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元 查玉瑶
[摘要]丰子恺的《渐》是散文名篇,但作者談“渐”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这个“渐”与后面的“大人格”又是什么关系?这是值得探讨的。通过文本细读并对丰子恺一贯思想的分析,笔者认为丰子恺写《渐》,应该是希望世人能够从“渐”中把握好时间并把握好自己的生命,成为一个拥有“大人生”和“大人格”的人,而所谓的“大人生”、“大人格”则是那种看透社会人生又懂得舍己为人的一种价值取向。
[关键词]《渐》;大人格;内涵
中图分类号;1262/265
丰子恺是我国现代著名作家,其作品《渐》是散文名篇。这篇文章不仅被选人丰子恺的各种散文集,也被粤教版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二收录其中。但作者谈“渐”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这个“渐”与后面的“大人格”又是什么关系?这是值得探讨的。
在对“渐”的理解上,不同教材及书籍有不同的解读,为此节录以下三种代表性观点:1.粤教版配套练习《名师金典》认为“作者写作此文的目的”是:“唤醒人们的时间意识,激励人们要把握好时间,把握好人生。”2.认为“本文所阐述的人生哲理”是:“人生是一个过程,它在年复一年地渐渐地变,这过程是那样短又那样长,是那样单调乏味、相似重复,又那样充满新奇、五彩缤纷、变化莫测。我们总是不停地在走这单调而又平凡、新奇而又多姿的人生之路,总是在不断地去把握这变化莫测的人生。”3.粤教版配套教师教学用书中的基本解读则是:“《渐》由浅入深,通过对人的生命历程中渐变规律的描述和分析,唤醒人们的时间意识,激励人们要把握好时间,把握好生命,做一个有‘大人格、‘大人生的人。”以上三种观点,简言之就是劝人珍惜时间、劝人珍惜时间把握人生、劝人把握时间做一个“大人格”价值倾向的人。
对于《渐》这样的议论性散文,因为它“主要是体现作者的自我见识,阐释自己对于社会人生的感悟和看法,具有鲜明的个人色彩”,所以可以先理清文章思路,把握文章层次,再从作者角度进行分析。
首先,“渐”在生活中有以下表现:“孩子变老头子,从极缓又长远山坡走下,人生如风琴键板进行,少女变老婆子。”(这是讲的人生阶段,强调人天真烂漫的本性在变坏);“巨富的纨绔子弟变贫者、佣工、奴隶、无赖、乞丐、偷儿……”(这是讲人生境遇,渐变的不仅仅是身份地位,还有人的思想道德品质);还有第三段的事例:四季轮换,白昼变夜,儿女长成,除夕守候水仙花开。(四项事例分别对应该段第二句提到的“春秋代序,阴阳潜移和物类的衰荣生杀”)。
明白了“渐”的表现,再看一看“渐”的本质和作用是什么?文章第6段指出,“渐”的本质是时间。第4段则指明:“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同时,作者先是举了一个比喻的故事:农夫抱犊过沟。通过这个故事说明自己误以为是不变的,其实每日都在增加其苦劳,用这种误以为,证明时间的隐蔽性。接着,作者又拿时辰钟作为人生的象征,因为时辰钟的针平常一看总觉得是不动的,但是它时时刻刻都在动,也使人受“渐”的欺骗,这也是“渐”的隐蔽性。在文章第三段,文章还指出:“往年除夕,我们曾在红蜡烛底下守候水仙花的开放,真是痴态。倘若水仙花果真当面开放给我们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则的破坏,宇宙的根本的摇动,世界人类的末日到了!”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渐”是无所不在的,是大自然的基本规则,是造物主的微妙功夫。阴阳潜移,春秋代序,以及物类的衰荣生杀无不暗合于这个法则。如果水仙花当面开放,就是破坏了自然的基本原则。这也说明:“渐”对自然,对社会,对人生都是必不可少的,是一种必要存在。
