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敞着

2015-12-15 11:57陈亚君
翠苑 2015年6期
关键词:儿媳妇货车

■陈亚君

门敞着

■陈亚君

孟小凡经过那个店几趟几趟门敞着,屋里不见有人,屋外也不见有人,屋山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果树,有只灰喜鹊在上面啄食已经熟透的柿子,看到有人,“砉”的一下飞走了。店前是条笔直的柏油路,走到这里刚好形成一个大拐弯,然后在同样掉光叶子的扬树林里向远处蜿蜒而去。一阵风刮过,落叶起浪似卷起,小学生放学似你推我搡涌向路的一边。远处是水稻收割后,留下一茬一茬秸秆显得有些落寞的大片农田,在失去劲头的秋阳下泛着懒散的光,有气无力。打几年前镇子通上高速,这条彻夜轰鸣不休的乡村公路一下变细变安静了,从这儿经过的车子像河床上断流的鱼儿,少得可怜。孟小凡初来乍到,所长介绍说,你要负责的花川港这一片区治安不复杂,下去留心转一转,情况熟了日后自然好工作。

也不怕小偷把东西偷了去!

孟小凡转了一圈,货架上商品不多,卫生纸,矿泉水,香烟,饼干,康师傅方便面,什么东西什么价,用纸盒板一清二楚标着。货架下方有个装护舒宝卫生巾的小纸箱,檐口上四面舌子被剪刀或利器裁剪过,不很规整,里面散放的现金一览无余,有五十,十块,也有找零的块票和硬币。

货架后是张床,一端连着灶台,有桌子、杌子和碗筷之类家什。左手边一面墙糊满了画,像年画,又不像年画,积一层油灰和蛛蛛网。画中人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拿串冰糖葫芦露出缺了一颗门齿的笑脸,像要从画里走出来似的,萌态可掬。可能和职业有关,孟小凡要一探究竟,他是奇怪店主有事去了门也不关,真是放心,万一差钱少东西,他这个片警当得岂不失职?在警察的思维里,防范永远占据着制高点。刚转身,一辆大货车“吱”的一下在店前刹住,司机从驾驶室里跳下车,头也不抬径直闯进来。这个快谢顶的矮胖家伙,腰眼上腆个“腰里转”,走起路来鸭子一样一跩一跩的,也许屋里光线不够,都快脸贴脸了,才发现眼前穿警服的孟小凡,司机吓一跳,这才注意到,路对面其实有辆警车停着。孟小凡善意笑了笑,侧身让路。司机也笑了笑,去货架上取了一瓶矿泉水,拧盖仰脖,给汽车加水一样直接倒了进去。末了,抹了抹嘴,又在不多的几个牌子里挑包十一的南京烟,撕开封口,拈出一支衔上,刚要点,发现一边的孟小凡在看他,又拈出一支要扔过来,孟小凡连忙摆手,示意不会。司机将烟重新装进烟盒,给自己点上,十分惬意地吸了一口,这才抬眼向货架后望去,等确信屋里别无他人,他从腰里转里掏出一张二十的票子丢进钱箱,又自己给自己找了张五元的票子和三枚一元的硬币,便出了店,临上车,他好奇地多看了一眼孟小凡,说,你找老陈爹?

老陈爹,谁是老陈爹?孟小凡问。

原来你们不认识,司机笑笑说,店主叫老陈爹。

孟小凡“哦”了一声,说,我看他门敞着,也没个看店的人。

司机又笑笑,说看样子你是新来的不了解,这店他从来都是敞着,即便夜里也是如此,我们跑车的跑到他这里,想买包烟,喝点水,饿了泡盒方便面什么,自己动手,有时车子开累了不想跑,这里就是我们歇脚的地方。

