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琴
缓慢书
■李晓琴
那个坐在钟表铺子里的人,一句话都不说。他面对着满铺子拆散的破旧钟表零件,整整一铺子!那些时钟的壳子,铁的、塑料的,钟表上的针脚,时钟针啦、分钟针啦,它们全都被肢解、拆散,躺在这个铺子里,像被宰杀了的动物骨架风干之后的样子。这些时间的零件、病了,老了。这会儿都停止在自己的时间里,出不来了,就指着钟表匠给它们一口活气。
有些钟表,真是病得不轻。恐怕这个钟表匠也不能让它起死回生。钟表匠虽然是时间的医生,但他只能治病,治不了老。对老去的时间他是没办法的。这些老时间,原本也都是年轻的、迅疾的,急驰着鲜活的身子,往前奔去,闪着镀金、镀银、镀镍的光芒,“嘀嗒”“嘀嗒”“嘀嘀嗒”地响着,像雨落进湖里,格外好听。可在钟表铺子里,它们变成没有喉咙的人。哪里还有一个嘴巴呢,根本就看不出来。它们失去了那股心劲儿,软了、弱了、衰了。原先那股子不知打哪来的气,断了。身子骨僵硬被碾碎,被打散,摆在铺子里的柜台上和角落里,被扔进垃圾堆。它们在这里停止、委顿,甚至凋零。像急着赶路的人,颓然倒在了自己的路上。而路上的雨,还是在它们倒下的身旁,顾自下着,不会因为这会让它们变得锈蚀而停止。它们被不知打哪来的一股力量驯服,而不自知。成了真正的物件,落在谁的路旁,沉在哪条河流的深处。人也没办法把它们搬动。它们一跤,就跌进了停止里面。停止里面都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没有重量,没有体积,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黑。谁也没办法把它们从停止的里面摇醒,把它们从自己的梦里摇醒。钟表匠也不能够。
钟表匠面对着这些时间,一言不发。一坐就是一生。这是个10平方米的铺面,是他的祖上留下来的。他的祖上,也都是这样,坐在这个屋子里,一坐就是一生。这个钟表铺子已经有好几辈子了呀!所以,它也像这些老了的时间一样,喘着气。它生了老人斑,青苔一样,布满全身。脸面上斑驳脱落,骨头缝儿里稀疏松摇,说话不关风,驼背弓腰的,硬撑着,站在老街上。它要忙着收容钟表零件,收容时间,生了病的时间、老去了的时间,它顾不上去琢磨自己的老了!
钟表匠也是这样。十几年前我从老街走过,看见他坐在自己的铺子里。面对着一大堆钟表零件,皱紧眉头,一动不动。唉!钟表匠,你的存在有意义吗?谁还会来找你呢?人现在都图个简单,快捷,人现在家里都不用这种老时钟了。“滴答滴答”地响着,即使在夜里也会“当”地响一声。忠实倒蛮忠实的,人不要这种无用的忠实。人要的是电子钟,又准又沉默,还不要上发条,好像也没地方生产这种老时钟了。我只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砌房子,外婆给我们家送了一个座钟,就放在堂屋朝外的柜上。家里有一个钟,很多认识不认识的人来问时间,我们都很骄傲,争着给它上发条。它发条是“咯嗒、咯嗒、咯嗒”的声音。可现在我早不知这座钟到哪去了。还有上小学后,妈妈给我买过一只小闹钟,是公鸡的样子,它叫我上学的声音是雄鸡啼鸣,“咯咯咯——噢!”“咯咯咯——噢!”是这样子叫的。这闹钟也不知上哪儿去了。我们相爱的时候,有一天他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电子钟,打开它淡绿的壳子,从里面拎出一根长的黑头发来!又得意地告诉我:这是你的头发!他眼睛里,闪着一种软软的光,油亮亮的。现在,就连这个小电子钟也不知上哪儿去了!谁还有闲情去收藏这些无用的东西呢?人们也用不着这些老物件。海鸥表、孔雀表、梅花表、中山表……这些手表好听的名字上,现在落满了尘埃。它们埋在时间里好多年了,人们渐渐忘记了这些老钟表了。钟表匠,你还坐在这儿干什么呢!还会有谁来找你呢?没有人来找你,你靠什么过生活呢?你看看你,一坐就是几十年,一坐就是一生,一坐就是几辈子。把你从一个青年,坐成了中年,又从一个中年,往老年坐去。你头发上下了霜,眼角里起了皱,眼镜儿也戴上了,眼睛缝儿眯得更紧了,你也更加沉默了。