综上而言,“渐”具有以下特点:一是具有隐蔽性使人受尽其欺骗,二是自然社会的基本法则,不可避免。所以说,作者写《渐》的本意不可能简单的是希望人们珍惜时间,否则,文章从第五段往后就没有多少存在的必要了。因此,作者写“渐”显然是为了引出后面的人生道理,是从时间问题出发来谈人生的。所以,可以排除第一种观点。至于《渐》是第二种观点侧重谈人生,还是第三种侧重谈价值观念,这还要探讨“大人格”、“大人生”的内涵。
“大人格”及“大人生”的内涵究竟是什么呢?各种选本的散文集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粤教版教材、教参等辅导资料也没有给出明确答案。比如说,很多人认为只要是个著名的名人都可以看做是‘大人生‘大人格,像庄子、孟子、孔子、老子、范仲淹、屈原、邓小平、毛泽东、林觉民等等。很容易发现,类似陶渊明、苏轼、庄子、老子等人表现出一种淡泊之志,与世无争。但孔子、范仲淹、鲁迅、林觉民之类,都是积极入世的,积极反抗黑暗社会,为天下人谋永福。按照传统的观点,第一类人属于“出世之人”,第二类人属于“人世之人”。两种不同的人为什么都是“大人格”“大人生”呢?这显然是矛盾的,为了准确理解“大人格”的内涵,应该细读原文,同时兼顾丰子恺的一贯思想。
在文章第6段,有一个别有意味的乘火车例子,文章说:“乘火车的旅客中,常有明达的人,有的宁牺牲暂时的安乐而让其位于老弱者,以求内心的太平(或博暂时的美誉);有的见众人争先下车,而退在后面,或高呼:‘勿要轧,总有得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会或者世界的大火车的人生的长期的旅客中,就少有这样的明达之人。所以我觉得百年的寿命,定得太长。像现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们搭船乘车期间的寿命,也许在人类社会上可减少许多凶险残惨的争斗,而与火车中一样谦让、和平,也未可知。”
那为什么乘真正火车时,明达之人常有,而在乘人生火车时,明达之人就变得少有了呢?从原文来看:“因为一般人对于时间的悟性,似乎只能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们不能胜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顾及全体。”前面已经讲过,“渐”是自然社会以及人生的神秘法则,而且这个法则是隐蔽的,使人受尽其欺骗。所以一般人容易为“渐”所迷,迷于局部而不能顾及全体。但像乘船搭车,当人们直接面对一件事情的时候,因为时间缩短,“渐”变就相应地被放大了,人的警觉性就相应地提高了。所以人也就容易看得开想得明白,然而当一个人面对人生的时候,则少有这样的思考,只顾蝇营狗苟,逐名逐利,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如果人生只有搭船乘车这样的短时间,人就会感觉时间宝贵。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与人之间也会因为时间宝贵而放弃凶险残惨的斗争,而追求谦让、和平,成为明达之人了。
接着,丰子恺在《渐》的结尾处写道:“然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主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纳须弥于芥子”。考虑到丰子恺写过《车厢社会》这样一篇散文,那么,可以充分的理由这样认为:丰子恺所说的“大人格”与“大人生”与乘火车的明达之人应该有一定相似性——首先看得开,其次要对他人有益。