这次轮到孟小凡好奇了,司机操一口山东腔,并非本地人,他不好奇这个,是好奇天底下有老陈爹这般做生意的人。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真有那一天他这警察也该失业了。他希望这一天,但不想失业。他介绍自己是片警,这里的情况的确不了解,老陈爹他也不认识。司机可能开车开累了,抑或没见着老陈爹这个人,见说,索性不走了,去店里给自己也给孟小凡搬张杌子一屁股坐到门口,和孟小凡攀谈起来。交谈中孟小凡得知,司机姓赵,日照人,十多年前开始跑上海,给一家水产市场送海货,通常头一天拉货过去,第二天空车返回,有时也捎货,这条路一月下来少说要跑十几个来回。孟小凡说有高速,为什么不上高速,那样跑起来车子轻松人不累。赵师傅笑笑,说上一趟高速起码多花几百,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居家过日子不能不精打细算算好每一笔经济账,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条道这些年跑熟了,也跑出了感情,就像多少年的朋友,每趟拢他这里歇歇脚,有时喝口水,抽支烟,扯几句日照那边的、上海那边的、路上见的、耳里听来的新鲜事,若几天不见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些东西。孟小凡的心窝膛感觉一热,谁说萍水相逢了,他们一个跑车,一年四季在城市和城市间穿梭往返,一个开店,成天在一个地方守着,不是这条路,几乎八竿子打不着,之间不是萍水相逢是什么?

孟小凡说,原来你们是熟人。

赵师傅说岂止,要论我们是忘年交。他说这里原先像街,修车的,剃头的,烙饼的,榨油的,弹棉花的,一排子开了好多铺子,门口还摆着几张当时风靡一时的台球桌,赌抽赌吃赌现金,来的人围成一圈,热闹得不得了。高速一通,路背生意也背,别的店搬的搬了,改行的改行了,我劝过几次,他就是不听,唉,这老头子,有时牛角尖钻起来,树桩上能绕死。

孟小凡“哦”了一声,说看来这老陈爹是头犟牛呢。

赵师傅头摇摇,说以前热热闹闹的一个人,要多豁达有多豁达,生人在他面前也是熟人,一天,我车子开到这里缸拉了,当时带的钱不够,他问也不问姓甚名谁就替我垫了修车费,也就是那次起,我们熟了,一来二去,成了忘年交。跑这条道的司机都知道花川港有个老陈爹,热心人,见面哈哈一笑,说家里来亲戚了,走了,叮嘱几句常来的话。改性格是后来的事,打他孙女儿被他弄丢,他就完全变了一个人。

看到孟小凡诧异的眼神,赵师傅“唉”了一声,用嘴指指墙上画,说那是老陈爹的孙女儿,你看可爱不可爱?如果不弄丢,算起来今年应该十八,到上大学的年龄了。为这个宝贝孙女,他老伴老伴把命丢在路上,儿媳妇儿媳妇赌气走了,儿子至今不肯回家,他呢,整天疯疯癫癫的,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尽管撑到现在,内心其实早垮了。

孟小凡看着墙上那个长相可爱的小女孩,惊得半天没说话。

花川港是区划调整后三个村合并的大村,和十几年前那个花川港比,大大些,相反,人烟凋零,屋空地荒,走在村道上一眼望去不见人影儿,连草垛上晒太阳的狗都懒得吠,成天无精打采地眯着眼在那养神,不是去城里打工的年轻人逼得没法将孩子留下,村里根本感受不到生命的气息。赵师傅十分感慨地向孟小凡介绍这里情况,他说老陈爹的儿子和儿媳妇十几年前去城里打工,把四岁大的女儿留给老人带,后来出这么大的祸事谁也没料到。

赵师傅不但对老陈爹的情况了如指掌,对花川港的情况也了如指掌。他说老陈爹儿子和儿媳妇出去的时候,也是这个季节,他们走后,老两口一边照顾生意,一边照顾孙女儿,四岁大的人腿脚闲不住会到处跑,你就是前后长眼也看不住,何况两个老眼昏花行动不便的老人,那天傍晚时分,恰逢进货,老陈爹帮送货人从三轮车上下货,老伴拎着淘米箩去河浜淘米煮饭,谁也没留意在门口一个人玩儿的小孙女,等发现人不见时为时已晚,屋前屋后,田头沟边,能藏身的地方找了个遍,都不见踪影。老陈爹急了,一头跳进屋后那个齐腰深的河浜,拼命在水里捞,捞了一夜也没捞到他的孙女儿。第二天,老人不死心,找来水泵将水抽干,还是不见人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急不急人,后来听送货的三轮车车主回忆,说当时好像有辆大货车经过,孩子会不会上了那辆大货车被人家拐走了?

儿童失踪,应该立即报警!