十几年前,我从老街走过,你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十几年后,我从老街走过,老街早没了自己的风华,你还坐在这里。面对着你的钟表、你的零件,这些拆散了的时间的手脚和身体,你把自己坐成了一座钟。你的一生,都在修理别人的时间,却沉陷在自己的时间里,出不来。你和它们一样,和这些旧钟表壳子、旧时针秒针、旧齿轮螺母一样。它们定在自己的时间里,不出来,你也定在自己的时间里出不来。你为什么不出来呢?你就像个被钟表攫住了的魂魄,自己动一动手脚,挪一挪身体,“铛——”的一声,你就晃动了你身边的表面,你就可以出来了。到另一种时间里来,人们都认识你的,都知道你的。你的祖上,不是出过一个新四军的吗?姓王,是你的祖父吗?他后来成了遥远地方的一个地委书记。他也是从这个铺子里出生的一个钟表匠,可他后来从时间里走出来了。他出走了,革命了,胜利了,当干部了,你为啥还要在这里死守着。还有,既然他都当地委书记了,你为啥还坐在这间钟表铺子里。是你喜欢这间钟表铺子,喜欢这里面的时间,还是你的脚根本就走不出来呢?还是你根本就被绑在这里?一出生就被绑在这里你没法出去呢?而今,你的祖父早就没了,成了一堆土。他就没想过要把你带出去么,带出这条老街。从这凝滞的时间里出来,去过另一种生活。还是你根本就不喜欢这生活,又退出人世回归缓慢呢?你的祖母还在,据说有90多岁了,小100岁。她还在张罗着为你的祖父出一本传记呢,你还坐在这里,一动不动,一坐就是一辈子。我都不知怎么说你好了!说你没出息、没骨气,得了软骨病,脚上害了疔疮,把自己坐成了一座钟,一个表面,还是说你有出息,守着祖业,恪守规矩?我什么都不说,你什么也听不到。你只是坐着,面对着你的时间。
还有那个耿先生也是。钟表铺子在老街的这一头,耿先生在老街的那一头。我轻轻悄悄,从老街上走过。看见一间屋子门前放着一块牌子,白底红字写着“盲人祖传算命”“官运财运,婚丧嫁娶”“掐日子,查禄码”,后面是电话号码,下面写着“耿先生”。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非常灵验的“四先生”“耿瞎子”么,老街上的算命先生?我看见他坐在自己的屋子里,面朝东,悄没声息。他仿佛知道我正在走来,头微微颔了一下。他真能坐得住!屋子里就他一个人,屋子外是岁月空旷,静日长远,没有一个人影。他一坐就是一天,一坐就是一年。一坐就是一生。桌子对面放着一张长条凳,那是预备给来找他的人坐的。那些来找他的人,来找他算自己的命、掐日子、屋子上梁、儿女婚嫁,就掐这种日子,图个吉祥。也来找他改命,改自己命里的劫数、灾运。他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除了一张方桌、一张椅子、一张凳子。另外就只有他自己、四堵墙壁,墙壁下面是剥落的,门上贴了对联:吉祥如意,岁月安好。这是耿先生门上贴的对联!活像一对小门小户、恩恩爱爱的小夫妻的对联!而我知道,他没有妻子,他就是一个人,他眼睛不好,终身未娶。他面对的是成为固体的一种时间,他等着有人来将这固体搅动。
是谁给耿先生写了这块牌子呢,让人一看就知道里面坐着的这个人,是耿先生?是他自己写的么,笔迹萧散、真稚、厚朴,有出云之气。写这字的人,出世多年,而初心仍存。但是耿先生的屋子不远处还有另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算命、打卦、官运、财运、上梁、求学、求子……”落款还是耿先生,电话号码也是同一个。这个牌子是谁搞的,电脑打印出来,像一张官脸。耿先生,你为什么要弄两块算命牌子呢,一块在东面,一块在西面?你生怕那些想找你的人找不到你么?人们只晓得你是老街上的四先生,又不晓得四先生就住在这块。
