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芳
这一日,阳光正好(外二篇)
■李云芳
仅仅只隔了一个月零八天,她的母亲也躺在PICC穿刺室的置管病床上了——结肠癌卵巢转移待化疗。这位母亲抬起双眼看着我,眼中有晶亮的水珠:“李老师,叫我怎么能不想晶晶?当我躺在这里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们家晶晶是有多么的坚强。”无言以对,只能深深地握着她的手,用力些,再用力些!这位憔悴苍老的母亲继续着她的诉说:“我们晶晶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了,但在我们面前一直不说,只偷偷跟她好朋友说:‘我若走了后,爸妈不知道怎么过下去’。那小子对她那样,到最后她还一直护着他……”
絮絮的话语还在耳边,我的思绪却清晰地飘到一个月零八天前,她在这张病床上穿刺的情景:她是由母亲用轮椅推进来的,苍白瘦弱的身子裹在一个粉红的棉睡衣里,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从轮椅往病床上挪的一会儿工夫就忙得浑身是汗。当我为她扎止血带时,她低声弱弱地求:“阿姨,帮我扎在衣服上好吗?”我劝她:“晶晶,别紧张,置管是不能扎在衣服上的,需要无菌操作呢,我帮你扎松点,好不好?”她便不再言语,一动不动直到我操作结束。扶她起床时才发现,病床上已被她的汗水濡湿了一个小小的人的印迹。
她是一位极美丽的女子,即使被疾病折磨得只剩一层皮包裹着身躯,依然可以从她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看出曾经美丽的容颜:长长的睫毛像两把扇子微微地上翘;一双大大的眼睛瞳仁深深,怯弱弱地盯着你,便有无边的哀怨淹没了你;失血白晳的皮肤好似蒙了层灰的白玉,稍稍濡养便会温润如初;挺立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让人看了心生怜惜,忍不住埋怨:造物弄人,竟将这么个可人儿收回去。
她是年前从北京手术后转我科化疗的,25岁,子宫癌晚期。初见低叹:这么年轻,子宫就切了,做不了妈妈,这女孩的一生可就毁了。彼时,她由父母护着,每日清晨来院输液,结束后就回家休息。我亦未做太多关注:子宫癌是一种治愈率较高的肿瘤,若发现早、治疗及时,性命完全可以无忧。我的关注力更多的是放在那些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患者身上。
然,日子既久,渐渐地我看出些蹊跷:她总是由父母陪同前来。查看病历,她是已婚,按理娇妻生此重病,做丈夫的无论如何会陪在身边吧?问及缘由,同事拉我在一旁低声告诉我:女孩新婚9个月,一直未孕,遂去医院检查,结果令人震惊:子宫癌晚期。丈夫和父母将她送到北京去手术。从手术室出来,女孩便只见到父母,而他的新婚丈夫恰如黄鹤,一去杳然。打他电话,关机。待到女孩从北京治疗完回家,家中洗劫一空,好似入了贼,贵重财物,不翼而飞。受此重创,女孩垮了,她的父母双双辞职,回家陪护女孩,悉心照料。
女孩的母亲48岁,一夜白头,脸上的皱纹深深浅浅、沟沟绊绊。她的父亲是一位憨厚的中年男子,宽宽的肩膀,阴郁着脸,默默地扶她、抱她、上床、下床。倘若女孩睡着了,他便躲在走廊的角落里,低头抽着闷烟。很少听到女孩说话。输液的时候,她总是蜷缩在白色的被子里,躬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猫,闭着眼睛,偶尔会翻个身、叹口气,嘴里喃喃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你为什么不来看我?”每每此时,母亲便会红着眼睛握着她的手说:“晶晶,不要管他,爸爸妈妈在这里呢。”
逢到来探视病人的家属带着小宝宝时,女孩便立刻睁开闭着的双眼,深深的瞳仁眨也不眨地盯着宝宝看,满腔的柔情和渴望就从那黑黑的葡萄一样的瞳仁里流淌出来,罩得她的脸庞上有种母性的光辉。
年关将近,女孩化疗一疗程结束回家休养了。日夜晨昏、新旧更迭,岁月的脚步它缓慢却又毫不迟疑地前行。日日穿梭在病房间的我们丝毫感觉不到它的流逝,晃眼间,2015年的春天来了。