上来不敢。

为什么?孟小凡急得眼睛瞪大了。

开始怕儿子儿媳妇知道,想瞒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等人找到当什么事没发生一样,赵师傅说。

——嗨,人丢了还顾面子,这不是无知是什么,孟小凡顿足道,你说面子重要找人重要?

他瞪着眼睛问赵师傅。

他们其实也不想这样做,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赵师傅善解人意,说不巧的是,那阵子他意外生了一场急病,等病好已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了。那天送货经过这里,老陈爹让他帮打听大货车的事,这才知道生病的这段日子老陈爹家出了大事,当时,险些没被老人吓坐下,一个多月过去不报警,是急糊涂了还是不想要孩子,当时和孟小凡也是一个想法。两个目瞪口呆的老人也是被他逼急了,说出利害攸关,这才报了警。嗨,不谈了,要怪怪我,若不是那场迟不来早不来的急性胰腺炎,事情说不定不是这样,说不定孩子早找到了,不会出现在这种局面,他们一家子还和过去一样,还是和和睦睦其乐融融过日子。

说起往事,赵师傅深深陷入自责。

看坐在杌子上一味吸烟一味自责的赵师傅,孟小凡说,这不怪你,要怪怪拐走孩子的人,不是他们天良丧尽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哪有这样的悲剧发生。虽然孟小凡这样安慰他,赵师傅还是不肯原谅自己,还是一味自责,他说他长年在外跑运输,也有妻儿老小,那些儿女不在身边的老人,他能体会个中滋味和苦衷,从儿女手里接过孩子的那一刻,他们承载的不仅是做长辈应尽的义务和无法推脱的责任,更多是来自精神上的压力。带孩子,是水磨的功夫,责任大于天。

从赵师傅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孟小凡的思绪也一点一点被带入十几年前的那段往事。那天上午,大约七点多,开了四个多小时货车的赵师傅,像往常一样拖着一车海货到了花川港地界,他照例将车停在店门口,通常,车子开到这里,他会停下歇息片刻,抽支烟,喝点水,给车子也喝点水,然后再开上四个多小时路,赶在中午前到上海,卸过货,走市场上转一圈,有货捎货,没货放空。那天气氛不一样,老陈爹也不一样,人明显瘦了一圈,不抽烟的他,一反常态地坐在那里抽闷烟,看到赵师傅进门,既不招呼,也不让座,他老伴则唉声叹气坐在一边抹泪。

预感到不祥,赵师傅不安地问了一句,出啥事了?

老陈爹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瞪着一双茫然混浊的眼睛盯赵师傅看,半晌才说,你帮我打听打听,有辆大货车,也是开上海方向。

赵师傅心生奇怪,说好端端地你打听大货车做甚?

谁料,老人“噗通”一声双膝跪地,说求求你赵师傅,我们家天塌了,你无论如何帮我一把,要不然,我们老两口可没法活了,话没说完,老人已涕泪横流。

看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跪在地上哭泣的老陈爹,赵师傅吓一跳,忙将老人扶到凳子上,让他有话慢慢说。老人定了定神,一连叹了三口气,不无沮丧地说,我把孙女儿弄丢了,你说我活了六十多岁都活糊涂了,连一个几岁大的孩子看不住,活着还有什么用呢,说着,老人在大腿上狠狠擂了一拳。

赵师傅起初以为耳朵听错了,不信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会弄丢。他老伴急着说,有人看到有辆大货车过去,后来人不见了,我们怀疑孩子被大货车拐跑了。

你说的这辆大货车,牌子有人看到没人看到?赵师傅也急了。

谁去记哪个,事先也没人往那方面想啊,老陈爹说。

没牌没号,你让我上哪查去?赵师傅一下子蒙住了。

老陈爹不住地叹息,不住地捶大腿,说现在只是怀疑,孩子上没上那辆大货车也没人说得清,这些日子我沿着马路一刻不停地找,人家都摇头都说没看见不知道不清楚。

警察呢,警察怎么说?

