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船

2015-12-15 11:57:57俞建峰
翠苑 2015年6期
关键词:晒场放电影放映机

■俞建峰

电影船

■俞建峰

6月的一天下午,我看完美国大片3D电影《末日崩塌》,走出常熟城的大地天幕影院,被电影数字特技所震撼,沉浸在久久的回味中,这时突然间想起了电影船。我开始一点一点回忆,恍如潜入水下,仰面看浮光在溪水中倒流,尘世的幻影在水面快速掠动,近景是彩色片,远景是黑白片。

电影船在水乡穿梭,河边的人在焦急地打听,要到哪儿去放电影啊?

放电影啦!放电影啦!那时我还没到城里,在乡下浒西小学读书。听到喜讯,我背着书包奔跑回家,对母亲说,快,放电影啦!母亲明白,今个的晚饭要早吃,去晒场占位子。那时乡下还没通电,村庄只有在放电影时才像个节日,天空活生生剜出一大块照亮的幕布,活动了人影儿,喇叭声响彻村庄。从周边村庄过来的人们,远远望见天空挂着个发光的图片,心儿已怦怦直跳,不由加快了步伐,在田埂上跌跌撞撞。人们把晒场占得黑压压,村庄如同赶集过节,空前盛况。

说到电影船,先得提到大舅,大舅是放电影的。

大舅最后一次搬家,是1992年,从老县场搬到南门坛上君子弄。房子是一个老书场改建的,也放过电影,因为面积小,干脆改成影管处职工住房,住了七八户。说书先生住在底楼,大舅家在二楼沿街房间。房间里边横一条走廊,从前这儿是摆放映机的,墙壁留有昔日的放映口,犹如碉堡的射击孔,居高临下。走廊往外下边是大厅,后来改做了录像厅,直到成为仓库。想象光束从放映口射出,穿过黑暗空间,掠过观众头顶,射到大银幕,演出活生生的电影,那一定非常的美妙。到这么个奇形怪状、光线晦暗的地方,踏上几乎竖直的木楼梯,驻足观望,想象力会变得异乎寻常的敏锐,头脑中突然浮现老电影的零散画面。到大舅家玩,顺便揩油看部免费电影。君子弄附近有人民影剧院,大舅跟里边人熟,一个单位的嘛。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看的是吴宇森导演的大片《断箭》。F117隐形飞机超低空掠过山形,几乎贴着地表,发出惊人的轰鸣,音响在影剧院的空间排山倒海,夜黑不见一指,飞机完全凭雷达导航。然后是核爆炸,悍马军车在荒沙地带颠簸逃离,核爆巨浪紧追,沙地都拱了起来,地表像被巨犁过了一遍。这时候,感觉人民影剧院的屋顶快要被声浪掀翻了……动作片的元素,惊险、悬疑、特技,一切都有了。

时间往前移到1983年,大舅家从浒浦的搁墩湾搬迁到了常熟城的老县场。大概是因为大舅从事电影工作的缘故,大舅家分配的公房总是在影院附近,毗邻市中心闹市,离菜市场近。常熟城最重要的京门电影院、虞山大戏院就在老县场。那些年,电影绝对是至尊无上的文化项目,无论是《牧马人》,抑或《少林寺》,都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电影散场,观众从安全门出来,到达广场,人走光后,场上落了一地的甘蔗屑、香蕉皮、瓜子壳。大舅家住在老县场文物商店后院,分配到两间房子,因为影管处与文物商店同属于文化局,房子是共用的,因此大舅家还分到一处沿街的小屋做了厨房。厨房就藏在文物商店一侧亭子间的橱窗里,平时关了屋门,路人见到的是橱窗,里面摆放明清瓷瓶,开了屋门,就会发现里边原来是人家的厨房。一旦生了煤炉,烟尘往门外散去,飘过文物商店,在隔壁杂货铺播放的邓丽君歌声中袅袅升上老县场的天空。

