倒挂现象探析》(《中国电视》,2015年第6期)一文中对当下现实题材剧的创作现状与发展困境进行了分析。
[14] 百度百科:《仙剑奇侠传》在地方台播出后获得了11.3%的平均收视率,2008年在河北卫视独家播出后,以最高4.6%,平均3.8%的收视份额获得全国同时段收视冠军,http://baike.baidu.com/subview/2188/5215628.htm#viewPageContent。
[15] 目前国内登载玄幻小说的网站多达百余个,大都以玄幻小说为主打类型。除了起点中文网、世纪文学网等名气较大的文学网站外,幻剑书盟网、异侠玄幻小说网、玄幻小说阅读网、逐浪玄幻小说网等网站都有其影响力,从名称上就能看出其定位。《诛仙》《异人傲世录》《斗罗大陆》《盗墓笔记》《花千骨》等都是其中有着众多读者和粉丝的玄幻小说,据称创作该类型小说的人数多达几万人。
[16] 《〈大圣归来〉举办研讨会,中国动画电影吹响集结号》,《人民日报》、人民网,2015年8月7日。
[17]《〈捉妖记〉:真人动画特效开启了国产电影崭新时代》,中国动漫产业网、人民网娱乐、起跑线,2015年8月7日。
[18] 高宣扬:《流行文化社会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37页。
[19] 程金城:《原型批判与重释》,兰州: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08年,第195页。
[20]《三方面的变化将开启中国国产动画电影新时代大门》,中国动漫产业网,2015年9月2日。
[21] [美]罗伯特•麦基:《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周铁东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4年,第118页。
[22] 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页。
[23] 叶舒宪:《人类学想象与新神话主义》,《文学理论前沿》(第2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
[24] 王佳琪、吉子水在短文《从唐家三少到托尔金有多远》(转自北京大学中文系的自媒体《媒后台》,2015年6月11日)中指出网络文学作家唐家三少自《斗罗大陆》之后创作水准即停滞不前,“永远在为数量最庞大的、心态最忠实的底层失意人群提供最廉价的精神享受”,但却仍然凭借巨大的粉丝人群雄霸网文江湖,跃居“2015福布斯中国名人榜”的第65位。粉丝文化直接与点击量、作者的收入挂钩,传受互动越频繁便利、作者越要顾及粉丝的情绪和爱好,这也是创作质量难以提高的重要原因,不进步有时甚至是刻意为之的。
戴清: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何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