老陈爹神色慌张地看了一眼赵师傅,说没敢声张。

赵师傅倒抽一口气,说你们老两口没开玩笑吧,一个多月不报警,哎哟哟老陈爹哎老陈爹,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他老伴急赤白脸说,我们想能不麻烦人尽量不麻烦人,找到当什么事没发生,一旦报警,儿子儿媳妇他们知道,还不急得要死要活和我们拼命,到时候,你说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还有什么脸活着见他们。

赵师傅在屋子里急得直搓手,说拼命归拼命,也不能因为这个不报警,你说一个多月过去了,这时间被你们白白浪费不算,要命的是你们误了大事还不知道攸关,不是我事后诸葛亮说你们,这样拖下去,别说你儿子媳妇跟你们拼命,也没人说你们话。

他老伴越发紧张,六神无主看老头子,说赵师傅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说的话错不了,我们还是赶紧报警,要不然,怕真要误事呢。老陈爹看了看老伴,又看了看赵师傅,终于下了报警的决心。

你还别说,你们警察动作快是快,接到报警,几分钟工夫警车就一路呜拉呜拉响着喇叭来了。听老陈爹后来说,警察忙了一夜,由于时间过长,见过大货车的那个三轮车车主记性又不好,现在连车模样都说不清,更别谈线索了。应该说,你们的人下了工夫,派出几组人马,一路顺着大货车去的方向查过去,一路顺着大货车来的方向寻过去,若是换作今天或许要好办多,路上到处有探头,能轻松查到图像,现在电视上放的案子哪起不是探头帮的忙,这样查来找去,一直没查出个结果来,老陈爹心底仅存的一点希望也没了,他心灰意懒地告诉我,警察拿着寻人启事到处贴,问他们一句话也不说。

看天色渐暗,老陈爹又不见回来,赵师傅起身要走,走几步,他突然转身,看了看孟小凡,说既然你是片警,但说无妨,十多年过去了,孩子看来没希望找了,这日子总还得过,老陈爹他一大把年纪的人,拜托你们多帮帮他,老人活得不容易。

孟小凡默默地点了点头,如同从对方手里接过一根千斤棒,心里沉甸甸的。

赵师傅开着他的大货车走了,车后卷起的落叶一路撵着车屁股跑,直到在孟小凡视野里完全消失。

回到所里,孟小凡没心思吃晚饭,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想白天发生的一切,脑子里满是交替的画面,一忽儿赵师傅,一忽儿小女孩,一忽儿大货车,一忽儿老陈爹(想象中的模样),甚至那个拐走小女孩至今谁也不知为何人的人。这一家人的命运像一把锥子,深深扎在孟小凡的骨缝里。那个小女孩不知现在怎样,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失去孙女儿的这些年里,老陈爹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还有那个赌气走了的儿媳妇,至今不肯回家的儿子,他们身在何方?

所长发现孟小凡晚饭没吃,寻进办公室,听孟小凡说起白天见到的一切,所长呆了会,说那案子他听说过,好像很多年过去了,具体他也说不清楚,那时他还在学校上学呢。

孟小凡迟疑了一下,说所长,这案子难道真的查不下去到此为止了?

所长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孟小凡会提这个问题,说查,怎么查?这案子多少任所长过去没查出结果,不是说他们这些人无能,也不是说他们没尽到责任一查到底,是案子眉目不清一点线索没有,听说这案子上面协调过周边省份,光大货车就登了几万辆,这还不算,印的寻人启事一直贴到内地。你想,中国那么大,就算你一个省一个市一个县挨个捞一遍,得多少年捞过去?能查,我想每一个有良知的警察都不会袖手。

谈了会工作,所长有事走了。孟小凡坐在那里感觉心里空荡荡的,那扇敞着的门时不时在眼前晃荡,老人不知去了哪里,回来没有。看着窗外沉沉夜色,他忍不住抓起桌上车钥匙,出了办公室。

驶上那条落满枯叶的柏油路,孟小凡茫然失措地扳着手中的方向盘,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拐过前面的弯道,老陈爹的小店孤零零地蜷缩在灯光里,门依旧敞着,黑洞洞的,像头野兽大张着的嘴。孟小凡停住车,打着手电屋里屋外看了一遍,一切依旧。心想,这老陈爹究竟上了哪?站在静悄悄的店门口,孟小凡怅然若失,回想白天赵师傅说过的话,心里极不是滋味,这么多年过去,案子依然任何说法没有,面对无助的受害人,难道一句眉目不清一点线索没有的话就交代过去了?

可是,不这样做他又当如何?