我的回忆继续往前搜寻。1980年,我上了大舅的电影船,从浒浦出发,经梅李、塘桥、陈塘、大洪桥、兴隆、九里,抵达县城常熟。因是水乡,农村放映队配备的交通工具是一艘木船,我们叫做电影船。电影船缓慢地穿行在四通八达的水乡河网,我坐在木搁板上,透过舷窗,看河岸往后溜。一个打杂的老伯负责在船尾摇橹,挥汗如雨。那时的农村放映队虽说风光荣耀,却也简单朴素,连匹船马达也装不起,要靠手工摇。摇啊摇,摇到县城河,县城的房屋都连在一起,屋后有石级,浸入河水间。钻过石拱桥,听到了卖菜的吆喝,听到了弹词开篇。看到了屋墙上的电影海报,看到了乌篷船,看到了城里白净的小细娘,街边飘来的煤烟和菜香味,水面漂浮的西瓜皮、菜叶子。偶尔船过一条弄堂的豁口,会瞥见大街上公共汽车一闪而过的身影。上了岸,自然是到电影院。县城的电影院竟然白天也放电影!这令我十分惊讶。大舅带我到楼上的放映室,坐在高大的放映机旁,透过放映口,看楼下大厅人流涌入。灯一暗,幕布亮了,活生生的人出现了,随着一声“同志们,向大上海前进!”——电影开始了,激昂的曲子奏响……啊,打仗片!太好了!放的是《战上海》,记忆最深的情节,蒋军卫兵双脚并拢,立正,喊:“汤司令到!”还有,蒋军开了坦克去炸毁发电厂,工人挺身保护,千钧一发之际解放军乘了火车赶到,“不许动,举起手来!”

上电影船前,我在哪里?应该是1977年,我想起搁墩湾村庄第一次放电影的情景。

那天夜里下了场雨,是一场不合时宜的大雨,把观众浇了个湿透。那天,先是大舅送来了放电影的喜讯,再是这天下午,有人看到了河里停泊的电影船。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的电影船来了!一到下课,老师赶紧把小学生赶鸭子似地放了,回家看电影吧,早点抢位子吧。于是我们雀跃着奔回家了,平常要玩的那天也不玩了。那天晚上,晒场竖起两根竹竿,大舅牵拉着挂上幕布,再是搬来一台锃亮的放映机,放到方台上。那时村子还没通电,放电影的电源来自电影船头的柴油发电机,一根长长的电线从河里连到放映机。天一落黑,发电机就“突突突”响起来。发电机的声音像一个美好的宣言,搅乱了吃饭人的心思,扔下饭碗朝晒场上跑。电影即将开始,晒场上落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早来的人抢到好位子,晚来的人只能站立后场,或者蹲上土堆、攀上树杈。放映机射出强劲的光束,照亮了张紧如帆的幕布,幻灯片宣告了影片的开始,几分钟后,正片开始。放电影的是我的大舅,多么令人骄傲的事啊。我的大舅是放电影的,而我就坐在放映机边上,享受最高的待遇。晒场鸦雀无声,只听见幕布上人物的对话,所有人抬起头,目光注视幕布,屏息观看,大气不敢出声,心思跑进了电影里。那时的人淳朴,都以为电影是真的。电影《红日》进入了高潮……我尝试做了件想做一直不敢做的事,站起身,伸手挡了一下放映机的光束。幕布上顿时出现我的手形,大舅朝我呵斥,我乖乖坐回凳子。

上部没放完,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开始小点,慢慢地下开了。大舅撑起雨伞保护放映机,光束挣扎着穿过晶亮的雨丝,抵达幕布已是强弩之末。雨不见停,银幕成了水幕,一片水迹斑斑。观众却不见少,任凭雨淋。有些老乡撑起了伞,一朵一朵像蘑菇。大舅跟同事商量了,决定停止放电影,幕布上打出幻灯片,告知暂停放映,明天天好继续。就我所知,这是唯一一部分作两天放映的电影,全靠大舅的关系。

这样可以断定,在浒浦生活那会儿,在我孩童年龄就结识了露天电影,见识了城里的电影院,完全是因为大舅的缘故。大舅在县农村放映队工作,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放映员。

大舅经常不着家,他有一辆珍爱的永久牌自行车,他骑车到一条河岸,水边泊着一条形同南湖画舫的电影船,船舷两侧各有一排格子玻璃窗,窗上贴着电影海报,船头有一台盖了油布的柴油发电机。大舅和同事住在船上,吃喝拉撒在船上,欢乐苦痛也在船上。船是他们的家,船是移动的风景。电影船如同一条希望之船,带着一件无限美好的礼物,在日落黄昏不期而至,给村庄送来一片惊喜。要放电影啦!那一刹那,我看见人们的眼睛亮了起来,闪闪发光,柔情万种。