耿先生,你的算命真的是祖传的么,你的眼睛真的全都瞎了,啥都看不见?做一个盲人,要面对整个世界。一个人,这么多年,你怎么过来的?谁给你做饭,谁为你洗衣?又有谁,甘心做你的眼睛,陪伴你的一生?你眼睛是半盲,还是全盲呢?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呢?遇到了什么事没有?生下你的人,一定是为你伤心的,她不要你黑暗又孤独地面对整个世界呀!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命派你是个盲者,你不接受也得接受呀。你后来如何学会了算命?子丑寅卯、午马未羊,你是天生会算,还是后来学的,还是真的是祖传的,为什么算命准的人大都是盲人呢,这难道是命里定下来的么?耿先生,你不答,我再不会追问。我不是一根刺,更不是一把枪,我心里没有子弹,没有一个人,是我想射击的。没有一个地方,我想把它炸毁。我从你门前走过,不想让你知道。
有个人从耿先生门前走过,不想让他知道。如果他知道有人来了,却不去算命,他会失望的。也许他会以为每个从他门前走过的人都是来算命的,可我不是,我不要算命,更不要改命。我的命挺好的,有爱我的人,也有我爱的人,他们都在呢。该来的都会来,来了的都是好的,该当的,我能承受,不拣择。我不过是从耿先生门前走过的一个陌生人,他却能感觉到我,仰头冲我微笑,像植物感觉到了光,他的听觉真灵敏。他怎么知道我来了的?我又没有声音。我穿着练瑜伽的软底鞋,像一片叶子从远处飘来,像轻风从水面吹过,像露水消失在阳光下,我消失在耿先生的耳朵里。耿先生会疑心自己的听觉么?
走远了回过头,耿先生还是坐在自己的屋里,面对着桌子。屋子里是镜子一样平静,屋子外也是镜子一样平静。这平静不止只是镜子,这平静是立体的,有着自己的呼吸,和棱角。在耿先生这里,时间是会流动的固体。这平静就凝滞着的固体一样在时间里。他还是在等着,而且一直都会等下去。他在等什么呢?等有人来。等来找他的人请他帮着捉住自己的命。那个人的命像一条路,等着他在自己的路上种棵树,好遮蔽那些歧路。
耿先生,跟你面对面的,其实是你自己的命运。你等的,也是自己的命啊。你等有人像鱼一样游进自己的命,搅动凝滞的时间。你一直坐在自己的命里。一坐就是一辈子。可真就是一辈子了啊!也就只有这一辈子了啊!刚刚有人走来,经过你的屋子,不作片刻的停留,又走过了。它搅动了你的时间,起了一波微澜。你失望了没有。耿先生,你不要失望。这个人不算命,不等于别的人也不算。那些想算命的人,都在路上,往你这块赶呢!
这就是“季信源布店”!里面只卖一种东西,老棉布。一圈一圈,竖在木头的柜台里。等一双裁缝的手,来把它们抱走。唉,老棉布呀,你们待在“季信源布店”里,一年能见几个天日,谁会来买你们呢!人现在都是穿的时装,品牌时装流水线上下来的,有版有型。谁还会要这种老棉布,只有老奶奶才会要。她来买棉布给自己的棉袄绗个里子。还有老头子也会要,他叫他的老婆子给他买几尺花棉布,做一条裤子,给他穿着睡觉。真的!我再想不出老棉布还有别的啥用场了。早先可能人家还会要老棉布,回去给奶孩子缝尿布的,现在人家生孩子,全都用的尿不湿。谁会想到拿老棉布来缝尿布啊!所以,“季信源布店”里的老棉布,只好一动不动地站着,站在柜台里,有着孤孤零零、无人问津的委屈。
棉,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字啊!它温顺、柔软、体谅、贴己,总是能无形地将你包裹,一如多年老情人。棉布的前世是棉花。它们一株株,从农人的棉床上移植到大田里,开出粉红、粉黄的花,又娇又媚。秋天里结出小小棉花桃子。阳光下绽放,娇柔的棉花朵,伸着一个洁白柔软的懒腰,与天上云比美!田野上的一双手,将它们采摘。纺车上的一双手,将它们捻长。要经过多少双手,它们才会变成棉布啊。作为一朵棉花,谁不幻想自己会美如云霞,谁要来做一匹无人问津的老棉布呢!可是,它们没办法。不知哪里来的那些手们,让它们成为老棉布,摆在“季信源布店”里,身子上落满尘埃,做着永远没法醒来的梦,寂寞,又寥落。