面对这起案情并不复杂的儿童失踪案,孟小凡觉得自己孔武有力,又无能为力。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脆弱,警服虽然威风凛凛穿在身上,却不堪一击,他有点自惭形秽了。

带上门,孟小凡将门搭子轻轻扣上。

一轮昏月斜挂天际,黛色里,树的剪影,虫的鸣叫,风的瑟缩,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他忽地想到电影聊斋里画面,这一想,孟小凡仿佛真的就来到那个世界。

夜死一样静,如同沉睡中的巨兽。

那晚,孟小凡躺在床上驴打滚似的难以入睡,心口像压着一块巨石,睡不着,干脆将电视打开,声音调高。他摁着手中遥控器,一刻不停地搜台,先是马未都鉴宝,说的是宣德年一件景泰蓝,一张口就是上百上几百万,哼,古玩古玩,尽管这些年古玩市场玩的风生水起,也不是什么人都玩的转。接下来是朱迅和周炜主持的《幸福账单》,一个年轻妈妈手拿话筒又是唱又是蹦一下报走八千多账单;下一个频道,小尼的《开门大吉》,又是花钱的祖宗;接着搜,倪萍主持的《等着我》,说的是一个母亲找女儿的故事,孟小凡的眼球被什么东西抻了一下,磁铁般吸住了。他屏住呼吸摁住遥控器,生怕手一松电视里的人物会跑开。女儿十多年前被外出打工的妈妈在火车站挤丢了,找了十多年头发找白了人也没找着。倪萍说算了别找了,十多年没找着还找她干什么?母亲头一别,说不行,除非一口气上不来。倪萍眼泪下来了,虽然不是本人,个中滋味换谁都感同身受,她说前面有扇希望之门,如果找到了,你的女儿会好端端坐在里面,没有你也别在这里说死啊活的,我们会继续帮你找。扣人心弦的背景音乐响起,那扇希望之门火车头一样开始一点一点启动,台下台上的人呼吸屏住了,那榔头似的音乐仿佛每下都砸在每个人的心瓣上,谁也不信,丢了十多年的女孩会出现在大门里……

希望之门,对啊,生活中的每个人,前面不都有一扇希望之门吗。哪老陈爹的希望之门在哪呢?他为什么不去找电视台求倪萍他们帮忙,人家孩子丢了十多年,不也眉目不清一点线索没有,不一样奇迹般找着了。

奇迹能在别人身上发生,也能在老陈爹身上发生。孟小凡如同找到了开启希望之门的钥匙,他抑制不住兴奋从床上翻身而起,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陈爹,找孙女儿有希望。

第二天早起,孟小凡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老陈爹,把昨夜电视上的寻人节目告诉他,然后想法帮他联系中央台和倪萍他们。他相信凭中央台的号召力,要找到老陈爹的孙女儿不是一桩难事。一直对当下节目心存偏见的孟小凡,第一次感到什么叫接地气,倘要他来说接地气,这样的大型公益节目是再接地气不过的了。

重新踏上那条柏油路,孟小凡突然感觉这条路原来并不孤独,两边的扬树叶子尽管掉光掉成了秃子,却一个个英姿挺拔,如同国旗班卫士,忠贞不渝地守着这条鲜有车辆经过的柏油路。让孟小凡失望的是,小店的门上,搭子依然扣在上面,显而易见,老人彻夜未归。不,确切说,这个时间还要算上昨天一个白天,加在一起是一天未归。

老人究竟会上哪呢?

职业的敏感让孟小凡心里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这样的担心并非毫无道理,试想,一个垂暮之人,孙女孙女儿丢了,老伴老伴儿去了,儿媳妇儿媳妇走了,儿子儿子有家不归,一辈子到临了,还要遭受这样灭顶之灾,就是再坚强恐也难承受。

孟小凡越想越担心,觉得当下最要紧的事莫过于找到老陈爹,其他的事可从长计议。

就在孟小凡想着如何找人的当口,一辆大货车迎着晨曦从北面的公路上风尘而来,直到跟前停下,司机跳出驾驶室,孟小凡才发现,来人是腰里箍着腰里转的赵师傅。听说老陈爹彻夜未归,赵师傅也不免担心起来,他说这样的情形以前没有过,即便老人最伤心最艰难的那几年,也都一样扛了过来。

孟小凡推开店门,在屋里兀自看了一遍,然后走向灶台,轻轻拎开锅盖,锅里有剩饭,他低头嗅了嗅,说饭都馊了。

赵师傅纳闷,说前天经过这里他们还说了话,也没听说他要出门。

孟小凡斟酌着说,会不会想他的孙女儿又出去找人了?

