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培义
殊途同归(外二篇)
吴培义
吴培义,湖北省作协会员,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理事,湖北省剧协理事,中国现代戏研究会理事。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国家一级演员。
曾在《文艺报》、《当代文坛》、《戏曲艺术》、《湖北日报》、《长江丛刊》等刊物发表报告文学、小说、散文、文艺评论等数十篇。小小说《默契》获全国小小说大赛奖。报告文学《一个清洁工之谜》等获《湖北日报》报告文学奖。编辑出版《心耕50年》和《荆州花鼓唱腔音乐精萃》等专著。演唱的花鼓戏经典唱腔多次在央视播出并被制成DVD全国出版发行。
最最特大喜讯,举世闻名的巨星,中国当代影视皇后,刚从西欧北美自由世界凯旋归来的东方美女——×!×!!×!!!将亲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最为现代的流行歌舞团,于本月二十五亲临本县进行为时两天的特别演出,恭候各界朋友届时光临!
天星坠海底神女入风尘
良机切莫失免成千古恨
这是某县剧院在交通要道处刷下的巨幅海报。
为此,小县城骤起一场抢购戏票的飓风行动——
近五千张甲乙丙丁票在开演前一个星期的半天内被洗劫一空,议价票竟猛涨至六张“大团结”一张。剧院门前出现了史无前例的戏票抢劫案:售票房被捣毁,一位外贸局女出纳惨遭歹徒截击——人伤票亡。
贾经理曾书记连日来门庭若市,登门求票者络绎不绝。为此,他们天天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最后这几张怎么处理?”开演前一天的晚上,剧院的党政首脑商议处理最后几张特赠券。
“就赶最紧要的解决吧,燃汽的问题关系到每个职工的切身利益,竞争对手又多,今晚就劳你为大家谋谋福利!”到底是书记,每个字眼都贴心贴肝的。
“你哪里还需润滑润滑哦,姨侄儿的户口问题怎么样了,需不需——”
“不不”曾书记打断了贾经理的话,“还是拣单位的公事办吧!反正我这点家务事也不是一时三刻能解决的。”
“唉……”贾经理显出了深深的同情,说“院里的那几个招工指标——”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曾书记打断了贾经理的话。
“就这么办,今晚我去液化汽公司,就劳老表你到劳动人事局联络联络感情吧!”
三言两语,不谋而合,“特赠票”一分为二。
夜幕终于降临,贾经理兴匆匆跨出了大门。外甥的户口问题纠缠他好些时日了,他一边走,一边想象着此时去往劳动局路上的曾书记那“汗直淌”的模样,他很有了几分得意。
四楼,东边:屋里还亮着灯——有人!
贾经理终于没敢叩门:屋里有动静,有客人。
有外人是今晚之行的大忌——不能畅所欲言。
贾经理瞠着一双极度近视的眼睛,继续模索着向上爬——只有到楼顶平台上去等候了。
终于,客人们鱼贯而出。
贾经理摸了衣袋里的“特赠票”,轻轻地往下摸索——还剩最后一级台阶,已经到了门前:却又有一位客人先于贾经理敲了门。贾经理要再转身上平顶已不可能:门已经洞开了。
“哎呀……哈哈哈……”主人向门外输送了足够惊奇而愉快的表情:“真是劳驾呀劳驾!本来票早够了,这二媳妇娘屋里侄儿的岳老子家里又来了几个客,于是……真是不该哟哈哈哈……”公安局长太太笑了个饱足,才压低音量:“二位托的事我打听了,我那死老头子脑袋瓜太实,不透风。不过好像是说今年户口‘候选’太多——嘿嘿,来来来,请曾书记贾经理进屋来,进来坐。!”
曾书记迟疑地转过脸,贾经理艰难地抬起头……
十点来钟,两束阳光,像两道剑锋穿过窗缝,射在黄脑村黄家寡妇曾香的公公床铺前。
他用一只手死死地扣住头顶的床档,另一只手一毫米一毫米地扯出腰间的裤绳……
终于,他将裤绳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八年前,窑场蹋方儿子被埋,老伴晕过去没再转来。剩下个一岁七个月的孙子,加上他这个七十有一的瘫人。
二千九百多个日日夜夜,这副行尸走肉,让香儿没睡一个早床,未吃一顿稳当饭。他是一道枷锁,把个丰腴的儿媳妇折磨成了草人模样。
曾香是他年轻时在“三线”建设工地带回的一个孤儿,后来成了他家的儿媳。曾香的身世在村人眼中一直是个谜。
自他瘫痪在床的第三个年头,他就屎尿失禁了,曾香一天几遍十几遍给他接尿、倒粪、浴身……大年三十的团年饭,开门鞭,成为她脑海的模糊记忆。
他实在挨不过去了,他设想了好多他有能力实施的法子离她而去,都没得逞。他欲绝食而去,她固执地变换食品花样直到他愿意进食为止;他有意憋大便,以求便秘肠梗而去,她坚定不移地用手指一点点地掏剥直至通便为止……
两个月前,她又将他的病榻移到了她自己的床跟前。这越发让他觉得度日如年,他实在无法继续忍受对她的拖累。
他无数次设法移身户外结束自己,以免弄脏了后人的住屋,但终归是美梦幻想。此刻,他庆幸完成了结束自己的全套准备,但最后的关键性动作却没法完成——他拼命挣扎,力图往床边移动身子,想要翻滚下床,凭借身体的下坠,让拴住脖子的腰带勒死自己。可麻木的躯体却泥土一样粘在床上一点也不得动弹。
他只能将裤绳死缠住自己的手腕,双手拼命地往下拽……他套在自己脖上的是一个“步步紧”的“一拉贯”,这是他小时候拾柴打捆练就的手艺。
他拽得手指发麻,满头大汗,眼冒金花……他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气息……他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把自己骂个不停。
他必须抢在香儿进门之前让自己咽气,好让她结束今生今世的苦役,这是他此生唯一的心愿。
终于,他好像……
出门时,公公似乎有异样。公公的眼神是从来不在她脸上停留的,尽管两张脸天天面对面,零距离。今晨,当她喂完药,收拾完毕离开时,公公似乎盯了她一眼。她觉得极不平常……她匆匆离开了责任田。
“爸爸呀爸爸!”她紧箍住他的脖子喊起来,“是你郎(您)养了我,给了我命,你郎的恩,我还没报完呢!”