其实“季信源布店”,是很有来头的,白瓷砖的门面上,挂着一个牌子“掘港供销社第一门市部”,这就是说,早前它是公家的店铺呢。很可能,现在也还是公家的。不然,这牌子为啥还挂着?不然,谁会开一家只卖棉布的店?连柜台都装不满,那十几卷的棉布全部都卖掉也不值几个钱!站店的人,把门扉一字排开,坐在店门口嗑瓜子。这是一个卷头发的女人,中年的样子。不久又来了一个男人,他自己搬着自己的竹椅,来陪她嗑瓜子,议论着一个什么人。没看到一个人到这店里来。站店的女人,如果不是替公家站店,收入是很成问题的。但是她似乎从不为生计发愁的。守这么一个只卖卷卷儿棉布的店,似乎只为坐在这里。无事,看天,唠嗑儿。
还有“为民裁缝店”也是如此。已经关门落锁。紧闭的门扉上,用红漆写着“为民裁缝店”,五个字。门还是那种老商铺的门,一扇,一扇的,木头门。早上商店开户,就把木头门一扇一扇搬开靠在一旁,晚上打烊,还把木头门一扇一扇搬来,排好。以及“杭州服装店”“洪善慈书画装裱”……里面都是空无一物。玻璃的门店,用一把大链子锁锁着,链子锁上还挂着一个棉布的拖把!像一个随时想要挣脱的人,这使得“洪善慈书画装裱”愈发显得虚旷。
谁会在阳光下老死,谁会被时间抛弃。有个女人从我面前走过,她蓬松着头发,穿着廉价的鲜艳的服装,拐弯的时候不忘掐一把藿香。藿香长在巷子和石街的角落,也是郁郁寡欢的样子。是霜降将临,还是因为阳光不照?它长在一个小院子前。这院子要放在早前,怕是很有些气派的。正中央有一口井,井筒上的湿润让我知道刚刚有人才打过水。这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子,在阳光下具有一种格外的荒诞意味。西厢的房间里放着一些老物件,墙上挂着一个圆形的竹制的笸篮,也是一摸就要毁的样子,地上铺了厚厚的灰尘,像冷宫。我忍不住走进这个院子,看到朝南的厨房里放着一个倒了的油瓶。朝北的屋子,门是开着的,窗子里可以看到一张凳子,居然是老式的。我正要往里走去的时候,又瞥见里面的屋子里放着一张床,床上的被褥呈现出人的样子。这被褥里睡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僵在床上,地上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像正在走路。我闭紧了我的心,退了出来。是什么人,睡在这光天化日的大白天,不声不响。这是一个孤独的人,已经被抛弃。我意识到,我刚才看到的是荒。“荒”,这是比老更可怕的东西呀!
是谁在光天化日之下睡觉,睡得像个死人。是谁在阳光里活着就已死去。他到底睡着,还是醒着,就这样一动不动,“荒”在时间里。他的亲人在哪里?他到底什么时候醒来?晚上他要吃什么?他生病了吗?前晚我从老街走过,走到这个院子,这间朝北的屋子里还亮着一盏日光灯。悬在蓝色的尼龙帐顶上。说明他是活着的。我凝神谛听了一会儿,里面还有声响。高胡“咿咿呀呀”的声音,是京戏!这里面住着的人,亮着自己的灯,在晚上听京戏。那他现在怎么了,也许只是睡一个午觉,过一刻钟就起来,咳嗽三两声。看几眼天,洗洗再睡。那个掐藿香的女人,她知道这院子里躺着一个人吗?她走路的样子,很像一个老妓女。不打一声招呼地,就伸手掐了藿香一把,像极了一个嫖客在妓女身上揩了一把油。掐完了藿香,她依然往前走了好久,她肯定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不是这个屋子的邻居。但也许她们是相熟的,也说不定。她走到哪里去了?