这天,女孩再次入院了。令我们吃惊的是女孩由父母用轮椅推着送到病房。想到年前,女孩化疗周期结束,自己步行回家,经过一个多月的休养应该恢复很快,为何每况愈下?再看女孩的精神状况:眼神散漫,目光迷离,和她对话,基本不应。时而哭泣,时而握着妈妈的手哀哀地问:“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离婚?我不离,妈妈,我不离婚!”而此时,心碎的妈妈除了哭泣,别无他法。当生活撕开它甜美的面纱袭击人们时,他们无处可逃,只能被动地接受这炼狱里的刀山和火海。
那位有着宽宽肩膀的父亲告诉我们:除夕夜,万家团圆之夜,法院的一纸诉状送到家中。女孩那如黄鹤般失踪了的老公到法院起诉要求和女孩离婚。女孩不肯,然后那永远关机的手机瞬间24小时如战斗机般对女孩发送连环追命call,短信的内容简单、直接、干脆、明了:你什么时候跟我离婚?它会在女孩熟睡的时候响起、会在半夜月明的时候响起、会在清晨曙光初露的时候响起……女孩彻底崩溃了!她神志恍惚、拒绝进食、不眠不休。
送到医院时,她的身上已出现轻微的出血症状:全身布满星星点点鲜红色的出血点,扶她坐起时,稍一用力,细细的手臂上就会出现一块青色的淤斑,血小板检测为个位数。翻一个身,也会气喘吁吁,满身是汗——我们知道,女孩已经走到了她人生的终点站。
悲愤占据着整个科室,我们轻柔地为女孩做着操作,积极地为女孩配备血液,更加细心地呵护着她,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她。而法律也显示了它柔情的一面:审判结果,不予离婚。然而女孩并不需要我们为她所做的一切,于她:失去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便失去了全世界,生有何欢?死又何惧?她选择了放弃!
绝望的父亲通过各种方式也联系不到那位负心人。为了完成女儿最后的心愿,他只能求助于媒体,面对镜头时,这位壮实的男人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或许是迫于舆论压力、又或许是害怕道德谴责。媒体来病区采访的凌晨,那位失踪了的男子顶着一头染黄的头发幽灵般地出现在女孩病床前。
这一日,阳光正好。明亮的光线透过窗玻璃把病房映得亮堂堂的。这一日,女孩出奇地美丽:她睁开她那永远闭着的双眼,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黑黑的瞳仁死死锁住那位黄发男子,满目流光溢彩;苍白失血的双颧竟如胭脂晕染般洇渍得满颊绯红;薄薄的嘴唇红艳艳地,透出妖冶的光泽,像血!
这是一个安静的孩子,安静得你稍不留神就会忽视他的存在。
刚入院时,因为病房里床位紧张,我们只能将他安排在走廊的加床上,正对着护士站。每次他都是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走廊里人来人往,总有那么几个人或因为等待、或因为探视累了,顺势坐在他的床上,他呢,便悄然立在床旁,不声不响,待到那些人离开,才静静地爬到床上,面壁躺着;偶尔会看见他坐着,拿着各种各样的废纸折叠灯笼,不发出任何的声响,像只猫——安静而柔顺。
查看了他的病历,15岁,云南人。初二的学生、骨肉瘤、待化疗。心立刻揪了起来。而他的父母或因为生计、或子女众多,并不重视,将他送到医院后便离开了。任由懵懂的他独自承受这份生命之灾。一个初二的孩子,生命于他而言还是一个很遥远的话题,这份重和痛在他看来或许也只是别人家的一场风雪。所以他瘦小单薄的身子坐在医生对面,似懂非懂地听着病情交代、轻轻松松地签下各种同意书,让我们看着越发地心疼。
整个科室的人便对他格外地关照了起来:一有空床,便立即将他迁到病房里;化疗期间,由于药物需要持续泵入72小时,便帮他叫了饭菜送到床头;一有空闲,就到他身边嘘寒问暖;注意事项、健康宣教是交代了又交代,重复了又重复,生怕他一不小心,伤了自己。
偏偏孩子是倔犟的,叫饭菜的钱,一分不落地还到我们手中;每次善意的帮助,都被他有礼貌地拒绝,这让我们捐爱的心,没着没落、又爱又恨。
一个疗程结束,孩子要出院了。
今晨,去做晨间护理。他的病床上,一个拎包就收拾了所有的物品。床尾贴着一张纸,上面写满字。我凑近去细看,上面写着:“各位姐姐:谢谢你们的祝福和关心,我一定会坚强面对这一切的。你们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无时无刻在关心我,这几天让你们费心了。我折了小灯笼还有一只小公仔送给你们。同时祝你们国庆节快乐!”