为了更好地理解“大人生”与“大人格”的内涵,还要从“车厢社会”中走出来,仔细体味佛家、白居易、布莱克三者的观点。作者引用三种类似的观点,应该是用佛家“纳须弥于芥子”解释“大人格”“大人生”,然后用白居易与布莱克的诗歌进一步解释说明。佛家“纳须弥于芥子”,是寓大于小。白居易的诗,前一句是寓大于小,即不明达之人眼里天大的功名利禄其实就是蜗牛角上的一丁点不值得追求。后一句则是寓长久于短暂,即不明达之人眼里的漫长人生其实就如石头碰撞石头所产生的火光一般转瞬即逝,没有必要做凶险残惨的事情。布莱克的诗歌,前半部分是寓大于小,即从沙粒花朵中看世界看天国,后半部分也是寓长久于短暂,即无限时光就在手掌中把握,永无穷尽的时光也是在一刹那之间。
再回到“大人格”与“大人生”上来。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就是说要明白“渐”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则,“渐”具有欺骗性。因此,就不要蝇营狗苟逐名逐利,而是如火车上的明达之人一样,少争不抢,懂得退让。这样的人,不执著于身外之物,不计较个人得失,追求一种超越世俗的乐观豁达心态。故有人认为陶渊明、庄子、李白之类淡泊名利归隐山林者是“大人格”“大人生”。
对于收缩无限的时间与空间在心里。则更多的是寓大于小,寓长久于短暂。在这篇文章中,渐,更多的是消极的负面的事例,但对于“大人格”“大人生”则因为他们能看得破放得下而能变消极负面为积极正面。从“渐”与时间的角度来看,“渐”就是一个个当下,一个个刹那,把握住这一个刹那以及另一个刹那就能把握住永恒。从“渐”与空间的角度来看,“渐”呈现的更多是大與小的区别。对于个人来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把握住自己这一个“小芥子”,有时候就是把握住了国家民族这座“须弥大山”。在此处,就要像火车上的明达之人一样,仅仅看得开是不够的,还要积极维护“车厢社会”的秩序,要积极为他人做贡献。所以,那些投身革命愿意为国为家奉献自我的孙中山、林觉民等自然也属于“大人格”“大人生”之类。
显然,以上两类对“大人格”“大人生”的理解其实是对原文的断章取义。要想准确理解,还需要将两者综合起来,毕竟原文中火车上的明达之人是一个整体,而佛家、白居易、布莱克的诗歌及含义也是一个整体。所以,可以这样认为,只有那些看得清社会人生、看得开个人得失,同时又愿意为社会奔走努力的人才可以称得上是“大人生”“大人格”,两者缺一不可。因此,丰子恺在《渐》中说“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是“有几个”,而不是像很多教案教参上认为的那样很多。
除了细读文本,从丰子恺一贯的思想倾向也可以理解“大人生”“大人格”的内涵。丰子恺1921年东渡日本学习西洋艺术,在这期间,他对夏目漱石推崇备至。夏目漱石是丰子恺的精神营养所在,也影响丰子恺最终走向佛门。后来,李叔同(弘一法师)的高僧风范则成了他皈依佛门的精神样板。对于佛法,弘一法师在一次演讲中这样说到:“佛法以大菩提心为主。菩提心者,即是利益众生之心。故信佛法者,须常抱积极之大悲心,发救济一切众生之大愿,努力作利益众生之种种慈善事业,乃不愧为佛教徒之名称。”显而易见,丰子恺绝对受这种佛教思想的影响的,段奇也认为“‘纳须弥于芥子既是丰子恺信奉的人生哲学,亦是佛家的教义。而真正的大人格者掌握世间核心的道理,不为‘渐所动,知道生命是一个“渐”的过程,才能获得一种心灵的超脱放达,而佛教恰恰是使众生超越自我、完善自我的途径,它可以帮助人们摆脱时间的蒙蔽,认识事物的本性,从而求得心灵的畅快与解脱,使人‘超越于无名众生之上而从精神上感受到、意识到一切皆苦的真谛。意识到这一真谛,也就迈出了佛教式人生解脱的第一步”。
综上所言,丰子恺写《渐》,应该是希望世人能够从“渐”中把握好时间并把握好自己的生命,成为一个拥有“大人生”和“大人格”的人,而所谓的“大人生”“大人格”则是那种看透社会人生又懂得舍己为人的人,这样的人恐怕类似于佛陀拥有般若智慧,但却怀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胸怀普度众生,诚如此,也真的如丰子恺所言“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