他似手听到了香儿的叫喊声……他惊恐,他气愤,难道自己还没有死?
“……爸爸……爸爸呀……你郎这样走了,叫别人怎样看我啊,爸爸!”
他突然清醒:他不可以自我了结!尤不可如此了结!他记起爷爷曾对难忍肝癌巨痛而寻求一死的奶奶的斥责:“前人不可寻‘短见’……让后人背黑锅!万不能在家里寻‘短见’,让家屋里不‘灵醒’(洁净),连累后人!”
他必须继续活着,他必须成全后人心灵的安宁!
他陷阱样的眼窝噙满泪水,他紧拽着裤腰带的手松弛下来,他长叹一声,骷髅样的头颅撇向床的里边。
老太太把一群作揖拱手点头勾腰的小伢们迎进门来,接二连三推说不该不该实在不该,才将各人手里的礼品接了过来。再把一个个伢硬按在沙发上,每人分配了一杯白开几粒瓜子,才觉舒坦安逸。
作为一家公司经理的老母亲,操作这套待客礼节是十分娴熟的。可这帮伢们仍然显出麻利人对迂腐者的无可奈何的推辞。杯子还未碰到嘴皮,便争先恐后说经理大人知人善用,我们感激不尽。
伢们在敬奉给老太太一大摞教子有方母贤儿善万寿无疆的恭惟之后,便异口同声地说,受经理重托必须赶紧将刚刚入室的那台“琴岛·利勃海尔”弄出去换一台更好的回来。
先前还云里雾里的老太太,终于明白过来,望着这群忠心耿耿的伢们,连连自责前世没有修好才使儿子投胎时没能叫几个伴来,害得大家丢下正经事来家里做粗活吃亏。
伢们连连称道经理对我等恩重如山,此类鸡毛蒜皮小事天经地义该我们敬效犬马之劳何足老人家念念挂齿。
虽然老太太斗大的一字不识两升,却硬是逼着伢们留下各自的名姓,以便自己在儿子面前为伢们念的福经尽可能翔实具体。
伢们热热闹闹抬着“琴岛”,一边吆喝着出门,一边再三叮嘱老太太今日千万不可出门,必须在家好生候着换回的“琴岛”进门。
老太太虽然年岁已高耳朵总算灵敏,于是清晰地听到楼下媳妇的追问声,还有伢们埋怨经理实在粗心大意,竟然弄回一台次品冰箱,害得他们公休时间不得安宁等等。话似埋怨经理,实则暗讽经理夫人不该对助人为乐者持以审视眼光怀疑口吻。
老太太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本来倍受尊重引以为傲的儿子的形象,仅因为媳妇的误会而在公司职员心中受到贬损。她迫不及待地敞起喉咙朝楼下叫着媳妇,要告诉她此时此事的来龙去脉详细原委。
媳妇听了婆婆与其说是称道儿子领导有术,不如说是自诩家教有方的喜形于色的唠叨之后,出于女人本能,她仍然埋怨丈夫忽视她的存在,致使这么重大的家务问题她竟不知情。
经理夫人看到那一堆鼓鼓囊囊的礼品之后,夫荣妻贵的自豪才勉强消蚀了她那一腔愤愤不平。
待经理回家后,老太太和儿媳妇争先恐后汇报了某某、某某……因提升了工资而登门报恩等等。出乎意料的是她们没有看到经理往日那种居高临下胸有成竹的淡淡微笑。原因是他根本没给任何一个员工加薪,反倒是宣布公司营业下滑,自本月起员工须均摊亏损。他也未曾吩咐任何人等为他处理所谓的“次品”冰箱。而且,公司压根就没有某某、某某之类的职员。
经理死死地凝视着“琴岛”的空处。
很久很久,才嘀咕出让人云里雾里的一句话:明天缺人上班了。
责任编辑:陈 晴