说到找孙女儿,赵师傅也不敢妄下结论。他说这个孙女差不多就是老人的命疙瘩,当年派出所兴师动众四处寻人的时候,老陈爹一刻也没闲着,他说他想上上海。我理解老人,明白他心里想什么,便一口应允。你说一个没出过门的人,连上海门朝向都不知道,去能做什么?不去,老人又不死心。在上海,我陪他跑车场,一辆大货车一辆大货车问人家,照片上的女孩见过没有。上海的停车场差不多跑遍了,能问的司机也问遍了,人家除了摇头还是摇头。我知道,这种毫无根据胡乱一气找人,无疑大海捞针,即便这样,你还得帮他捞。晚上回到小旅馆,老人饭也不吃,愣是扒着窗户台站了一夜。我知道,看上去,老人一眨不眨地盯着车灯连成一片的马路看,他其实什么也没看,他是无比失落,又难以言表。看着无助的老人,我心里替他难受,可一点办法没有,小孟警官,你不晓得,我活了半辈子,竟找不到一句宽慰的话来宽慰他,我违心地说,明天我们继续找,你找到天边,我陪你到天边。老人一脸童真,说你说说,上海南边还有什么去的地方?我说浙江、福建、广东、海南岛都在上海的南边,问题是,这些地方四通八达,通江西、广西、云贵,通全国各地。老人听蒙了,也听傻了。我知道,他脑子早乱成一锅粥。

从上海回来,老人说要上日照,我什么话也没说,带他上日照。还是老办法,一个车场一个车场地跑,一个司机一个司机地问,把上海的过程在日照复制了一遍,结果可想而知。其实这种结果去不去都知道,只不过不忍心说出口罢了。从日照回来,他老伴脑子出问题了,神志开始恍惚,是绝望还是崩溃,我说不清楚,反正看到车子过来,她会不顾一切冲向马路,张着胳膊,大鹏展翅一样横在路上,问人家有没见过她的孙女儿,还拿着后来放大了糊在墙上的照片让人家司机辨认。出事那天是中午,因为担心出事,老陈爹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不许她上路拦车,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就是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听到外面刺耳的刹车声,老陈爹叫声不好,等冲到门外,一切都结束了。唉,也是命该如此。那些天,我怕老人想不开,一直陪着他。守了三天三夜,他把老伴埋到屋后,说若是在天有灵,她会保佑孩子回家。

赵师傅叹了一声,拈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吁出一口。

他儿子儿媳妇一直没回来?孟小凡不解地问。

回是回来过,又走了。赵师傅说,案子一报上去,他儿子儿媳妇就接到你们警察打的电话赶了回来,起先大家都替老两口捏一把汗,出这么大的祸不被儿子和媳妇抱怨才怪。那天,小两口赶到家听完警察介绍,他儿媳妇一句话也不说,搂着女儿穿过的小人衣裳一个劲地哭,劝都劝不住,他儿子坐在那里只顾埋头抽烟,一声也不吭。老陈爹说,情愿挨两下听他们骂几句解恨杀气的话,心里也好受些,偏不,他们一个哭,一个不说话,这比大耳刮子扇在脸上还让人难受。他老伴筛糠似地看着儿子和儿媳妇,只差下跪。当晚,他儿媳妇一声不吭地一个人走了,去了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他儿子追了出去,找没找着也没人知道,像MH370,失联了。这些年,我没少托人帮打听,一直打听不到,他母亲走的时候,坟前连个披麻戴孝的人也没有。

说到这里,赵师傅突然想起什么,他将孟小凡领到屋后,不远处的河浜坎上,一座坟丘突兀地耸在那里,坟前有一堆纸灰,看上去时间不长。赵师傅走近了看,说不是忌日,又非鬼节,他烧纸干什么?从赵师傅的话音里孟小凡也意识到了什么,说莫非……,赵师傅不无担忧地说,他也只是怀疑。