隔壁的屋子已经倒了,只剩下一堵颓废的墙,青砖杂乱地堆积。砖泥像墙壁的眼泪,老泪纵横。房子里长满草,在午后的风里摇曳。在这个院子里,我看到了“废”。
“荒”,“废”,你们等在老街上,等在人的路上。你们要等谁?
老街上的店铺,老街上的人,都在做梦,是面屑,跌入了蒸老酵馒头的面团里。时间的箭矢在老街这里纷纷坠落。它射不进去。它拿老街没办法。老街里的一切都慢了下来。像跳太空舞的人,定格在海报上。连同老街自己,也是一样,它跌进了酵缸里,一跤就起不来了,做着黏糊缓慢的梦。街是石板街,一块块长条石早就被人的脚走熟了。石头上还有花纹。花纹也熟溜了,石头也有了包浆。都是些什么花纹呢,仔细辨认,还依稀能看出,如意云纹、海棠花纹、回字纹,什么什么的。铺这条石板街的人,肯定有天长地久的想法,他想着要造一条世世代代的路。再不会想到,有一天,人们会不要它了。它现在几乎就是文物了。就在不久前,县政府还在这里竖了一块碑,碑上说,他们现在要保护这里了。有些石头上就没有花纹。总之,有也好,无也好,都无一例外地显示着它们的年龄,很老了。想当年,这也是一条繁华的街道吧?“春风十里小扬州”。说的就是它呀,戚家井老巷子。
而现在,戚家井老巷子的墙,剥落掉了,斑斑驳驳的,像老了之后的蓝洁瑛,她再不风华绝代了,堕落了。街是东西向的,而还有一些南北向的小巷子,像是这条河的支流。人家在巷子里头。天井很窄。天井里坐着的人,也不老。他只是坐着,吹风,听收音机,听戏。身上有一股安然之气。我不由就走了进去,像走进时间深处。而这个坐着的人,还会说话。他问我来做啥的,我说我啥也不做,就只为看看。他说,那你看,随便看。天井里很干净,长着的杂草,隐约着那么一些文人画的意思。桌子是老式的对拐桌子,不知材质。
我从另一种时间里来,一种很快的时间里来。不为找钟表匠,也不为找耿先生,只为找一个人,一个月光下奔跑的人。据可靠消息,戚家井老巷子里住着一个女诗人。花容月貌,才华横溢,喜欢在月光下奔跑,每当大月亮的晚上,她总会一丝不挂,在老街上照月亮。有人看见过。很多人都看见过。她的脸上闪着青玉的瓷光,羽毛一样飘过。月光下奔跑的人,花容月貌、才华横溢的人,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一丝不挂又有什么关系,一丝不挂总比肮脏阴暗要好。谁敢一丝不挂在夜晚追逐月光,谁有资格在人群中一丝不挂。有些人,一直穿着厚厚的衣服,它们连着皮,连着肉,连着筋,连着骨,想脱也脱不下来了。脸上闪着青玉的瓷光,羽毛一样飘过的人,你到底在哪里?告诉我,哪一块牌子指向你?