床尾的椅子上,堆满了他折的纸灯笼,灯笼的两侧各有一对小翅膀,花花绿绿的纸灯笼折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光,将我的眼晃得水汪汪地,鼻子发酸,我温柔地问他:“小志,你什么时候折这么多灯笼啦?还有你这灯笼叫什么啊,怎么会有一对翅膀呢?”
孩子自豪地说:“我昨晚加班折完的,它们叫‘戴帽子的天使’,送给姐姐们,因为你们都是戴帽子的天使!”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每到二四月天里,心中总是会无端生出些欣喜和惆怅交织的复杂情绪。欣喜于这桃红柳绿的时节,每天都可以发现些微变化:发一颗新芽、抽一叶新绿、结一个花苞、绽一朵嫣红,到处都在蓬蓬勃勃地生长。无需用心,你就可以看到一个美丽的新世界。惆怅也恰恰来源于这些美,一场急雨、一阵春风,扑簌簌的落红铺满地面,任人践踏,碾转成泥。心里便会伤感起来,这落红就和儿时存在于胸中的梦想一样,灿烂、易碎。
脑海中永远保存着那个在广袤绿海中奔跑的女孩对着天空大声叫道:“我以后一定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女孩是在农村的自由空气中,呼吸着花香、草香成长起来的:率性而为、不懂掩饰,并且野心勃勃,对生活充满着激情和希望。总以为通过自己的努力,就可以让生活越变越好,离梦想就会越来越近。
然而,我长大了,步入社会,走进婚姻,承担起工作和家庭的责任。琐碎的工作渐渐磨平了我的棱角。我所从事的护理工作,在世人的眼中,只是一份医生的从属品。患者无理的谩骂、三班倒别人怜悯的眼光、日日陀螺转之后疲累的身躯像潮水一样慢慢地淹没了我。而那个在绿海中奔跑的女孩,她和我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直到那一天,那个患者从摄片室里出来,外套都来不及穿,冲到我面前握紧我的双手,满眼泪花哽噎着说“谢谢!谢谢!”这份发自肺腑的真情震撼了我,它让我重新审视了自己所从事的职业。
患者是一个乳癌病人,行乳癌根治术后待化学治疗。乳癌术后病人由于患侧上肢禁止做任何穿刺,若要化疗,则需在健侧上肢常规置PICC管。当我去检查患者血管时,发现病人的血管条件很差。而盲穿的适应症就是需要血管条件好。所以我便建议病人去省肿瘤医院行超声下PICC置管,并答应帮她联系置管老师。
然而病人由于是晕车体质,不肯前往。她恳求我帮她尝试,当时我左右为难:如若帮她穿刺,成功机率不大,浪费耗材,这对病人来说也是一笔不菲的费用;如果不帮她尝试,病人术后体弱,加上晕车,肯定会非常痛苦,况且去省城置管的费用也是自理。最后在病人的一再要求下,我答应帮病人置管。出人意料,置管很顺利。怀着忐忑的心情,带病人去摄片室确定导管位置,而看到导管尖端位置正确时,成功的喜悦同时也击中了我。那一刻,胸中激荡着、充盈着的是一种久违的酸楚,那个四月天的女孩又回到了我的体内。
曾经,我以为我已遗失了她。因为经过社会的历练,使我明白儿时的梦想只是挂在天边的那一轮月。现实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普通的人,营役终生。如何在这平淡如水的生活中活出价值才真正是我所要思考的。这个病人的真情流露像一道曙光拨开了我心头的迷雾。是啊,无论我们所从事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职业,只要你的劳动被需要,那就是有价值的。《三国志蜀志》里刘备曾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再反观他正是由于这点点滴滴的善小累积终成就了自己的一番伟业。那么我又何妨不将这点点滴滴的善小坚持下去?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而我若注定只能做一棵小草,我也要努力长成劲风中的那一棵——不屈不挠、沐浴阳光、享受雨露。一念起,遂坦然。
现在的我仍旧日日像只蝴蝶一样穿梭于每个病人之间,帮她(他)们解决传递过来的求助信息。看到自己的劳动被需要、被肯定,内心有种细水长流的从容和满足。偶尔会在某个午后的闲暇时光里、在有阳光照射过来的刹那间会停留片刻,在心房的一角搜索着那个女孩,为着她那懵懂的、无知无畏的野心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