孟小凡感到事态越发严重了。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水一样消逝,在孟小凡的坚持下,赵师傅开着他的大货车走了。本来,赵师傅要留下帮孟小凡一起找老陈爹,被孟小凡劝走了,说再不走,这一车海货非臭在路上不可,他说找人的事归他,作为片警,他有这方面义务和责任。看到一脸真诚的孟小凡,赵师傅没再坚持。

赵师傅走后,孟小凡一刻不敢怠慢,在赵师傅面前,严重的话虽然没说出,行动上一点也没马虎,毕竟人命关天,万一老陈爹遇到不测,他如何向人家交代,又如何向这身警服交代。附近能打听的地方他挨个打听了一遍,没人见过老陈爹,也说不清这人会去了哪。他们说老陈爹孙女儿失踪的这些年,经常看到他半夜三更鬼魂似的一个人在马路上游荡,嘴里喊着孙女儿乳名,那声音听上去,犹鬼哭似狼嚎,吓得附近的人不敢走夜路。接下来,孟小凡开着警车到镇子上又转了一圈,路边摆摊的、沿街开店的、车站搭客的,那些有关无关的人他都一一问过,没人见过,更不知老陈爹的下落。

老陈爹蒸发了,像空气中一缕水蒸气,悄无声息从花川港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重新回到小店,看到那扇敞着的门,孟小凡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茫然中,他甚至想到了110。

秋天日短,四点多钟的太阳便失了光泽,有如垂暮老者有气无力悬在半空,风毫无章法地乱刮一气,一忽儿刮得枝头哗哗作响,一忽儿让路上落叶胡乱奔跑,都分不清哪儿对哪儿了。远处的村庄、田野、树林,笼罩在一片灰色调里。刚才还轮廓分明的太阳,转眼便消失在有如雾霾的天幕里,天看着暗了下去。

正惆怅着,赵师傅开着他的大货车风尘仆仆从上海赶了过来。孟小凡开始不信,车子开得这么快,赵师傅笑道,今天他上了一回高速,原本四个多小时的路,到了高速一半时间都用不了,他说因为心里惦着老陈爹,就心急火燎赶了来。看店里没人,赵师傅仍忍不住问道,没找着?

孟小凡看着赵师傅,好像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替人送货的货车司机,更像一个责任心极强的老民警,和他站一起,感到接了地气似的有了主心骨。看到脸上淌着一层油汗的赵师傅,孟小凡为之一振,说附近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正愁着呢,你来了。

赵师傅没言语,他掏出手机随手拨出一个号码,喂,吴老板吗……你好你好……是这样的,我现在手里有一桩急事情等着要办,上海那边送货的事……不不,我卡你干吗,卡你有意思吗……就是嘛,处十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运费开多开少我和你吴老板从不计较……就是……你听我说,这事十万火急,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也不能拖……还让你给说对了,那个老陈爹啊……突然不见了……不是我非要多这个事,也不是我喜欢给自己添麻烦,我不能眼睁睁……就算你在帮我……这个嘛,兴许几天,兴许,说不好……太好了,多谢多谢。

放下手机,赵师傅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说他和老板说好了,这几天往上海发货的事请他另行安排,现在我要帮你一起找老陈爹。

看着赵师傅,孟小凡心生感动,说交上你这样的朋友,老陈爹这辈子没白活。

赵师傅亦动容地说,他失去一次机会,这次若错过,老陈爹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他会一辈子愧疚,一辈子不安。

现在的问题是,人怎么找?

看着那扇敞着的门,断过不少案处理过不少疑难杂事的孟小凡一时也没了主张。赵师傅说,知道吗,这扇门之所以一直敞着,老人是指望有一天,他的孙女儿,他的儿子,他的儿媳妇能回来,他无时无刻不盼着这一天。其实老人心里比谁清楚,这么多年过去了,连一点音讯都没有,哪里还有希望,只不过心理作祟。唉,人啊,有时候就是这样,明明希望不在,仍抱存一丝幻想,无非是心理安慰罢了。

心理安慰!

暮色里,孟小凡看着那扇敞着的门,心里不停重复这句话,难道现在他所做的一切,不也是心理安慰吗,谁知道这样找下去是个什么结果,就算找到老陈爹,他的命运会改变吗?

一切都是未知数。

陈亚君,1967年出生。2004年开始文学创作,在《芳草》《太湖》《小小说大世界》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小说集《灵魂的高度》等,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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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超新规实施在即 深究货车非法改装乱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