我在老街上转悠了很久,找不到你,找不到这个人,这个喜欢照月光镜子的人。我只看到路边上的木质指示牌,上面写着“北街咖啡店由此入里”。我顺着这块牌子走。走一段路,又看到路边上的木质指示牌,上面写着“北街咖啡店由此入里”。我还顺着这块牌子走,就找到这里来了,一个喝茶和喝咖啡的地方,“北街咖啡店”。就在那堵废墙的隔壁,里面有一个瓜子脸的女子,静静坐着。另有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子,躺在沙发上摸手机。屋子里的音乐,小雨一般,单纯地滴着。找不到月光下顾影自怜的疯女子,却找到了“北街咖啡店”,也不错。就在“北街咖啡店”坐下来,歇一歇。卖卖呆,一坐大半天,啥事也不干,渴了喝口茶。“这就是北街咖啡店么?”“是的。”“你们这里顾客多么?”“哦,不多。但是该来的总会来的。”“这店是你开的么?”“是的。我是艺术大学的毕业生,学化妆的。”
哦,瓜子脸、长腰身的女子,你从学化妆的地方来,来到这个缓慢之地,开了一家咖啡店。你在这里等,等人来,喝咖啡。就像,耿先生等人来算命。都是一样的,终其一生,我们都不过是在等待。等该来的来,该走的走。我们能做的,不过就是等待。一些人,笑着等。一些人,哭着等。一些人等得焦躁,一些人等得从容。那么,我们等来了么?我们等来了什么?无论我们会等来什么,该来的东西,肯定会来,决不改变。
“北街咖啡店”的不远处,就是烟墩桥市场了,那里飘来烧饼的香味,可我不敢吃。据说那里住着熬臭猪肉的人。熬臭猪肉的人住在市声喧嚣的人民路。旁边开着卖廉价睡衣的“彩霞服装店”。“彩霞服装店”的隔壁是专营儿童服装的“好宝贝儿门市部”。“好宝贝儿门市部”的隔壁是“大光明眼镜店”。“大光明眼镜店”的隔壁是“金逸影城”。“金逸影城”的隔壁就是青园路。青园路的对面就是“如西县行政服务中心”。“如西县行政服务中心”的左手边就是“如西县人民政府”。“如西县人民政府”的东南角是如西县的招商引资项目,绿城房产开发的绿城西子湖畔居。
我总疑心老街并不真实存在,只是一场梦罢了。它们不过是在我自己的梦里,住着。细雨中呼喊的人、鲜花遍地的人、马蹄轻的人、腹部丰肥翅膀翕动的人、眉如羽毛纤细精致的人、清嘉繁茂的人、身轻如燕的人、花纹艳丽的人、宛转蛾眉,嫣然百媚的人、池塘生春草的人、禅房花木深的人。都只在我的梦里住着。
养梅花在西门吹雪的人、描凤凰有4条眉毛的人,都只在梦里住着。
云里住着一心求败的城主,因为孤独。魔道、正教、旁门、左道。暗器、毒药、小李、飞刀。江湖人物,如此美妙。有个女的扮了男装,在漠北和塞上飞奔。有个农民带了锄头,在太湖的月色下攻城。姑娘们精灵古怪,汉子们豪气干天。强盗和侠客,在老板娘的赌场上摇骰子。各自风情万种,押上5万两黄金。有人武功盖世,有人脱离红尘。有人痴魔癫疯,有人聪明绝顶。二十四桥明月夜,横吹笛子竖吹箫。这都是缓慢的时候发生的事了。一切缓慢的东西,都只在人的梦里住着。懦如虫蠕的人、疾风吹劲草的人、大漠孤烟直的人、在内心积雪的人,狂风中奔跑的人、赶集归来泪满巾的人。戈壁者、荒芜者、绝望者、黑暗者、狂妄者、冗长者、破碎者、暗淡者、慈悲者、清凉者、空无者、放下者,都只在人的梦里住着。
那么,梦之外的一些人,他们又在哪里,干什么?“美国一青年举枪自杀,被其母亲发现后报警,警察为防止该青年自杀将其击毙”“乌克兰提议取消俄罗斯一票否决权,而被俄罗斯一票否决”“一男子在树下休息,因鼾声太像野猪被猎人射杀”“温州老太带儿孙做亲子鉴定,父子俩竟然是亲兄弟”“三个合伙人近日被捕入狱,他们花20万人民币造出17万假币”,“英国马拉松仅一人完成比赛,第二名带着5000人跑错路”“在曹操墓发现一具小孩尸骨,专家说是小时候的曹操”。
雪块已经变黑,西门早已封闭。轻功已经变重,重功懦弱虚伪。人们在密不透风的铁里,喝自己酿造的苦酒。毒药从孩子一生下来开始就吃。长剑已经变短,短刀已经变长。生活在盛怒的大自然,捡拾掉在路上的云朵。堆在灰土的路上,像一把剑的反面。有人跟着路走过去,有人跟着路走回来。还有的人,一动不动,对着自己的鞋子沉思。
现在,我们的路上有两种云朵。一种银子一样乖巧明亮。另一种焦灼灰暗,带着炮弹落下后隆隆的声响。
在缓慢的背面,另一种时间,奔流轰响,永不停歇。
(倒数第三节,引号的句子引自“此在主义”诗人冈居木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