电影船是水乡一景,成年累月在四通八达的水网中穿梭,给煤油灯下荒芜的村庄带来欢乐和光亮。我的大舅就在这条船上担当一位放映员,这是多么令人骄傲的工作。他大舅是放电影的!——这句小伙伴的赞语,成了我美好的记忆,儿时是我显耀的资本。小伙伴的舅舅,有种田的,有打铁的,有扛沙包的,那算什么工作呢,而我大舅是放电影的!小伙伴总在打听,电影船开到哪儿去了?电影船什么时候来村子?哦,电影船,快点来啊。许多时候,我宁愿相信一个美丽的谎言:电影船会在太阳落山时分突然来到村子,放一部电影,片头雄壮的解放军进行曲奏响,“八一”五角星放出万道光芒!片名叫《鸡毛信》《平原游击队》或者《南征北战》《永不消逝的电波》。

大舅当过兵,参加过抗美援越战争,他当的是高射炮兵,美军B52轰炸机是他的作战对手,当10架这样庞大的轰炸机编队把他的阵地炸得一片硝烟时,大舅幸存了下来。大舅边上的一个高炮班却全部牺牲。从此我对B52轰炸机有了种更深刻的认识,因为它几乎要了大舅的命,它呼啸而至,带着死神的威胁。大舅只是中了弹片,负了伤。大舅屋子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军功奖状,大舅在抗美援越战争中荣立三等功。令人难受的是中越后来交恶,一九七九年打了一仗中越自卫反击战。许多年来,大舅无法跟我提到越南,有关越南的话题在大舅那边成了回避的主题。直到2010年,大舅的战友们编写出版了一本回忆抗美援越战斗的书籍《南国炮声》,才重新直面此事。

复员后,大舅当上了农村电影队的放映员。当放映员的大舅有空余时间,在某些不适合放映的季节,难得的空闲回到搁墩湾。他在家做起了木匠活和泥瓦匠活,把自家的房子修补,把家门口的道路修理,在后门口浇注一块水泥地,在院落浇注两块水泥台子。我跟在大舅身边,看他干活,大舅会差派我做些小活儿。会做各种活儿的大舅是我崇敬的长者,大舅在我心目中是一个神圣的楷模。我跟着他一整天地沉浸在某桩事情之中,这无意之中培养了我的耐心与专注。在我成长的时候,我就模仿大舅,潜意识里想成为他那样的男人。

大舅有一副英俊的脸。我有次对大舅说,娘舅,你长得像周总理。大舅说,瞎讲。我说就是像。我对大舅的感情跟对外婆的有所不同。我远离父母,长年在外婆家,接触的男子汉就是两个舅舅了。其中尤以大舅为榜样,大舅的行为与品格,悄悄植入到我的性情之中。对于我来说,大舅还是一个浪漫的化身,他随电影船四处漂泊,游走四方,他的船儿在水乡密集的河道漂浮,船上藏匿着神奇的映画和奇思妙异的想象。大舅是魔术师,把演出的欢愉以光与映的形式表达,在乡村野外、茅草屋间、晒场稻谷香中,麦子熟了的时候,光与映在乡村的天空银蛇舞动,在一双双饥渴的黑色眼睛中跃动,水银泻地。黑夜给了大舅黑色的眼睛,他却用它来寻找电影。大舅的放映员生涯是精彩的,他给乡村带来了多少福气啊!许多年后,搁墩湾的人们一提到电影船,那安静的双眸,突然间会放出光芒。我发现是电影机发出的光,流金岁月的幸福之光。

1975年,这是离现在最遥远的记忆,时间在那儿定格。那年跟外婆到6队看过一部黑白动画电影,片名《半夜鸡叫》,外婆牵着我的小手,走在浮着月亮的河边。时间再往前,我的记忆中没了电影,只留下煤油灯下的影影绰绰、长辈老人、外婆的纺车、河湾村落、枫杨树故乡,如盐一样撒在地面的月光。

俞建峰,江苏省作协会员。已出版小说集《火烧湖》、散文集《十年》。作品散见于《文艺报》《雨花》《天津文学》《青春》《翠苑》《青岛文学》《连云港文学》等。曾在《翠苑》2011年第3期发表短篇小说《撞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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